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一]
用什麼辭彙去形容失望。我喜歡的歌手十幾年前在這所大學的食堂成名,他帶來滿腔真誠和銳氣,換取掌聲寥寥無幾。夜幕降臨,或許他曾坐在沒有一星燈光的石舫,嗅青草馨香馥郁,聽書聲朗朗然自神廟石階上流瀉,看垂柳伸展長臂在湖面下幻化成詩人。
撫平沮喪后釋懷一笑,恍然悟到這是別具風骨的校園——有思想,有理性,有精神的張力。
他未被熱情以待,卻也沒有失望。失望是,十幾年後的我循著足跡尋至此地,此地已物是人非,滿目瘡痍。
「還是那個問題,昨天中午十一點四十你在哪裡,在做什麼?」「在食堂吃飯。」
「有誰可以證明嗎?」「如果沈芃沒自殺,那麼此刻大家都會在議論另一個『大事件』。
有個女人聲稱非我校男生不嫁,昨天跑去食堂蹭飯吃,吻了一個陌生男生作秀。有兩個電視台的攝像機在跟拍她。我不敢肯定有人能為我作證,因為她吸引了所有學生的目光。」秋和停頓下來,仿若出神,直到警察幾欲敲桌面提醒她才復又開口。
「……如果向電視台要剪輯前的影像,也許能找到我,悲傷地坐在那兒,不是個好背景。」
[二]
兩個女生走進45號寢室樓,其中一個的著裝簡直可以用詭異來形容,已是初夏卻包裹得嚴嚴實實,衣料外表銀光熠熠,還戴著巨船似的寬沿帽,像盆要送進微波爐烤制的菜;另一個和她相比倒是正常多了,青色T恤,胸口有煙灰和暗粉的塗鴉,配的是燙藍牛仔褲。但看起來還是有點怪,這樣的色彩在夏裝里很難尋覓。
身邊每個人都在議論沈芃自殺事件,秋和與烏咪自然也不能例外。「不是說她受不了處分的打擊才跳樓的嗎?怎麼你又成了嫌疑人?」「沈芃不是跳樓自殺的。出事時簡訊發了一半,收件人是我。上個月我被人從樓梯撞下來摔破腦袋,隨便查一查也知道和沈芃有關,再加上這整個月她沒有一天不在發簡訊騷擾我,手機里應該都有記錄吧。」
「他們……懷疑你把她推下樓?」「嗯。不過已經查了當時食堂的錄像,證明我在吃飯。」「真諷刺,明明本來是受害人,現在卻成了頭號嫌疑人。」烏咪打抱不平道,「沈芃她們那樓以信號不好著稱,每天晚上窗檯一片熒光,非得把手機放在樓外才能發簡訊。可能是意外掉下樓吧。」
「……你知道么,她最後一條簡訊是發給我的。」「發了什麼?」
「據說只打了七個字——『你和顧楚楚其實』——就出了意外,我也猜不到她想說什麼。」秋和直接擰開門把,開了門,薛濤在寢室。
「反正不可能說出什麼好話。」一聽兩人對話就明白她們也在議論沈芃的事,薛濤不顯突兀地插進話來。
秋和不打算在這話題上過多八卦,一邊放下包,一邊拍拍薛濤:「我在寫新劇本,你能給我提供點大學生活的素材么?」
薛濤隨手指了指角落裡厚厚一捆校報:「那就是我全部的大學生活。」秋和聽語氣注意到她今天有點煩躁:「怎麼了?」「楊鉻周末要回法國了,我想去送他又不想去,我最受不了這種哭哭啼啼的場面。」「他會哭?」
「我會哭。」「沒看出來。」
薛濤回過頭狠狠瞪了她一眼。秋和笑著把那一捆校報拎到自己椅子邊:「除了軍訓的時候,還有學生看這些東西?」
「沒有。」薛濤恢復了一點,「你們班發過么?反正我們班從來沒發,堆在會議室里留著大掃除的時候用。」
「知道你還嘔心瀝血的。」「我嘔心瀝血是為了保研,如果當寢室長能保研我就擠掉郭舒潔當寢室長了。」說這玩笑話的時候,她看向郭舒潔的座位,但對方不在。「保研名額定了么?」
「團委反正沒人排我前邊,總不能全保學生會的人,團委一貫也比學生會強勢啊。學工保研這塊除了雜七雜八找關係的,七八個名額至少能保證吧,我覺得我基本定了,不過學生會那邊錢筱頤估計也是鐵定的。你說她怎麼就不能行行好出國去呢?欸——說起來,我聽到一個謠言,說你申請了保外校?回上海?真的假的啊?」
「昨天下午才申請的你就知道了,人精哪。」「不……關鍵是為什麼啊?」秋和低頭翻看每頁都寫著刊名的《青年報》,笑了笑,沒回答。「秋和——」郭舒潔從寢室門外喊進來,「葉玄電話。」秋和走到跟前,郭舒潔笑嘻嘻地舉著聽筒遞給她:「我剛掛了張昊的他就打進來了。」
「跟你說了打手機,我不是坐在門邊,跑過來站著接電話多麻煩啊。」秋和跟葉玄說。
「你沒聽說沈芃打手機打得從樓上掉下去啦?我們隔壁寢室新聞系的男生為她默哀呢,你要不要聽聽?」
「默哀怎麼聽?」「也是。你讓我查的通話記錄,我怎麼給你?發簡訊?」「多嗎?」
「不多。」「那就發簡訊吧。我還以為你會邀功蹭頓飯什麼的。」
「可以嗎?嘿嘿。上回你一言不發就跑了,我這還膽戰心驚呢,誰知道你在不在生氣啊。」
「我一言不發就跑了是因為腦子在想事。不生氣,謝謝你還來不及呢,那時和現在都是。」
「那我六點左右去寢室找你。」秋和回寢室掛上聽筒,見郭舒潔用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便索性在她身旁床沿坐下低聲說:「曾曄和葉玄沒什麼過節。就是曾曄想找人打我,正好找著了葉玄高中時要好的哥們兒,被他知道了,把事攪黃了,打個電話警告曾曄別動壞心眼。後來曾曄也沒把我怎麼樣,葉玄犯不著害她。你別想歪了。」
「我沒想歪。反正也不關我的事。我就挺好奇你怎麼會跟葉玄好。」「我沒跟他好,我找他幫我查後面那個電話是誰打的。」「呵呵,哦——」郭舒潔終於笑出來,「他剛才說『我是葉玄,找我媳婦』。我覺得秋和你跟『媳婦』這個詞太不搭了。」秋和有點頭疼地起身:「那你還找我。」
[三]
辦公室里,有個男生正激憤地追問教務老師:「為什麼保研、出國和工作只能三選一?別的學校沒有這種規定。學校這樣限制,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教務老師眼睛也不抬,漠然以對:「沒好處,但每屆都是這樣規定的。」
秋和在門口躊躇,直到教務老師對那個男生厭煩,不予理睬,招手叫她進去:「你有什麼事?」
「您還記得我么?秋和,上學期電影史課選重了。」秋和見教務還是一臉茫然,便繼續說下去,「通選課您給我記了零分。我要求實事求是註銷掉這門課,因為我現在申請保研,不能有掛科。」
「哦,這個問題啊……這不行不行,註銷不了。」「但……」
「現在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我怎麼給你改?別說是現在,就是在當時,我也沒有給學生改分數的權力。」
「可是當時這個零分就是您改的。」「不可能,我沒有改過,所有分數都是老師給多少我輸入多少,有什麼問題你找任課老師。跟我說也沒用。」教務又拿出了不願繼續話題的態度,胡亂點著滑鼠佯裝看電腦,「秋和……你叫秋和,哦——你這學期體測都錯過了,體測錯過都不能畢業的你知道吧?還指望什麼保研。」
「我前陣子受傷了,有病假條……」「病假條也沒用,你這個學期選了體育課,就必須參加體測部組織的體測,你有病假條,體育老師可以給你緩考,但是體測錯過就錯過了,總不可能為了你一個人,那麼多儀器再搬動一次,那麼多人再調動一遍吧。」
「老師您不用為我擔心,這個問題我自己能解決。您只要幫我把電影史通選課註銷就行了。」
「第一,你連畢業都成問題還申請什麼保研?第二,我沒法給你註銷。你走吧。」教務朝她揮了揮手,把排在門外的下一個學生叫了進來。
秋和知趣地退到一旁的陰影中,把申請表格塞進包里,淡然地看了眼依舊緊蹙眉頭滿臉不耐煩的教務,轉身走出辦公室時面無表情。
從辦公大樓出來,秋和發了個簡訊給薛濤:「朱老師今天會不會去你們部?」
薛濤很快回道:「他下午讓我去總編室給他交個採訪稿。」「沒說具體幾點嗎?」「沒有。所以我打算四點半下課後去。」
沒有強調時間,說明他整個下午應該都在總編室。下午學校正常的上班時間是兩點整,秋和看了看手錶,一點半。她走到團委組織宣傳部所在那棟辦公樓前只花了五分鐘,但卻並沒有上樓,而是往回走了一段距離,坐在樹蔭里等著。
朱老師在一點五十分邁著緩步出現了,正當他想進入陰涼的樓道,就被秋和從身後喊住。
他回過頭,扶了扶眼鏡,隨即露出微笑:「欸?秋和啊,上總編室坐坐吧。」
「不,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忙出主意。」秋和做出一個伸展五指的手勢,「只要五分鐘,就在這兒說。」
如果是接到對方電話,朱老師很可能隨便找個工作繁忙的理由,用「改天聯繫」搪塞過去。但面對面的情況下,又「只需五分鐘」——雖然這事不能當著總編室的學生們說,一定免不了麻煩——但他還是不好當面拒絕:「好吧。什麼事?」向秋和所在的林蔭小路走去。
秋和先把選課改分限制保研的事簡明扼要說了一遍,然後試探道:「我對學校系統不是很了解,我們系的本科教務有沒有修改分數的權力?」
「有是有,可你碰上她——」朱老師冷哼一聲,「可就麻煩了。這女的最大特點就是正事不辦,沒事找事,成天覺得就她自己兩袖清風最正經,別人干點什麼都有貓膩。薛濤這麼優秀的學生,我把學工保研名額報到你們系,她還審來審去沒完沒了,到處嚼舌說些有的沒的,好像我們學工保研這塊就一定收學生好處了。秋和,我們部的情況你最清楚,還找得出哪一個人比薛濤強?」說著說著,他自己倒生起氣來。
秋和對此並不意外,她只是含糊地附和,再把話題扯回自己的事:「您的意思是,這通選課的事她有能力並且有責任辦到,卻不幫我?」
「她能辦,現在計算機系統上改不了,她只要跑一趟總教務處說明情況就行了。但是她肯定不會給你辦,你們院上屆畢業生也有幾個為這類事鬧來鬧去,最後都是不了了之的。」
「所以我來找您,您這次得幫幫我啊,我可是冤死了。」朱老師略一沉思:「要不這樣,你寫個說明性的材料,我幫你拿給齊校長。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還沒有打完官腔,面前就多出一疊A4紙。
「我已經寫好了。」朱老師一愣,把材料轉到自己的方向看起來,其中有些部分,秋和剛才並沒有說清楚——
電影史為我系專業必修課,4學分。開學初期任課老師在選課系統中誤填為2學分,因此教務老師通知全班同學另選同一個任課老師的同名通選課沖抵另外2學分,但很快任課老師又將專業必修課更正為4學分,由於已過學校的退課期,大部分同學無法及時在網上退課,因此教務老師請本課課代表胡立偉統計未退課學生名單,由教務老師統一退課。
然而,課代表胡立偉卻故意遺漏了我的名字,導致我直到期末仍未退掉電影史通選課……第二學期開學時,教務老師突然通知我「必須將通選課成績改為0分,而專業課成績維持任課老師的給分(即60分)」,理由是「多算了學分,對其他同學不公平」。
……我與教務老師幾經磋商未果。在此過程中,我認為教務老師在有意袒護我的保研競爭對手胡立偉同學,有失公允,為此與教務老師發生爭執。教務老師口口聲聲說分數她無權改動,可現在0分的分數恰恰是她未經任課老師同意擅自改動的。如此利用職務之便,操控學生的學分,且不說動機如何,其掌握的權力不在院校領導之下。懇請院校在這方面加強監管,以免滋生腐敗。
這封申訴信的重點顯然放在「腐敗違規」和「刻意偏袒」上,此事已經不是某門課學分改不改動的問題了。朱老師注意到,秋和用加粗字體顯示了「大部分同學」、「故意遺漏」等詞。她來找自己的目的不是幫忙出主意,而是幫忙遞這封信給齊副校長。她料定他十分願意遞這封信,而且這封早已準備好的信,開頭寫的不是「齊校長:」,而是「校紀委各位領導:」。
朱老師笑著點點頭,把信放進信封收好了。
[四]
距晚飯還有很長時間,秋和待在寢室邊寫劇本大綱邊翻薛濤收集的校刊。雖然薛濤口口聲聲說「只為了保研」,動機不純,但不影響她才華的施展。越到近期越明顯,只有很少一部分採訪稿不是假大空的官腔和漠不關心的流水賬,它們體現出一種極端認真的責任感,每次抬頭去看,採訪者總是薛濤。
想起剛才朱老師的評價:「我們部的情況你最清楚,還找得出哪一個人比薛濤強?」
角度不同,下的定義也就截然相反。
秋和索性把薛濤寫的每篇稿子都認真讀了一遍,其中一篇她反覆讀著,覺得有些地方十分不對勁。那是剛上大三時一則對優秀教授的專訪,後來這個欄目成了校刊中的經典,第一篇是薛濤做的,被採訪者是楊雲天教授,也就是楊鉻的父親。
通篇行文都不太像薛濤一貫的風格,對老師外貌、姿勢、舉手投足的繁複描寫造成文章的詳略失衡,使採訪的客觀性大打折扣。閱畢,不知主題所在。秋和簡直要懷疑這是誰的代筆了。
她打開電腦查了查全校課表,找到楊雲天任教的一門通選課,正是現在的時段,課程已經過半。秋和沒有猶豫,收拾了桌面出了寢室,往電教樓跑去,幸而,趕在兩節課間坐進教室最後一排旁聽。
第二堂課,楊雲天花了二十分鐘介紹同校一位中文系教授的隨筆新著作,其中有一篇寫到「同事楊雲天」,他時而讀一讀文本,時而表示贊同、欣賞或直言「我不是這樣」。底下有三分之二的學生在開小差,三分之一跟著笑笑,包括秋和在內,都覺得這老師真迂得有些可愛。
待他正式開始講課,秋和本想聽個幾分鐘便從後門偷偷溜走,卻不知不覺旁聽到下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