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深北

初戀·深北

初戀像是一塊狗皮膏藥!

估計除了小米會這麼侮辱我的初戀之外,沒人會做出這麼有水準的詩來。她厭惡並且仇恨出現在我身邊的任何一個男孩,總是不遺餘力地詆毀他們。我總是笑吟吟地說:「像你說的,我們的友誼與日月同在,永垂不朽!」她揮揮手,揮斥方遒地說:「媽呀,都永垂不朽了!那怎麼得了襖?」

從小到大,我就是一個乖孩子,父母和老師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很少做出格的事,小米卻和我截然不同,她就像是一個男孩子,整天風風火火,一點淑女的形象也沒有。人家好心的告訴她要笑不露齒,要不多不雅觀啊多不文靜啊多不像女孩子呀,你猜她怎麼著,她沖著人家的鼻子揮舞著拳頭,大呼小叫地說文靜個屁,裝啥啊裝,我這是讓牙齒多見見太陽,這叫好,你整天閉著嘴巴綳著一張臉像死了親爹親媽似的,喪氣不喪氣呀。那人當時一聲沒有了,連大氣都不敢喘了,怕再說的話,小米把人家祖墳都給掘出來罵一通。

小米這個人渾身有不少毛病,比如說是個懶蟲,厭學,再比如比較花痴,愛站在操場上看帥哥,常常是把一些小男孩看得一塌糊塗。她就哈哈大笑,彷彿武俠小說里的江湖高手。後來她說,看那些小孩子沒意思,我們去看成熟一點的男人吧。於是拉上我跑去高中部那看帥哥,看得一些男生故意在我們面前停下來,擺起了漂漂的Pose,或者大聲沖我倆吹口哨。小米就會大聲叫著滾開,你擋著我看帥哥的眼睛了!那不要臉的男生就說,難道我不是帥哥嗎?小米說,問問你自己的大拇腳指頭吧。然後一陣狂笑。最誇張的一次是她把一個空的飲料罐扔在了一個高到有些玄幻的男生的臉上,那男生也許是體育特長生吧,足足有一米九零開外。我當時嚇得魂飛魄散。心裡想著:這可怎麼得了,這個男生要是張牙舞爪地撲過來,我和小米兩個人立刻就會被他撕得粉碎。我站在那渾身發抖。小米說,TNND!今天你要敢過來動你姑奶奶一下,我就讓你廢了。那男生不動聲色。我告訴你世界上什麼最恐怖,沉默不語最恐怖,他陰蟄的眼神,緊閉的嘴角,黯淡的臉色以及渾身散發出來的殺氣,讓我覺得他的頭頂不斷地噴出火焰,就像是動畫片里的霸王龍,他一會就會磨刀霍霍向豬羊。我小聲地問小米咋辦。小米說,要以動制靜。話一說完,小米就沖著那男生沖了過去,一邊跑還一邊放聲大哭,那哭聲跟狼嚎似的,我覺得她特別誇張,還把自己的頭髮都給扯開了,弄成一副誰見了都得憐憫一番的樣子。等她快要衝到那男生面前,我看見從我們身後的教學樓門口衝出一個老師模樣的人來。他們大聲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我就走上前去說,有人欺負我們。一說完這句話,我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了。——我們的表演多天衣無縫。那男生想要辯解,開口說話。他一說話才露出廬山真面目,原來是一個結巴。他說話的聲音也比較搞笑,像一隻鴨子一樣嘎嘎的,他說,「不……不……是……」小米就搶白說,「不是我欺負他,是他欺負我們的,他仗著自己長得大長得凶就想欺負我們倆。」那老師臉色很難看,很嚴厲地看了我們一眼,轉過身去,對著那男生沉默了起來。我說過的,沉默最可怕。還有一位寫字的爺爺也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覺得說得也特對。那老師在沉默中爆發了,那男生在沉默中死亡了。那老師暴跳如雷,他上去吧唧一下就甩了一個耳光給那男生,補充一下,是那老師跳起來甩一耳光給那男生的,因為男生個子高嘛。同時他氣勢洶洶地說:「不要臉的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凈給我丟臉。你還在學校跟女生……」男生結結巴巴地說:「爸……」

「我倒!原來是他老子。我說他打得咋那仗義呢。」小米說。

我們走的時候,聽見那男生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算你狠!」

我說:「小米,以動制靜這招從哪學的?」

她說:「昨天看電視連續劇,那裡面的人就這麼演的,我和我老媽在一起看,她的悟性以及功力都遠遠超過我,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她一邊看連續劇一邊講解,我當時還納悶呢,我老媽可真能扯。不過剛才,我觀察了一下敵情,你像我們的地點比較好,一動起來,緊挨著我們的教導室的老師就會聽到,並衝出來制止。所以我們不會有危險,只要製造一個假的現場,也就是我們是受害者的樣子給他們看就好了。」

我說:「高啊,真是高!」

小米說:「以後多學著點吧。」

「這個還是比較適合你!我就歇菜了吧。」

「為啥?」小米沾沾自喜地等待著答案,她以為我會說出什麼漂亮的話去表揚她呢。可是我說完了一句話,她立即憤怒得像頭母獅子。

「那都是潑婦愛用的招數!」

然後小米伸手過來打我的腦袋,當時我沒注意,正好抬頭,非常不幸地被打中了臉,鮮血像是水龍頭一樣刷刷地從鼻子里流出來。我鬱悶了夠戧。小米給嚇壞了。她搖晃著我的手說:「深北,你沒事吧?」

暑假我照舊去補習外語。

補習班裡新來了一個男生,坐我的前桌。

夏天,很熱,熱得天都要裂開了,白花花的陽光像棉花一樣在眼前晃來晃去,汗水像是自來水一樣從身體里呼呼呼地冒出來。我一個人孤單地坐在聒噪的教室里,聽著老師嘰里咕嚕的口語以及頭頂風扇單調無聊地發出蒼蠅一樣的嗡嗡聲。偷偷拿出手機,藏在桌子下,給跑到天津去的小米發簡訊:「來陪我一起上外語補習班吧,我自己在這挺沒意思的。」按發送鍵之前,我覺察到有些異樣,抬起頭來,發現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正回過頭來,狠狠地看著我。他的眼神有些犀利,像是一把刀子,刷拉一下就切進人的心臟,好疼。

很小的卻沉穩的聲音:「深北,請把按鍵音消了。」

我狠狠地又按了一下發送鍵把簡訊發出去。並且白了他一眼。心裡想,哼,憑什麼管我?這又不是在學校,你又不是班長。——咦?奇怪,這是來補習班上課的第一天,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簡直太奇怪了!不會是我的臉上寫著我的名字吧。我掏出小鏡子來照來照去,我的臉是清清白白的,看不出破綻來。

教室里依舊是老師的絮叨和風扇的嗡鳴,我沒法大聲講話,否則就要被老師叫起來,貼著牆壁去站著去。教室里有台飲水機,誰要是亂講話,那個老師就會讓講話的人站到飲水機旁邊,並且擺出各種荒唐可笑的造型,充當飲水機的形象代言人。有一次,一個很肥很肥的很像是電視演員肥肥的一個女生站在那裡,笑咪咪地看著全班同學,那造型巨逗,全班前仰後合地停不下來,就連老師也笑了起來。結果是那女生,哭了。

汗,我怎麼說起這些沒用的了。

總之,這是一個亂糟糟的補習班。

我要說的是,前面這個男生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課是沒法聽下去了,我就坐在那裡琢磨。後來,我從課本上撕下來一小條紙。

開始在上面遣辭造句:

「你好,對不起,我有一個疑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By:你后坐的女生。」

寫完了我皺著眉頭看了看,覺得似乎缺少點什麼。就又在下面加上了一句話。

「PS:你很酷,冷酷的酷!」

然後我捅了捅他的脊背,他像是昏昏欲睡的樣子,被我一捅,激靈下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看看講台上的老師,然後又回頭來看我,眼睛瞪得很大,聽不出他口氣里的任何感情:「你搞什麼?」

我把手中的紙條給了他。這會,手機又發出「滴答」的聲音,是小米的簡訊,簡直把我氣爆了,她說:「不去!聽外語我頭都疼。」

可他轉過身去,那張紙條遲遲沒有傳回來。我就像是一隻熱鍋上的螞蟻。這下丟人可丟大了,還不被這個男生當笑話,到外面講來講去。

那我豈不成了一個下賤的樂於勾引男孩的女生,老天啊,我怎麼這麼倒霉啊!——不過要是小米在,她肯定有好主意對付我前面這個偽君子。

我坐在那委屈了半天,今天我真倒霉,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了出來。窗外依舊是白花花的陽光,恨不得把柏油馬路烤化了。這個沉悶的夏天,也許是需要一場暴雨來洗滌吧。老師突然喊到了我的名字,我木然地站起來,垂著頭,說:「Sorry……"他正好回過頭來,沖我吹風,看上去似乎是善意的。

於是我勉強結結巴巴回答上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老天真是體諒我。——放學的時候,天突然陰了下來。雷聲由遠及近,轟隆隆地響個不停。所有的人都走光了,連老師也走了,走之前囑咐我們倆記得把教室的門鎖好,並且沖著我們倆莫名其妙地笑著。我知道老師的想法。

大雨落下來的時候,教室里一片空曠的安靜。只有頭頂的風扇還在老掉牙地唱著單調的歌。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轉過身體,沒有任何錶情地看著我。我在那一刻呆掉了,估計要是排成動畫片,我肯定是兩隻手抱著嘴巴,口水仍然像是黃河水一樣滔滔不絕地流下來。

「怎麼是你?」

「對,是我。你是深北,我沒有說錯。」他篤定地說,並且看著我。我忽然就覺得他的表情連同語氣溫柔起來。

他踢踢桌角,問我,「你沒帶傘?」

「……」等於廢話,帶傘我就不在這了。

「你家離這遠嗎?」

「……」調查戶口襖?靠。我想著卻沒敢說出來。

「你是不是擔心我是一個很壞的男生?」

我仰起頭沖他笑,他有點疑惑。那樣子真的很好看。

「對了,你的手機為什麼不調成震動的?你是不是不會?我來教你吧。」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

「我猜的。」他抓著頭髮,「我班上有個同學,背著家長偷偷地買了一個二手的手機,不敢打電話,只是用來偷偷摸摸地給女朋友發簡訊。他就不會調成震動的,結果被抓到了。被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你以為我也是那樣?」

他不說話了,很傻氣地看著我。

「我沒有男朋友,所以不用偷偷摸摸地發簡訊。」

他說:「襖。」

「你叫什麼名字?」

他為我拉開教室的門,「應該是雷陣雨,來的快,去的也快。我叫肖子重。」

「名字很好聽。你爸爸是個知識分子吧?」

「呵呵,」他傻笑起來,「我們做好朋友吧,以後我教你踢球。」

「我才不學呢。女孩子踢足球,太誇張了吧。」

「你家在哪?還沒告訴我呢?」

「幹什麼?」

「送你回家啊!」他指了指車棚底下的藍色的單車。

我說:「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雷陣雨,一會也許又會下起來的。」

被雨淋過的城市,到處都在散發著濕漉漉的味道。連陽光在雨水之後也變得透亮而美好。我緊緊地摟住肖子重的腰,說不出一句話。他簡直不是在騎車,而是在玩命。車子騎得跟飛起來一樣,在大街上橫衝直撞。

我大聲喊著:「你慢點!」

他說:「別怕,摟緊我的腰!」

——就是這樣,肖子重成了我的男朋友。是我這輩子的第一個男朋友。我覺得很幸福,因為他很善良,笑起來的樣子像個孩子,乾淨,明亮。

於是,我做出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決定:轉學。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我心驚肉跳了好半天,對著鏡子揉了揉鼻子,我小聲地問自己,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深北,你是不是瘋掉了。可我這樣問自己的時候,眼淚就流了出來。我依然不能忘記肖子重的那張臉。掛在網上火拚俄羅斯的時候,他忽然敲過來一句話:「深北,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說:「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嗎?」

他說:「我要天天都能看到你!」

「什麼意思?」

「你可以到我的學校來讀書嗎?我知道,你家裡在教育局有人,調動一下學校應該沒有問題的。」

「你……」

「對不起,我只是說說。」

然後,不等我說話,他匆匆找個借口下線。看著各種形狀的積木從屏幕上刷刷地落下來,我也抽抽搭搭地哭了。我起身衝出網吧,結果被一雙大手抓住,死死地抓到,抓得我的肩膀都要被卸掉了,疼得我呲牙咧嘴。我來不及回頭就從嘴裡溜出一個不雅觀的字。

「靠」

「靠什麼靠?你還沒交錢呢!」

原來是網吧的老闆,一臉的凶樣子。我趕緊眼淚汪汪地把錢交了。轉身再次衝出去。衝過了斑馬線,衝過了交替閃爍著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衝出來跑,我一路狂奔,氣喘吁吁。等我終於站穩的時候,才記得掏出手機給肖子重發簡訊,也是那時,我才記得他壓根就沒有手機。我們倆除了每天放學之後義無返顧甚至冒著被父母毒打的危險衝進網吧就沒別的聯繫方式了。對於我們來說,愛情更像是一場虛擬的遊戲,該如何進行下去是好?

我茫然。

把電話掛到他的家裡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他出去打籃球了。你是?」

「哦,我是他同學。」

「你找他有什麼事么?」

「沒,我問他作業。」

「他學習有那麼好嗎?我從來就沒聽說過還有人向他請教問題!」電話那頭的女人似乎在冷嘲熱諷,我真是受不了他的語氣。

「嘿嘿。」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能非常突兀地笑了兩聲,之後一頓掩蓋和寒暄終於掛掉這個電話,我像是穿越了一個世紀的寒冷冬天一樣,渾身發冷,卻汗流浹背。心裡想著,他家幹啥啊,安排一個女特務啊?說話冷得像冰茬子一樣。

見到肖子重的時候,他在那抽煙,依靠著樹榦,理著整潔而乾淨的短髮,穿洗得有些發白的牛仔,天啊!我幾乎叫出聲來,他竟然在那抽煙,那樣子很酷。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是挺像……」

「像啥?」

「像個民工唄。」

他一聽,立刻掐掉了煙頭,我們倆窮打在一起。打累了的時候,我們倆安靜地坐在大樹下,天一點一點涼了下來,沒我才趕過來見他的時候那麼炎熱了。透過公園的柵欄,我們可以看見在街道上跑來跑去的大卡車和公交車,將塵土帶起來,——這樣一個聒噪而骯髒的城市。我們很安靜地躲藏在公園的一個人煙稀少的角落裡。

他教我親吻。

第一次.

那麼倉促並且不安,卻充滿了甜蜜。

後來他眼淚汪汪地說:「深北,過來陪我吧。別說一天見不到你,就是一分鐘一刻鐘見不到你,我都不安心,我看不進去書寫不進去字,滿腦袋裡只是你。你就調到我們學校吧,這樣我就可以天天見到你,還可以照顧你。」說完,他低下來,一長串的眼淚滑下來。

他,是第一個為我流眼淚的男孩。

我的心都快碎掉了。

就是那時,我決定一定要陪在他身邊,像個真正的天使那樣。

於是我決定轉學。

從這開始,我和肖子重的愛情故事拉開了序幕。我們倆都屬於那種安靜而膽小慎微的孩子,尖下巴,狹長而發仄的眉眼,看上去乖巧動人。我們的愛情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除了小米和我一起分享著初戀的喜悅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

和肖子重在一起的日子幸福死了。我發誓,若有誰來破壞我的這些幸福,寧可魚死網破,我也要和他戰鬥到底。

小米在電話里聽了我的戰鬥宣言後半天沒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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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樹榦上的結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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