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妙芙
起
對於糕點,我總是有一種特別的偏愛,曾經因為一塊海棠膏,在豫園排了足足兩個小時的隊。捧到手裡的時候,疲勞與抱怨往往會在海棠膏入嘴的那一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陶醉其中的眉開眼笑。
去超市進行每周末例行的採購,總愛買當天最新鮮的妙芙蛋糕,酥軟的糕餅配上香濃的蛋奶餡兒,我簡直無法形容出她入嘴那一剎那的美妙滋味!
易初蓮花的連鎖店,離我的住處並不遠,然而要拎著兩袋碩大的物品,穿過一條繁華的商業步行街,卻並非易事。
那個男孩,他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是坐在路的中間,搭起的簡易畫架吸引了我。在那個並不涼爽的下午,我坐在他對面的小馬紮上,兩個可以砸死人的購物袋隨即落在腳邊。「畫張畫像,可以嗎?」我對他說。
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抹流動的神采;並不回答我,可是修長的手指已經有條不紊地在畫紙上移動著。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乾淨地只看得見指甲梢兒上的一小圈白色,是個有著潔癖的男孩呵。
我淺淺地笑了一下。
他突然停下手中的畫筆,用好聽的聲音說:「請把臉向右邊側一點。」
我用力過猛地轉過臉去,瞥見男孩眼中的笑意深重。於是他站起來,影子將陽光遮擋在身體之外,一隻手很溫柔地落在我的臉頰上,擺成一個他認為合適的角度,隨後恢復了先前的狀態。
在這個位置上,我可以很方便地觀察到他的表情與動作。他長著一張天生的娃娃臉,看上去永遠都只有二十歲。可是他的表情卻專註地彷彿刻板嚴謹的學者,讓人覺得他身上矛盾重重卻又個性分明。一件ELAND的男士襯衫,藍白相間的細紋格子均勻分佈著,實在不像平常落魄到街頭討生活的畫匠。
很快,他將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再看看我腳邊的袋子,用純凈地彷彿嬰兒一樣藍色的笑容告訴我,畫像的價錢,只是一小袋妙芙蛋糕。如此,而已。
承
我花了兩天的時間,將周末得到的街頭畫像掃描到電腦上,用特殊的技術處理之後,列印成彩色的畫像,裝裱在我的客廳里。
微微一抬頭,便可以看見我向右微側著臉的樣子,帶著些許的俏皮與嬌憨,像個天真無邪未經人事的小姑娘。打開自己的畫冊,那些在鏡子前演習過數十次的自畫像,一張也沒有這張畫地逼真和傳神。論技巧,我的嫻熟不在他之下,可是捕捉人的靈魂將它體現在畫紙之上,卻是我學畫許久以來一直難以做到的事情。
讀大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一旦我捕捉到了那個人的靈魂,他便會活在我的畫紙上,栩栩如生。不管過了多少年,即使他離我而去,甚至不在人世,我也能從畫像上,觸摸到他的音容笑貌,感覺到他的呼吸與韻律,如此,才是藝術的真諦。
在工作室里夜以繼日地趕著一批畫稿,手伸向日常取用食物的袋子,拿出一小袋妙芙蛋糕,配上香濃的牛奶,是再好不過的充饑食品。正坐在電腦前享受妙芙的美味,誰知老闆領了一個人進來介紹給散布在各個角落的同事:「這是臨時請來的畫手,幫忙完成大家手頭上的那個CASE。」
沒有人出聲。我乘著喝牛奶仰頭的間隙,瞥見了他一張耐看而清朗的娃娃臉——是那個妙芙蛋糕!
他沖我微微笑了一下,露出好看的牙齒。經過我的桌子,駕輕就熟地從食品袋裡拈了一小塊妙芙,朝我揮了揮手。
沒有人會對臨時請過來的畫手上心。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因為任務很多,老闆怕我們趕畫稿會影響質量,往往會通過各種途徑找一兩個臨時的畫手來幫忙,可是這類畫手往往因為經驗的問題,總是起到越幫越忙的效果,所以大家只是動了動眼皮,算是非常客氣的見面禮。
不過他的到來卻讓這一種冷漠的狀況得以改觀。先是主要畫手設定的中心人物被要求返稿,而他只花了短短一天的時間,就將這批修改任務處理完畢。驗稿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同事都為他的畫所折服。那種強烈的視覺感受,不是單單憑几筆流暢的線條所能展現的,人物躍然紙上,通過她的神情氣質衣著動作,展現出來的幾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於是才有大家漸漸熟絡的場面。相處下來,知道他叫枳行,經常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朝著太陽的方向前行。打開他的畫冊,他指給我看羅馬廣場上,那些爬進許願池中撿硬幣的孩子的畫像,一張惹人憐惜的臉,眼睛卻是驚恐而慌亂的,一邊撿硬幣一邊半側著身子回頭看看是否有警察的身影。還有一張是山坡上被清風揚起衣裙的少女,懷抱著一捧花束,臉孔卻很模糊。右下角有一行標註:於普羅旺斯。是了,在普羅旺斯,只有漫山遍野的薰衣草是浪漫與迷人的主流,人的意識里,那一片紫色才代表了普羅旺斯的魂靈。模糊的面孔,才更能生動突出畫的靈魂。
我驚嘆於他的筆下那種未經雕琢的樸實,一頁一頁的人物肖像,像是一本旅行手札,記錄了無數流光異彩的城市與風情。他行走在那些異域的城市之中,人潮湧動,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來他坐在那些陌生的城市的街道上,支起畫架的樣子:專註、嚴謹、一絲不苟……
「你總是給陌生人畫像么?」我問他。
「不」,他很果斷地搖了一下頭:「我只給自己選中的人畫。」
轉
那天大家在完滿結束了那個折騰人的CASE之後,老闆主動提出來去慶祝。在錢櫃的包廂里,同事們提出來叫枳行唱一支歌。接過話筒的時候,他問我會不會唱恩雅的《mayitbe》,見我為難的模樣,他揚起嘴角孩子氣地笑了一下,「配合我哼一段而已。」燈光迷離,當那逶迤的前奏彷彿天籟一般地在我們四周響起來的時候,萬籟俱寂。他的聲音是略帶些清亢的,有些童音的餘韻,可是當他開頭唱:mayitbeaneveningstar,shinesdownuponyou的時候,我卻不自禁為歌聲吸引。我們四目對望,他的臉孔如此近距離地在我的面前擴張,清秀俊朗;他的眸中帶著些許奇妙的閃光,讓我在這些流轉的光暈中迷離失所。我聽著他繼續唱:
mayitbewhendarknessfalls,yourheartwillbetrue
youwalkalonelyroad,oh!howfaryouarefromhome
我的視覺在夢幻的國度里切換,墨爾本的菲茲洛伊花園裡,有溫馨古典的聖伯尼大教堂,枳行的手觸碰到了我的,像上帝的手落在教堂的一隅,經過牧師輕輕的點化,醍醐灌頂。我那麼輕易地被他的歌聲虜獲,進入到他的思想里,那些異域的經歷,也似乎是自己親眼所見:波西米亞風情的女郎含笑而立,布拉格廣場上潔白的鴿子羽翼飛揚,搖籃里的嬰兒有美妙藍色眼睛和金色捲髮,露出純真的表情……他是那麼一個酷愛行走的人,他鐘愛著ELAND的紅白藍三色,那些簡潔乾淨的格子,橫鋪了整片可以聽見風笛的蘇格蘭草原。
散場的時候,我們兩個人的手很自然地握在了一塊。當時的感受,就像是吃了一塊妙芙蛋糕。
那天晚上,我們坦裎相對。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慰過我的身體,像我們初次相遇時的畫筆,唯一不同的是,上次的載體是紙,而這一次,卻是整個身心。當他疲倦地在我身邊沉沉睡下,積蓄了一夜的感觸讓我拿起了手中的畫筆,我看著他熟睡的面孔,手指顫抖地畫下他的樣子,那輕揚的嘴角,挺秀的鼻子,還有孩子氣的臉……並非臻於完美,然而我匆匆收筆,因為畫上的靈魂,他睡在我的身側。
合
枳行在第二天的清晨,連帶我裝裱在客廳里的畫像一起,不見了蹤跡。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老闆告訴我,枳行已經向他請辭,他仍舊背著那個碩大的背包,匆匆在城市與城市間往來行走。
我明白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緣分,就像是生命里一段級細極微的小插曲,刻意去追求什麼,反而會憑添失落。留足美好的回憶便已然是最大的幸事了。只是唯一讓我不解的是,他的離去,帶走了我原本用一袋妙芙換來的畫像。心中泛出些許的酸澀,伸手向食品袋取妙芙的時候,才發現,原本儲備滿滿的食品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空空如也。
接下去的幾個月當中,我悶在工作室里埋頭處理那些各式各樣的圖案,筆端日漸流暢,那些柔軟的線條,可以畫出複雜的衣角,可是無論我怎麼努力,那個纏繞我始終的問題,依然存在。我捕捉不到靈魂,人物只是紙上的一個空洞的符號而已,無法生動傳神。
我又想起枳行的畫冊里,那些美妙的異域國度:馬爾地夫的揶林沙灘有海風輕拂的觸感,威尼斯的剛朵拉蕩漾起意式濃釅的歌喉……於是,出門散心這個念頭漸漸在腦中成形。思量再三,銀行卡上數字並不具備出國的實力,於是選了一條崎嶇的路線,沿著川藏線向著納木錯空曠無邊的碧藍色天空走過去。
當地的居民十分好客,雖然我聽不懂他們的言語,但是從他們堆在面孔上的笑容與格外為遠到而來的我準備的烤全羊,仍然能夠感覺得到他們要表達的強烈友好。
在那個用乾燥的牛糞搭建起來的帳篷里,我瞥見他們掛著一副眼熟的畫像。湊近了,我卻忍不住落下慌亂的眼淚。
「這副畫,你們從哪裡得來的?」我手忙腳亂地用手比劃著,向主人詢問。
主人告訴我,這是不久前一位來此地寫生的年輕人留下的。年輕人在一個山坡上寫生的時候,他的小女兒塔娜正在牧羊。突如其來的山體滑坡,年輕人救下了石塊下的塔娜,自己卻葬身其中。他留下的東西,除了這副畫像之外,還有一本破舊的畫冊。
他從儲物間里找了出來,交給我的時候,頗有些疑惑。不過看看牆上的畫像,再看看我,終於釋然長嘆一聲,將畫取下來,也一齊遞到了我的手上。
那本破舊的畫冊,仍舊是我看見的那一本,只不過在那些美麗的異域風情之後,他畫了許多許多我的畫像,旁邊都用炭筆標註著:妙芙畫像——於某年月日。
「我只給自己選中的人畫像。」
我的腦中突然想起他果斷地說出這句話的樣子,只是他生來的使命,便是行走,而這段難以泯滅的情感也夭折在他的行走當中。
許多年以後我開設了一家畫藝館。那副激情之後匆匆描摹的畫像被欠在牆面正中,每一個角落都有他嘴角微揚的樣子隱現其中,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總能在月夜看見他的靈魂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還有他的歌聲,帶著些許的清亢,他唱:
mayitbeaneveningstar,shinesdownuponyou
mayitbewhendarknessfalls,yourheartwillbetrue
youwalkalonelyroad,oh!howfaryouarefromhome
……
我想我捕捉到了他的靈魂,只是一瞬。
眉兒於上海
2005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