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夕夜洗完澡,見顏澤盤腿坐在客廳沙發上敷面膜喝啤酒,忍不住笑。剛在新涼家見識了她賢惠的一面,以為她成熟了,不拘小節的任性又來複辟。
顏澤用腳趾都能猜到她在笑什麼,白了她一眼,佯裝不高興:「你真討厭!剛才我洗澡的時候就想起你從以前就討厭死了,從來不在衛生間放東西,每天洗漱完就把牙膏面霜收進包里,牙刷什麼的也用攜帶型的旅遊裝,好像隨時準備捲鋪蓋走掉一樣,而且反襯得我特別不會收拾,害我老被我媽罵。」
夕夜在她身邊坐下,話語間忽然沒有一貫的凌人盛氣:「我確實沒把這裡當做家,這裡也確實不是我的家,這是個事實。你爸媽一向客氣地拿我當外人,你可能沒覺察,我當然也記得他們的好。後來我出去讀書,也時常想念他們,但卻分明不是想念父母的感覺,而像是想念待我好的叔叔阿姨。」
「……你太敏感了。總是想很多,小心翼翼。」
「我不具備放肆的條件。」
顏澤沉吟半晌,又想起:「和你在一起時最開心的大概是那次吧……唯一不小心翼翼的那次……你大概有點喝醉了。我們都有點醉,你、我……」猶豫了一秒,才說出那個名字,「卓安。」
夕夜剛到顏澤家不久,朋友三人都覺得新鮮,卓安也成天跨著區往顏澤家跑,晚了就索性不回家擠在一起打地鋪。有天顏澤媽媽去國外探望她爸,成就了瘋狂的女生之夜。三個初中生也就這麼坐在地上偷喝起了啤酒,電視里放著《名偵探柯南》,但誰也沒去看,一刻不停地又笑又鬧。
當時美瞳剛剛上市,卓安就趕了時髦,另兩個女生都沒見過,覺得新奇,也搶她包里沒拆過封的日拋來戴著玩。技術還那麼不過關的年代,只記得無論眼球怎麼轉,美瞳都停在眼睛中間,看兩側時像有兩個瞳孔,可怕地搞笑著。
後來玩得肚子餓了,顏澤用發卡挑開媽媽床頭櫃的鎖,從裡面偷拿了一百塊錢,三個人溜出去吃辣醬油炸豬排和毛蟹年糕。半夜三更坐在通宵營業的中式快餐店裡,圍著油膩膩的桌子八卦卓安和當時是她男友的新涼。
顏澤說男生的名字聽起來像「新娘」。
卓安爭辯:「他才不娘,他最要好的哥們才娘呢,不過也蠻帥就是了。」
顏澤說:「介紹認識一下嘛。」
「『你和夕夜要搶起來的』,」夕夜回憶道,「她當時這麼斷定。」
顏澤糾正:「搞錯了,卓安說的是『你和熙澤要搶起來的』,你當時已經改了名字,但她總是改不了口。」
兩個人搜刮著各自記憶中的一切細節去拼湊被時光風化的曾經。
夕夜笑:「然後我好像回答的是:『才不會,我們會石頭剪刀布三局兩勝。』」
不幸的季霄最初便以笑柄的形式進入了這些未曾謀面的女生們的話題中,相識是很久以後的事。
女生們回程也瘋癲不減,一路唱歌,把自己當成SHE了,那時SHE也剛剛流行起來,第一張專輯中每首歌的歌詞都被初中小女生背得爛熟。
只不過,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卓安一個人唱了首日文歌,歌詞誰也聽不懂,她又不解釋,笑著糊弄了過去,當時只覺得好聽。
「我去了廣播台做音樂節目,才有一次碰巧又聽見那首歌,森田童子唱的,」夕夜嘆了口氣,抬起眼瞼,用無奈的目光看向顏澤覆蓋著煞白面膜的臉,「歌名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請你靜靜地忘記……』」
顏澤感到有冰涼的觸覺從脊樑上緩慢地滑過去,半晌才說出話:「她好像總是在說她才不要活很久,什麼『人生不過如此,衰老的後半段沒有意義』,什麼『溫暖只有八分鐘而已』……最後,終於如願以償了。」
「我一直以為『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是我的宿命,其實是卓安的。孤芳自賞不是真聰明,能和三教九流都親近才是真聰明,她能讓我當她是知己,也能讓你當她是知己,本身就是智慧。可是她逼迫自己藏起自己,是覺得委屈的。看得太透的人總是太容易消極到底。」
「如果沒有卓安,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和我做朋友?」
答案毋庸置疑,可夕夜說:「說不清。」
「我感覺你從來都瞧不起我。」
夕夜聽顏澤這麼說有點難過,不知該怎麼繼續話題。可顏澤又接著說:「我加了你微博關注你都沒加我。」惹夕夜「噗嗤」一聲笑起來,到底是顏澤,非常非常計較具體的雞毛蒜皮。
「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麼,怎麼關注你?」
「我給你發了私信。」顏澤「哼哼」著生氣,「你當然是看不到我的咯。知名DJ,那麼多粉絲!」
夕夜簡直拿她沒轍:「我不看私信的呀。行了你,怎麼那麼幼稚!明天加你,明天就加不行嗎!」
說話時感到脊背上又蒙了一層汗,潮濕的衣服緊貼皮膚,捂著都有涼意。
女生下意識去揭背後的衣料,涼意卻粘在皮膚上持久不退。明明剛洗過澡,夜深了天也並不熱,又是怪事一樁。
夕夜轉天就上了網去翻遍私信,顏澤果然先後給她發過三條,全沒被理睬,按她的性情,難怪要生氣。把顏澤的微博翻了幾頁,不是轉雙子座行動指南就是轉想要的名牌包包,不是秀度假照片就是秀看過的娛樂大片電影票,看似豐富多彩卻索然寡味。
就在夕夜想退出登錄時,她突然被顏澤@的某個用戶名吸引——「jxyxg」。
無法移開目光。
依據他和顏澤的對話內容判斷,正是季霄。
夕夜把他的微博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是另一種適意感受。
多半只有一句話,一張照片,一天只談一件事,發一條微博。
說的並非「愛得痛傷得深」那麼不著邊際的哲言,只是最平常的口頭語。照片也並非半隻鞋半張臉那麼虛無縹緲著的小清新,色彩濃郁的食物和生氣盎然的人像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
夕夜連他每一條微博下面的評論也不放,一句一句細細斟酌過,妄想了解他生活的每個角落,最終得到的結論卻是自己被排斥在他整個生活之外,他已經有了女友。
在一張迪士尼樂園拍的照片註解中,他寫道:某人說這張顯得我很man。
照片中只有季霄一人和卡通吉祥物。
評論中有個人說:因為你最近明顯,連我天天在你身邊都感覺到變化了。
順著鏈接去到那個人的頁面,看頭像是個挺漂亮的女生,在同一天的微博中她發的是和季霄兩人在迪士尼樂園的合影,下面她的朋友問:「是你新男友嗎?」回復是:「對啊,帥吧?」
夕夜又忍不住翻遍她的微博,特別留意季霄給她的留言。在最初的微博里,她問季霄為什麼老用這個用戶名,郵箱也是這個名字。
季霄說是拼音縮寫。
又追問,什麼縮寫?回答是,「季霄遊戲過」的拼音首字母。
什麼叫「遊戲過」啊?遊戲人生嗎?哈哈,那麼現在認真了嗎?那女生又問。
後來季霄沒再繼續對話。
微博用戶名明明可以隨時更換,重新註冊一個郵箱也不費什麼周折,夕夜不明白季霄這樣把自己的名字拼音縮寫嵌在其中又絕口不提的初衷,見他矢口否認,心裡又湧起淡淡的失落。
回想起來,自己從來沒做過他的女友,也從沒和他去過遊樂園之類的場所。
唯有一次,高中時代,和他一起穿過公園的經歷。
時隔多年,細節清晰得連自己都詫異。
周六去外校參加辯論賽回來,在世紀公園站意外下錯了地鐵,上了地面才發現是海桐路,離學校還有好長距離。
有三種選擇,再買票進站去繼續乘地鐵,或者繞過世紀公園走回學校,或者--也就是夕夜提議的選擇——買門票穿過公園走回學校。
地鐵票4元,公園門票10元,穿過公園的距離也未見比繞過公園的距離少。最不理想的一種選擇,可季霄甚至沒問為什麼。
走的是7號門到2號門的筆直路線,一直沿著湖。
「吶,你知道么?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進公園。」在長滿葦草的淺灘邊,女生說。
「我猜到了。顏澤跟我聊過一點關於你的身世。」
「要了解的話,不能直接來問我么?我可不喜歡被人背後議論。」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歉:「對不起。」
兩個人的口才都局限於賽場上的針鋒相對,生活中反而不善於交際,很快就冷了場。
沉默著走了一小段,到了三岔口,季霄在門票背面的簡圖上找最佳路線,夕夜一時忘了拘謹,也跟著湊過去看,呼吸落在男生手背上如此明晰。
距離太近,男生抬起眼瞼看她一眼,她才意識到,心裡有點慌亂地退開。
微微紅過臉。
又生怕對方看出自己紅了臉,心跳聲被放得無限大。
正在那時,身後突然響起了音樂聲,含混著沙沙的水聲,自後向前,溫和地將兩人漫過。
女生從男生微怔的臉上移開目光,回過頭,不禁抬手掩嘴去掩飾阻攔不住的驚訝聲。
浩瀚的噴泉和著音樂騰空而起,最高的足有五六十米,形態蜿蜒像水晶玻璃制的游龍,卻又比水晶更具流動質感,水柱時而突兀消失,頂端開出的花朵在那瞬間便隔空凝滯形成定格。
絢爛陽光在其間嬉戲,七色的虹掛滿半邊天,遠景處整面湖翠綠如玉,數不清的白色遊船飄懸靜止,像一幅油畫托起動態的噴泉。
和高中北門前每天清晨的音樂噴泉不同,這是壯美到足夠撼動人心留念一生的情景。
後來夕夜無數次返回那個公園去等候拍照。
在噴泉衝天而上的瞬間,不是少了澄澈萬里的天空,就是少了璀璨耀眼的陽光,湖面不總是那麼乾淨,七色彩虹也可遇不可求。
不知為什麼,明明是相似場景,相似天氣,那噴泉卻看起來庸常無奇,甚至連高度也看起來不如從前,噴發的時長也似有縮減。
但你明白,不是噴泉的錯,缺的也不是無法複製的天氣。
而是曾經駐足於岔路,與自己幾乎肩肘相觸的那個少年,他不在身邊。
公園裡的遊樂場依舊喧囂,2號門外仍看得見那座你指給他看過的白色圓頂圖書館,民生路上高樓外你們一同好奇過研究過為什麼修剪成字母「CIQ」形狀的行道樹也依然是當年造型。
深紅色的校舍濃郁的綠化環繞較從前更美了,校園外的盲道改成了和校舍一樣的深紅色,你仰起頭,頭頂沒有天空,校園裡的樹枝越過外牆,陰影覆蓋了整條人行道。
你記得當年自己就站在這裡對男生說:「我最喜歡這條路,不知道為什麼能夠感受到學校對我的保護,很有安全感。」
轉個彎就能看見男生們經常活動的籃球場,球觸地面的聲響在整個夏季都經久不息。
人行道上原本幼小的樹木也長高了,和校園裡伸出的枝葉在天空里相接形成了圓拱狀的棚頂。季霄就曾站在那裡仰頭笑:「我倒是更喜歡這條路。」
七年後的夕夜獨自靠在床邊對著空留景色的照片回憶他那些與自己再無交集的笑容、語調,入睡前有淚水滑過面頰。
航班原本預計九點到上海,但晚了點,捱到十點才安全降落。
取到託運行李,季霄在出口就方向選擇略略躊躇,立刻看見在左側誇張招著手的顏澤,在走向她的過程中隨後才看清她身後眯眼笑的新涼。
「歡迎回魔都!」女生落落大方地上前擁抱。
男生熟視無睹。
「怎麼晚點這麼久?小澤半小時之前就不耐煩了,剛才亂逛時已經意外撞倒了登機口那邊的一排欄杆,我只好一直盯著她,怕再等下去她要弄出什麼爆破事件。」
季霄只是笑,覺得這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從高中起就十分適合新涼。
新涼是開了車來接機的,在後備箱安置好行李啟程往市區去,三個人一路有說有笑。估計顏澤平時坐這車的頻率不低,車內小物件全是女孩的風格,連收音機頻道也設定在女生偏愛的時尚音樂台。
新涼的失策在於上車沒有立刻關掉自動開啟的收音機,只是把音量微微調低,等到當時的娛樂播報結束後車廂里響起了季霄最熟悉的聲音。
正說著話的顏澤突然打住。
新涼意識到什麼,想抬手碰開關,又覺得季霄沒有這種要求,反而太刻意。
獨特的女聲像一根絲線繞在寂靜的車廂里,四處碰壁沒有出路,只能在季霄頸上繞。
從第一個音節就被鎮住的男生只覺得呼吸不平坦。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分開兩年後,我想和曾經的愛人複合,卻不知道怎樣挽回他的心,他已經有了女友。我到了他曾住過的房間,地面積滿了灰塵,情不自禁就開始打掃。正在這時他回來了,看見我不知該說什麼,神情間似有感動,唇齒幾經張合,剛要說出第一個字,我的閨蜜就跟著進門打斷了,男生沒有再看我,彷彿不忍心,介紹說現在他的交往對象是我的閨蜜。我忍著心痛佯裝鎮定問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回答說『昨天』。然後閨蜜驚訝地問我為什麼在幫他打掃房間,我不知該如何處置自己,尷尬地說『我想他就快回來了,我記得他有潔癖』。旁人聽起來可能感到可笑,可對於我而言,實在太心痛了,醒來后還止不住淚。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夢是不合邏輯的,可就連夢中的錯過也只在一念之間--昨天。如果兩年前做過這個夢,我絕不會選擇永別……」
女聲減弱,音樂漸響。
不會忘記的,那是高中時最流行的一首歌,《時間》。
許多年,什麼都改變,
聲音在耳邊,
怎能假裝聽不見。
曾經快樂無限,
為什麼現在卻視而不見。
借口無分無緣,
世上沒有永恆誓言。
許多年,一切都改變,
身影在眼前,淚眼模糊作笑顏。
曾經相知相戀,
為什麼現在會對面無言。
一光年距離有多遠,真愛為何無法穿越時間。
「新涼,能不能繞道經過廣播電台?我只想……」男生無端哽咽,「再看一眼。」
新涼什麼也沒說便打偏方向盤變了道。
幕布般密不透風的天空,無際的黑色使人心情沉重,看原本無奇的雲也覺得撒了漫天的碎屑。好像連它們從哪一點開始崩裂破碎都能推測。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雲與天也這麼憤世嫉俗起來。
如果世界是神明創造的,無論他是置身哪個次元,張起這片天的心境只能是絕望悲慟。
夕夜更加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個次元才看得如此真切。
俯瞰的視角。
雲天竟然都在腳下。
她看見季霄從停住的車裡走出來,關上車門,面朝廣播電台的高樓站定。
她又看見剛做完節目的自己小心翼翼地盯著台階直到下到最後一級地面。
她就在那裡,行動自如。那麼漂浮在半空俯瞰眾生的又是誰?
地面上的夕夜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目光的終點指向並不寬闊的街道對面的男生,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幻象,但他的瞳孔因反射著銀色月光而真實地閃爍著,好似一片海洋。
當她迎過男生略帶同情的目光后,劇烈的疼痛愈發從胸口擴散,難以抑制。
這種痛感猛烈如陽光,在最接近光源的地方飛翔,烈焰灼傷了翅膀。
整個視界里,植物、建築、街道、天空,全都被強大的熱浪掀起,一邊焚燒一邊圍著兩人連線的中心旋轉,越轉越快,在疾速的馳行中騰空化成煙灰,再變成白雪簌簌下降。
靜止不動的只有彼此。
夕夜感到什麼東西從半空摔落下來,以滿目瘡痍的形態,瑟瑟蜷成一團,嵌回了自己的胸腔。
在季霄海一樣深邃的眼睛里,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失去了一切的自己。
甚至無力抬手去掩面。
就在一瞬間嚎啕大哭起來。
如果沒有你,即便闃靜沉澱千年,也無法心平氣和提及的「曾經」。
萬千晴雨,銘記一生的卻只有曾有你的須臾。
唯此一幅索驥之圖,告訴我怎麼能夠視絕望為幻覺。
在無邊無際的水域中,她看見黑色的夜從邊緣開始溶解,被白茫茫一片尚未燃盡的羽毛安靜地覆蓋……
接踵而至的是,全世界的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