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接著是一條主幹路,環境音一下子變得嘈雜,車流被信號燈截斷,馬達聲在斑馬線旁響得轟鳴。可即使置身人群,她依然形單影隻,和周圍的人盡量保持距離,步調和離她最近的人也不一致。
地鐵里人很少,季霄和她不同車廂,但看得見她。
她垂眼盯著自己行李箱的拖箱桿出神發獃,側臉映在車窗上,沒有什麼表情,只顯出疲憊的神態。微卷的長馬尾從後頸繞向胸前,勾勒出柔美的曲線。
中途換乘了另一條路線的地鐵,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白熾燈光把她的臉打亮,時間緩慢得失去刻度。
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地鐵站,再度融進夜幕里,走過開闊的街心廣場,又乘上磁懸浮列車。
季霄坐在她側後方兩排的位置,只看得見她搭在拖箱桿上的手肘。
從磁懸浮車站直接進入候機大廳,男生目送她換了登機牌。離登機的時間還早,她沒有直接過安檢,而是在候機廳中央的咖啡店找位置坐下,點了一杯牛奶。男生怕被她看見,這才出門離開。
夕夜偏在這一刻鬼使神差地回過頭,沒有任何目的地朝候機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張望了一眼。
那頎長挺拔的背影,她再熟悉不過了。
她不禁從座位上站起來。
季霄離開她的視野中央,走進更遠的景深中去。以夕夜的角度看,好像沉沉夜幕中濃黑的雲朵將他包裹了起來。
黑色的雲在風的扯引下迅速流動,不安地翻滾著,彷彿企圖掀開一角天幕泄露出黎明。
這幅畫面以永恆的形式印刻在了她的記憶里。
父親沒有命令新涼立刻和顏澤解除婚約,只是和他商量是否能將婚期延後。公司即將上市,急需夕夜父親公司的投資,在這關鍵的半年內,應盡量避免因為兒女情長引得枝節橫生。
男生把母親過早病逝的原因歸結於父親對家庭不忠,一直對父親耿耿於懷。父子關係冷漠至極。但這次卻少見地採納了父親的建議。
一方面,冷靜下來后,對結婚成家也感到心理準備不足;另一方面,理智地考慮,婚事本身並不十萬火急,當然還是該以事業為重。
可是,如果將前因後果如實告訴顏澤,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所以新涼只是對顏澤說,最近公事繁忙工作壓力非常大,不如將婚禮推遲半年。
他沒想到,這樣的理由在顏澤聽來明顯是借口,她壓根就不相信,愈發懷疑他變了心。
兩人吵了幾架,轉而互不理睬,只要一說話就又吵起來,關係越來越僵。
新涼也不想讓步:「兩個人交往這麼久怎麼連半年之期的約定都不能達成?」
「請柬都已經發出了!現在突然要延遲婚期豈不成了笑料?你整天只知道考慮你自己,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你的什麼感受?你的感受就是為了不成為笑料才要和我結婚?」
顏澤半晌沒說出話,胸口堵得快要背過氣去,瞪著他過了長長的兩分鐘,站起身抄起面前的飲料潑向他的臉,然後望著被出於意料澆了滿臉狼狽地仰起頭來的男生,才覺得哽在喉嚨口的那股氣提了上來:「賀新涼,我從來都沒愛過你,我跟你結婚是為了滿足我的虛榮心--說出這樣的話你不覺得可笑嗎?你是王子嗎?你有多偉大?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
新涼驚訝地看著她,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爭吵並不像平常每一次那樣,它好像掘到了地表之下幾十米幾百米的暗處,觸及了本質的矛盾。
他一直覺得自己最懂顏澤,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簡單。
女生臉上露出悲戚的神情,像要揮開什麼似的擺擺手,拎起包出了店門。
過了兩天,顏澤的媽媽打來電話,這倒在男生的預料之中,畢竟推遲婚期本該知會對方父母。但顏澤媽媽要談的卻與婚期無關。
「小澤回家后說了句『我不想結婚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推遲婚期的事,我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如果你真有什麼不得已的難處,和小澤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我想她會理解的。你們想結婚,總是要抱著生活一輩子的願望,如果遇到這麼一點阻力兩人都不能互相體諒,究竟還要不要結婚你可得慎重考慮。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只請你不要欺騙她的感情,任何時候都坦誠相待。」
新涼只能潦草地應著,心裡有點亂。
如果兩個人不用考慮任何外界的壓力與意見,僅僅憑感情出發,有了矛盾就及時溝通,哪怕是爭吵,也能夠解決問題。
可如今雙方都有來自家庭和社會的壓力,彼此又無法感同身受。父母的初衷都是善意的寬容的,卻往往適得其反。
展開在面前的只有——不可挽回的距離。
不能體會的心理。
以及,無法再重現的曾經。
再度回到了這裡。
並不僅僅是命運的安排,七分的註定帶著三分刻意,夕夜沒有隨同事從大理直接回上海,而是離了隊,坐上了大理到昆明的長途車。
第一次途徑,因泥石流和交通事故被滯留在此,狼狽落魄得無以復加的經歷,卻在最後有個甜蜜的結局。那時曾被你深深憎惡的山水,也許是胸懷著恢弘的寬容安靜地注視微渺的你,早知道你會重新回到這裡。
只有重新回到一段感情的起點,才能夠看清它本來的色調,也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勇氣去告別它。
長年不化的白雪兀自仰首朝拜天際,不向踞於裙下臣服她的紺藍山脈瞥一眼。
琉璃色的青空懷抱稠密棉白的雲,如暈如染。雲層在最低處的外緣化成霧,籠罩住被群山碾在腳下的植被。柔化過的千歲綠中點綴少許胭脂色的花樹。
這才是天與雲的真實面貌,無需你為它添畫幾筆悲喜,已足夠撼動人心。
被陣雨沖刷過的夢境在這天然的和諧前算什麼?被玻璃隔絕後的靜音在這溫厚的沉默前又算什麼?白的天與黑的雲,總在無數輪迴中復現。
愛情平淡無奇,可以發生在任意時間地點。但有的愛卻僅此一次,無法一版再版,沒有時間刻度可供衡量,不存在於任何空間維度,全部的能量凝聚於一點,只在這瞬間,山無陵,江水為竭。
不能在安寧平靜的未來說,愛從來不曾存在。
故地重遊時,早已滄海桑田,獲得的卻不是告別的勇氣,而是再次被感動后的眷戀。
積蓄所有的溫柔、善良、寬容、謙和與堅韌,皆為瞬息。
夕夜從虹橋機場返回宿舍時也是深夜,24小時便利店在一整條街的黑暗中熒熒亮著光。
平日喧囂的街道寂靜下來,那些寫著可愛字體的桌游店招牌,手工巧克力店的粉紅外牆,咖啡館在臨街處張開的青綠色圓傘,都已帶著生動的笑容睡去。
人行道的地磚縫裡滲出清冷的月光。一路走來,隨著寒意愈發深濃,勇氣卻愈發稀薄。
以至於最後她站在樓道里躊躇,抬不起按門鈴的手。
無法解釋,臨行前為什麼落下了鑰匙,心知肚明這不是疏忽。
記不起是第幾次轉身面向家門,視線落在門鈴上。彷彿因著什麼玄妙的心靈感應,門突然打開。伴隨著一句朝向室內問的「你確定只要啤酒」,季霄回過身,怔在了夕夜面前。
想看一看對方是否一如既往,目光的落點從眼睛移向整張臉,可是失敗。
再一次努力,依然失敗。
推拉搖移都改變不了焦點。兩三秒的對視,沉沒在眼睛的漩渦里,什麼都失控,什麼都忘記。
只差一個久別後的擁抱。
女生擱置了呼吸,剛想上前一步,男生卻以一個微妙的後退趨勢制止了所有可能。
季霄頭偏向室內,瞳孔朝一側微移,接著讓出一個肩的位置:「新涼在這裡。我去買點夜宵,你先進去吧。」
夕夜這才發現玄關的延長線上站著新涼。
「不好意思,季霄沒跟我說你今天回來。」新涼一邊幫著把夕夜的行李箱安置到櫥櫃底下,一邊道歉。
「他也不知道。」見新涼完成動作后局促地站在客廳中央,夕夜招呼他在遊戲墊上隨便坐。
男生在她身邊坐下,不知該說些什麼,斟酌了半晌,突兀地來了一句:「我和小澤暫時結不了婚了。」又緊跟著補充一句,「我跟她準備結婚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而且很意外。她急著結婚我倒是理解,可我不懂你。為什麼她去整容后你不跟她分手反而跟她結婚。在我印象中,你不是這麼看重外表的人。」
「你說得對,我不看重外表。小澤做了錯誤決定,我不可能一味地鄙視她責備她,因為這也是我的失敗。如果她擁有和那些聰明的漂亮的女孩同等的幸福,就能夠變得和她們一樣溫柔可愛。唯一能將她性格中那些凌厲的陰暗面削平抹去的辦法是用足夠多的溫暖把她包裹起來。」男生低下頭頓了頓,「一直以來我是這麼認為的。但卻還是忽略了她,沒有給她安全感,這的確是我的失敗,不是么?」他側轉身來誠懇地看著夕夜的眼睛。
女生閃開了目光,盯著一旁的地面,長吁一口氣,苦笑道:「你是個善良的人,只能從善意的角度看待和理解別人。」
「但卻從沒看錯過。你也許都沒有察覺到,小澤沒有失憶。」
「我知道她恢復記憶了。」
「不,她從來沒有失憶過。」
「欸?」
「在那件事發生后,我很快發現她只是裝作失憶--其實說起來,怎麼可能那麼幸運地失去了自初中以來的記憶?又不是韓劇。」
「裝的?為什麼?」
「為了伺機報復你。」
夕夜無言以對。
「『顧夕夜想要我死,所以撒謊說窗戶推不開,結果卻害死了卓安,我一定要找機會替卓安報仇。』被我拆穿偽裝失憶時,顏澤是這麼說的。我告訴她你是撒了謊,可卻不是為了害誰,是沒帶紙巾去擦灰,向我借過可我也沒有,不願抹得滿手灰,於是假裝努力推過窗,謊稱打不開敷衍了事。這只是我的推測,她雖然不完全相信,但看在我的分上也不再想著報復了。」
男生的肩胛在身後的沙發上找了個支點,微微斜倚著,不時向夕夜瞥一眼。不是以一個被愛人的目光,也不是以一個陌生人的目光,而是知冷知暖的老朋友,疲憊的神情里有種不加掩飾的曖昧,這樣一種曖昧由極為複雜的心事催生,不矜持,也不天真。
夕夜這般敏感,不可能沒覺察。她也理智,知道賀新涼一向就是這麼個人,三分有意七分隨性地多情。但這時她還是忍不住把顏澤想起來,帶著前所未有的一點優越,了卻曾經耿耿於懷的失敗。
「我沒奢望過有人能理解我,不僅顏澤,連季霄都懷疑我是蓄意的。我甚至懶得爭辯,因為爭辯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在大多數人眼裡我就是那麼個陰險偽善的人。更何況,最懂我的卓安不在,其他人怎麼看已經不重要了。沒想到你還記得借紙巾的細節。雖然我喜歡過你,但卻真不了解你,對你也不敢有半點期待,這麼一來,你反而成了被忽略的人。」
新涼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