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20章

酒店前開滿了黃色的小花,艷麗的樣子,有點俗氣。

站在那裡看一會兒,也會覺得土腥味漲滿了鼻腔。十一假期中,油菜花怎麼會開?還不止違背時令,為什麼會被種在如此高檔的場所?夕夜百思不得其解。

秦淺終於和男友舉行婚禮。

夕夜仍是伴娘。季霄和秦淺本是通過夕夜認識的,如今和夕夜斷了聯繫,又遠在異國,自然也不會特地回來找尷尬。

顏澤和新涼倒是因為夕夜的關係接受了邀請。

「作為交換條件也好,你們舉行婚禮時我要做伴娘。」閑聊時夕夜半開玩笑。

新涼接嘴說:「你伴娘做上癮啦?這個人家都避之不及,做伴娘的次數多了要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顏澤的婚禮我不是伴娘,說出去都覺得不合情理。」

「誰說我要和他結婚了?」顏澤佯裝不屑地癟癟嘴,「我才不結,免得過不久離婚又麻煩。」

「幹嗎離婚啊!」新涼叫起來,「你那烏鴉嘴消停點啊!」

「就算要結婚也就領個證拉倒。我才懶得舉行婚禮。累死人的繁文縟節。」

「你媽不會讓你那麼做。」

「那倒是。但是我就算舉行婚禮,也不會請這麼多人搞這麼大排場。只請親戚、同學,三四桌。」

「秦淺最初也是這麼設想的,可最後還是越統計人數越多。」

「是嘛,連我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來湊熱鬧了。」

「幸虧叫上了你,可派了大用場。」夕夜笑著說。

雖然名義上夕夜是伴娘,可幫助秦淺張羅事情的主力可是顏澤。積極程度堪比高中擔任班長那時,用新涼的話來說,就是連課桌椅和垃圾桶都被迫接受管理了。

才跟著聊了幾句天,顏澤又被婚慶公司的主持人叫走。剩下夕夜和新涼沉默了一會兒。女生的目光跟著遠處顏澤的身影轉。

「這種時候我才突然覺得,你們又重新在一起實在是太好了。」

新涼收斂嬉皮笑臉,瞥了眼夕夜的側顏:「謝謝你把她的日記給了我,不過讓我改變主意的並不是你折好的那頁。」

在夕夜特地折好的那頁上,初中時代的顏澤以稚嫩的筆觸寫下過任性的語句,有感於堂姐在那天舉行婚禮,顏澤寫道:將來我才不會結婚,結婚後一輩子只能守著一個人多乏味啊!我要和不同的人交往,厭煩后就分手去找下一個,三十歲開始養育一個只屬於我的試管嬰兒,一輩子過沒有牽絆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樣才是人生。

典型的顏澤心境,典型的顏澤做派。

什麼都放得下,什麼都不珍惜,自私自戀,享樂主義,其實一直以來,顏澤就是這樣的人。

可終究為一個特殊的人改變了自己。停下腳步定下心,眼裡只有唯一,哪怕乏味的時間長達一輩子,也決心和他分享人生。

夕夜把顏澤小時候的日記給新涼的目的,是讓他明白自己在顏澤心裡的地位。

絕不是滿足虛榮心的物件,顏澤會肆無忌憚地吃醋、吵架、埋怨、鬧矛盾,而沒有為了避免失去而小心翼翼寵著他,是因為把新涼當作平等的伴侶。

但如果新涼不是因此而回心轉意,夕夜實在想不出那本日記中還有什麼溫暖人心的章節。

「我看見了當年的你在和她交換日記時寫在上面的一段話。」男生說。

夕夜微怔。

「你寫道:愛是可以無條件付出,不在乎付諸東流,是可以無條件相信,不在乎錯信偏聽,是只有關心沒有擔心,是只想擁有不想佔有。愛不是依賴。依賴是怕無序,怕被拋棄,怕對方不能自律,得不到回報就活不下去,是太低層次的情感,不值一提。」新涼淡淡一笑,「我想我是愛顏澤的。」他的目光重又回到遠處顏澤忙碌的身影上,「愛是可以無條件付出,不在乎付諸東流。不是么?」

夕夜也想起了自己的確曾經寫過這樣的話。

年少時以稚嫩的筆寫稚嫩的心,感受到的卻是一生中最初最真摯最本質的體悟。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寫下過這樣語句的你,為什麼會放棄季霄?」男生轉過頭看住女生的眼睛。

夕夜突然哽咽,許久才喃喃說出一句:「我寫過這樣的語句,可是我自己忘記了。」

成年後人變得成熟、複雜、市儈、斤斤計較。

反而把最美好的東西遺忘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婚禮上,夕夜看見了亞彌。

女生好像帶了男伴。

夕夜隔著幾張桌子遠遠地往那邊望,亞彌和坐在她身邊的男生有說有笑,肢體語言豐富,仍是她一貫的大喇喇小女生的樣子,看起來很幸福。

夕夜並不覺得那男生身上有半點季霄的影子,完全是兩種風格的人。

她顯然應該注意到了伴娘是誰,卻沒有和夕夜打招呼,也許依舊厭惡著。但夕夜也沒有上前和她打招呼,說不清什麼緣由。

或許是由於嫉妒。

畢竟形單影隻的人只有夕夜一個。

婚禮的最後,照例是新娘扔捧花,接住的人是夕夜,可是有那麼一瞬,夕夜感到也許自己是世界上最凄涼的捧花獲得者。

散場時陪著秦淺站在門口送賓客,離去的不是三口之家就是一對對情侶。

結束后酒店外忽然飄起小雨。伴郎主動提出開車送夕夜回家,但是她拒絕了。

風是斜著吹的,雖然撐了傘,但雨水還是打在臉上,滲進頭髮里,右側的髮絲全都冰冷潮濕地貼著耳根、後頸。夕夜覺得自己正走在漫天滿地的水域里,禮服裙變成捆綁束縛著她的水藻,舉步維艱,前路渺茫。——為什麼要離開季霄?——明明是深愛的人。即使在一起而沒有承諾,也好過天各一方的錯過。——愛的羈絆中,本就該有一方愛得比另一方更為深沉,為了他放棄一切為什麼不能?這不是命中注定無法得到的幸福,而是自己親手拒之門外的幸福。

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和我同公司不同部門有個男的條件很不錯,三十多歲,是部門經理,總監跟前的紅人,有房有車,長得也蠻帥,我們公司好多小姑娘盯牢他。我和他有點交情,新涼也見過他,覺得他人蠻好的。我下個星期天把他約出來吃飯,介紹給你?」

夕夜陪顏澤逛超市,顏澤提出要給夕夜介紹男友。

「喂!你居然讓我去相親!」

「你也不能總一個人吧。為了季霄和易風間分手,又為了工作和季霄分道揚鑣,歸根結底你是最愛自己,把自己的職業生涯看得比感情重要,既然如此就乾脆現實點,別再對愛情抱幻想,找個合適的人結婚,安定下來,總比最後變剩女強。」

雖然在夕夜面前,顏澤說話一向不中聽,可到底她也找不出什麼話去反駁。

顏澤不理解自己,卻了解她。

「我和新涼都以為你會跟季霄走,到底是什麼讓你鐵了心放棄他?」

「不要說遵守承諾,連許下承諾都不敢的人,我怎麼敢把將來託付給他?」

「有些人只是認真慎重,不輕易許下承諾。」顏澤頓了頓,「季霄就是這類。」

夕夜沉默不語。

「說起來,不是工作為上嗎?怎麼你後來也沒去電視台?」

「欸?」夕夜正伸手從貨架上取食物,聽見顏澤的話,回過頭思緒停滯了兩秒。

彷彿地震一般,貨架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食物紛紛落下,顏澤也跟著忙不迭地去接去撿。

等到一切平息,夕夜再問「你剛才說什麼」,連顏澤自己也忘了:「唔……沒什麼。」

「聽顏澤說你在廣播電台做主持?」

「嗯。」

「我平時不聽廣播。」

「哦。」

「你主持的是什麼節目?」

「流行音樂。」

「流行音樂我也很少聽,一般都聽交響樂和歌劇。」

「哦。」

「……聽說你是F大畢業的?」

「嗯。」

「學聲樂?」

「新聞。」

「哦?有點不像啊。」

「……」

夕夜沒去看坐在餐桌對面的男人,倒是被他身後戲台上誇張表演的丑角吸引了注意。

搞什麼啊?這是相親吧?怎麼會定在這麼充滿民族氣息的嘈雜餐館?總覺得最近一些違背常理的東西在慢慢往自己的生活里滲透。

其實自己會答應顏澤來相親這件事本身就太離譜。

相貌太出眾,又在娛樂行業工作,被認為是不學無術的花瓶。

夕夜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依然難免有些心生憂鬱。原本論才情是沒什麼同齡人能夠相較的,俗語說「半壺水才響」,一直低調謙遜著不張揚,可這偏偏是不張揚就無法吸引眼球的時代,於是再好的才情也無人賞識。

「說實話,」夕夜像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似的抱歉一笑,「我都不知道他是來相親還是來吐槽的了。」

「哎呀你幹嗎又雞蛋裡挑骨頭!人家回復說對你印象特別好欸!又溫柔又文靜。我幫你說了這麼多好話,還把你燒的菜都拍了照發給他看,你好歹體諒一下媒人的辛苦跟人家再見一面嘛,說不定再見一面就找到感覺了呢?」

顏澤原是一番婆婆媽媽的好意,但夕夜總感覺平等的交流變成了推銷式的巴結,甚至本來還夠不上平等交流。雖然對方夸夸其談顯得很有學識,可引述的史料或評價的文學作品錯漏百出,有時連常識都有混淆之處。

夕夜耐著性子不去糾正,以免難堪,但實在做不到在錯誤的基礎上違心附和,只能沉默寡言,在對方看來竟成了學識有限搭不上話。

彼此無法溝通,夕夜對對方的不屑合情合理,對方卻夜郎自大對她不屑更多一點。

不免又想起曾經。

和季霄同一屋檐下的那段時間,雖然不太談情說愛,但聊閑天是常有的事。

夕夜晚飯後坐在沙發里看《史記會注考證》的《周本紀》。

季霄瞥見了,也不用拿文本便說:「『貴主不笑,人君懸重賞,求啟顏之方』,關鍵還在『人君』,褒姒之所以傾國,只因有幽王為之烽火戲諸侯。妹喜之所以傾城,也只因有夏桀為之裂帛。否則都是孤芳自賞枉多情。」

夕夜剛看到提及《格林童話》之處,於是想起:「小時候我看童話中的萵苣姑娘很不解,明明生在平民家、被巫女養大,怎麼又稱『長辮子公主』,後來才知道,因著有王子,所以有了公主。」

季霄凝神回憶那故事的原貌,笑起來:「我想你也是『長辮子公主』。」

此去經年,什麼都改變。沒有了「求啟顏之方」的人,貴主不再是貴主,公主也不再是公主,都成了「孤芳自賞枉多情」。

要和這些腹中空空卻夸夸其談、坐井觀天又自視甚高的人情投意合,夕夜只覺得委屈了自己,不妥帖。變成剩女也無妨,不過被人閑言碎語嘲諷幾句「曲高和寡」,總好過一生一世的委曲求全。

顏澤不會理解這些,但如果卓安還在,她一定能明白。

也許時間能使人忘記。

也許你心裡會永遠住著這樣一個人,只不過和他經歷的一切被時光碾成碎片。

也許終有一天,必須要強迫自己去認定那些碎片微不足道——辯論賽前也不忘把制服裙的上緣往腰間折進兩圈,把值得炫耀的細腿留出日系雜誌上的長度,能看見的只有坐在同一張桌前的男生。他視線無意間掃過你的膝,發出不易覺察的「欸」,遲鈍的他,自以為找到了答案:「你是不是又長高啦?裙子都短了。」

或是午間走向食堂的林蔭道上,和閨蜜一路有言笑,經過他和同伴的身邊,故意把步子踮得稍稍起伏、體態更輕盈、微微低一低頭,知道自己的長發會飄揚成動人的曲線,讓他無法不看在眼裡。

少年少女,未必就心懷愛戀。

可當時年少春衫薄,舉手投足都是曖昧,總想讓對方眼裡的自己更美好一點。

心與心之間牽著千絲萬縷的線,全是清純。

與這種暗藏機巧的清純不同,成年人的戀情有種沉澱之後更接近本真的平淡。

即使已不是當年的他們,但顏澤和新涼仍是令人羨慕的。

夕夜用筷子戳戳眼前的蟹粉豆腐,又難以置信地瞥一眼顏澤:「看起來好像可以吃。」

女生大笑著拍砸她的肩:「什麼啊!人家廚藝很好的好伐!」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一點,自稱「人家」的這部分,不是顏澤又能是誰?可廚藝?

「總覺得你做的東西吃起來會折壽啊。」夕夜實話實說。

「新涼天天吃,不也好好的!」找出一個證據。

「證據」立刻接嘴:「死好幾次了,幸好屬貓。」被女生狠狠瞪了回去。

夕夜結束玩笑動了筷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壓低聲音問顏澤:「你已經搬來和他一起住了?」

「那倒沒有,這裡離我公司太遠,早晨起不來,所以晚上我還是回家的。」

也就是說,如果離公司近,住在一起也很正常,這樣的親密程度。

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充滿了家常的幸福感,使夕夜不知該怎樣自然地把自己放進獨屬於他倆的結界里,尷尬一直無法消除。

「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起身告辭。

誰知顏澤也沒心沒肺地扔下新涼:「我跟你一起出門吧。我也得回家了。」還不忘囑咐男生一句,「你注意安全鎖好門。」

男生一邊覺得她好笑,一邊在沙發邊轉悠找鑰匙:「你們等一下,我開車送你們。」

夕夜擺著手推辭:「你送顏澤就好了,我又不順路。再說晚飯吃多了我也想散會兒步走去車站。」

「一個人的話也不用你送,你接著看電視吧。」顏澤馬上接話,「我也想走走。」

男生也不堅持,就坐了回去。一瞬間讓夕夜有些錯愕,但轉念想想,這反而是他們感情好的證明,什麼都直來直去毫不客氣,真心需要就開口說,說「不必」就是真的「用不著」,用不著拐彎抹角。

去車站的一路,兩個女生聊了聊行業八卦,沒有深入話題。

夕夜的視線一直向著公交車將要駛來的方向,表面上維持著談笑,心裡卻在考慮,從今以後應該和顏澤疏遠一點了。

一個人的極端幸福反襯另一個人的極端不幸。

怎樣才能不嫉妒?能想到,能做到,唯一的出路,就是遠離她,避免在心裡比較。

可是如果真能那麼決絕與一切煩惱一刀兩斷,就不是人生了。

沉默少頃。公交車從地平線下翻進視野,一點點緩慢膨脹,昏黃的街燈下,還看不清是兩人中誰等的車,夕夜不自覺地眯起眼睛,卻聽見身後很是猶豫地傳來一句:「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欸?」女生詫異地回過頭,微怔,哪個家?然後她突然鼻子一酸,紅了眼眶。

眼前的顏澤與曾經的顏澤重疊起來,九年前的她在相似的車站,根本不知道自己將怎樣改變彼此的命運,只是因為夕夜穿著單薄的衣服被風吹得看起來很可憐。她猶猶豫豫地問道:「吶,你要不要來我家?」

我們真的從來不是朋友。

所有旁觀者都誤解了。

工作后的一個周末,夕夜和季霄去附近的賣場儲備食品和日用品,到了超市門口,看見有個狗販在賣狗。那天也同樣起了大風,七八隻絕非名犬的小土狗頂多兩個月大,每隻又小又圓,因為怕冷擠成一團,瑟瑟發抖。

狗販正是想利用眾人的同情心把它們賣出去,添油加醋地說:「自家的娃娃狗生的小狗沒地方養,長不大的哦,兩百塊一隻,賣得掉就賣,賣不掉只能回家燉狗肉吃了。」

圍觀的許多女孩心疼地蹲下身去撫摸它們。

連季霄一個大男生都移不開腳步,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催著夕夜:「你要不要買一隻?」

夕夜一直站著沒說話也沒動作,許久之後才拉著季霄離開:「我自己尚且顛沛流離,沒有能力保證它的幸福。與其將來鬱結悲傷難以釋懷,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產生交集。」

所謂責任,並不是誰都有心愿意擔負。

而所謂命運,就是人各有路。

可是那麼一個女生,惻隱之心泛濫起來天翻地覆,她縱有千般不是,但心軟一瞬間,就敢於伸手牽起割捨不脫的羈絆糾纏,義無反顧擔負起別人的一生,勝過了太多掛在嘴邊流於表面的善意。

錯的人是我。

原本在風裡瑟瑟發抖,只有仰望才能看清這雙伸向自己的手。

幼時遭誘拐,誘拐者又早逝,在領養家庭受到虐待,初二那年如果被送去福利機構,恐怕不僅不能完成學業,能否活下去都未為可知。

顏澤並非朋友,無法交心,可是她的善良改變了我的命運。

為什麼忘了最初的感激,去與她攀比?

憑什麼去與她攀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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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你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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