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月光描著他的輪廓從身側由遠及近漫過來,到了眼前反倒淡得朦朧,好像被笑容沖抵了,溶解了,人和景融成了一體。沒喝酒,卻像是有了幾分醉意,飄起來,把什麼都一併看輕了。
縱使境遇變遷,夕夜也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個晚上,和曾經戀慕的少年一起坐在地板上聊天。腦袋裡還有根懸著的神經,知道若不是他迷茫失意到極點,是不會有此刻的。這麼想著,鼻子有點酸。
男生沉默良久,出神地說:「不是我細心,而是我帶著負罪感。其實卓安是從顏澤的手中掙脫的,並不是說顏澤堅持到底能救得了她,她沒有活下去的慾望。她過得抑鬱委屈,家裡出了事,只向我訴苦過求助過,我卻沒留意,心思全在顏澤身上。」
夕夜冥冥之中早感到卓安言行有點反常,在出事之後反覆聽她忘在自己這兒沒拿走的MP3中的歌,其中一首有著恐怖歌詞又使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
「……斷翅的鳥不能再飛,不能再滑翔,放棄那些多餘的羽毛,消亡吧,然後重生,化身塵埃在黑暗中起舞……」
新涼聽她小聲哼唱,蹙著眉轉過頭:「這是什麼歌?」
「卓安mp3里的一首歌,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誰唱的,有段時間我反覆聽,絕望得有了自殺的念頭,嚇得不敢再聽。好奇是什麼歌,也一直留心尋找,但至今沒有在別的地方聽見過。」
這樁事故的相關者兩兩相遇,總逃不出自責或相互責備,總想找個解釋,誰知最後歸咎於玄虛,沒有了出路。雖然有點解釋的作用,可到底還是無法讓人釋懷。死的是死了,生的人全被惶恐和憂鬱罩住。
久而久之,無論犯了什麼錯,走入什麼絕境,都不由自主循到這個根源,它把什麼殘缺都撕裂了,把什麼希望都澆滅了,為每個裹足不前的人準備好充分的借口。
重逢那晚的強烈情緒因新涼出現而中斷,猶如夢到一半驚醒了,再怎麼強迫自己沉睡回去也續不上。季霄和夕夜的關係又恢復大理之行以前的古怪,客氣得不像話,出門時因故同行或找借口同行的幾率大,但又絕對不是約會,說話像太極里的推手,各自要斟酌許久,又不見得落到實處。
夕夜受道義所限,再加上習慣了挫折,對什麼好事都抱有懷疑,不敢付出太多。
季霄的退縮就更有緣由了。他的戀愛行為規範本是在和顏澤交往時向夕夜學的,什麼是慷慨,什麼是責任,什麼是大度,什麼是委屈,什麼是辜負,什麼是遺憾,全是打她那不切實際的說教里學來的,對顏澤未必藥到病除,但對她總該是對症的。
哪知道她全從偶像劇、文藝小說里照搬來,自己心裡別有一番洞天。
當年她說得理所當然,這些條條框框就惡作劇般穿過風繞了彎再回到她的路上來理所當然地使絆。
再加上,兩個人的人生經歷中都稀缺幸福情侶典範,不幸的例子倒比比皆是。
傷心的事見多了,自己還沒感受到快樂,就先感受到了快樂之後接踵而至的煩惱。跳過過程光看結局,沒有不覺得慘淡的,於是掙扎不掙扎不重要了,糾纏不糾纏不重要了,連愛與不愛似乎也不重要了。
二十三歲的心態絕不同於十五歲。都開始憑經驗限定自己的軌跡,雖不至於刀槍不入,但已經學會在決斷前慎重思考。
把握不好尺度,慎重變成拖延,拖延變成逃避,逃避變成得過且過。
晴朗的周末各自把衣物床單洗了,分配著陽台晾曬,泛泛的自然光在鋁合金晾衣架的正中間凝成一個點,刺著眼。
夕夜的一件真絲棉襯衫沒來得及用木夾固定,薄得蟬翼一般,被風吹開,男生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截,可對它的重量卻估計不準,幸而另一隻手趕緊跟著伸出去將飄遠的襯衫救了回來。還給她時季霄隨口說:「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看。」
「我自己做的。」女生笑一笑。
男生微怔,腦海中跳出一句「當時年少春衫薄」,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懷。
全上海滿大街都是顏澤那樣的女孩,總有自己的小追求小愛好,時常把國際奢侈品圖片轉到自己微博里,若非如此不能顯出自己有品味,即使明知那些衣服是化纖質地,歐碼板型大又不合自己身材,穿起來十足難看,但攢錢買到一件哪怕是打折品她也興高采烈。
自身沒有氣質,有氣質的奢侈品也會在身上忸怩抵觸不肯幫忙。終究是小家碧玉里生出的闊氣,成不了高貴,低級趣味里生出的新潮,成不了優雅。
夕夜是百里挑一的自成一派,她的品味不需要外界標準來衡量,注重衣服質地與款式,沒有大牌撐腰內心也不怵。分寸又拿捏得剛剛好,再文藝一點,就成了矯情,再傲然一點,就成了乖僻,再樸素一點,就成了窮酸。經過事的淡定自處,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那樣自信,又那樣適意。彷彿有沒有你都不礙事,可正因如此你才偏偏起了與她天長日久相濡以沫的心。
夕夜沒覺察季霄的變化,想起已經許久沒有新涼和顏澤任何一方的消息,便向他打探。
男生回過神:「當初說婚期推遲半年,可這快滿半年也沒見什麼動靜。新涼已經很久沒跟我提起顏澤了,我也不好多問。聽說婚期延遲是因為你,你管他們幹嗎?」
「我不喜歡他們在一起。顏澤只會一味傷害新涼。」說得頗為孩子氣。
「兩個人之間的事,哪能論什麼孰是孰非?哪裡有什麼評判標準?戀愛的雙方總有人付出多一點。就像我和亞彌,從小到大都是我虧欠她,可最後還是由於我的原因分手。說得宿命一點,也許其中一個上輩子欠了另一個巨債,這輩子註定要來償還。」
「你和亞彌分手了?什麼時候的事?」驚訝得瞪圓眼睛。
「你去大理之前就分了。」說得輕描淡寫,意在消減亞彌在自己生活中出入帶來的影響。
可太過輕描淡寫卻起了反作用。
「怎麼沒聽你說?……也看不出來。」
「……也不是什麼值得特地商討的事。我又不是女生,分手了還要向姐妹團哭訴。」
女生一時噎住,轉而又泄了氣。自己在季霄心裡的地位不過是「姐妹團」的一員。原以為兩個人之間的障礙只有亞彌,可他和亞彌已經分手這麼久了,彼此的關係不僅沒有進展,而且他甚至沒有知會自己一聲。
男生在心裡剛往前邁了一步,女生就陰差陽錯地退了回去。
如果此時季霄把心裡的欽慕與畏怯直接告訴夕夜,也許之後兩人就不會在互相揣測的路上離真相越來越遠。
但能把真心毫無保留袒露,又不像季霄了。
季霄不是沒有悉心悉意,而是悉心悉意在肚子里,一往情深得再有分量也只有自己知道,整個人整顆心沉甸甸下去,重得壓垮了心肺卻不懂表達。
無法處置關係的改變,更難承受後續可能發展出來的張力,因此不能洒脫地給予對方承諾,自以為這是給對方更大的空間和自由,緊張得把付出去的一點情感也收回來,使夕夜認定了自己不被需要。
到了這一年夏天,得過且過終於也走到了盡頭。
夕夜在一次電台舉辦的音樂頒獎典禮上擔任主持表現突出,收到了市電視台音樂頻道的offer。
本是好事一樁。可興奮地告訴季霄之後,男生卻露出凄涼的神情。
頓時所有喜悅都落空:「怎麼了?」
「夕夜,我對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吧?」
不能說不知道,只是一直將信將疑。在聽了這句話之後才確定,但這話的語氣實在太可憎,讓人心裡莫名湧起怨憤。可是因為對他的表情和下文懷著強烈好奇不能發作。夕夜抑住不滿,問:「所以呢?」
季霄遇到言簡意賅的反問有點措手不及,幾乎想要退縮,停頓了好幾秒才開口:「公司派我駐美國工作兩年,正猶豫著該怎麼告訴你。現在你接了offer,更不可能放下這裡的一切跟我去。」
他把話說得不留餘地的明白,夕夜不做聲了。原本耽擱著不提未來,彷彿未來妥帖地等在路的前方,時間一長惰性大了甚至懶得去想,但現在未來突然渺茫,才意識到之前相處的短暫時光都被揮霍浪費了。
夕夜想現在再怎麼和他溝通商量也是沒用了,他把抉擇權交出來放手不管,看起來是留是走是分是和全由夕夜說了算,其實是連風險和責任也一股腦地扔給她了。
她本來也不怕做決定,但實在投入了太多感情,從碎碎屑屑變成黏黏糊糊,絆手絆腳的怎麼也扯不斷,進退都有險象環生的預感,一籌莫展。
那張帶給她歡喜的offer也擱在抽屜里,成了燙手的山芋。短短几天人瘦了一圈,臉上冒出疙瘩,焦慮中滋生出埋怨,越想越生氣。
我把你當成唯一可依靠的人,可你給過我什麼呢?且不說承諾是否能實現,關鍵是連承諾都沒有,甚至連告白都沒有。等到要決定的時候,就這麼嘩啦一下把現實倒在我面前。我憑什麼要那麼不明不白地跟你去?你這樣一個沒有擔當的人,又有哪裡值得我放棄自己去追隨?
但每每賭氣決定了放棄他,轉天又心軟反悔。
再明白不過,跟他去,就是一段新的開始。而留下來,一切就完結了。
季霄獨自去辦簽證的那天,回來后倍感失落,想和夕夜聊聊天,敲了她的房門。
門開后,正對面的照片牆赫然映入眼帘,大大小小的照片,約二三十幅,全是景色沒有人像。其中最大的那幅他一眼就認出來,是大學畢業那時夕夜去大理應聘,在途中遭遇泥石流被困,他去接她回來的地方。
男生百感交集,許久移不開目光,指著問:「是那次拍的嗎?」
「不是。後來我又去大理時,回程在那裡下車拍的。」
「難怪,天氣好與不好的時候,景色看起來果然差異很大。」
「天氣不好時是另一種美。」
「但我更喜歡晴朗的天,逆光加曝光補償拍下來,藍色濃郁得像油畫一樣。」
「那裡的天本來就比這裡藍得多。」
「是么?我沒留意。」
「你什麼也不會留意。」
「誰說的?」男生笑起來,「我會有重點地留意。」
夕夜再沒話了,好像盯著那幅照片出了神。沉默緩慢地在房間里凝結,終於男生尷尬起來,覺得沒什麼可說了,便起身讓她早點休息,出去幫她掩上房門。
門鎖被扣上的瞬間,女生的淚水才湧出來,不知無聲無息地流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有重點地留意。
卻總是搞錯重點。
整整一牆壁的照片,去捕捉這些景色的過程甚至不能被稱為攝影,只是拍照,卻已經足夠美,你沒有留意是為什麼。
按圖索驥,讓我能輕易找回曾經的你。
夕陽瀰漫在高中教室里,美的不是溫暖的夕陽,而是從我的視角看過去的,你曾經的桌椅。玻璃窗外狂走著沙石,美的不是疾卷的風,而是從我的視角看過去,你曾經站立的位置。鐵絲網分隔著被白雪覆蓋的操場,美的不是純潔的白雪,而是我曾站在那裡,一轉頭,就看見了你。
在我的眼裡,天氣沒有好壞之分,那些有特殊意義的全是因為曾經有你。
氣象殊異,可於我而言,你永遠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