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範文希

傷·範文希

到第三天凌晨3點鐘的光景,我終於堅持不住了,頭暈目眩,眼球酸痛,眼前的電腦屏幕一片模糊,退出了CS,掛上了QQ,我想看看上面是否有熟悉的可以投靠的網友,我記得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個叫「溫暖的拖鞋」的傢伙,還視頻過呢,長得很安靜地,在和他偶爾的交談里,我多少覺得這個人很可靠,如我身邊的朋友——可「溫暖的拖鞋」不在,其他的人也不在,也就是說,我想找一個地方去睡覺的夢想破滅了,還有迫在眉睫的肚子問題,我已經快一天沒吃飯了,可身上又沒錢,倒,真是倒霉死了。

我舔了舔嘴唇,沖我對面的楊澤、張錫和、谷飛大聲呻吟:「我覺得我快死了,求你們了,我們找地睡覺去!」

谷飛最先從屏幕前把脖子伸出來,面部扭曲成一團,對我大吼大叫:「TNND!你瞎叫喚什麼?靠!我都被『爆頭』啦!」

「可是,我,我真的挺不住了!」

楊澤也抻出脖子說,「你能行不了?是男人就堅持到天亮。」

「可,可我……」

「可什麼呀?堅持不住就去死!張錫和像扔一枚炸彈一樣惡毒地沖我喊,面部猙獰。我給嚇了一跳。」

三個人都匆匆埋下頭,聚精會神著下面的戰鬥。我默默地收拾著書包,我發現書包里還有一枚硬幣,拿出來,有點涼,攥在掌心,起身向門口走去,我和他們打招呼,可是沒人理我,我還不停地站住,扭頭看看他們,可他們完全沉浸到遊戲的世界里去了,根本忽視了我的存在,在我的座位到網吧門口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內,我回了差不多一百次的頭,我是多麼希望他們對我說一句話,或者抬起眼睛看我一下也可以呀,可是,他們拿我當空氣,揮之即來呼之即去,消失就消失了,我就是一個狗屁!既然我在他們眼裡只是一個狗屁,那我還留戀什麼呢?於是,我拉開門,夜晚的涼風立即躥進來,張牙舞爪地撲在我的臉上,啃噬著可憐的溫暖,我咬咬牙,還是挺著胸脯走了出去。

北方,四月的夜晚,空氣很涼,靜默無聲。

這個城市有點陌生,起初,只是楊澤的胡言亂語,他說他來過這個地方,他這還有親戚可以投靠呢。後來的事說明他完全是個騙子!狗屁親戚,他下了火車之後,一樣是跟著眼前一片陌生的人群大眼瞪小眼。我說你不說你親戚會來接我們嗎?他不再吹牛皮了,因為他也不知道往哪裡走。他說了實話,他說他在欺騙我們。

我只有一個朋友,他叫肖子重。現在我有點想他了,要是他在我身邊,絕對不會像谷飛那群畜生把我拋棄掉。

他現在還在睡覺吧?他一定在睡覺,也許在睡覺的時候,他還在計算著那些讓人頭疼的定義域值域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這個人呀,哎呀呀,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在去年九月,我在高中認識的第一個人,他哪裡都好,就是笑起來,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很滑稽的樣子。我們是這樣成為朋友的:在一場足球比賽中,因為搶一個球,大家簇擁成一團,人多腳雜呀,我被踢了一腳后,跌倒在地上,更過分的是,一群人都撲到我身上,搶那個該死的球,倒在地上的時候,我的鼻子就開始流出血來,鹹鹹的。就是這時候,我還聽見有人幸災樂禍的大笑,太放肆了,太沒人性了,血管里淌的簡直是冰碴子,我疼得都快抽筋了!就是這時,兩隻手探過來,從我的腋下伸進來,把我拽出扎堆的人群。等我安全的時候,我心懷感激地看了一眼這個救我的人,當然,他就是肖子重!我看見站在面前的他,瘦瘦的,眼睛炯炯有神,白襯衫被弄髒了,是我鼻子淌出來的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甚至來不及仔細看下救命恩人的臉,就把頭埋下來,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裡七上八下:這下完了,我的樣子一定糟糕極了!

「我叫範文希。」

第二次和肖子重在校園裡遇見的時候,我自我介紹說。他說,他叫肖子重。「我的天啊!天啊!」我一連尖叫了好幾聲,就像是一個女孩子看到自己發狂一樣喜歡的偶像會昏厥在地一樣,我張大了的嘴巴半天沒有閉上。「你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認識多年的老友!可不是嘛,他是我在幼兒園小班裡的同學呢。我說,「你記得不了?」他搖晃著腦袋說不記得了,還沒頭沒腦地問我是不是記錯了。怎麼可能?我分明和他是同學嘛!我們還打過架呢!我撩起頭髮,讓他看我的額頭,一塊疤痕,「看看看,這就是你拿石頭砸的。」他驚訝地張開嘴巴,「真的嗎?」我說,「真的。」我又說,「不過你也救過我,我們算是扯平了。」

他帶著奇奇怪怪的表情說,「你可真像一個小孩。」

哼!本來我就是一個小孩嘛!

自從和肖子重成為朋友之後,每個周日,我也拉他去遊盪的,我們蕩來蕩去,盪累了的時候就去吃肯德基,他一切都聽從我的,即使是天氣很不好,颳起了沙塵暴,我說要出去遊盪,他也依我。我們常常是在勝利廣場匯合,然後一直向東走,這時候我開始給肖子重講我的故事,他藏在藍顏色的外套里,很安靜地傾聽我的敘述,我的話總是沒完沒了,說到激動的時候,連紅燈都闖掉。我說,「我媽媽給我請家庭教師了。」他站在那,用奇異的眼光看我說話,看了半晌,才說,「好啊。」我揮一揮手說,「好個屁呀!」

——我討厭死家庭教師。果不其然,來了一個某某大學物理系的男生,很矮很黑的,第一天給我上課時媽媽坐在了一邊。結果,我的家庭教師沒說上十句話,我媽媽喋喋不休地說上了兩個小時。她先是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看,坐在你身邊的這位大哥哥是某某大學的高才生,他家是如何如何貧窮,他是怎麼一天只吃一個饅頭咬著牙刻苦學習最後才考上來的,他這種刻苦學習的精神,你哪怕擁有一點點,你就會把學習的問題搞好的——一般時候我是不怕我媽媽的,她除了會絮叨之外就沒其他能耐了——接著她就開始數落我的不是,我如何如何性格頑劣、不學無術等等,最可恨的是,她總是拿我和對面這個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優秀的某某重點大學的天驕之子打比較,他這麼好那麼好,連他臉上的青春痘都是勤奮學習的結果,我呢,我就沒一點好的地方,一無是處,要是的話,就是狗屁!我怒了,我把凳子掀翻,吹鬍子瞪眼地沖我媽喊,那你就當他是你兒子好啦!

說完了,我氣呼呼地光著腳丫穿拖鞋衝下樓去,當時正是晚上7點鐘,我衝下黑黑的樓道時聽見別人家電視機里開始播《新聞聯播》。

無處可去。

去網吧,和那的網管已經混熟了。我沖他借了10塊錢。交錢上機。一直玩到差不多晚上11點。

肖子重還是用奇異的眼光看我,他說,「你太任性了。」

我說,「哼,雖然他們嘴巴硬得可以,但是他們最後還是輸了!很晚很晚了,我躡手躡腳地才回家。本來我擔心到時候怎麼有臉叫門,或者叫了門之後應該擺出什麼樣的面孔來對待媽媽。結果卻讓我喜出望外,我的顧慮簡直就是多餘,那個門,它本來就沒有鎖上。」

肖子重說,「得了吧。一定是你媽媽給你留的門。」

我說,「我媽媽最愛哭了,她的眼睛有點腫了,沒猜錯的話,她昨天晚上肯定又大哭了一場!這樣鬧了一晚上,本來打算給她道歉的,可是話都到了嘴巴里,就頂在牙齒上吐不出來。我想著,呀,等會再說吧,等她叫我吃飯我就說,過了一會,她果真叫我了,「擦擦(嘿嘿,我的小名),洗洗手,過來吃飯。」我洗了手,一本正經地坐在飯桌邊,話又駐足在舌尖上,扭捏著不肯出來,我就想,等她給我盛完飯再說吧。她看我不吃,就說「擦擦,把碗拿來,媽媽給你盛飯。」……結果,一直到她把我的書包整理好,目送我出門去上學,我也沒說出那三個字:『對不起。』」

「他們為了補償我,再不敢給我請家庭教師了。而且,我爸爸還給我買了一個手機呢!我從兜里掏出來給肖子重看。」

肖子重看了看,「你呀……」

我說,「我呀怎麼著。」

他說,「沒了。」

「沒了?沒了是什麼意思。」

「別廢話了。太陽都落山了。我們往回走吧。」

我們折回來,筆直地走回來。到勝利廣場。我做504公交車回家,他做正好走和我垂直90度的方向,坐418。我想說的是,這就是我們的友誼。

此刻,我在陌生的城市,不會有人來幫我。天是黑黑的,只有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點天光,裸出不一樣的顏色,微微的藍。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高樓,有窗子被燈點亮,也是零星的如天上的星,空氣是稀薄的,一捅就破的那種。我舔了舔嘴唇,喋喋不休地說起來,整個世界寂靜死了,只有我的聲音,很空靈地在這條狹窄的街道上蕩來蕩去,像午夜的幽靈。

我想,我真的是那個最『衰』的人啊!

後來我常常跟肖子重說起這個事:「……我就是那個最『衰』的人!本來吧,這是我最不想說的破事,——前天中午,我們學校有籃球比賽,我嘛,當然是超級無敵的啦!可是為了讓其他的同學有充分施展自己才華的機會,我就不上場了——實際上,是因為我曾經上場2分鐘犯了8次規,所以被勒令下場。不過我還是蠻熱愛籃球運動的,像個尾巴似地跟在楊澤、張錫和、谷飛的屁股後面,像條可愛的尾巴。這次當然也不例外了,而且為了給我們班的籃球事業做貢獻,我光榮地舉著一塊小黑板,扮演了記分員的角色。這個工作真是苦啊,我哭!是我有生以來做過的最苦最苦的一項工作,因為我站在了對手班級的地方。比這還要慘痛的是,我站在了一堆『恐龍』的中間,她們發出的聲音是尖銳的,能撕裂你的耳朵!我再哭!她們像一群讓人生厭的麻雀發出唧唧喳喳的聲音,煩死了。而且每當她們班級中的一個小白臉子拿球之後,她們都會一致地發出讓人昏厥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叫喊他的名字,或者是『加油』——真是一群色『恐龍』!聽著她們大呼小叫的,我的心都長毛啦!我剛想施展我『獅子吼』的神功,無奈陰氣過盛,我立刻遭到了一大群女人的全方位立體式閃電型圍攻,她們七嘴八舌「喀嚓喀嚓」地將我消滅。哼,我可以在心裡加油嘛!這樣她們就不知道啦!可是我的身邊還有兩條『霸王龍』,一左一右,像是劫持我的兩個可惡的女特務,在我們班級得分的時候,她們瞪圓了眼睛看我,我拿粉筆的手都已經顫抖了。一緊張,我就給我們班級多加了2分,她們倆立即跳起來,在我的腦袋上砸了一下,並且質問我是不是活膩歪了!是不是弱智啊!我靠,我靠,我靠靠靠!她們竟敢對我動用武力,我直了直腰,想說話,這個這個……可是話還是沒有說出來——該死的谷飛,他被吹犯規了,被罰下場,我看見他的腦袋上被對方敲出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包,這怎麼可以?明明是對方犯規,竟敢吹『黑哨』!欺人太甚了也!TNND!在我擼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之前,我看見球場上的兩團人變成了一團人,無數星星從中間飛出來,從那裡飛出來的還有摔打的聲音、有各種響亮的叫喊與髒話,有灰塵和眼淚……他們就真的那麼打起來了——就我最『衰』啦!他們班級男生挨扁,女生們則把所有的氣撒在我的身上,在我蹦起來歡呼的時候,她們強行把我按回去,並吐了我一臉口水。不過有句話說得好,好男不跟女斗,我才不稀罕和她們女人一般見識呢。就回敬了她們一句,再搞我就搞死你們!我核計著,我說這話也沒什麼呀!不過是威脅一下而已。誰知道那『霸王龍』脆弱得很,眼淚嘩啦嘩啦地飛出來,她真的好像一個洒水車,越灑越洶湧,她誣陷我耍流氓,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就是這樣,我開始倒霉了,一個倒霉事連著另外一個倒霉事,『衰』神貼在我身上啦!」

「哎,你怎麼沒反應……我接著說吧,接著霉運就開始了……主任把我還有我那些打架的哥們都給擒起來了。先是教育了一頓,還要寫檢討,寫得要深刻。可我不知道怎麼才算深刻,於是就站在那編了起來。我把自己寫成是一個舊社會的小地主,專門欺壓地方百姓,反正我是很壞很壞的,壞到了幾乎是無可救藥的程度。主任看了,覺得很滿意,對我不時點頭,頻頻使用眼神讚美我,我美得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起來。看著楊澤張錫和他們撅著屁股,像周扒皮一樣一拱一拱地在那挖空心思愁眉苦臉,我看了心裡很為他們難過,難過到我忍不住想上去照他們屁股踢兩腳。可是,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了一句差點讓我下巴掉了下來的話。他說你去回家找你爸爸簽個字。下周一,要開全校大會,會上要宣布對你們幾個的處分決定。——學校對我們幾個做出了開除學籍留校查看的決定。我站在那都傻了。這樣的事,要是讓我爸知道,非剝掉我一層皮才肯罷休呢。」

「後來,你們就逃出去了?」

「嗯。」

肖子重似乎根本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半晌才開始有下文:「……你出的主意?」

我還挺驕傲:「是我是我,——不過去蘅城,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楊澤這個蠢貨,他說他有親戚,有個屁啊!」

從蘅城回來之後,我才知道在我出走的這段時間裡,我家亂成什麼樣子,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那就是:雞飛狗跳!

天蒙蒙亮。即將到來的這一天一定會下雨,空氣里到處都冰侵著潮濕的味道。大門是緊關著的,我就繞到別墅的後面,翻了牆過去。到處都是一片死寂,只有我的聲音清晰得很。我怕爸媽發現,就把鞋子脫了拎在手裡,身體緊貼著牆壁,本來以為足夠輕了,可還是很失敗,在我一隻腳踏進客廳的那會,燈,所有的燈「啪」地一下全亮了。我保持著一個奇怪而可笑的姿勢僵在那,就好像我是一個賊,自投羅網。

然後,我看到陷在沙發里的媽媽。

「擦擦!」她一下從沙發里彈出來,彷彿一支箭向我刺來,我疲倦得已經失去了躲閃的能力了,只是臉上的表情木木地,任憑她撲上來將我抱住,她神經質一樣在我身上四處亂摸,——她只到我肩膀這個位置,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矮了?哦哦,是我長高了,我都長得比媽媽高出一個腦袋了,真是不可思議呀——摸了一會,覺得我這個人還是個帶喘氣的活人,她才算放心,把我拉到沙發上去,哭起來。

「擦擦,給媽看下,這幾天你跑哪去了?」

「我困。」我打了一個哈欠,身體往後一仰,我已經四天沒有洗頭髮了,渾身沾滿了泥巴。你知道,我素來比較愛乾淨。每天都洗頭髮,然後在拿吹風機吹乾,然後想象一下,走在大街上,頭髮在風中跳舞的漂漂的樣子,美滋滋的。我還愛穿藍條襯衫,牛仔褲,「別克」牌運動鞋。可現在,一切都糟糕透了,我的腦仁都疼,疼得我只想趴到床上去惡狠狠地睡覺。

——還不知道以後要面對什麼呢,愛什麼就什麼吧!我破罐子破摔的想。

「擦擦,去沖個澡吧。」媽媽還在絮叨。

可我已經進入了沉沉的睡眠。我是被吵醒的。是爸爸的聲音。他這個人,挺愛發脾氣的。我也說不清楚,我聽別人評價他時用了四個字,溫文爾雅。我當時差點沒吐血!不情願地睜開眼睛,努力推開粘在我身上的手,不消說,是我媽的,她一直守在我身邊,彷彿我可以不翼而飛一樣。

然後就是略顯潦草的我爸。他像個勉強直立的圓規一樣,最可笑的是,他的領帶被扯開了,好好的西褲被挽了上來,露出一節小腿來,他呲牙咧嘴怪叫著我媽,原來,是他受傷了,小腿被劃開了一道很長很深的口子。——據說是因為找我。

我翻了一個身,把背對著他。

他拖著步子向我走來,即使受傷了,他力氣仍然很大,一把將我抓起,咆哮著:

「範文希!」他一定是給氣壞了,聲音都走了調,他也從來沒有這麼大的聲喊我。我一下就清醒了不少。「你給我站起來!」

我就站起來了,——又是一個驚喜的發現,我居然比他高出那麼一點點,雖然是一點點,也足夠我高興的了。平時我怎麼沒發現呢。也不奇怪,平時我連他的影子都難以捕捉到,他常常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一周能和我說上三句話都算是破吉尼斯記錄了。不過他每次開學了考試了或者開家長會了前後,就總有很多的大道理給我講。

肖子重問我爸是幹啥的。我賣關子說我爸可是大忙人呀。「忙啥呀?」我笑了笑,眯縫起眼睛,其實我是不願意提我爸的,覺得和他的感情有些疏離,覺得他總是忙,不夠關心我。我就說他就是一個四處倒賣貨物然後從中賺錢,他什麼都賣的!肖子重眼睛一亮,他說他爸也是。我們倆的話讓走在一邊的深北聽見了,就湊過腦袋來問:「你們倆捅咕捅咕要賣啥呀?」

我和肖子重不約而同的說:「賣淫!」

賣淫!哈哈哈,我們忍不住仰天長笑。

哈哈……

「你笑個啥?」我爸爸瞪著眼珠看我,挺陌生的。我這從一下從幻想中回到現實。

「管你什麼事?!」我脖子一扭,不朝他看。

「啪!」我的臉上燃燒起熊熊大火。

「你再說一次!」他跟我橫。

「就是不管你的事!」

他又舉起了手,但卻沒落下來。我看見從他的身後衝過來一個人,灰頭土臉的,他拽住了我爸的胳膊,並且聲音沙啞地說:「老闆,別打了。」

——記得是他半夜在蘅城的街道上把我找到,當時我還以為遇見了鬼呢,我大呼小叫上竄小跳像是一個笨蛋的猴子。嘴裡念叨個不停,「小祖宗,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埋起臉嗚嗚哭了起來。本來我並不打算哭的,可當他打完我之後,我的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噼里啪啦地砸下來,我覺得我家的地板一定被砸出了許多坑。我媽開始指責我爸,我什麼也聽不進去了,我還聽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湊過來,我聞到他身上有油漆的味,他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別哭了,擦擦。你爸不是故意的……」我一把打開他的手,一個人踢踢踏踏的朝樓上跑去了。

「老闆……」

「滾!」我聽見我爸爆炸的聲音,他好像還把什麼東西給砸了,「你都把這單生意給我做砸了,好端端的一樁買賣,你還有臉來和我提這事!」

「你聽我解釋,老闆,我……」

「對了,還有出國的那個事,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你看你看,到什麼時候,他也不能放手他的生意。我不是他兒子,生意才是他的兒子!

天將要黑了,我卻神經錯亂一樣以為是黎明破曉。廚房裡媽媽在忙活。破天荒的一次,爸爸留下來在家裡吃飯。

我躺在床上的姿勢比較奇怪:兩條腿高高地翹起來,腳掌頂在周杰倫的左臉上,頭卻緊貼著床沿耷拉下來,翻白眼似地倒著看眼前發生的一切。因為我的房間的門是開著的,我可以看見爸爸坐在對面他的書房裡翻報紙,一本正經地翻著,報紙會慢慢地下滑,露出一雙可疑的特務一樣的眼睛,——哼,他是在偷偷地觀察我。我可怎麼辦呀?即使是我把兩隻眼球掉出來,我也不能阻止那一團亂麻式的煩惱。

我爸走到我的書房裡來,站在我面前,低下頭來看我。這個角度很奇特,我仰在那倒著看我爸的臉,這張臉很科幻的,前一秒和后一秒的表情幾乎沒有連綴,卻是截然不同,讓人眼花繚亂銜接不到一起。我像是得了軟骨症,像個大蜘蛛一樣粘在床上,不肯動彈。不僅不打算動彈,我連說話都不打算說。

我知道,我爸的長篇大論又要開始了!

果然,他開始痛說革命家史了:「我小時,在農村,想讀書都沒的書讀的。」以前,我愛和他爭辯,「你最後不還是讀了嘛,你要是覺得沒讀夠的話,那從明天起,我不讀書了,我去做生意,你去讀書吧。真是腦袋讓驢給踢了,這年頭還有願意讀書的。」他眉毛皺起來,示意我閉嘴。我立刻閉嘴,否則我會死得很慘。

他又講起來:「我讀書時,連雙新鞋都沒的穿,就是有一雙新鞋,也捨不得穿,都是拎在手裡打赤腳走路的。結果,腳都生出了凍瘡。上下學要走好幾十里的山路呢……」我又笑起來,有鞋子不穿,還打赤腳,只有傻瓜才幹得出來這樣的事。我爸這人呀,誒呀呀,怎麼說才好,他說話總是沒譜,東一下西一下的,聽他訓話就是沒啥主題,一會憶苦思甜一會為理想而奮鬥,而且老是前後自相矛盾。

我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冷漠造型。

誰知道,他還有一副殺手鐧。在我疏於防範之時,殘忍地掏出來,將我偷襲得徹底崩潰。我看見了他得意的笑,儘管他的臉綳得像是一張拉緊的弓。一頁紙被扔在我的床上,我拿起來一看,差點昏過去。是那天在學校寫的檢討書:

檢討書

在今天的籃球比賽上,因我班同學與對方同學發生了爭執。作為記分員的我,便無恥地對對方班級美麗的女同學說了一些很不幹凈的話。哎,那事情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呀。經過主任的細心說教,我終於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作為一名合格的高中生,身為維護公正的記分員,對對方班級女同學做出了不可原諒的事情,倚仗自己是記分員,不維護公正,胡亂給自己的班級加分不說,還對對方女同學的好言相勸置之不理。不僅如此,還對人家女同學進行毒打、責罵,最終導致一位女生痛哭。我這種惡劣的行為在校園內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嚴重的影響了我們兩班之間的團結友愛,背離了籃球比賽增加友誼互相雙贏的美好目標。同時,更違背了中學生行為準則中的「不講髒話」的準則。

從今以後,我要嚴格遵守中學生守則中的各項規章制度,不違反校規校紀,與同學互相友愛互相尊敬,主動維護比賽的公正、公開、公平,爭取在今後有好的表現,不辜負祖國和學校對我的教育。

PS:1,此檢討書一式三份,學生本人,家長,學校各執一份。並請家長簽字。

2,如若我下次再犯錯誤,則接受學校給予我的開除學籍留校查看處分。

範文希

他說:「交代吧。」

我依舊保持著那個奇特的姿勢,倒仰著看他。我沉默。眼睛瞪得老大,毫不畏懼。只是這個動作維持久了,並不好受。我試圖扭動扭動脖子,卻不小心從床上掉下來,很難堪地躺在了他面前。

他說:「你還是如實交代吧。」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說點啥好。他就蹲下來,用一隻手拍著我的頭頂,慢條斯理地說:「我不跟你追究過去的破事了,只是,答應我,以後聽話。好不好?」

我依舊沒說話,但我也沒反對,而且我的眼神很溫柔,因為我爸的眼神也很溫柔,溫柔一刀,一刀切中我的命脈。

崩潰。我又輸了。

當初,就是因為害怕這張紙被他看到,我才夥同張錫和他們一起離家出走的。

吃晚飯時,我還沒說話呢!電話鈴聲響起來,是楊澤的父母打過來的。他們仍然在焦急中等待楊澤的消息。我媽看我,期待我能吐出幾個字來。可是盯了我半天,除了發現我左眼角有一粒眼屎之外,她啥也沒得到。——楊澤也是我從小學開始就一直在一個班級讀書的同學,一直讀到了高中。說實話,我有點討厭楊澤,他生得像個非洲難民,我們經常推測他是來自烏干達還是喀麥隆。他這人還比較自信,經常稱某某校花有追他的意思,或者給他寫情書了。這些,他都煩死人了。

他們倆吃飯像是演戲一樣漫不經心,只有我把頭埋在飯碗里,專心致志。媽說起了剛才那個電話。「幸虧你回來了,要不我非擔心死不可。」

我爸說:「咋了?」

「他們幾個家長急壞了!聽報紙上說,昨天在蘅城,幾個小孩因為連續通宵上網睡在鐵軌上了,連火車開過來都不知道。結果……」說到這,她故意停下來,看了我一眼,又接著說,「結果呀,軋死了一個小孩。」

「你說的是真的?」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大張著嘴,像剛剛吞了一個人,現在還想再吞掉一個一樣。

「真的。」

我當時就傻掉了,一口東西也吃不下。

頭亂亂的,想到了許多。我這個人吧,有時就愛撒個謊啥的,自己給自己編個童話啥的。安慰一下自己唄。結果他們就總懷疑我說話的真實性。我告訴你們,我說話,你們是不用懷疑的,都是真的!我講講安安吧。呵呵,我夢裡出現的一個女孩,我夢見是她把我從蘅城營救回來的,而絕對不是那個又老又丑又沒有一點骨氣的男人把我營救回來的。——我就是相信安安的。也許有一天,這不僅僅是夢呢!

安安見到我的時候,天蒙蒙亮,她忽然就出現在我的面前,肩膀上吊著小書包。傻傻地笑著。然後她走過來,特別熱情又大方地說:「你家在哪?」

「澹川。」

「哦,我幫你回家吧。」

——安安真的像是一個天使。

我的手心裡攥著一枚涼涼的硬幣。掌心朝上,慢慢地鬆開,我們倆的目光凝聚在那。於是,我不免喪氣地說:「這根本不夠我們回家的車費。」

她眨巴了幾下眼睛:「我想,我有辦法了。」

然後她就拉起我什麼也不說就走。

我說:「你帶我去哪?」

她不說話。

走了不遠的一段路,我們進了一個小區。在一個亭子面前,她對我說:「你等一會,我一會就帶錢出來。」

然後,她就飛快地消失了。

大約五分鐘之後,她的身影的蒙蒙的晨光中出現了,跑到我的面前,她拉起我的手就跑,她跑得飛快。我幾乎跟不上她的步伐了。

「喂,幹嘛跑這麼快?」

「……」

「你可真能跑!」

終於在街道的拐角停下來的時候,我一邊擦汗一邊說。天光破曉。整個城市都在蘇醒。我看見她像是一朵水仙花,迎來了最為璀璨的盛開。

「我是長跑運動員呢!」

「真的?」

我們倆的手還緊緊地攥在一起。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慌張地鬆開。她狡黠地眨巴著眼睛,將另外一隻手抬到我的眼前,展開……

然後,我看到了一張被汗水浸濕揉巴成一團的一百元鈔票。

「你哪來的錢?」

她說:「我偷的!」

「偷的?」

她很平靜且篤定地說:「是偷的。」她一點也不慌張,她也不臉紅。「是偷的。這些錢本來就是我的,是我爸爸給我的。可是他們不給我花,全部私占。我只是拿回應該屬於我的份額。」

我不清楚在安安的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不敢再問下去了。記得有一次,我問起肖子重家裡的事,他一下就跟我急了。我好像是問他他老爸為啥不來參加家長會。他說他爸是公司大老闆,經常坐飛機在歐洲談判。所以根本回不來參加家長會。我用懷疑的口氣說真的。他就跟我急了。轉身離開。所以,現在我不敢去問安安家裡的事。我就咧開嘴巴,像史諾比一樣傻傻地笑了。

安安把我送到車站,給我起了回蘅城的火車票。進站台的時候,安安忽然拉住我的手說:「你還會記得我嗎?」

我說:「會的,我會一直記得你的。」

她就很開心地笑了。

「閉上你的嘴吧!」他厭惡地看了我一眼,兇巴巴地說。我看了看錶,晚上九點,我還和肖子重在街上晃悠。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脾氣特別壞。

「你吃火藥了?」我不甘示弱,我從不甘示弱。

他沒理我,一直往前走。

我跟在他身後,覺得這樣很無聊,兩個大男生一起在晚上的時候壓馬路。就問,「你覺得有勁嗎?」

他卻岔開我的話:「冬天要來了。」

我說:「春天還會遠嗎?」

他轉過頭哭喪著臉看我:「擦擦啊我求你閉嘴吧,我現在就不想聽見你的聲音,一整個晚上我都聽見你像是個蒼蠅一樣在我的耳邊絮叨個沒完沒了,那個莫須有的安安,你能不能不提啊!」他看了我一眼之後,又加了一句話,——假如他不說這最後一句話,我是不會急的,我還是拿他當鐵哥們的,我不會介意別人這樣說,但我介意肖子重這麼看我。他說,「你真是有病啊!」

我挺了挺胸脯,一副質氣的模樣:「你說說我有什麼病!」

「臆想狂!」

「肖子重,你給我再說一次!」

「我就說了,你怎麼著吧?」他挑釁地看著我。

我一句話不說跑到馬路的另外一側,他不知道我要幹什麼。事實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幹什麼,竄到了馬路對面,我抄起了一根被伐下來的樹枝,又旋風一樣跑了回來,照著他的身上抽打起來。

而他卻並不還手。

我知道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死定了。

我終於不再發狂的時候,他已經是傷痕纍纍。但他卻笑著:「這下有勁了,是嗎?」

「是!」

「好了,現在我們兩清了,從此,你我分道揚鑣!」

說完,他折身走掉。

剩下我自己攥著個樹枝站在那,我看著他的身影消隱在昏黃的馬路燈光里,一個顯得那般孤獨的背影,一陣傷感翻湧上來。

「肖子重!」我在他身後大聲喊到,「你不能把我一個人擱這,我怕鬼!」

「去死吧,你!」他也大聲喊道。

新轉來的深北成了肖子重的女朋友。也成了我和肖子重關係的轉折點。我摸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現在他總是臉色很難看,就像是豬肝一樣地站在門口等著深北蹦跳著出去,然後一起走掉。我覺得孤單死了。

「我覺得孤單。」沖小米喊。

「哈哈!」她大笑道,「哈,深北橫刀奪你的愛了!」

「那,要不,你看咱倆一起走好不?」

小米一楞,她的臉竟然微微地紅了起來,扭捏著說不出話來。

「你還會害羞啊!」

「靠,本鋼鐵少女什麼時候害臊過!走就走誰怕誰啊!」

「那就挎上我的胳膊!」我野蠻地要求著。

「切,挎就挎,難道我還不敢挎了?」

「我沒說你不敢挎啊!敢挎倒是利索點啊!」

我叉著腰站在那,等著小米的胳膊伸進我的臂彎里,然後我就扯著她風風火火地奔了出去,一路吸引了眾多人的側目,可是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大義凜然的氣魄。我扭頭去看了一眼小米,倒,她的臉像是一個粉紅色的水蜜桃,紅彤彤的。

我說:「耶?你害羞了?」

「狗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明明是害羞了,臉那麼紅……書上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女人臉紅起來呢,就證明這個女人已經徹底被男人俘虜了。要是這本書說的對的話,那不是……」

「閉嘴吧,你!」

小米的眼神怪怪的。

「你怎麼了?」

「看看你身後。」

我一轉身就看見他,嚇了一大跳。我立刻低下了頭,無地自容,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老師,你怎麼會在這啊?」

他抱著講義夾,笑眯眯地說:「哈,沒看出來啊,範文希,你倒挺能說會道討小女生的歡心啊!」

「老師,你?」

「我怎麼了?」

「你怎麼今天有點不正常啊?」

「沒,我很正常。本來就是嘛,我還沒說你會泡小女生啊!」

啊啊啊——我狂吐鮮血,七竅流血而亡。

這就是我們的新英文老師:顏峻。

——課下,女生們總是愛在一起唧唧喳喳的議論,譬如說顏峻真帥啊,帥得滿天牛在飛,帥得一身的牛奶味,還是光明牌的。連深北也加入了這場曠日持久轟轟烈烈的大討論。她們的討論從不避諱我們這些男同胞,什麼我們班男生全是北京猿人那水準的,我們一回頭,哈雷彗星就撞擊地球了,我們不回頭,女生就全部抱成球了——被嚇得團結在一起,假如我們有非分之想,她們就會不顧一切,誓死不從。

「倒,就你們這群恐龍還能讓我們有非分之想?」心裡想著,卻沒敢說出來,怕挨她們的集體轟炸。那天中午我一邊吃飯一邊聽著她們在那邊議論來議論去的:顏峻喜歡什麼牌子的襯衫看不看《頭文字D》喜歡什麼顏色上廁所用左手還是右手拿手紙……

「姐妹們!注意一下,這還有個人用膳呢!」我抗議道。

「抗議無效!」深北走過來敲了我一下腦袋,「小孩子不要偷聽哦,少兒不宜!」

「周末我看見顏峻和他女朋友在一起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在地鐵站看見的,他們倆可親密了,都目中無人了,我從他們倆面前走過去,他根本就沒把我當成個人,就當一團空氣了!」

「還有嗎?」

「當然還有了。」

「那接著說啊!」

這時候,已經不單單是深北一個人守在我的身邊,而是七八條恐龍將我緊緊地圍攏在一起,圍得我密不透風,她們垂涎欲滴的樣子很恐怖,似乎隨時會張開血盆大口把我吃掉,我為了自己的安危考慮,使勁地伸了伸脖子,抑揚頓挫地說:「這個嘛,這個嘛……」我又從桌子上站起來,像箇舊時代的地主一樣轉來轉去,忽然一轉身,把那些跟在我身後的恐龍們嚇了一跳,緊接著,我的目光非常自然地落到了角落裡的那個人的身上,我的手輕輕一指,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裡,「然後,我就看見了她!」

「小米?」

所有人都一起向小米撲去。

我趁機逃出教室,躲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大口地喘氣。

等我再回到教室的時候,發現形勢有點怪異。小米和三條恐龍對峙著,夾在中間的深北來來回回地奔跑著,說著和稀泥的好聽話。

深北說:「範文希,你死哪去了?都是你招惹的,沒事提我們小米幹什麼?我們是那種人嘛,偷偷地跟著顏峻……」

「呀,我明明是看見小米了嘛!抵賴也不行啊!」

小米青紫著臉,不說一句話。

我又嘻嘻哈哈地說:「不過我可沒說是小米偷偷地跟蹤顏峻,只不過是偶然碰見而已!」

深北說;「哼,這還像是一句人話!」

小米堅持了許久,終於敗在了我的一句話上,蹲在地上,「哇」一聲哭了起來。對面的三條恐龍相視一笑,拍了拍屁股,轉身走開。

我敲了敲腦袋,小米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脆弱了呢?

哎,是這個世界變得太快,還是我跟不上時代?

為了補償一下小米,順便也對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進行自我鞭撻,我決定大出血,——請小米的客。當我姿勢優雅地站在小米的面前,用深沉得不能再深沉的語言向小米表白道:「親愛的,我想請你在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共進……」

閃電一樣,一個拳頭砸過來。

「少來!」小米說。

「給我一次道歉的機會啊!」我也急起來。

「那你說怎麼個道歉法!」

「請你吃飯!」

「又去街邊吃臭豆腐?」

「不去那裡你說去哪?」

「等我想一下!「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說,「要不,我們去喜來登吧?」

只見小米麵前的我轟然倒塌,半天我才站起來,可眼前還冒星星:「好吧,不過我要先朝我爸要錢!」

「好哦,等你把錢要來,我們再去!」

說完,小米非常瀟洒地從我面前走了過去,是一個人,以前她剛轉一中來的時候一直是和深北一起回家的,可現在,她,只剩下一個人了。

我跑上去:「小米,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為什麼?」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覺得,你和我是一模一樣的人。」

「怎麼講?」

「我們都是寂寞的孩子!」

「哈哈哈!範文希,我警告你,你少來麻我,否則我會叫你死得很慘!」然後,她又一次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我。

哎,悵然所失啊,真是悵然所失!!!

周末我去了我爸爸公司,在他抽屜里翻來翻去,一個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東西挺安靜地躺在抽屜的角落裡,熠熠閃光。我順手牽羊拿走了,我知道這個對我爸來說是個小意思,一千塊錢而已。

那時我爸爸正在辦公室外面大發脾氣。

我翹著二郎腿晃悠來晃悠去,整個公司安靜極了,只有我爸一個人在那咆哮,像只威風凜凜的老虎。據說在公司里我老爸很有魄力的,所有的員工都害怕他,因為他乖戾並且喜怒無常。說解僱掉誰就是一眨巴眼睛的事,和殺人不眨眼的孫二娘有一拼。

「小歡,你到我辦公室來把下周一談判用的文件整理一下拿給我!」

「好的。」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哼,是我爸的女秘書,難怪我老媽在家吃醋。我「呼啦」一下從我爸的老闆椅上彈開,跳到遠遠的地方去。心裡想著,這個作案現場不能久留了,否則被捉到了就沒法在小米麵前擺闊了,更慘的是,還會當著眾人的面被我老爸狠狠地K上一頓。

我走出了辦公室。

看見我爸爸正在那訓斥一個員工。所有人都縮頭袖手地旁觀,空氣里瀰漫著火藥味。那個員工我好像很熟悉耶!——哦,我一拍腦殼,想起來了,上次我離家出走把我從蘅城找回來的男人,他真是一個老男人,比起我爸來,簡直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了,這麼老的人,留在公司做什麼呢。

我爸說:「……這個事你看怎麼處理吧?」

「是是是!」

「你的影響非常惡劣,你清楚不?」

「是是是!」他那樣子俅透了,耷拉著腦袋,像是一個戰犯,我不禁對我爸五體投地起來,他簡直就一土皇帝啊。

「這樣吧,不想跟你再廢話了,你從哪來就哪去吧!」

「這不行啊!真的這不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

「老闆,我……我是迫不得已才那麼做的!我……我……這麼多年,我也給你做過不少事……」

「行了,你不要羅嗦了,去收拾一下東西吧。」

「老闆!我當著大夥的面求你了……」

「呵呵!「我爸爸冷笑了一聲,「我這也是迫不得已!」然後轉身把門一摔進了辦公室。我則和那個被我老爸炒魷魚的男人一起走出了公司的大門。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我的身後,後來,他走上來搭訕,「擦擦……」倒,他居然連我的小名都能叫得出來。「哦……」我應付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個小孩子能幫上你什麼呢?」我裝出很清純的樣子說。他說,「你跟你老爸說一聲,我挪用那筆資金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我搶斷他的話說,「什麼?你偷了我爸的錢,哼,炒掉你算對了!」說完,我大步流星地跑到馬路對側,叫了一輛計程車,上了車之後我特瀟洒地沖司機師傅說,「去喜來登大酒店!」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馬路對面,他的身體陷了下去,深深地蹲在地上,我的心緊了一下。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還是一個孩子。況且,他還偷了我爸的錢!

見到小米之後我沖她嚷嚷著說:「我再也不理肖子重了!」

「切,你這個話掉過來說比較合適!是肖子重好幾天不理你了。」她居高臨下沒有絲毫感情地說。

「那你也沒好到哪去啊!深北把你拋棄了,你整天一個人拉長著一張臉……」

「範文希,我叫你閉嘴!」她舉著叉子對著我的眼睛,我立刻閉上了嘴,同時努力經營出一個看上挺美的微笑,「呵呵,吃東西吃東西,別傷了和氣嘛!其實,我們倆都是被拋棄了的人,我們應該……」

「範文希,我最後警告你一次!」

我舉起了雙手,「好好好,我求饒!要不,我給你講講我牛掰的老爸吧,我才從他那出來,他訓斥員工就像是訓孫子似的!巨逗……」我開始滔滔不絕地像小米兜售我爸剛才炒掉那個老男人的事情經過,中間免不了添油加醋,一頓飯就這樣美滿了劃上了句號。

周一開學,我抱著一個球主動去找肖子重搭訕。——我就是賤。我說,「肖子重,我們去打籃球啊!」

他的臉是冷的嘴是橫的,冷酷地說:「讓開!」

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

他都越過了我,又忽拉一下扭過頭來,跳到我面前:「我告訴你,範文希,從一開始,我就厭惡你這種人!你算一個什麼東西?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還整天悲天傷地的,你看到大街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乞討的了嗎你看到那些為了養家糊口背井離鄉來到城市打工的民工了嗎你看到……」

「那管我屁事!」

「哈哈」肖子重說,「你就是欠揍!」

「那你就揍一個!」

我真的沒想到肖子重會打我,我真的沒想到,他後退了幾步,然後忽然衝上來,凌空就是一個飛腿,我覺得我飛了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好像是四分五裂了一樣,疼痛難忍。我聽見了小米衝上來大呼小叫,「肖子重,你他媽幹什麼?你想打死他啊!」

我躺在那傻傻地看著天,想:「肖子重怎麼了?」

恰巧顏峻從我們身邊急急地跑過,邊跑還邊掛著電話:「小歡,你別哭啊,別價,千萬別做傻事,肯定是誤會你了,跟老闆好好解釋……等我,我馬上就過去!」

小米在身後叫著:「顏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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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樹榦上的結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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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範文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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