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覺得夕夜你是個不太果斷、缺乏行動力的人哦。所以作為朋友我還是很在意,你是不是從來沒問過風間在他心裡你和夏樹誰更重要?」亞彌說。
「我不想給他壓力。」
「與其說不想給他壓力,不如說不想給自己壓力,提起這些可能讓他靜下心思考、找出正確答案的話題,害怕那個答案會導致你們關係崩潰,對么?」
被說中了。夕夜緩了兩秒,不露聲色地將問題推還給對方:「說起來容易。類似的問題,你問過季霄嗎?」
「問過呀。」
夕夜吃了一驚,扭轉頭:「季霄怎麼回答?」
「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是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的。」亞彌輕描淡寫地笑笑。
這時,付完款的學姐從收銀處跑了回來,把一疊收據單塞進夕夜手中她自己的皮包。「可真是累死了。」
「我們效率挺高了,總算落實了幾個大件。」亞彌是樂觀主義者,「說起來,結婚也是件麻煩事啊。現在得去廣福寺還願了吧?」
事前學姐提起因為之前許過愛情願,現在成了真,所以今天下午想順道去還願。
夕夜推辭說:「你陪秦姐去吧,我自己先回學校。」
「一起去嘛,既然這麼靈驗,我們也許個願唄!」
女生搖頭笑一笑:「我不信神明。」
夕夜在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的公交站下了車,獨自走回寢室。
途中西北風颳得緊,當時沒覺察,進了樓道才感到臉上生起一股割裂的疼痛,忽然間眼眶濕一圈,使視線也變得模糊了。
剛上了樓就接到風間的電話,男生幾乎立刻就覺察出她的哭腔:「怎麼哭了?」
「沒有啊……大概被風吹得有點感冒吧。」
「自己要注意身體啊,總是穿那麼少,可不是弱不禁風么。」頓了頓,接著說明來電初衷,「亞彌剛打電話說晚上和秦淺吃燒烤,讓我帶上季霄開車去接你,秦淺她男友也會從公司直接過去。大家聚一聚。」
「嗯好,我準備一下,你大概幾點鐘過來?」
「六點能準備好么?」
「能。那……到時候見。」
「到時見。」
夕夜闔上手機,抽了抽鼻子。
你是如此溫柔的人,對我稱得上無微不至,然而和你在一起卻使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錐心的痛,連賀新涼也不曾讓我這樣難過。
亞彌一語道破真相--我不敢有抱怨,不敢有異議,不敢給你壓力,是因為我知道這幸福來之不易,更因為我清醒地明白它脆弱得不堪一擊。
習慣了你對我這樣好,怎麼去習慣沒有你的未來?從前每當我受到傷害就會安慰自己,我長得不差,脾氣也不壞,將來總會遇見一個真正愛我的人。可如今我卻總在想,倘若那個人不是你,我該怎麼辦?冒著失去你的風險親手揭開彼此微笑的面具,我沒有這種「坦誠相待」的勇氣。
十七歲時,一無所有。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也沒有男生喜歡自己。
但也沒有像如今這樣瞻前顧後。
受了再大的傷害,被最大限度地嫉妒與孤立,也會倔強地重新打起精神一個人走下去。
和書本里沒什麼存在感的難題作戰以消磨時間,看各種明星的八卦或護膚美髮的資訊以分散精力。早晨起來刷牙時看見鏡中絕非平庸姿色的自己,對身為級花被小學妹崇拜這件事心知肚明,安慰安慰自己,對自己說「將來會好的」,自愈力好得很,日子過得其實並不艱難。
然後是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
二十歲時,心態突然就改變了,也並非需要什麼契機,在年齡以2開頭后自然會發生轉變。低年級學妹罵起人來張口閉口地稱你為「大嬸」、「大媽」,你很難不意識到不復年輕,從容不在。
那種任憑什麼也無法擊潰的信心在不知不覺中自己瓦解崩潰了。
如同生命力殆盡的植物,伸展枝葉想要糾纏住身邊一切可能成為依靠的東西,以抵禦有朝一日颱風的不期而至。
不知道為什麼,過早地陷入了一種悲哀的恐慌。
「……什麼呀!你昨天還殺了我一百多次!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差勁的BF了!」亞彌嬌嗔著嚷嚷起來。
「誰讓你搶我裝備。」
秦淺被飲料嗆住,咳了幾聲才插話:「沒看出來,季霄同學幼稚到跟自己老婆搶裝備。」
「我……」男生覺得分外委屈。
夕夜在一旁只能陪著傻笑,有關遊戲的話題完全聽不懂,自然也插不進嘴。
期間風間還說到什麼「村鎮」、「派系」,讓夕夜頗感意外,原先以為他不是那種會玩網游的男生。
隔世之感愈發強烈了。
和一桌好友同席共進晚餐,卻感到孤單和無所適從,逐漸聽不見嘈雜的交談聲。夕夜低頭垂眼,伸過公筷拈了面前的蘑菇往烤盤上放,然後把之前烤好的培根分到正忙著滔滔不絕的各人的碗里。
過了不久,秦淺學姐的男友匆匆趕來,學姐不太高興地瞥他一眼:「怎麼這麼晚?都快吃完了!」
「加班嘛……路上還有點堵車。」賠著笑臉。
亞彌一看氣氛不對,生怕男生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和學姐鬧彆扭,趕忙笑嘻嘻地幫著圓場:「這個點肯定到處都在堵。」
誰知沒好氣的卻依然是秦淺:「知道這個點堵車就該早點請了假出來,你哪天不忙?哪天不加班?」說著說著還不自覺拔高了音調,語氣就像訓斥小學生的班主任。
男生倒絲毫沒覺得不妥,笑著點頭:「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秦淺這才作罷,語調冷淡地朝面對此景目瞪口呆的朋友們介紹道:「這就是我BF。」
男生弓下腰落坐,謙和地笑著補充說:「我叫譚奚。」
夕夜從一側靜靜觀察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戴眼鏡,窄版剪裁的西裝很襯他得體優雅的氣質。比秦淺大兩歲,介於男人與男孩之間的年紀。外表雖然成熟,神情間又難免流露出稚氣。
可從為人處世的老練程度而言,又覺得城府有點深,畢竟,聽秦淺說,年紀輕輕已是外企中管。給人的總體感覺,是個難以取悅的人。然而,從剛才起就只見他一味對秦淺妥協遷就。秦淺很幸福。
想到這裡,夕夜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風間。
秦淺突然轉過頭問:「夕夜呢?」
「什麼?」這才回過神。
「夕夜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欸?」女生不太自然地抿了口飲料,眼睛彎在玻璃杯上方,「沒有那種打算。」放下杯子后又自嘲地笑笑,「沒辦法,嫁不出去。」
招致秦淺愈發沒分寸的玩笑,以家長的語氣對風間說道:「我們家夕夜就交給你了,要好好照顧她哦。」
夕夜心往下一沉,沒有勇氣去看風間的表情,裝作沒聽見秦淺的話,急忙扭頭找亞彌搭話。
吃過晚飯後一行人從烤肉店走向K歌房。
夕夜和左側的秦淺聊天,右側的風間一直沉默。
等她習慣性地去牽他的手,覺察到對方有些退縮,卻並沒有十分在意,還繼續著和秦淺的話題,直到又走過幾步,男生停了下來。
夕夜說笑著轉頭,看見自己牽著的人不是風間,而是臉上寫滿窘迫和詫異的季霄。女生愣了數秒,環顧四周,才發現風間落下了一段距離,正在後面毫不介意地笑看著自己,神經隨即鬆了,也跟著笑起來。
這只是一段插曲。卻因此順勢和季霄一路同行。
季霄忍了又忍,還是覺得好奇:「亞彌說你今天很反常,不肯跟她們去廣福寺許願。我想起高二時學農,路過寺廟時一群女生都進去拜了拜,只有你例外,也不在乎一個人等在門口,好像異常排斥似的,有什麼原因?」
「哪能什麼事都有原因,我只是覺得既然不信,何必假裝虔誠。」
季霄心裡琢磨著夕夜的話,走出一段路,又聽見夕夜壓低聲音在耳側的問話才回過神。
「你知道風間和夏樹為什麼會分手么?」
「主要是因為風間的媽媽反對。他們從高中時代開始交往,高考後風間留在上海,而夏樹考取廣州美院,大一時堅持了一年遠距離戀愛,偶爾風間去廣州看夏樹,寒暑假夏樹回上海。因為聚少散多,好不容易團聚就無時無刻不粘在一起。一開始對這份戀情投贊成票的風間媽媽整天不見兒子人影,感受到兒子被搶走的威脅,轉而強烈反對。」男生頓了頓,「你應該知道吧,風間出身於單親家庭。」
夕夜點點頭,長吁了一口氣:「和母親相依為命長大,是母親唯一的精神寄託,反過來,風間也不可能不聽取母親的意見。這種感情羈絆……有同樣身世的我深有體會。」
季霄這才想起夕夜同樣出身於單親家庭:「你們確實很容易相互理解。」
「那倒未必。」夕夜扭轉頭望向沉沉夜幕,霓虹燈閃爍在視野各處宛如幻覺,使她眼睛有些模糊,「關於他自己的事,關於他和夏樹的事,風間什麼也不願告訴我。不要說把我介紹給他母親,就連朋友圈也不想讓我接觸。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理解他、進入他的世界。」
「給他一點時間,也許他還沒有做好向誰敞開心扉的準備。」
「交流是雙向的,他一直這樣,我的坦誠也變得可笑。我無法估計他什麼時候才能準備好,因為甚至看不到一丁點『正在嘗試』的跡象,與此同時,只感到我的門就快對他鎖上了……很絕望。你說,」夕夜看向季霄的眼睛,「我該怎麼辦?」
男生咬了咬牙關,一語不發,受寵若驚卻不知該如何回應。
掌心中潮濕的汗,在濾過夜風之後變得冰涼。
誤牽過她手的掌心。
有時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不經意的一句話,像一粒種子被埋入心岫,誰能想到它在悄無聲息地拔節瘋長。
梁靜茹的傷感情歌唱過第四首,男生們幾乎要開始抗議,才換了蔡依林。
是亞彌搶得了麥克風搖晃在歌房中央。細究歌詞涵義--彩繪玻璃前的身影,只有孤單變濃郁——到底還是傷感,可歡快的曲調輔以屏幕上和現實中年輕女孩們明媚的表情,讓人一點也覺察不出事關別離。
這樣的年紀本該無拘無束什麼也不怕失去。
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在室內脫去厚重的大衣,亞彌穿的是一件鵝黃底薔薇花色連衣裙,溫柔輕盈的質地,旋轉時蕾絲內襯俏皮地露出一點,就那麼自然地往毫無防備的準新郎腿上坐下勾住他的肩,好像陽光落下,男生立刻窘迫得從肩到腰都僵硬起來,開朗爽利的準新娘拍手嘲笑,心無雜念地分享著惡作劇得逞后的喜悅。
季霄在身側突然笑出來,夕夜轉頭問怎麼了。
「我想起她最好的朋友喬綺對她的評價--胸也無腦也無,不知分寸為何物。」
於是夕夜也跟著笑。沒有人會與她計較什麼,惹人羨慕。氣氛不受半點影響,在這之後,秦淺和譚奚順勢合唱了那首《明天你要嫁給我》。
如果做這種舉動的人換成夕夜,結果會截然相反。
到底是為什麼,自己缺乏、也無法帶給別人那種洒脫不羈的快樂。
整個人像被脫過水,乾巴巴,嚴肅,拘謹,沉重。沒有一絲可以揮霍的,輕飄飄的生氣。
出神間,思緒突然被騷亂打斷,夕夜朝混亂的發源地看去,原來是送熱飲的服務生進門時腳下一滑,將手中的托盤整個兒打翻在離門口最近的譚奚身上。
秦淺馬上向門外的服務生們喊叫,引來了經理。肇事的女生嚇得目瞪口呆,經理一個勁兒地道歉,關切地跟在譚奚身後詢問有沒有燙傷。
男生沒有說什麼,只是起身往盥洗室去,臨走前指了指女服務生的手:「我還好,她倒是燙得比較厲害。」小女生這才發現自己也被飲料燙了。
事故處理的結果是經理主動提出消費免單,並且賠償200元錢。
譚奚的手只是紅腫,塗了點救急的燙傷膏,自己並不以為意,秦淺有點埋怨他太息事寧人:「要是被燙的人是我,絕對饒不了她!」
男生半開玩笑地攬過她:「要是被燙的人是你,我也絕對饒不了她。行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是沒怎麼樣么。人家也是打工的,不容易。再說也不是故意的,自己燙得比我嚴重。對她發火又不解決問題。」
「對經理髮火倒是能解決問題。」
「對經理髮火,經理過後不是還得把賬算到她頭上么。你看吧,肯定這個月工資被扣了。」
因為敗了興,而且譚奚的衣服也被弄髒,所以就此兩兩散了,幾個人在路口分開。
和風間一起去停車場取車,夕夜轉身後感慨:「真是脾氣好,換作是我在氣頭上肯定也會胡亂找人發火,哪能像他這麼理智。」
「偏是秦淺那種不依不饒的,遇上了這種不瘟不火的,果然互補型才是天造地設。」風間跟上她,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肩上,攬著她走。
女生從側下方緩慢地抬起眼瞼看住他線條硬朗的下頜,待男生覺出視線的溫度回看過來,淡然一笑:「互補型才是天造地設,那相似型呢?」
男生愣了兩三秒,隨後表情不太自然地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往前快走了幾步。
夕夜笑著追過去:「怎麼了?」
沒怎麼,只是說到「相似」,你的眼中已經沒有其他相似性。
在你對我講述的曾經,夏樹把課本擱上桌面,再俯低一些,看見透明的塑料包裝袋,抽出來,裝著的是一套冬季制服。
腦子頓了一秒。
突然覺察到自己身上罩著淡淡的人影,猛地抬頭,又看見你正弓著肩手撐桌面站在自己身邊。夏樹慌得往後縮,重心不穩,椅子三隻腳都懸空了。
那張臉上曾經有過的表情,在四年後的深夜,我的臉上真切地重現。突然覺察與自己牽手的人不是男友,猛地回頭……
面對出人意料的距離,無法淡定自持,卻又努力佯裝淡定自持。倏忽閃過面頰的羞赧慌張,在須臾后就被撫慰平息。轉瞬即逝的不知所措,你盡收眼底,甚至忍不住在事後回憶時微笑起來。
都是心地如此透明卻如此複雜的女孩,敏感脆弱又堅定沉靜,何其相似。
我和夏樹在常人眼裡凌厲張揚,為什麼唯獨你看穿我們外殼那麼堅硬,而本質是那麼小,那麼傻,想要好好守護?
是怎麼了?風間把夕夜的左手團在自己右手中,步履慢下來:「你知道么,剛才在K歌房,秦淺把你託付給我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就是愛開玩……」夕夜急忙解釋,突然感到手上的手力加重一點,困惑地打住話頭。
「我說『好』。」
「是么?」聲音有點哽咽。
「嗯。」
「可是……」女生盯著地面。男生詫異地看向她的側臉。
過半晌,她抬起頭,聳聳肩輕鬆地笑笑:「沒什麼,謝謝。」
再一次--「那季霄你說,該怎麼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