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計程車在墓園大門口停下,往前的坡道夕夜頂著烈日步行,她眯著眼朝目的地望一望,意外地看見顏澤比自己先到,蕭卓安的墓前已經擺了一大束百合。
與此同時,聽見腳步聲的顏澤回了頭。
微怔一秒,顏澤苦笑起來:「我特地避開昨天的忌日沒有和新涼一起來,就是免得碰見你,沒想到……」
「你是怕我嘲笑你這張假臉,還是怕我揭穿你的偽善?」面對她這麼一張精巧的臉,夕夜說不出客氣的話。
「顧夕夜,你還沒認清現在的狀況么?你得寵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漂亮、好成績、名牌大學,有什麼用?工作是個臨時工,還在頻繁換男友,再過兩年嫁不出去你這一輩子都是失敗的。學生生涯結束后像你這種有社交障礙的人就一無是處了。我幹嗎怕你?下個月的今天我就要和新涼結婚了。如果你想來參加婚禮我倒無所謂,」顏澤挑了挑眉,一字一頓地說,「反正,我贏了你。」
為什麼新涼最終會做出和她結婚的決定?夕夜在瞬間感到整個人被吸進冰冷的漩渦,渾身顫抖著。
「顏澤,一直以來,周圍所有人都說你我是摯友,哪怕像季霄這樣略知我們之間芥蒂的人,也說什麼『閨蜜間總歸是這樣又愛又恨』,我就像被催眠了似的,真以為事實如此,並想盡一切辦法從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你我的矛盾。可我現在終於醒悟,被我當成最重要的朋友在乎的人,從來只有卓安。我們都喜歡的書,你根本看不懂,我們能聊的話題,你根本聽不懂。你層次太低。如果不是卓安把你當朋友,我連話都跟你說不到一起,如果不是寄人籬下,我也不會忍著委屈遷就你。」
「我層次低?」顏澤漲紅臉冷哼一聲,「你看看現在你的穿著打扮有多寒酸吧。你說對了,我們不是朋友。如果不是卓安看你可憐非要帶著你玩,我也不想跟你玩。」
夕夜聽了她的反駁辭,突然冷靜下來,過半晌,嘴角往上揚起,輕輕搖了搖頭:「你以為你穿上名牌打扮入時就代表層次高么?」
顏澤見她的神情變得如此自信,莫名感到心虛。
「祭拜逝者……」夕夜緩然道,「最基本的禮節是身著莊重的服裝,你呢?穿波西米亞花弔帶裙。價值不菲又怎麼樣呢?你離了家,離了幫你熨衣服晒衣服的媽媽,再高檔的名牌,變得這樣皺皺巴巴、一股樟腦丸氣味,也好不過地攤貨。我勸你還是好好珍惜這些名牌衣服和首飾,因為這是你整個人最有價值的部分,也是唯一有價值的部分了。」
夕夜句句戳在關鍵點上,顏澤從小自理能力就差,獨立生活后不可避免把自己打理得有些窩囊。
她知道夕夜的話沒有錯,因此更加惱羞成怒,虛張聲勢地大笑道:「顧夕夜你是不是瘋了?聽說我和新涼要結婚,嫉妒得發了瘋?」
「顏澤,我不是過去那個我,你不配讓我嫉妒。新涼也不是你的名牌衣服,存在只為滿足你的虛榮心。我不會允許新涼和你結婚。」
「允許?你搞搞清楚好吧,你在新涼心裡算什麼呀?我們結婚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允許了?」
夕夜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不再多說,轉身就走。
「顧夕夜你想幹什麼?你又要不擇手段了嗎?你要像害死卓安那樣害死我嗎?其實你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嗎?」
大聲的咒罵緊跟著從身後追來。
夕夜緊蹙眉,髮絲被風扯亂在眼前。
已經夠了。
高二那年,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轉瞬即逝,幾秒鐘以前你還聽見她嘰嘰喳喳說笑的聲音。
你才知道人原來如此脆弱,生與死的距離僅一步之遙。
這不是時隔幾年就能全無負擔地再度談起、輕鬆假設「如果當初」的話題。
即使偏偏只有你知道真相,即使被誤解得再深再久,你也不想提及。
周五晚上在家吃飯,父親又追問為什麼信用卡里的錢一分沒動,夕夜說自己的收入還能維持。
「我們小穎能力很強。」母親臉上寫滿自豪感插嘴道,「事業一定會越來越好。對了,現在離開了學校,住在哪兒啊?」
「和朋友一起租的房子,離電台很近。」女生頓了頓,「離學校也很近。在那片地方生活了四年,什麼都習慣了,怎麼也不想離開。」
「也對,你喜歡就好。」母親點頭說,「是男朋友么?」
「不是的。只是高中起就關係很好的同學,比那房子還讓人習慣。」
「那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男朋友倒是沒有,不過有喜歡的對象,七年了,沒有對他說過,也不知道對方怎麼想。」
「是個什麼樣的人?」母親問。
夕夜淡淡地笑起來,瞥了父親一眼:「您見過,爸爸也見過,」她在家人們好奇的目光中短暫沉默,微微壓低了頭,「是賀新涼。」
母親沉不住氣,餐叉從手中滑落進餐盤,發出清脆的碰擊聲。「哎呀,怎麼……」
靜穎抿嘴忍住笑,頭也不抬就能感受到父母投來的目光:「你們別看我,早跟你們說了我對賀新涼沒感覺。姐姐的事,媽媽你明天出去應酬時不如問問賀新涼他爸,讓他去探探口風。」
夕夜原以為作為知情者的靜穎會起反作用阻止自己,沒想到她竟順水推舟,有點吃驚。
晚飯過後陪她去遛狗,問起為什麼。
「我不愛賀新涼,你也不愛,但並不希望他陷入不幸。前幾天我也聽朋友說顏澤和他要結婚。雖然我沒你那麼大決心非拆散他們不可,但我也覺得他倆現在結婚實在太倉促了。兩個人之間有很多關鍵問題沒有解決。新涼急於用結婚這件事向對方同時向自己證明他還愛顏澤,而顏澤從來不愛新涼,她只是需要新涼,或者說需要這麼一個人——長得帥、家境優、性格好、對她言聽計從。」
夕夜微怔,停住腳步盯著靜穎待了半晌。新涼和顏澤外在的條件實在差距太大,讓人無法想象顏澤對新涼遠不如新涼對顏澤愛得多。就像從前,假如誰揭穿夕夜嫉妒顏澤,也讓人難以置信。
「你果然是旁觀者清,圈子內的人多半沒有理智,我出此下策其實心裡不無怨恨。我也曾真心喜歡過新涼,只是替他感到非常不值,說不清其中道理,冥冥之中覺得應該阻止這件事發生。」
「你也曾真心喜歡過新涼?」靜穎回過頭,瞳仁里閃爍著訝異,「你怎麼會喜歡他?你喜歡他什麼?」
夕夜被猛然問住,眨了眨眼睛。
回到最初的時候,怎麼會喜歡他?而又是喜歡他什麼?剛進校時聽同班的女生嘰嘰喳喳議論哪個男生長著「校草臉」,知道最受追捧的那個和自己有點淵源,是自己曾經最好朋友的男友。
關係就這麼簡單,本以為不會再複雜一點。
誰知某天放學后,和夕夜一起打掃的季霄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女生為了拖地,獨自拎水上樓,剛走到樓梯轉彎處,同班的賀新涼就一步三個台階地從樓下追上來不由分說地提供幫助。
微怔的當下,女生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往後讓了半步。
接過水桶的那隻手,乾淨纖長,骨節分明,經脈在顏色偏深的皮膚下走成遒勁的曲線。
不可思議。
只是因為這手,這瞬間。
突然喜歡上了這個人。
時隔不久的運動會上,參加四乘一百米接力的顏澤在邁過終點的瞬間摔倒,被賀新涼橫抱起來送去醫務室。
夕夜留在終點線旁邊獃獃地看著兩人遠離自己的背影,傷心到了底,可正是這份傷心讓她輾轉反側一整夜確認了自己對賀新涼的喜歡。
之後的周一,她回校吃了早飯,在樓梯轉彎處的落地鏡里看見形容憔悴的自己,感到不妥,急急地跑向寢室換了件純白色的連帽衛衣,外面再套上深青色校服,臉色立即被襯亮了。
情竇未開時絕不會有這種小心機。
進教室時挺直腰,踮著步,姿態格外優雅,沒有往賀新涼那個角落看,卻知道男生的目光在隨著自己移動。
也是從那天起,大家突然發現這個女生變了,說不清變化在哪裡,好像她的身體向外延伸出了奇異的柔媚枝蔓,不是像從前那種精巧稚氣的漂亮,而是讓其他同性感到威脅的美。
她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微蹙著眉,看新涼和顏澤談笑風生,心如刀絞,誤解了真愛的意義。
夕夜搬來與自己同住的事,季霄沒有告訴亞彌。
父親的公司受行業經濟景況的影響資金周轉不靈,已經到發不出工資的境地,家裡氣氛分外壓抑。
本著逃避的心理,連續幾周沒回家,季霄不想連宿舍這最後的避風港也失去。
手機鈴聲驟響,他翻過屏幕,見是亞彌,便把手機放得遠遠的,用枕頭蓋起來,繼續拖動滑鼠。
和亞彌只相差一歲多。
可如今一個在校園,一個在職場,一方無憂無慮另一方憂心忡忡,考慮的東西全然不同,心理距離越來越遠,傾聽與傾訴都覺得疲憊。
房門突然被大聲捶響,季霄驚得從電腦前跳起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夕夜在門外喊他名字。
季霄連忙拉開門,女生一把抓住他手腕將他拖到電視前:「快來看看這是不是夏樹?」
可是電視屏幕中卻在播放新聞。
男生一頭霧水。
夕夜遺憾地發出一聲「唉——」,補充說明:「剛才我看見主持人身後的路人好像夏樹,可惜過了。」
「你見過夏樹?」
「我沒見過她本人,只看過一次照片,所以才讓你來看是不是。」
「只見過一次照片?那為什麼馬上就覺得她是夏樹?」
「她站在路邊迎面對著鏡頭,看不清臉,好像在等什麼人,後來過來一個男生朝她走過去,兩人牽著手出了鏡頭,自始至終那男生也沒有回頭,但我就是知道他是風間。」
「第六感告訴你那個男生是易風間?」季霄把她的意思重複一遍。
女生有點著急地點頭,生怕對方不信自己。
「畢竟是交往過的人……這我能理解。」男生轉過眼睛看向她,「不過女的是夏樹的可能性非常小。」
夕夜還想爭辯什麼,男生示意她打住,在她身邊坐下。
「風間臨走的時候跟我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說這些。他童年、少年時代都因為家庭緣故過得非常不幸,十四歲那年遇見夏樹,認定她是和自己一樣孤獨的人,他對夏樹了解不多,不久后夏樹又轉學去外地和他一別兩年,其間他和別的女生交往過,對方給他的感覺很像夏樹,可終究不是夏樹,很快就分手了。後來夏樹又離奇地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兩人真正開始交往,他卻突然發現一直愛的人不是夏樹而是他想象中的夏樹。在分開的兩年中,他不斷在腦海中將夏樹的形象美化、不斷臆造自己與對方的心靈契合點,而夏樹和他的想象卻出入極大,讓他不禁失笑自嘲,世上哪有自己想象中那種女孩。再後來,他遇見你,才覺得不可思議,你是……按照人設出現的角色,吻合得幾近虛構。然而,你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你卻有你執著的人,分岔的路無法強求,只能彼此珍惜同行的時光。」
男生說完,兩人沉默許久。
「你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對你說這些嗎?」女生緊盯著電視屏幕沒有去看他。
「欸?」男生蹙起眉,一時反應不過來。
風間的目的……
自己與他的關係僅僅停留在室友上,不算交往甚密,他對自己說這些,也許……無非是希望自己轉告夕夜,在他走之前挽留他。可自己卻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告訴夕夜。
季霄把夕夜的追問當成指責,不知怎樣回答。
「……對不起。」
女生久久愣住,突然苦笑:「我當然也明白,錯過就是錯過,失去就是失去,『分岔的路無法強求』。是我妄想,以後……再也不會了。」
說著便起身回了自己房間,留下滿臉茫然的季霄。
夏末的風掀開白色窗紗灌進屋裡,最後的蟬鳴像海浪迭起。
為什麼總是要等到失去,才幡然醒悟,懂得珍惜?
羈絆和情意,日復一日,一點一滴累積,源源不絕地滲入心臟,酸的或者鹹的,灰的或者白的,純凈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間全部漲滿了。
說過的每個字,響徹在耳畔的每句話……法則、規則、原則,都不能阻止它們逐漸改變你掌心縱橫交錯的曲線。
從那天起,夕夜和季霄的見面變得尷尬,對話局限於生活起居,而且簡短得不能再簡短。
他揣測她曾說過的每句話的意義,逐漸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雖然外表冷淡但心裡懷著愛,這種愛飽含生命訊息、激烈不可抑,反而使他退縮,不知道自己要付出多少才能與之對等,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顧及亞彌,這個挑不出毛病的好女孩讓他無法辜負。
夕夜和他同住的事終於還是傳到亞彌耳朵里,出乎意料,亞彌的反應異常平靜。
「其實你很早以前就已經喜歡上夕夜了。我說過你,你狡辯,但不是故意欺騙我,你是真心誤以為自己並不喜歡她。」
季霄望著她臉上逐漸顯出的如釋重負的光澤,覺得她此時的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眼角眉梢毫無保留地張揚歡愉,心裡緊緊地痛起來。
回想三年前向自己告白的她,一派天真懵懂又莽撞的女孩,額頭圓圓鼓鼓,表情瞬息萬變,慌張的時候眉頭聳起形成個可憐的「八」字,笑的時候下垂的眼尾拉出一條上揚的細細笑紋,心裡想到什麼立刻脫口而出。
與此刻面前的她判若兩人。
不是不願意在別人生活中留下痕迹,只是害怕改變了別人原有的軌跡。
一句「對不起」,償還不了。
「季霄,我們分手吧。我不是置氣,也不想吵鬧。我只是覺得,你已經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季霄了。你也許不知道,我喜歡你的時間,不止三年,不止六年,比你想象的長得多,你一直在我的生活里佔據最重要的位置,可你卻沒有注意到我……」
季霄做了個打斷的手勢,搖了搖頭:「我記得你的時間比你想象的長得多。三年之前我就認出了你。那時你十三歲,手裡攥著粉白相間的信封,堵在我上課的體育館門口逢人就問『季霄在哪裡』、『看沒看見季霄』,那份無所畏懼的盛情嚇壞了我,我不得不躲在器材室的儲物櫃里,你看不見我,但我看得見你,有個瞬間,我們就兩步之遙,但我覺得兩步之外騰起某種過於灼熱的東西,是我所無力承擔的。」
亞彌閉一閉眼,在眼眶裡來迴繞的淚水終於大顆大顆落下來,不沾臉,直接摔碎在地上,抬手去拭都來不及。
「我知道你在儲物櫃里,其實我發現了張開的門縫。你也許理解不了,當你喜歡的人離你兩步之遙,他的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時候我在想,我喜歡的那個季霄哪裡去了?蜷在那個又悶又小的空間里的人根本不是我喜歡的季霄啊。我喜歡你,不是為了讓你左右為難,變得懦弱、彷徨、優柔寡斷。現在也是如此,在夕夜和我之間搖擺不定的你,不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的季霄像王子一樣,哪怕不在我身邊,我也想你永遠像王子一樣。你明白么?」
男生也紅了眼眶:「你也是,哪怕不在我身邊,我也想你永遠懵懂天真無憂無慮,像小時候那樣,什麼也不怕失去。」
「我不怕失去,因為我沒什麼能夠失去。但是你會害怕失去,你總有一天會後悔,」亞彌說到這裡頓了頓,微笑起來,「因為你失去了世界上最最愛你的女孩。」
試用期結束,夕夜被留用,成為正式DJ,主持一檔晚間音樂節目。過了不久,有個去大理出差的機會,夕夜一心想從宿舍逃出去,收拾東西時,她幾乎把自己的房間搬空了,走之前才告訴季霄。
晚上十點四十的飛機,出門時已經過了九點。男生有點擔心不安全,提出送她去機場。夕夜預料這一路可能會尷尬異常,連忙拒絕。
等她下了樓,季霄在窗口看見她消瘦單薄的背影,依然放心不下,跟著出了門。
不想再製造勸說不用勞煩的客套對話,男生沒有上前叫住她,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間距,無論人群多麼紛亂,目光的焦點始終定格在她身上。
夕夜拖著行李箱走在單行道的區間路上,穿過兩個寂靜無人的十字路口,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環境中異常清晰,這段路也顯得比實際距離漫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