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年少的戀慕若不能兩情相悅,就成了極苦的咖啡,偶爾可振奮人心,但大多數時間都難以下咽。
夕夜走在回校的路上,回想著那三張最為熟悉的面孔,有種自腳心到頭頂都被灼傷的錯覺。
有的人是近在咫尺卻對面不見。
有的人是遠在天邊卻依然惦念。
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卻忍不住捕捉傳聞的蛛絲馬跡,在與她永無交集的平行隧道里鑽一個洞,內心五味雜陳地窺視她的幸與不幸。
那是你羨慕卻無力企及的人,同時也是你不能理解的人。
「顧夕夜,我實在不能理解你。你不是和師兄交往得很好嗎?幹嗎又破壞蔣璃和她男友?」課間,有熟人來興師問罪,措辭中有個「又」字,坐實了顧夕夜一再冒犯的罪名,又聲張了自己的忍無可忍打抱不平。
夕夜抬起眼瞼,視線落在季向葵寫滿無端憤懣的臉頰上,再看看她身邊側後方的蔣璃,在兩人之間往複幾次,好像在用目光碟機趕蚊蠅。最後她沖季向葵微笑,柔聲開口:「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是沒什麼直接關係,不過你實在太過……」
「惹眼。」
「欸?」被打斷的季向葵一愣。原本想說的「太過分」在對方出其不意的接嘴后變成了「太過惹眼」。
「因為有我擋在前面,高中時你成不了級花,大學時成不了系花,其實我性格孤僻,混在人群里默默無聞本是龍套,但拜你所賜,時常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雖然沒有什麼好口碑,爭議女王卻也是女王。你想清楚要不要使我更惹眼哦。」
季向葵語塞,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蔣璃的自我發揮上。
夕夜的目光也順勢轉過去:「說吧,我怎麼破壞你們了?」
「給他充電話費這種事,輪不到你!」
「他是助教,我必須把作業交給他,可他手機欠費自己沒察覺,通過其他方法我又聯繫不上他,你說這種情況我怎麼辦?」
「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
「你也要想清楚哦,反正我已經聲名狼藉,你這樣無理取鬧下去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唯一知道前因後果的人是你男友,他知道你來找我會怎麼想?你何苦把他眼裡的自己弄得那麼惡毒,把他眼裡的我襯得那麼無辜?」
不過三言兩語,便讓滋事二人組忿忿離去,夕夜有包攬大小賽事最佳辯手的口才,應付鮮明的敵意不在話下。
一次次使她遍體鱗傷的,是錯信的偽善。
波瀾不驚地獨自度過了一周,在學校附近的大型超市裡買食材的時候,不太意外地在結款台遇見了前男友,意外的是他也孤身一人。
「也許是傳說中的『現世報』吧,和你分手后的第二天,她就跟別的男人外出旅行,至今沒有回來。」
回校的路上,因為對方堅持要同行並幫自己拎東西,夕夜只好勉強做個心平氣和的被傾訴者。
「聯絡不上?」
「無論我怎麼打電話發簡訊也不理睬。」
「別的男人……是什麼來頭?」
「當然這個我也打聽過,是和她同系的一個輕浮男,所以我有點擔心。」
高一的暑假被車撞傷,住院期間賀新涼混在同班同學中來探望,因為他是從事發現場救了自己將自己送往醫院的人,夕夜別有用心地藉機拽住他謝個不停,蠻有點要對救命恩人以身相許的意味。
男生在病榻邊爽朗一笑,輕描淡寫說道:「那天你和顏澤穿著一樣的衣服,剛開始我還以為受傷的是她,差點嚇死。」
幻想著有一天哪個王子白衣翩翩破光而來,從黑暗中拯救你。
他靜脈跳動的節律和血液緩流的溫度,突兀的手骨節和稜角分明的側臉,卻統統不為你而存在。
所有的溫柔,只是因為將你錯認成了他的公主。
「我有點擔心。」「我差點嚇死。」
這些別人聽來再普通不過的話語,如同一列列悠然的慢車。
它們駛過尋常的橋,尋常的隧道,穿過尋常的樹林與原野,尋常的市郊與村落,在溫暖夕照的摩挲下沿著地平線描一段恆長的墨綠色邊緣。
像碾過任何一寸土地般碾過你的心。
然後毫無知覺地繼續前行。
「……」
「若水其實很單純,單純得有點蠢。不知道那個男的究竟花言巧語跟她說了些什麼……唉。」
「不打算魄力十足地去找她回來嗎?」夕夜平靜地問。
「那倒不至於……還不知道具體情況,我想等她回來再說……」
從男生手中接過塑料袋,淡淡笑過:「我到了,謝謝。祝你好運。」
不再說「愛」,也不說「再見」。
因為現在看起來,連曾經愛過他這件事都顯得非常荒謬。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聲音和新涼特別相像,恐怕從一開始目光就聚焦不到他身上。
如果是賀新涼遇到這種事--轉身後夕夜想。
他十有八九會天涯海角地去把顏澤揪回來。
不過那位「輕浮男」倒是令夕夜有點介意。分手后第二天就拐跑了單若水,該不會是「系草大人」的作為吧。回想起來,賭氣時自己還真的說過「真想幫忙的話,就把你們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來破壞生態平衡。」
但沒人會真那麼胡來。夕夜對自己不切實際的妄想搖頭笑了笑。
話又說回來,那傢伙還的確有點胡來,輕浮這點也不假,一般人不會莫名其妙和陌生人接吻。
最讓人一頭霧水的是,他怎麼可能也叫「季霄」?細究一下,難道本校國貿系同一屆有兩個同名同姓的季霄?而且一個季霄是道德楷模型,一個季霄是道德淪喪型?什麼跟什麼嘛。
季霄本是夕夜最親近的異性朋友。
他與顏澤交往過,但並不順利,很快分手。即便如此,他還是認為錯在自己,一如既往地喜歡顏澤。
顏澤有把自己的弱點妥善掩飾的特長,很懂得對每個人投其所好,不吝惜對他人的稱讚,人緣特別好,即使親密的人覺察出一點不對勁,內心都會被「所有人都愛她,我和她無法相處,出問題的一方肯定是我」的想法撞擊。沒有人知道看起來那樣單純天真的女孩,心靈卻在逐漸腐朽。
夕夜嫉妒她的同時,也正被她以險惡數倍的用心嫉妒著。所不同的是,不擇手段付諸實行加害他人的只有顏澤。
高二時出了一場意外--由於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脫落造成兩名女生墜樓,其中一名傷重身亡,另一名失憶,失憶的是顏澤。
失去了記憶的顏澤連自己的日記本寄放在夕夜的儲物櫃這件事也不記得了。夕夜懷著無法平復的嫉妒心終於從中知悉顏澤的另一面。
許多年後,依然清晰記得闔上日記本時,那種眼前一片黑暗、身體的每個角落都被震驚強力襲擊的感覺。
不能原諒。
季霄竟還愚蠢地為她來質問:「我明明記得在事故發生前我叫你開窗,可你卻說『銹住了,打不開』,正因如此她們才會放心地坐在窗台上,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十七歲的夕夜臉上浮出與年齡不符的苦笑:「因為我想害死她啊,我一直嫉妒她。」
「你想要害死顏澤?你嫉妒她?」
「沒錯,我希望死的人是她。」
全世界被按下靜音。
從季霄錯愕的眼神中,夕夜看見了精神崩潰化身魔鬼的自己。
憑藉著偽裝的單純與善良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的人,是你。
被所有人無條件相信、無條件保護的人,是你。
撕碎我們所有少年時光的人,是你。
不能原諒。恨意日益堆積。
真希望能夠,由我親手,殺死你。
顏澤。
由苦笑變成大笑,轉身之後感到年輕時的一切溫暖美好從身體里迅速抽離,再沒有未來和希望,只剩下麻木的軀殼。
一遍遍在臆想中以各種方式殺死顏澤,細化每種細節。如果不是高二下學期及時分班從顏澤身邊逃開,夕夜覺得自己可能早已精神失常了。
而「沒錯,我希望死的人是她」也就成了對季霄說的最後一句話。
從曾經的校辯論隊配合默契的王牌組合,到現今同在一所大學卻從不聯絡的陌路人,中間的過渡只剩下這句真實的謊言。
諷刺的是,毀掉了夕夜唯一的愛情和唯一的友情之後,失去記憶的顏澤生活照舊,什麼也沒有改變。
此後又過了半個多月,彷彿生活在真空中,不與世界上任何人建立聯繫,逐漸連記憶中的面孔都模糊變形了。
這天,夕夜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飲料,取出時指尖一滑,罐子跌落在地,從運動場鐵絲網下方的空隙滾向了另一邊。伸長手臂夠了半天也碰不到,焦急的當下,男生骨節利落的手隔著鐵絲網出現在視野中央。
更遠一點的地方,靜置著他的三葉草鞋。
視線再抬高一丁點,是他俯身時無意中折起的衣料。
深亞麻色的頭髮,在陽光直射下顯得近似金色。
他略微一笑,又似乎沒笑,湖心波紋般的英俊藏在那邪氣的神情中:「你怎麼報答我?」
報答?
「欸?」夕夜思維有點遲滯,猶豫著把手伸過鐵絲網洞去接遞到面前的飲料。
「按你的心愿,把單若水拐回去了,你要先道謝才對啊。」惡作劇地把飲料罐收了回去。
夕夜突然不能動彈,男生的形貌被鐵絲網細緻地分割著。
「是……你?你真的……?」連貫不出一句完整話語。
「現在,是怎樣呢?抓住時機和前男友複合了?」
「……沒。」
男生搖著頭笑起來:「有半個月了吧,你也太辜負我了。」
「不,我……」
「還是說前男友什麼的,你已經不在乎了?」
步步緊逼的追問,讓夕夜無法理清思路自如應答,步調完全被攪亂了,關鍵是他的推測並沒有錯。
正在承認和否認中搖擺不定,懸在半空的手突然從腕部被捉住。
男生把冰涼的飲料罐輕輕放進她的手中:「別說謊,半個月來,你想的人是我。」
「這、這又算什麼?非精神支持的一貫套路嗎?輕浮男!花花公子!你少瞧不起人了!」因為被說中心事而惱羞成怒,虛張聲勢地斥責后,卻在甩開對方的手打算掉頭就逃的時候丟臉地被卡住了。
雖然手臂可以伸縮自如,但飲料罐比鐵絲網洞大得多。
情勢變得有點滑稽。
夕夜漲紅了臉。
男生笑得更深一些:「唉——真是笨死了。」續上中斷的對話,「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我和你初戀男友相像是真是假,可是說真的,你的個性讓我總想起我的初戀女友,我認為這其中有些是註定的。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懶得使用任何套路,正是這個原因,我現在處於真心模式沒必要使用套路。顧夕夜,你必須相信我……」
男生俯下身以平行角度直視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夜裡的大海一樣深邃而流光四溢……——世上除了我,沒有一個人會真心愛你,如果你輕信了他們的謊言,抱有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會一輩子受傷。
但是……
「為什麼?」屏息望著他。
「為你自己。」
不是預想中的甜言蜜語,而是事不關己地拉遠距離,這種強硬且自信的男生,以前從沒見過。
「你過來這邊。」
「欸?」
「這樣對話太像探監了。」不由分說地再度拿走那罐飲料,恢復了面無表情。
雖然也覺得不應該就這樣結束對話,但走到一半夕夜才想起:為什麼非要我過去不能你過來呢?作為男性……真是有夠過分。
繞經體育場入口,又折回男生所在的位置,有點意外地看見一個圓臉小女生出現在他身旁一邊喝礦泉水一邊跟他說著話。對方也很快發現了夕夜,笑嘻嘻地說:「是顧夕夜欸!風間你居然認識傳說中的顧夕夜?」又突然湊近夕夜的臉小聲嘟噥,「好棒的皮膚,用什麼牌子的BB霜啊……」
「……風間?」夕夜喃喃重複道。
「我,易風間。這位是——」手指著身邊的圓臉女孩子,「我女友,路亞彌。」
「女友?!」等到反應過來對方只不過是說笑,已經來不及阻止自己的臉迅速垮落。易風間么?還真是擅長一本正經地隨口說瞎話。
亞彌臉骨架很小,有點嬰兒肥,眼角下垂的大眼睛,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幾,十分嬌小可愛,與夕夜這種冷艷美女沒有任何共同點,聽見風間的介紹詞之後立刻笑著對夕夜擺手:「不是啦,風間是我男友的男友,他是小攻,我男友是小受,他們同居兩年啦。」
「啥、啊?」連聲音都哆嗦了。
下一秒,那孩子眼角下彎,露出撥雲見日的甜美笑容,讓夕夜深刻體悟到自己的失敗--居然接連被戲弄了兩次。
「那你們慢聊哦,我去玩啦。」亞彌得逞後有一點小得意,腳步一墊一墊地走開。
「哎等一下。」夕夜跑出兩步,「那個……BB霜……基本上我不用,因為沒有什麼國際大品牌出那種東西,總覺得對成分不放心,化妝品很容易鉛什麼什麼汞什麼什麼過量,我覺得還是應該認認真真用傳統的隔離加粉底,但其實,你膚質也很好,只用隔離就夠了。我推薦的牌子是……欸?」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打斷。
亞彌大笑著撲過來抱住夕夜一個勁用腦袋頂她:「萌死了!這種又純又呆的天然萌物最有愛了!風間你快把她撲倒吧!」
哪國語言?完全茫然的夕夜只好望向風間求翻譯。
男生有點無奈:「稱讚對方皮膚好是女生間約定俗成的寒暄語。你不用那麼認真的。」
「你們倆交往吧,我舉雙手雙腳贊成。」
「我反對。」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但那種溫度,卻萬分陌生。周遭空氣瞬間就凝結了。
夕夜抬頭轉向聲音源頭,果然是季霄。
季霄完全無視夕夜,只冷冷地朝風間扔去一句「如果你非要和顧夕夜在一起,就表示跟我絕交」便轉身就走。
一向擅長炒熱氣氛的亞彌也不知所措,愣過三秒,猶猶豫豫地跑去追上季霄。
只剩下風間和夕夜尷尬地對峙。
其實一切都明晰了,風間是季霄的死黨,而季霄對自己的反感是不言而喻的。
說到底,根本沒什麼好期待,幻夢經不起一擊就粉碎,都是自己作繭自縛。夕夜長吁了一口氣,苦笑著,對風間說道:「對不起。」
但與此同時,風間面無表情,臉上彷彿罩著一層濃霧,說了截然不同的三個字。
兩個人的聲音在虛空中交疊,模糊了真實與幻覺的界線,然而,那三個字的存在,無論夕夜多麼不敢相信,也不可能被否定。
母親在世時一再告誡我不要相信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而今我依然不知道什麼人值得信任,卻先遇見了無條件信任我的人。
你說得天經地義理所應當,語氣毫不起伏跌宕。——別理他。
平平淡淡,乍聽無情實則溫暖,給我的安慰不可名狀。
是什麼穿過指縫自由落體,延落在炙熱而蒼白的地表,須臾便蒸發無蹤?
是什麼被手心接納,在指示命運與情感走向的掌紋間溫柔地融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