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在季霄一直以來的記憶里,夕夜被「堅韌」、「獨立」這類詞貼了標記,擁有在任何情況下獨擋一面的魄力和決心。卻一直沒有發現,她總是毫無戒備地依賴自己。
無論是當年遇上複雜的論題,還是如今困擾於和風間的芥蒂,無論是賭氣的語調,還是求助的訊息,最後總是這麼一句:「那你說該怎麼辦?」
想來很難不讓人苦笑。
「在想什麼?」亞彌搖著季霄的手臂問。
男生長嘆道:「沒什麼。」——風間什麼也不願告訴我。不要說把我介紹給他母親,就連朋友圈也不想讓我接觸。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理解他、進入他的世界。——交流是雙向的,他一直這樣,我的坦誠也變得可笑。我無法估計他什麼時候才能準備好,因為甚至看不到一丁點『正在嘗試』的跡象,與此同時,只感到我的門就快對他鎖上了。
季霄突然想起,自己對待亞彌的方式也和風間沒有什麼區別,雖然原因又大有不同。
亞彌年紀小,神經粗,大大咧咧,遠不像夕夜那麼敏感,大概,不會因此感到絕望。她不會在意這些。從另一方面而言,說不定要她融入自己的朋友圈,帶她去見父母,反而會給她壓力讓她難受。
男生又看她一眼,女生對方才的出神果然既往不咎,轉而展開別的話題。
鬆了口氣,幸好她不會在意。
時隔數日,一天深夜,秦淺打來電話,語氣聽起來心煩意亂,開口第一句就非同小可:「我不想和譚奚結婚了。」
夕夜罩上外套起身,躡手躡腳到寢室外接聽:「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只是發現自己也許沒那麼愛他。」
「哈啊?都這種時候了,說什麼傻話?」夕夜頓了頓,把手機換到另一側,「這段時間籌備婚禮你太忙太累,人在極端疲憊的狀態下逃避退縮很正常,但你不要真的付諸實行啊。譚奚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他那麼珍惜你……」
「他是個好人,這沒錯,但如果他真那麼珍惜我,為什麼籌備婚禮這麼多事讓我一個人來承擔?他有工作,難道我就沒有學業了嗎?我可以放棄,為什麼他就不可以犧牲?」
「都快結婚了還在斤斤計較這些,你也太孩子氣了吧。」
「還沒結婚就已經變成這樣了,以後怎麼過一生?」
夕夜被反問得啞然,思維和口才都派不上用場。「但是……」
「確實,這段時間非常忙非常累。所以我一直在問自己這種忙這種累到底值不值得。如果我真的非常愛他,那麼為了他受一點累有什麼好抱怨呢?和深愛的人結婚不應該是一件特別幸福的事嗎?我不該斤斤計較的……所以我才想自己沒有多愛他,是這件事讓我看清了自己,他沒有錯。」
過於震驚,夕夜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總之,夕夜,謝謝你答應做我的伴娘,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你……」
「不用在意我,你和譚奚談過了嗎?」
「還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談……」
「……雖然我很想給你一些有效建議,但實際上如果是我自己碰上這種事也會不知所措。」夕夜略作猶豫,「我從來沒有辜負過別人。」
「……不會吧,我才不信,你前男友的數量應該和我差不多。」
「但每次被甩的人都是我……是真的,別看我整天虛張聲勢,其實我就是個櫻木花道欸!」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所以還真的不太能理解你們這些好運氣的傢伙,放著那麼愛自己的人不愛,不知道究竟想追求些什麼。」
「我可能還沒到為了誰停下腳步的階段吧。」秦淺說,「那麼愛我的人,對我來說也許是個負擔。」
「你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當然。」
「挺可惜的。」女生的語氣低落下去,「我和風間都覺得你們特別登對。」
這次夜聊之後,大約二十多天再沒有秦淺的消息,夕夜猜測她只不過一時意難平,和譚奚鬧鬧彆扭,或許轉天就又重歸於好。再加上期末考試階段學業為重,分不出閑心去多管閑事,於是既沒有主動關心也沒與其他人說起。
最後一門必修課閉卷考試結束的那天,整幢教學樓漂浮著浮躁的喧鬧,每個人說話的音量和語速都至少是平時的1.5倍。夕夜交了卷,從講台邊的地上翻出自己的書包,撥開兩個女生,加快腳步低頭穿過女廁所門前排起的長隊。
下到二樓時,另一個剛剛散場的考場里的學生湧出來,很自然地匯入人群,然後聽見幾步之遙的身後,響起叫自己名字的聲音。
逆著光的原因,隱在陰影中的表情不太像剛考完試的樣子。
夕夜靠在右側的樓梯扶手上,等季霄順著人流下來。
「全部考完了?」
「還有兩門專業課下周交論文。」女生從抱在懷裡的書包中掏出一罐咖啡遞出去。
男生擺擺手示意不要,但是在夕夜準備拉開易拉罐的瞬間又從她手裡搶走:「既然都考完了就不要老喝咖啡,對身體不好。」
夕夜跳著連下四五級台階,在前面笑:「我總覺得男生一旦展現出溫柔體貼的一面,就變得有點婆婆媽媽。尤其是你,長得本來就太清秀。相比起來,我更喜歡辯論中的你,非常乾脆,非常決絕,不輕易受人左右。」
「……果然是冰山。」男生佯裝委屈把咖啡還給她,「連善意的關心都拒之門外,你這種女生少見,真不知易風間通常都怎麼處理你這座大冰山。」
「真不知亞彌怎麼忍受這種比自己秀美幾百倍的男友。啊——她知不知道當年你被我們評為班花的事?」
「如果知道肯定是你長舌。」
兩人笑過,又沉默了數秒,夕夜正色道:「你有話要對我說,是么?」
「什麼都瞞不過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說。」
「到五角場那家茶座吧,順便我也想去百聯的三樓買套睡衣。」待季霄點頭同意后,夕夜輕聲問,「很重要的事?」
「為什麼這麼說?」
「鄭重到要特地找個安靜地方說的地步了。」
「你……是我熟悉的那個顧夕夜,」男生微笑起來,「心急又不直率,總是採取旁敲側擊的迂迴戰術。如果是亞彌,她會直接粘上來撒嬌,然後纏著我一路追問到底什麼事。」
「如果換我那麼做,你一定會毛骨悚然。」
「唔,一定的。」季霄走下自動扶梯的最後一級,停住腳步,朝不遠處的茶座看一會兒,「夕夜……」
「就是那家。」
但男生的猶豫其實根本無關於談話地點:「……新涼回國了。」
放射狀的紅光在夜空中逐漸萎縮,之後全世界遁入黑暗。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后才知道,但我不知為什麼,竟然連這八分鐘的溫暖都體會不到,更不要說能看見天的邊界重新泛起微光。那懸挂在蒼穹之上的是什麼?為什麼獨為她們閃爍?她們為什麼能笑得那樣無憂無慮,唱得那樣縱情肆意?為什麼能說著「我無法為誰停留」毫無戀意地告別過去,而只在別人的眼睛里種下憂鬱?是什麼。為什麼。該去做什麼。
許多年來,這些問題像渾濁的膠液包裹我,攪動時讓人難以呼吸。
被周圍人認定為「美女」,從初中開始。第一次對夕夜公開表達讚美的是班主任,那時她剛從師範大學畢業,零星留存著身為學生的稚真,體現在寫字與批改作業分不同顏色的圓珠筆這類細節上。
在某次家長會後,她對顏澤的媽媽說:「其實如果走在街上,大部分人都會以為顧夕夜才是你的親生女兒,長得跟你有點像哦,我們班的女孩子數她最漂亮。」
顏澤媽媽回答:「要說長相啊,肯定比不上蕭卓安。夕夜這孩子關鍵還是聰明乖巧,讓人省心。不像我們家顏澤,心思太雜,玩心太重,脾氣還倔得很。」
之後班主任老師大概又說了些「顏澤也有顏澤的優點」之類的話,夕夜已經不記得。但那番比較式的議論卻印刻在大腦皮層上,無法輕易抹去,從此死死地認定自己比不上蕭卓安。
卓安是膚色白皙,留黑直長發的大家閨秀。在校時一直梳高馬尾或芭蕾髮髻,沒有劉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家教傳統,舉止得體,清純的氣質深受長輩們喜愛。
與此截然不同的是一頭棕色碎散捲髮,混血氣質的夕夜,骨子裡透著不羈和憂鬱。其實這才是同輩人中公認的校花。只是她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一直認為自己不如卓安漂亮。
因為自卑,又無法如她那樣樂觀無憂,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植起藩籬。
當賀新涼最初以卓安男友的身份出現時,那份卑微的少女情結已註定無法得以成全。
給這段無終的暗戀加一個時間限定,是「很久以前」。
然而跨越到「很久以後」的現在,一丁點線索——比如聽見某個人的名字,比如看見相似的街景——也能變成刺穿心臟的鋒利武器。
明明好好收拾起感情,決心做一個吝嗇冷漠的人。
因為付出得少,在被背叛被遺棄的時候短暫地傷心一兩天,然後又能重振元氣。以為已經練就了這樣的本領,遺忘一切不愉快。
只有在他重新出現時,你才明白時間不是對誰都萬能的良藥。
對他的喜愛原來比想象深厚久遠,故作洒脫是耿耿於懷的一種表現。又或者不再耿耿於懷,而是妥協於習慣。
習慣了面對他的時候,感覺全世界被按下靜音,唯有自己的心跳聲欲蓋彌彰。
而你所能做的,不過是生硬、刻意地從他身上扯開視線,用緘默去對抗所有失落的幻想。
緋紅色的雲在空中展成羽翼形狀。
這就是陸地上所能看見的,最美的落日景象。
看不見的,雲層之上其實是另一番輝煌。
季霄用燭火外焰點燃香,遞給夕夜,看她俯身拜了三次,又接過香幫她插進香爐,小心不讓滾燙的灰燼落在她手上。接著她退回蒲團折膝跪下,把雙手平攤在兩肩的陰影里,低頭,再俯下身。
整個過程對跪在右側、與她所有動作保持一致的新涼連一眼也沒看。
哪怕說最後一句「節哀」,眼睛也緊緊地盯著地面。
看似冷冰冰地漠不關心。
又怎麼會,在最後一次從蒲團上抬起頭來時,令人瞠目結舌地,淚如雨下。
季霄的手滯在從香爐上方移開的瞬間,而下一秒,他很難不注意到新涼微紅的眼瞼,三個人之間維持著闃靜,靈堂略略泛黃的天花板把沉香的氣味從頭頂上空壓下來。
因為你看不見……
三天前。
「他媽媽自殺了。回來奔喪。」
女生面頰瞬間失掉血色,並不是出於對普通朋友的牽挂。
而此刻,無聲落在蒲團邊緣的淚水,也並不能單純用「同病相憐」去解釋。
你看不見,闃靜的表面下涌過怎樣的巨瀾。
在隨後其他親朋祭拜靈堂的活動間隙中,新涼特地在人群中找到夕夜和季霄:「謝謝……」詞窮並沒有引致尷尬冷場。季霄攬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以摯友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
夕夜眼眶又潮濕起來,但是她第一次直接地看向新涼的眼睛,微蹙眉抽了抽鼻子,同時擁抱了他們倆。
相識近七年,他終於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王子,夕夜知道,一句「謝謝」中有半句是給自己的。
足夠了。
但是,為之付出的代價太過沉重。
「想起自己媽媽了?」一同走去車站的路上,季霄猜測夕夜祭拜時情緒失控的緣由。
女生點點頭,視線挑高一些。橘黃色的路燈鋪滿街道,一隻大白貓以倨傲的姿態悠閑地穿過斑馬線,停在打烊的小賣部門口前,爪子伸進紙箱去撥弄裡面的垃圾。已是深冬季節,但即使晚上也不覺得冷,四下無風。
「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後,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留住她。除了照顧她,每天還步行去附近的一座寺廟為她祈禱,跪在蒲團上磕頭,許下讓我少活十年換她十年的願,求來護身念珠戴在身上……我就是想讓她活到看見我獲得幸福的那一天。你知道么……」哽咽得難以為繼,「我從小到大沒見過她笑一次。
「但就是這麼微渺的心愿,那些神明都只是袖手旁觀,如果他們真的存在,那麼是為誰、為什麼而存在?「蓋棺之前,我從手上褪下了念珠放在她耳朵邊,唯一的心愿也隨她進了火化爐。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幸運會降臨在我身上。」
男生拎過她的手提包,往前趕了兩步:「新涼說等他家的事處理完了,我們聚一下。」
「『我們』是指?」
「你、我、新涼、顏澤--我們。」
夕夜驚訝地看住他:「你覺得我和顏澤見面合適嗎?」
「那你覺得我和顏澤、新涼哪個見面合適?」季霄有點開玩笑的神色。
夕夜遲疑了一會兒,找不出反駁辭。
「你比我大度,我是女生,斤斤計較是天性使然。」
「我挺懷念那時候……」男生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
女生停住腳步,微側過頭,詫異地等待下文。
「高一時的合唱比賽,彈鋼琴配樂的是你,擔任指揮的是顏澤,我們班得了第一名。不管後來產生過什麼矛盾,你們倆也曾有『最佳默契』的記錄。」季霄說著低頭笑了笑,「我本不該說這些。」
夕夜回過神:「為什麼?」
「閨蜜之間的矛盾,本該你們自己解決。任何第三者抱著任何好意來插手都不會有善終,最後的結果總是閨蜜和好如初,第三者反倒成了公敵。」
女生聽出他語氣中的委屈,彎著眼無聲地微笑:「亞彌和喬綺讓你吃過教訓?」
「無數次。」
「但前提是,她們是閨蜜。」
「你和顏澤也是。」
「……那你覺得我和顏澤還有可能和好如初么?」
季霄認真地點點頭。
「好吧。」
「好吧?」男生有些意外地松下一口氣,「我還以為說服你還得費好一番口舌,幾乎把所有辯論技巧都準備好了。」
「你了解我,比我自己更了解。所以就按你的建議辦。」
夕夜說完,走出一段路,才覺察男生沒及時跟上來,回頭問:「怎麼了?」
季霄輕輕答道:「沒想到我的建議對你這麼重要。」
這段路上堵了車,喇叭此起彼伏響得聒噪,摩天大樓上的巨幅液晶廣告屏色彩變幻,整個步行街人聲喧囂炫彩斑斕,使人的感官無不受到巨大刺激,卻反而愈發把夕夜與季霄的黑衣襯得肅穆異常。
女生把雙手柔柔地團在外套口袋裡,手心的溫度經過觸點傳遞到指尖,視線別向遠處街景:「從前我一直真心希望你和顏澤天長地久,不是為了顏澤,只是自私地害怕失去你這唯一的朋友。只要你和顏澤沒有分手,就不會脫離我的生活圈。偶爾想有個聊天的人,偶爾想有個談心的人……是的,我覺得季霄你,對沒有任何信仰的我而言,很重要,不可或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