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你也不可能壞到去害人,那麼積極的原因,除了幫顏澤就沒有其他合理解釋了。」夕夜轉頭看向他稜角分明的側臉,「如果不替裴嘉瑩及時補上課題,她訴苦伸冤要求學生會追究下去,說不定會查出是顏澤搗的鬼。當時你是這樣想的吧?」
男生摸著下巴:「嗯。」接著轉過頭來看女生。
面對對方迷茫的面孔和期待答案的眼神,夕夜思考了一下說話的方式:「季霄一定也勸了你,喜歡顏澤又不是因為她的外表,變成什麼樣不要太介意。其實你潛意識也是希望多一些人可以來勸阻你和顏澤分手。可是我不會這麼做。」
男生露出困擾的表情,思考片刻:「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靜穎?」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前段時間,顏澤跟我說你喜歡的人是我,我一點也不相信。在我印象里,顧夕夜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是沒有兒女情長的,即使在十六七歲的時候也從未表現出對任何異性有任何興趣。像高塔上冷傲的公主,受人仰望的那種。但如果她說的不是事實,我現在真的理解不了,為什麼你會希望顏澤和我分手。」
為什麼要對新涼說這些陳年舊事?
和新涼交往了那麼久,你知道新涼不可能離開自己,才舊事重提,不過是為了享受片刻的勝利者的喜悅,為了在背地偷偷嘲笑。
即便討厭你,即便嫉妒你,你對我說的秘密我也一直保持緘默。
你和我之間的話題,應該永遠屬於曾經親密的閨蜜。我們曾經以友情與誠意為憑交換的心事,怎麼能變成讓別人一笑而過的八卦?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不可饒恕。
「為了你。」夕夜的視線朝向右側窗外,車恰巧開到高中校園所在的路段。
遠處那片熟悉的深紅色建築群蘊含又消解了自己所有的熱情、感動與少女情懷,一時讓她內心一陣絞痛。
「我高中時的確喜歡過你。我是冷傲孤僻不善於交際,可這並不代表我就沒有心。在你們少年少女風花雪月的時候,我得認真學習否則沒有出路。不像你們一個個是官二代、富二代衣食無憂,我擔心將來不能自力更生。就算是現在,我也覺得能靠自己的努力生存就靠自己,不想依賴家庭。可是,這不意味著我沒感情,我就活該遭人嫉妒被人取笑……顏澤不用功成績差,你就陪她逛街幫她補習,而她撬我的柜子撕我的信件就是正當的?我理智地建議你離開顏澤,就好像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似的,你就理解不了了?」
車窗外,校園迅速向後倒卷,像個有寓意的道別,深深地觸痛了人心。
「你把車停下。」
新涼靠邊停住車,轉頭看見夕夜下了車,便也跟下車。
女生面朝學校的方向站定,久久地沉默。
「夕夜,對不起……關於你,很多事我不了解……」
「不要說對不起。你已經傷害不到我了。曾經我一心為你著想,就像你一心為顏澤著想。我不想你因為任何人而悲傷難過,就像你不想顏澤因為任何事而悲傷難過。你本應該是最能理解我的人。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成為過往。這一生很漫長,可是這一生中最好最天真的時光卻轉瞬即逝,不任你挽留。」
女生在沉沉夜幕中回過頭看向自己,新涼突然發現她穿的天藍色長裙是和顏澤、蕭卓安一模一樣的那條。洗得發白,也只有她因為貧寒還在穿高中時的裙子。
有著同樣長裙的卓安已經離世五年,有著同樣長裙的顏澤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顏澤。
那三個曾經最親密的好朋友,如今死的死,決裂的決裂。
許多年後才得知,凝視著某個人的同時也錯過了某個人,失去的難以再續。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孤獨。
學生時代的幸福感大多是在時過境遷后才被深切地感受到--我們曾經共度的時光,我們曾經經歷的晴雨,都永遠無法再現,如同太陽熄滅光芒后那最後八分鐘的溫暖一去不返。
晚上回到家,按父親的安排本應住客房,但靜穎吵著鬧著要夕夜住她卧室:「高中時我好朋友過來都是住我房間,床可以打開變成兩張的。這樣可以夜聊。」
家長不管她們,夕夜當然沒意見。
洗過澡各自睡下,夕夜想起剛才新涼說的「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靜穎」,好奇靜穎與新涼的關係,便直截了當問起。
「我和新涼?要說沒什麼也不可能。他現在有顏澤,本來不會多看我一眼。但是因為他爸的公司要上市,想爭取我爸公司的投資,所以他不得不抽空來『增進感情』。跟我在一起對他來說純屬事業,反正我也不相信愛情,雙方都是玩玩的。」
「這……其實靜穎,你不要這麼敏感,我所認識的賀新涼並不是那種市儈的人。」
「人都是會變的。」
黑暗中,聽出靜穎的聲音里透著悲傷,夕夜暗忖她也許受過什麼傷害。
沒想到靜穎接著說:「你是家裡人,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和一個男孩從小就很要好,小學、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我很喜歡他。但我高二時被煙花炸傷眼睛和臉,他從此就和我疏遠了。所有男生都是這樣,喜歡的只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難看的也不覺得好看,也總有一天他清醒過來,會接受公認的標準,覺得你變難看了。」
「……現在,眼睛和臉都看不出來啊。」
「以我們家這種經濟條件怎麼可能放任我變殘廢不管。臉很快就通過整形修復手術去除了疤痕,眼睛現在戴的是特別訂製的隱形眼鏡,但摘下眼鏡,還是半個睜眼瞎,治不好了。其實我很慶幸有那次事故,既讓我看清了世態炎涼,也讓我終於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關心愛護。」
夕夜在同情之餘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靜穎,這些事你有沒有對顏澤說過?」
「說過。起初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真心誠意把她當朋友。可是後來發現她心胸狹窄心機很重,就對她沒那麼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離倒不覺得她壞,她那些缺點通常可以掩飾得很好,只會暴露在身邊最親密的人面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徹底肆無忌憚地傷害最親密的人。做她的閨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霉的。」
自己和顏澤相識十一年,仍在兜兜轉轉和她糾結不息,當局者迷,還沒有靜穎這泛泛之交看得透徹,幾句話便點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無忌憚地傷害最親密的人。
如今,最親密的人只剩下一個賀新涼。
這個男生,曾經的中考理科狀元,不死讀書愛耍小聰明,校運動會的獲獎種子選手,大夏天喜歡翻轉龍頭猛灌自來水,偶爾還為了兄弟和別班男生幹上一架,制服白襯衫被他穿得又帥氣又痞氣,笑起來燦爛得陽光都不敵……但都是曾經。
現在他只能手足無措地在學校旁的街道上,因顏澤的緣故受著連帶指責,再沒有當年那種萬事不懼諸事隨意的笑臉,淚光在眼裡隨著過往車燈忽明忽暗地閃。
只有一句話——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其實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錯在於他不幸成為了顏澤心目中最親密的人。
但儘管他不明白錯在哪裡,你還是不得不從那一刻起原諒了他,因為你真懷念曾經那個渾身都是少年意氣的大男孩。
雖然學校已經停課,也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還是謊稱有面試離開了父母家,甚至沒在家吃早飯。
被司機送回宿舍區后,她轉身目送加長轎車遠去,並沒有上樓,考慮到已經過了飯點,便步行去校外的農工商超市打算買包餅乾填肚子。
夕夜跟在結款的長龍後面,無聊得眼睛四處掃,覺得前面的女生側臉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長發紮成高馬尾,露出白皙修長的頸和光潔的額頭,有股幹練潑辣的氣勢。
正一邊打量一邊搜腸刮肚地想在哪兒見過她,對方就轉出了整張正臉,對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亂斷了。
以對方的眼神變化來看,她已經認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並不開口招呼,而是轉過臉去和站在她前面的朋友說話。
「……XX和XXX前兩天離婚你聽說了嗎?」說的是演藝圈八卦。
「真的啊?他們結婚時我就不看好。」
馬尾辮女生輕蔑地哼一聲:「搶朋友的男人,還過河拆橋,這種人能有什麼好結果!」說著語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這一眼瞥得夕夜整條脊樑躥過一陣燥熱。
喬綺。
想起來了,她是亞彌的閨蜜。
「誰甩誰的啊?」身前的朋友並沒覺察出喬綺在含沙射影。
喬綺乾脆回過頭直接看向夕夜:「當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報應嘛。有句話說……」一字一頓地,「多行不義必自斃。」
夕夜錯愕地怔在原地,無言以對。
說不出一句「你誤會了」。
說不出一句「我沒有和亞彌搶季霄」。
不由得想起顏澤。
靜穎不經意間將自己經歷的感傷傳遞給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所有男生都是這樣,喜歡的只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難看的也不覺得好看,也總有一天他清醒過來,會接受公認的標準,覺得你變難看了。
疑心新涼會離開自己,疑心新涼會移情別戀。——在他的圈子裡有那個圈子的核心人物,時間長了,新涼自然也會覺得她們確實好。——我不知道怎樣扭轉自己在他眼裡越來越沒有吸引力。
哪怕並沒有一個真正敵意鮮明的對手,
哪怕其他女生並沒有與她爭奪新涼的主觀意願,——我和新涼回不去了。
誤以為只要改變了外貌就能收復失地,最終卻不是輸給時間,而是輸給自己。
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個夢。
回到高中的時候,全班女生在學校游泳館上體育課,課後因為不想和同學爭搶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個人落在最後,可等到進了更衣室卻發現不僅同學已經走光,連自己儲衣櫃里的衣服也不見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游泳池邊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們正排著隊依次上一輛大巴,好像是校車。夕夜剛想喊住她們幫忙,卻見站在隊尾的顏澤轉過身,手裡抱著夕夜的外衣挑釁似的朝她揮了揮,而站在她前面的蕭卓安這時回過頭,只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繞過正門跑出體育館,眼睜睜地看著汽車啟動了,季節突然從夏季變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赤腳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況周身只裹著一條浴巾。
顧不了那麼多,冥冥中並不知道這輛車要去哪裡,只知道應該拼盡全力追上它。
足跡淺淺地印在雪地上,腳面一次次被雪沒過。
身後突然由遠及近地響起游泳館管理員的喊聲,死拉硬拽拖住她,說是不能這麼衣不蔽體地在校園裡行走,夕夜想解釋衣服被惡作劇的同學偷走了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眼看汽車與自己的距離被拉開更遠,這時又過來一群自管會的學生幹部,也加入到義正辭嚴批評夕夜不該以這種狀態在學校走動,合力要把她拉回遊泳館。
夕夜一手拽緊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掙扎中掉落,另一隻手被老師學生幾個人拖著往游泳館方向移動,頭還朝著汽車遠離自己的方向……
醒來后還記得清晰,後車窗像個相框,顏澤的笑臉定格在正中央。
畢業典禮結束后,似乎時來運轉。
夕夜在秦淺的引薦下,找到了一份廣播電台的DJ工作,三個月試用期內工資不足千元,只夠勉強維持日常開銷,七月二十日學校要求所有畢業生必須搬出寢室,夕夜還沒找到離電台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沒兩天,季霄又及時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實可以先搬到風間原來的房間過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會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轉頭對吧台點單,「一杯拿鐵。」又問夕夜,「你要什麼?」
「我?」女生被問得一愣,「我不要。」
從節約開支的角度來看,20元一杯的咖啡絕對要戒掉。
男生迴轉頭朝裡面平淡地說道:「兩杯拿鐵。」沒等女生抗議便一起付了賬。
在這個瞬間,夕夜恍惚憶起高中時曾聽顏澤抱怨說季霄摳門,為了兩三塊和計程車司機糾纏不息,現在看來想必又是顏澤在吹毛求疵。
「說起來,秦淺怎麼知道你有做這類工作的天分?」
「談不上什麼天分,只不過自己有點興趣。我和秦淺本來就是我大一時做廣播劇認識的,合作過好幾次,在論壇里很聊得來,一確認身份,發現對方竟然是同校的學姐。」
「還挺傳奇的。」男生從吧台上取過兩杯咖啡,遞一杯給夕夜,示意她跟著自己出門去。
雖然先走到門口,但男生為她撐著門讓到一邊。
陣雨已經停了,路面依舊濕漉漉,稍遠一點的幾處凹陷低洼積著水。
夕夜邁過台階后還是保持在乾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腳下,不經意瞄見咖啡館門外的小黑板上頗文藝地用粉筆字寫著一句:夢裡出現的人,
醒來就該去見他,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男生見她對著黑板發起了呆,也看過來。
「LesAmantsduPont-Neuf。」(註:電影《新橋戀人》。黑板上的語句是此片台詞。)「你也看過?」女生有點意外地回頭。
「法語班的學生,這麼經典的法國片怎麼可能沒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和季霄並肩站著,仰起頭,看屋檐順下水滴,無限高遠的地方伸展出一張接近於白色的晴空。
她閉上眼深呼吸。
眼瞼被陽光熨熱,微微泛紅。
多少虛虛實實的夢境在眼前閃回——討論辯論詞時抬起頭瞥見的季霄,辦公室外照進來的陽光凝聚成一個小小的點,滾過他的眼鏡金屬邊。
遭遇車禍後半昏迷狀態下看見的新涼,街燈與霓虹融混著,變幻莫測的色彩飛速掠過他稜角分明的側臉。
夕照的最後一縷光線湮沒在放學后的喧囂聲中,三朵濃重的陰影斜斜地平攤在操場跑道的邊緣,晚風往複穿梭,整個校園的路燈從路的盡頭開始,一盞盞順次亮起來,女生看向自己緩緩地說:「吶,你們知道么?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后才知道。」
夢裡出現的人,想念卻已不能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