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記得是剛剛轉熱的初夏,晚飯後自修前,女生剛洗完澡,脊樑周圍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汗,路過教學樓的落地鏡時往裡面不經意望一眼,長捲髮的上半截是奶茶色,發尾處還是潮濕的,暗灰褐色。
以這樣閑適的心情自然無法體會別人內心的焦灼,一丁點過失也被無限放大。
夕夜蹙眉轉過頭,語氣中帶著嗤笑成分:「哪有人會看煙花看得把女朋友弄丟!」
「……我也道過歉。」
「走散后你就自己回家了?沒找到她怎麼能安心回家?」居高臨下盯著他再拔高音調重複質問一遍,「你怎麼能安心呢?」
男生啞然僵在四級台階下。
依然記得那時。
落地鏡反射的強光罩在他臉上,卻掩飾不住。
未被安撫反而愈加愧疚的神色。
對顏澤的嫉妒強化到無以復加,竟以刺痛她喜歡的人為樂,可又說不清為什麼,得逞之後,連自己也被刺痛了。
季霄是那麼單純的人,對自己的每句話都信以為真。
想說「對不起」的慾念從五年前逶迤至今,哪怕天地之間被瓢潑大雨塗抹得一片暗黑,曾經那世界的稜角與界線都不復清晰。
涼亭外一窪窪積水坑裡的水紋逐漸消失,身邊避雨的人群散盡,惟餘下零落雨點順檐滴落的聲音,此時才覺察路燈早已亮起。
「得儘快找到亞彌。」正這麼想著,季霄聽見由遠及近呼喊自己的聲音,停住腳回頭張望。
夕夜手裡拿著一把收起的傘,朝這邊緊跑幾步,又在兩三米開外停住:「季霄你這個……笨蛋,要抱柱而死嗎?」單憑聲音聽不出是笑腔還是哭腔。
但兩三米的距離,讓人能夠無誤地捕捉到一切細節--抽動的鼻翼和微紅的眼眶。
被淋濕的額發與頂發,暗灰褐色。漸變至奶茶色的蓬鬆發尾。
幽暗夜裡,赤白橡色的燈光溫和地傾瀉在了她的肩上。——總有些線索與過去相連。
雨後是一連數日乾燥的大晴天,一碧萬里的天氣總讓人蠢蠢欲動計劃出行。
夕夜伸手去開車門,卻和風間指尖相撞,兀地擦出一簇靜電火花。
男生在她縮回手后,笑嘻嘻地繼續著把門拉開的動作:「被我電到了。」
「你少自戀。」夕夜拉住坐墊,無奈越野車太高,上不去,努力掙扎了兩下,風間索性把她抱上座去。
女生等他回到駕駛座,接著問:「怎麼換了輛車?」和先前坐過一次的不同,換車這麼頻繁,似乎不是太好的徵兆。
「沒有徹底換,只是和你出來時開這輛,你是我的女人,應該享有不同尋常的待遇。」
夕夜愣了愣:「這輛車,雖然好,但我不喜歡。」
「為什麼?」
男生轉過頭看向她的側臉,迎上的是她回視過來的目光。
「車太大,離你太遠了。」
女生臉上依然是麻木冷漠的神色,彷彿沒有任何情感,這使人總要緩過幾秒,才能覺出她話語間的暖意。
離電影開場還有兩小時,風間提議去咖啡館喝杯咖啡消磨時間,走到門口時像是臨時起意般隨口說:「這家店我高中時就常來。」但翻找當年的留言簿的神情,卻又讓夕夜確定他是蓄意而來的。
在其中一本留言簿上,有高中時的風間和夏樹寫的誓言。風間對夕夜斷斷續續聊起一些他和夏樹的過往。
「你怎麼定義她那個人?」
「自私卻有自毀傾向,極需安全感卻不信賴安全感,愛我……卻始終無法確定是否應該愛我。一個矛盾的人,我拿她無解,連她自己都拿自己無解。」
「這種人我見過。」夕夜肘部支著桌子托腮,嫣然一笑。
我們總是依照舊日情人的模式去尋找新戀人,哪怕那種模式恰恰是導致彼此疏離的原因。
有時也未必意味著情感上的念念不忘,而僅是一種偏好與習慣。
從咖啡廳走向停車場途中,風間牽過夕夜的手。手心與手心交疊處,滲出分不清歸屬的細密汗珠,填補了掌紋縱橫留下的間隙。
覺察到夕夜一路沉默,男生開口問:「生氣了么?」
「欸?」
「看見從前的留言,會生氣么?」
「不會,」女生險險地讓過一輛疾馳的車,先只是條件反射作答,又過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風間在問什麼,「……你該不會是為了讓我吃醋才來看的吧。」
「怎麼可能?」朗聲笑了。
夕夜反倒覺得有些尷尬,佯裝不經意地瞥了眼他的側臉,一個小小的動作便觸發了耳道里兩種聲音嘈雜的糾纏。
我愛你,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世界。夏樹是你世界中不可迴避的一部分。
然而在甜蜜的過去,總有那麼一兩個瞬間,你牽過她的手,手心與手心交疊,含混了彼此的溫度與汗水,不分彼此,沒有間隙,就像此刻你我一樣。
我憑藉凋零的花瓣想象曾經的絢爛,憑藉斷續的音符想象往昔的悠揚,憑藉殘存的傳說想象舊日的美好。因為我最先見了終局,所能觸及的空餘記憶,展現於我眼前的一切都在證明一個真理--「不可迴避」終有一天會變成「不堪回首」。
人類窮盡了智慧也無法定義永恆是幾年幾月幾分幾秒的跨度。
告訴我憑什麼相信,連定義都不存在的存在。
和風間一起看了個戰爭片,由於是冬季檔期的首個商業大片,全城一大半人都出動了,影院里座無虛席,影院外一票難求。整部電影雖然耗資空前,但唯一出彩之處是女主角的演技。
風間在擁擠的人潮中辟出一小塊空間讓夕夜先上自動扶梯,女生站定後仰頭回以致謝的眼神。
男生起先站在比她高一層的台階上,覺得彆扭,便下了一級。
夕夜順勢挽過他的胳膊:「女主角是季霄的表姐,他跟你說過嗎?」
「嗯,說過。好像以前是唱歌的吧,後來轉向影視了。」
「她還是我們陽明中學的學姐。在高中時我就很崇拜她。」
風間側目,對「崇拜」一詞感到有點詫異:「為什麼?」
「我和她也不熟。對她最直觀的印象是高一新年晚會上的彈唱,雖然那時她沒有出道不是藝人,鋼琴彈得也不算專業,但她身上有種非常陽光的東西,周圍人很容易受感染。就是那種……不管什麼挫折都無法擊垮的自信。」
風間微怔。
不管什麼挫折都無法擊垮的自信。
每每談及這種特質,你想起的不是哪個偶像藝人,而是中學時代的某個普通女生。
你告訴我,高二的時候,17歲的夏樹轉學來與你同班。
瘦臉頰,寡薄嘴唇,楚楚文弱,眉宇間卻隱藏倔強。綰成細辮的柔順長發也變成了齊著下頜的短髮,比初中時更顯冷漠利落,恬靜寡言。大片白光從教室前門湧入,融化了她半側身姿。
此前那麼漫長的分離,你思念她多過淡忘,費盡周折探聽她的近況,知道她隨父親去了外地后處境糟糕,逃學,違紀,成績一落千丈,人際關係緊張,與不良少年交往,引發了械鬥事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可在你腦海中卻怎麼也勾畫不出那副叛逆張揚的模樣,你所能回想的,只有那個翹了補習課沉默著跟在你身後走過四個街區,當你轉身預備發作時,溫婉一笑,將掌心攤開在你下頜處的少女。
你知道,想象只是記憶的延長線,不可靠。想象得出她溫婉的微笑,想象不出她微笑時眼中閃耀的暖光。只有現實中的重遇才能證明一切沒有改變。
她敢於向那些滿懷敵意的女生公開宣戰,把背地中傷的、亂傳謠言的小人一個個揪出來打擊報復回去,不懼怕寂寞也不依賴旁人,懂得分享與原諒,一寸一寸地收復失地,哪怕整個世界都傾覆,她也有擺正它的力量。
夏樹依然是夏樹,她未必特別美,未必特別聰慧,她的自信有時顯得沒來由,但不管什麼挫折都無法擊垮。
她也有忐忑與躊躇,但最終的恬淡莞爾總讓你無論時隔多久都能想起曾經……
風間送夕夜到她寢室樓前的自行車棚邊,臨別時拉了拉她的手:「早點休息,睡前給我發個晚安簡訊。」
夕夜走出幾步,三個打扮花哨的大一女生嘻嘻笑笑地從身後超過她跑向前去,用撞的姿態推開樓門,嬌嗔著呼朋引伴,夕夜也加快腳步往門口趕,卻被門口一對正在吻別的情侶引開了注意。那男生個子不高,站在比女友高一級的台階上,情形著實滑稽。
夕夜在心裡偷偷笑,又有些悵然,在樓道門口逆著風轉過頭,風間已經走遠了。——曾經,是什麼使你停頓?是什麼使你流連?——而如今,要怎麼憑藉眼前這個人去想象另一個人的一生?周末,夕夜回了趟養父母家——也即是顏澤家,聽說顏澤代表學院赴香港短期交流,並拿了英語演講競賽二等獎。父母談及女兒的成就,語氣間多少帶點誇張炫耀。
夕夜笑吟吟聽著,偶爾跟著讚歎兩句,心下暗忖:顏澤從小就千伶百俐,心機深細,父親是駐外大使,母親是外企高管,內因外因相加,獲此成績也不足為奇。然而再深思下去,這種競賽多半有貓膩,憑著她父母的關係,說不定享了什麼便利。如此才平了不忿。
母親去世之後、被顏澤家收養之前,夕夜也曾在別的家庭短暫停留,那家只有一個男孩,名叫顧鳶,比夕夜小三歲,也聰敏過人,「姐弟」間全然沒有如今與顏澤這般彼此嫉妒,友愛親密地度過一段極快樂的時光。最後反倒是與養父母之間發生一些難於啟齒的衝突矛盾致使相處不再融洽。最後,養父母以將要被派駐國外工作的借口將夕夜轉託付給了同事——顏澤的父親。
不知什麼原因,聽說顧鳶獨自留在國內。但夕夜和他斷了聯繫。
剛上大一時有一次被高中母校請回去介紹高考經驗,竟在走廊上遇見穿著高一校服的顧鳶,一瞬間怔忡不能移步,內心五味雜陳,定在原地。
男生走到她跟前脫口而出的是「姐」,而與此同時,夕夜卻只是尷尬地擠出一句「你好」。
從那以後,夕夜明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之後一周的周四晚上,亞彌正和室友編段子、搞模仿秀,取笑某個有點迂的任課老師,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穿過中間的盥洗室倚在門口喊:「亞彌,你的電話。是個女的。」
「找我怎麼找去你們寢室了!」這廂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來人說:「撥錯一個尾數,我也懶得多費口舌讓她重新打,正巧要來問你借洗衣粉,就叫她在那邊等著了。」
亞彌從櫥櫃下面取出半盒洗衣粉給了她,搖搖晃晃地跟去了隔壁,拾起聽筒時還沒收住笑。
「什麼喜事惹你這麼高興?」伴著說話聲還有風聲與馬路上車來車往的噪音,聽上去夕夜在邊走路邊打手機。
「哪兒有什麼喜事,不過一個呆老師罷了。姐姐找我什麼事?」
「我這兒倒有一件喜事。我一個師姐結婚,下月辦酒席,因為我在她任助教的課上當過課代表,交情不錯,偏要讓我當儐相。我雖然沒當過儐相,可也曉得不光是席間站在她身旁當個擺設,總要陪著她操辦置新,我看東西的眼光不行,正愁著怎麼辦,風間就想起你這小精怪,讓我找你周六跟我們一起去趟郊區的建材市場,不知道你得不得閑?」
「我有什麼大事可忙!再大也大不過婚姻大事,當然是要去的咯。」女生一轉身,見幾個女孩朝自己擠眉弄眼地笑,扮了個鬼臉,「要不要再叫上個男丁去幫忙搬東西?」
「那倒不用的,風間他也不去。訂好的傢具擺設一般都是隔幾天送貨上門。你來就行了,這麼說定了,明天我再給你簡訊約碰面時間和地點。」
「好的,那我就等著了。夕夜你下回別再撥錯電話了,我在隔壁。」
掛了電話,屋裡的調笑聲也壓不住了,一齊哄鬧著:「亞彌要和誰結婚?季霄吧?」
亞彌嬉笑著擰了其中兩張臉就跑。
「誰結婚?你們才結婚!你們全家都結婚!」
剛逃回自己寢室又在門口被室友拽住:「再不來接電話,季霄就被我搶跑了哦。」
亞彌一邊伸手接聽筒一邊問:「什麼時候打來的呀?」
「打來有一會兒了,我和他聊著,誰讓你那麼慢。」女生嗔怪著回了自己的座。
季霄問她剛才去接什麼電話,回答說是夕夜邀自己去逛街,季霄那頭沉默了片刻沒接嘴。然後兩人聊了聊當天吃的菜見的人,就道了晚安。
同寢室的問:「今天怎麼才說了這麼一小會兒?」
女生扭亮檯燈攤開書:「明天有英語課,作業那麼多,哪兒有心思談戀愛。」
「作業多又不是一天布置的,你把每天跟季霄煲電話粥的時間省一半出來,別說那麼點英語課作業,只怕連GRE都考下來了。裝什麼好學生!」
亞彌回頭沖準備就寢的室友吐吐舌頭,憨笑了兩聲。
季霄匆忙掛了電話,抬起窗,朝樓下叫了聲「易風間」,倒把正僵持的風間和夕夜嚇了一跳。見兩人依然獃獃地站著不動,又緊追了一句:「怎麼不叫夕夜上樓來?」
風間拉著夕夜轉到門前,把手裡的塑料袋遞給季霄:「我送她回家。」季霄這才發覺他喝了酒。
女生在一旁邊推他進屋邊解釋:「和幾個朋友吃過晚飯鬧了一陣,他喝得不少,走到這樓下酒勁才上來。說讓他別送我,他卻偏不肯,真是固執死了。」
季霄把塑料袋又遞還給他,推他進去:「行了行了,路都走不穩還送別人。夕夜我去送,你進去休息,放一百個心。」
於是季霄和夕夜兩人一路往學校走去,問答稀少得可憐,略有些尷尬。
過半晌,季霄長吁了一口氣問道:「你和易風間在交往?」
夕夜瞥他一眼,又飛快把視線移向一側地面,「嗯」了一聲。隔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你不同意?」
季霄「哧」地笑出聲:「我又不是你爸爸,我同不同意有什麼關係。我也沒什麼立場反對,當初那麼說多半是置氣……」說著頓了頓,嘆口氣,低聲繼續,「和他在一起,怎麼想都是你倒霉。」
這次笑的人換成夕夜:「過幾天他就會把我吃了?」
「你別笑。」季霄突然停住腳步。
夕夜也停下來,回過頭。
男生猶豫再三才說道:「他心裡有別人。」
景深里路燈延出一道漸弱的光的軌跡,切割著厚重的夜幕,左側是沉入寂靜的校園,右側是車輛依舊川流的大街,一邊耳畔傳來忽強忽弱的噪音,彷彿半夢半醒的世界在呼吸。
寒風刮著臉頰,看不見的氣流從彼此之間疾速掠過。
女生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只丟下淡然一笑:「這我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