第五章
「牧師先生,您看見過他沒有?」
又換了一道菜。這次端上來是一塊龐大無比的撒著麵包渣的紅磚顏色的火腿,棕色的酸醬汁澆在火腿上面,旁邊配著這麼一大堆蔬菜,好像只要這些蔬菜就夠使全座的人吃得飽飽似的。萊勃瑞西特·克羅格自告奮勇由他來切火腿。他很自然隨意地翹起來一點胳臂肘,修長的食指伸出來按在刀叉背兒上,聚精會神地一片片切著油汁津津的火腿片。俄國盆……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的拿手菜,這時也端上來了,這是各種水果製成的,芬芳撲鼻的什錦甜菜略帶些酒味。
萬德利希牧師感到很遺憾,他從未親眼看見過波拿帕特。但是老布登勃洛克和讓·雅克·霍甫斯台德都親眼見過他;老布登勃洛克是在拿破崙大軍遠征俄國之前的巴黎見過他,在推勒里宮舉行閱兵式,霍甫斯台德是在但澤市……「實話實說,他那副相貌實在不和善,」他一邊說一邊揚著眉毛把搭配在叉子上的一口火腿、甘藍和土豆送到嘴裡去。「雖然人家都說,他在但澤生活得心情很暢快。當時流傳著一個笑話,說他白天里整天跟德國人玩下注很大的賭博,晚上又跟他的將軍們賭。有一次拿破崙在桌上抓起一把金元來對他的將軍說,『德國人很喜歡這些小拿破崙,是不是,拉普?』……『是的,陛下,比大金幣更喜歡。』拉普回答說……」
由於霍甫斯台德故事講得很生動,特別是還模仿了兩下那位皇帝的表情,大家都鬨笑起來。這時,老布登勃洛克說:「我對於他那偉大人格真是佩服……氣魄多麼宏偉!不是開玩笑。」
參議搖了搖頭,看起來他不大同意。
「但是,我們年輕一代的人不了解這個人有什麼值得尊敬的地方,這個人陰謀殺害恩格亨伯爵,在埃及屠殺了八百名戰俘……」
「這些事都是以訛傳訛,也可能是誇大其辭。」萬德利希牧師說。「伯爵可能是一個反覆無常的人,是個叛徒,至於判決那些俘虜死刑,也許是一次軍務會議慎重考慮后認為是必要的決議呢……」於是他談到他讀過的一本書,是幾年前出版的,這本書是皇帝的一位秘書寫的,非常有價值……「話雖然這麼說,」參議堅持自己的意見,這時他面前燭台上的一支蠟燭撲撲地不住抖動,他隨手把燭芯修剪了一下。「我還是不能了解人們對這個怪人為什麼這麼崇拜。作為一個基督徒,作為一個信奉宗教的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產生類似的感情。」
他顯出一副沉思夢想的神情,頭甚至略略向一邊歪著些,他的父親和牧師彷彿交換了個眼色,各自淡淡地一笑。
老布登勃洛克好像解嘲地說:「不錯,不錯,不管怎麼說,小拿破崙算不上是壞東西,是不是?」「我這個兒子似乎對路易·菲利普更為崇拜。」他接著說。
「為什麼?」讓·雅克·霍甫斯台德口氣有些譏諷地說,「真是奇怪的結合!崇拜和菲利普·艾嘉里台……」
「我認為我們可以從七月王朝學習許多事情……」參議神情嚴肅地說,「法國立憲政體對於講求實際的新的思想浪潮、對於新時代的利益的那種樂於施助的友好態度……是我們應該深為感謝的……」
「不錯,……講求實際的思想」老布登勃洛克讓他的顎骨休息了一刻,手裡玩著金鼻煙壺。「講求實際的思想……哼……我並不贊成這個!」他一談到厭惡的事就不覺說起土語來。「什麼職業學校啊,貿易學校啊,技術學校啊,像雨後春筍似地到處滋生出來;舊式的教育反倒成為荒唐的事了,普通學校也顯得可笑了,所有的人腦子裡想的只是什麼工業啊……礦山啊……怎麼賺錢……不錯,這些事情都值得一作!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到底有些愚蠢,你們說是不是?我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為什麼我厭惡這個……自然了,讓,我也並不是絕對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七月王朝也許是個不錯的政權……」
議員朗哈爾斯,科本和格瑞替安都站在參議這方面……一點不錯,他們全都認為法國政府以及德國作的同樣的努力是令人尊敬的……科本先生又一次把「尊敬」這個字的發音讀錯了。一吃上飯,他就咻咻地喘著氣,臉也比以前更紅了。萬德利希牧師的臉色卻一直是那麼蒼白,神情也一直是那麼精神煥發、文質彬彬,雖然他安閑舒適地不停地喝著酒。
蠟燭慢慢地越點越短,燭焰時不時地在流蕩的空氣里倒向一邊,撲撲地抖動一陣,桌子上便散發著一股微微的蠟的氣味。
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的人們,從笨重厚大的銀器皿里吃著豐美的菜肴,啜著濃烈的美酒,一邊彼此交換著各人對事物的看法。話題轉到商業上時,大家不知不覺都說起方言來,用起那沉重卻更順口的語言來,這種語言彷彿本身就含著商人的簡潔的特色和那種隨隨便便的安閑勁頭。某些適當的時候他們甚至故意把土音說得很重,用來跟自己開個毫無惡意的玩笑。他們說「在交易所里」
的時候有意把冠詞省掉,把尾音r念得跟短¨a差不多,然後做出得意的笑容。
太太們聽了沒有多久就不再感興趣了。克羅格太太提出一個話題,為大家介紹一種最好的用紅酒烹鯉魚的方法,說得大家饞涎欲滴……「親愛的,把它切成大小適中的段兒以後,就加上蔥頭、丁香和麵包渣,放到煎鍋里,以後再放點兒糖,一勺兒奶油,往火上一擱……可是記住不要洗,親愛的,千萬要把魚血留著……」
老克羅格此時正用最有意思的笑話饗客,他的兒子,參議尤斯圖斯和格拉包夫醫生並排坐在鄰近孩子們的席次……最下首。他借這機會和永格曼小姐談起話來,說了一些挑逗她的話;她眯縫著一雙棕色的眼睛,手裡習慣性地作著把刀叉直豎起來的動作,輕輕地前後移動著。連鄂威爾狄克夫妻也開始活躍,高聲的談笑。鄂威爾狄克老太太甚至又給丈夫起了一個親昵的外號:「你這頭小綿羊!」說完就笑得軟帽前後亂擺。
讓·雅克·霍甫斯台德談起了他那百談不厭的題目……義大利旅行的時候,正在進行的分組談話又復彙集在一個話題下面,他十五年前曾和一位漢堡的闊親戚一同到義大利遊歷過一次。他說起威尼斯,維蘇威火山,羅馬,談起包蓋塞別墅,歌德曾在這裡寫了一部分他的《浮士德》。他又談到那散發著一股蒼老幽涼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噴泉,在修剪得整齊有致的樹蔭下散步簡直是最高的享受,他說話的同時顯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談起林蔭路,不知有誰插嘴說布登勃洛克家在城門外邊也有一座大花園,但可惜荒廢了……「實話實說,」布登勃洛克老頭說,「每逢我想到我一直到現在還沒能把這個園子布置得像回事,就惱恨自己!最近我又去了一次,我為那副原始森林的樣子感到很羞愧!要是把草刈平了,把樹頂好好修剪成個什麼形狀,還確實不錯呢!」
但是參議急切地提出反對的意見。
「爸爸別這樣做!夏天我非常喜歡在那荒草里漫步;如果那天然美麗的風景遭到剪刀一番修剪的災難以後,所有自然景色就都蕩然無存了……」
「難道我沒有權力按照我的心意整理整理它嗎?這裡的自然景色是屬於我的。」
「唉,你不知道,父親,每次我躺在那茂密的灌木林下面,深草叢裡,我就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是屬於大自然的,我沒有權力支配大自然……」
「別吃的太多了,蒂爾達」老布登勃洛克忽然喊起來;「別管蒂爾達,她不要緊……她的飯量不比七個莊稼漢小,這個小丫頭……」
說得一點兒也不錯,這個長著一張老太婆似的長臉不愛說話的乾癟姑娘,吃飯的能力實在令人吃驚。人家問她要不要添湯的時候,她拉長了嗓子低聲細語地說:「是……的,要……!」吃魚也好,吃火腿也好,她除了一大堆配搭的蔬菜以外,每種都要了兩次,每次都揀最大的拿了兩塊。她一心一意地像個近視眼似地俯在盤子上面,不慌不忙,不出什麼聲音,一大口一大口地把一切吃得一乾二淨。她總是柔聲細氣地擺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回答老主人的問話:「啊,叔……叔!」聲音拖得很長。她一點也不畏縮,不管這東西合不合她的口胃,只是不住嘴地吃,也不管別人是不是笑話她。她活脫脫地就像一個在闊親戚家白吃飯的人一樣,有一副天生從不滿足的腸胃,她沒有表情地笑著,只是揀好吃的把自己的盤子擺得滿滿的。她飢餓、消瘦、很有耐性、永遠追求自己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