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憑什麼去相信那些離自己幾十萬,幾百萬光年的星星呢。它們或許早已經爆炸消失了也說不定。而一個星座間的距離甚至同樣可以跨越一個星河系。可人們卻愚蠢的將悻悻歸類到一起,並複製以各種意義。用悻悻去考察未來,用星星去占卜吉凶,甚至眼下也可以說,金牛座的人三月大發橫,水瓶座的人六月桃花盛開。
有沒有根據?沒有,卻總又說的一板一眼。漸漸讓茫然亂走於世間的人們有了區分。
你們都是晉江大發橫財的金牛座。聽說是固執貪婪和母性的象徵。
你們都是桃花盛開的水瓶座。神經質,不安定,而又頗具天賦。
那是誰統計得出的結論?
那些星球在遙遠的地方安靜的發射著自己的光芒時,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被一個名叫地球的星球上的人們用以維繫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無法用公式和定理去推算的命運,也可以用星球來予以定義。
好比說,雙子和天秤,是好朋友。
有時候甚至可以逆向推論。因為你們是好朋友,所以你一定是雙子座。
聽起來是那麼溫暖脈脈,可這個推論的前提還村不存在。
寧遙的電車提前來了,她踏上車廂,換了兩個扶手的姿勢后,沖站在窗外的男生揮手告別,騎車發動時的氣流輕輕揚起他的頭髮,露出無限寧靜而平和的雙眼。這樣的人,這樣的眼睛里看見的事物,也都是自然而然的如同20度的水。他甚至可以很簡單的說出推論的理由,口氣平淡,像是挑了最無關緊要的話,從河流中舀起一大瓢水,溫柔的把一起玩稀釋掉。
——因為你們是好朋友。
在車廂后逐漸縮小消失的人影,帶來這樣的定論。
貼著寧遙的乘客,在塑料袋裡裝了不知是什麼水產品,刺激的腥味一直沒有停,寧遙吸的肺堵,在擁擠的人群里低下頭去,想找個地方大口呼吸。
回到更顯示點的學校生活,王子楊的錢包失竊時間一直沒有搞清楚,班主任不滿謠言流傳到其他班級令她壓倍增,公開在班上徵集破解方案。從開始還算正常的「回憶當天每個人的舉動」,到有些誇張的「調查誰最近花錢比較大方」,以至於最後聽起來十分天方夜譚的「人撒謊時,嘴裡會分泌唾液,只要讓每人都含毅力生大米說話,最後檢查米粒有沒有沾濕就能判斷是不是說了實話」。
寧遙忍不住跟著別人一起笑起來。可她還是很快的舔幹了嘴唇,又努力小心的咽了咽唾沫。
這種幾乎已經把自己當作是犯人的舉動。
不過在真相還沒有大敗之前,對於犯人的懲罰倒是先以震懾性的宣傳手段對外披露了。因為是班裡地一樁案件,所以很可能犯人將送往派出所,至於學校里,不是開出就是留校查看吧,反正輕不了。
到這時,寧遙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危險性究竟在哪裡。
一點自己暴露了,肯定會被認定是那個偷錢包的犯人,並且百口莫辯。
好像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為了沒有做過的事而恐慌到失眠的地步,但最壞的可能性實在太過駭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將在王子楊面前暴露出真是的心理,加上所有出發可能導致的不堪想象的後果,都讓寧遙在鏡子面前臉色發白。
她甚至還夢見有誰突然揭發說那天曾經見到寧遙溜進教室,紛紛園區的人群對自己投來了鄙夷的目光。媽媽一定會又氣又惱,發了瘋的追著自己,爸爸罕見的沉默不與,在陽台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煙。而寧遙還在夢裡撿到失望的眼睛,以不同尋常的冷淡,把自己如同罪人一樣定格在爸爸的瞳孔中。
醒來后,脖子上全是黏膩的汗水。
讓信賴自己的人失望,可以是這麼可怕的事。
連王子楊也感覺到寧遙的不太對勁,在中午吃飯時問她:
「你最近減肥?」
「……沒有啊。」
「那怎麼什麼都不吃?」
「啊,不會吧?糖醋小排不是你很喜歡的么?」
「……現在不太喜歡了。」
「寧遙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沒有。」
「這樣下去小心貧血哦。」
「恩……不會的啊……」
「看見你買了菜不吃我真痛心啊。你看看我,錢包丟了暫時還只能湊合著買呢。」
寧遙把筷子放在一邊,腦中那片白色薄膜又開始快速的擴張了。
「……還沒有找到么?」
「什麼?」
「錢包。」
「沒啊。」
「是不是忘在家裡,或者是在陳謐那兒?」
「不會,肯定不在他那裡。」
「在馬路上被偷了?」
「不會啊,那天買完飲料后還在的,上體育課前我還見者呢。」
「……是么?」
從與王子楊的對話中完全獲得不了任何自信心,寧遙感覺如果這事一天繼續被人追究下去,自己也許一天都要火災惶惶不可終日中。
說話該。咎由自取。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還是要說一句「自己沒有錯」呢?
說不出這種話了。自己不可能沒有錯。
很悲觀的時候,寧遙會想,也許自己真的要被開除了也說不定,雖然盜竊的罪名對於自己來說並不成立,可那些老路在大眾前的事實也許才是最大的壓力吧。從小就一直以撲通而平凡的樣子在別人的眼中被定型,即便是最了解自己的父母也絲毫咩有懷疑過女兒在交友上純在什麼問題。她一如既往的以不俗而簡單的樣子走過了十幾個年頭。
但眼下,卻突然要化身為即狡詐油卑劣的惡毒角色。像個隱藏在劇情中多日的毛毛蟲,終於在葉子間向靠近它的手射出毒液。這種對比過分強烈的事,怎麼可能適合自己。而偷竊似乎都可以用「家境貧苦」之類的觀點來稍稍維護一下,十幾歲的年輕人心裡,更容不下的是那些近似背叛的惡行吧。
「她們還是朋友呢。」「真垃圾。」「噁心」「太假模假樣了吧。」「是不是心理分裂啊。」「演戲的能力到很強。」「平時還真開不出來呢。」
……會這麼說吧,一定都會這麼說。用自己尚且稚嫩的年紀模仿者大人們無聊的正義感而竊竊私語。最後還一定會有一句說著「平時還真看不出來呢。」
2
周三的下午,輪到寧遙和王子楊值日,等全班人都走完后,她們得打掃教室,因為會有老師在第二天早上前來打分的緣故,還是不要太過馬虎比較好。
沒有洒水,直接拿了掃帚掃地,所以划拉幾下后,金色的塵埃立刻如同侵佔了銀河的新生星系般浮動在夕陽光里。寧遙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王子楊在前面擦黑板,一邊不忘評論兩聲這次的作業不知的真多如何如何。寧遙一張嘴就是一嘴巴灰,乾脆也不應聲,兩人一前一後的干著活。
整個學校已經空了下來,站在走廊上,看見的多半是暗沉的教室並列在一起,只在每天的放學后時間,它們才會線路出截然不同的樣子。又寂寞又孤單似的。可以從白天那麼熱鬧的樣子變成徹底的悄然無聲。
也有學生。值日的或者純粹拖拖拉拉不想回家的。到哪也不忘折騰的男生在樓道上喧嘩著追打。生硬隔著樓層傳下來。
分外襯托著這邊的空曠。
寧遙掃地掃到腰酸,直起身看著在前面擦講台的王子楊,有些不滿的喊起來:
「你別干那些啊。這地我一個人怎麼掃到完。」
「你不都掃了么,我這裡也有好多角落要擦的。」
「憑什麼啦,掃地的光吃灰了。」
「我也吃粉筆灰啊。」
「快下來掃地啦。」
喊了兩聲,不見王子楊答應,寧遙有些火大,感覺自己無論說什麼對於王子楊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心裡堵,隨便往波及里掃進些灰塵就走出了教師。離開前還不忘回頭瞪王子楊一眼。下了樓梯沒走幾步,一陣風迎面吹來,立刻感覺鼻孔里堵滿了垃圾。氣急敗壞的直哼哼。放下了波及就往女廁所里去洗臉。
沿著小路騎到樓梯錢的女生卻喊住了她。
「寧遙。」語氣乾淨。
「……謝莛芮?」柔過鼻子,「啊啊,好久不見了……你怎麼來?」
「路過,順便送點東西。」
「東西?」停頓一下才讓自己避免誤會她的動作實施對象是自己。
「恩,」細聽瑞邊說邊從口袋裡摸出了什麼,「你替我給王子楊吧。」
「哦。」面對謝莛芮欲拋的姿勢,寧遙也沒有多想就答應了。
空中劃過的弧線,在一上升和下落的過渡之後,穩穩的落在了寧遙手裡。可投在她視網膜上的圖案,朝神經末梢傳遞信息,在大腦上形成影像后,卻讓寧遙的手像碰到烙鐵一樣抖縮回去。
王子楊的錢包掉砸了地上。
女生只以為是沒接住,補充說明這:「她前兩天落在陳謐那裡了,挺急的,一直催他抽空送過來,我今天正好要經過你們學校,就幫忙帶一下。」
寧遙茫然的沖她不知做了什麼表情。謝莛芮擺手說著再見便離開了。
彷彿艱難無比的彎下身去碰到那隻錢包。手指碰觸到的時候,血液一下子用上了大腦。渾身的燥熱針似的刺在皮膚上。寧遙突然像爆發了的動物,拚命的往樓上跑去。全身的意識都突然被撥亂成繁雜的結,幾乎沒有哪條可以清晰的尋找到它的起始。
唯一可以清晰明白的,是憤怒的紅燈跳在各處,讓身體里的交通完全癱瘓。
當寧遙踏進教室時,王子楊不在,估計多半是去洗手或泡水喝了,寧遙在教室里等待著她。四根手指握住的粉白色錢包,已經因為出汗而戴上了些微的顏色。寧遙把它夾在眼前,不知不覺中用上了非同小可的力量。錢包的結構上到相當的擠壓,發出沉默的抗爭聲。
「是不是忘在家裡,或者是在陳謐那兒。」
「不會,肯定不在他那裡。」
……
「她前兩天落在陳謐那裡的,挺急的,一直催他抽空送過來。」
……
「誰是小偷,開除處理啊。」
……
「你知道王子楊那兒發生的事,是誰做的么?」
……
「嘴裡含上顆米粒,測驗是不是撒謊。」
……
「讓信任自己的人失望,是不是意見很可怕的事。」
寧遙的臉色一定難堪到相當的程度,以至於當王子楊回來的時候甚至沒法自制的稍稍收斂一下,近乎赤裸裸的瞪著她:
「你的錢包呢?」
「什麼?」
王子楊的回問讓寧遙認定了她就是在裝傻和拖延編造借口的時間:「我問你錢包在哪裡?」
「丟了啊。」
「哪裡丟的?」
「你幹什麼啊。」好似很不滿。
寧遙咬住嘴唇,竭力的將蹦出腦海里的單字連成句子:「那這個,是什麼?」
說完把王子楊的錢包掏出來,放在身邊的課桌上。
女生只是一閃而過的不自然,但很快回復了如常的語氣笑著說:「哦,你找到了嗎?」
「剛才謝莛芮送過來的。」
「怎麼她又去找陳謐了啊?」王子楊眉頭皺起來。
被這個出軌的問題刺激到的寧遙,終於直接問了過去:「你怎麼知道這錢包是在陳謐家的?真有趣啊。」
王子楊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反問,支吾了幾秒,終於還是把回答繼續了下去:「我剛剛想起來的嘛。」
「剛剛,別搞笑了。不是前兩天就知道了么?為什麼還露出一副錢包被偷了的樣子?」
「沒有的事。」
「難道是我猜錯了么?」
「就是你猜錯了啊。」
「好啊,我猜錯了。你沒有故意撒謊,好讓那個我處境難堪。你也沒有——」
「為什麼寧遙你會覺得,」王子楊打斷了她的話,「我撒這樣的謊,是為了讓『你』處境難堪呢?」
微妙的重音所在之處,卻突然使寧遙的怒火一下轉化成難以自圓其說的尷尬:「我的處境當然很難堪啊——」
「怎麼會?」女生微笑著,「你又沒做什麼虧心事。」
寧遙抬眼看著王子楊,報以同等程度和意義的笑容:「是啊,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只是覺得你撒謊,會令人擔心,不太厚道罷了。」
3
或許寧遙最初鎖嗅到的那一絲危險里,確實包涵著她對王子楊的懷疑。因為這個過於巧合的情節發展,以及令她進退兩難的變化,好似真的帶有相當的人為成分。
可寧遙當初只是在心裡這麼提了一提便完全鬆手,彷彿流沙經過手心,這個念頭便也不復蹤影。
因為還是難以相信,畢竟是太有心計的計劃了,對於十幾歲的人來說,顯然是複雜了一點,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可以用間諜或反間諜之類的詞語去形容。寧遙無法把這樣的可以和王子楊聯繫到一起。類似的事情,除了自己可以做之外,難道別人也可以么。
她選擇了相信王子楊對自己毫不懷疑。
原來還是大錯特錯。
就像是在線條凌亂的街巷中穿行,眼前的路變得越來越艱難,可還是去強迫自己相信接下來的那個拐彎后,一定就是出口。卻絲毫沒有想過,或許正式因為這個維持在心裡的最後的一直,才讓自己可能在最後走近以前鎖不曾料想過的絕望境地。
暮色四合,兩人的自行車在人流中不斷分開,合併。寧遙的視界里出現沿路的商店,和王子楊不是的身影。
有時是背面,有時是側面,有時是她迎著自己動了動眼睛,應該是在微笑吧。
寧遙不知道自己動過嘴角的神經,是不是也帶來一個賴斯的笑容。
到現在還在儘力的維持著表面的平和,或許就是因為女生之間的關係實在無法用簡單的工具予以裁切。
可悲哀的湖水已經緩慢而不可阻擋的悄然覆蓋過了警戒線,並且以繼續之勢,混沌的吞沒了各種微小生物的逃亡軌跡。
再也找不出比互相算計更悲哀的事了。
好朋友。
也許那時的寧遙完全沒有想到將來她會遇見更多帶上利益籌碼的友情,那在成人的世界中已經成為普遍,可那時渾然的沉浸在校園時間中的她,只是一次次的想要從胸口酸澀的情緒里找到一些可以用來呼吸的正常空氣。眼圈毫不費力的洪了。
王子楊把這些看在眼裡。
一路的沉默,到最後兩人分開時,還是一如既往的說「明天早上見」。那麼不自然。自然而然的不自然。甚至在晚上吃飯後,寧遙還接到王子楊的電話,提醒她說明天學校有集體觀摩活動,記得帶防晒霜。寧遙握著聽筒,毫不費力的答了聲「沒問題」。
媽媽在一邊聽見了,就直誇王子楊心細,「你這鬼樣子也能交到這樣的朋友哦。」
寧遙站在電話機旁看著媽媽,沒說什麼就回了房間。
我這鬼樣子確實不需要交這樣的朋友。
其實寧遙心裡很清楚,有什麼已經不見了蹤影。好似列車開過後,鐵軌腐朽,枕木風化,中間的沙石被野草吞沒,最後整個路程都消失在了綠色的原野中。再沒有回去的途徑。
第二天全校都在操場上看不知哪來的文工團演出一些極具名族特色的節目,如果不是有校長親自坐鎮監督的話,也許學生已經逃跑了一半,但眼下他們不得不強打精神享受這以文化表演。各班按次序佔據了草坪,寧遙鎖在的班級被分到了看台上,她跟著王子楊身後走到第二級台階,等坐下時,才發現高出自己一層,又正好在自己身後的男生,眼裡複雜而歉意的目光。
寧遙朝蕭逸祺談談的看了一眼,挨著王子楊坐了下來。
演出開始,學生們都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睏倦情緒中。寧遙看著不遠處跳民族舞的人還在努力扭動腰肢,覺得她們其實也很型庫,當她終於忍受不住,也低頭打起瞌睡時,發現了自己手上黑色的小塊影子。
陽光太清晰,每根頭髮都看的那麼清楚,有風的時候,它們就搖亂了,在手掌上不見了蹤影。更多的,是以半靜止的狀態,在寧遙手上透露著男生的動作。轉頭或回身,偶爾笑起來,顫巍巍的。
自己坐在他的影子里。
深灰色的,清晰的影子。
皮膚上的這一塊,溫度驟然涼下去
演出進行到下半場的時候,王子楊又習慣性的向寧遙拷過來,手指交叉扣住寧遙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著。寧遙起先沒有在意,也不吱聲,任憑王子楊動作,等到王子楊又和寧遙咬起耳朵,才一點點回答她:
「我們後面坐的是蕭逸祺吧……」
「恩……」
「你不跟他說話嗎?」
「……恩……」
「吵架了?」
寧遙冷冷的看出一眼,手心也不由自主的加大了力量。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子楊沒有快速抽手后喊著「哦喲,你幹嘛啦」,恰恰相反,自己的力氣像是被有鎖預備的接應了,隨後很快的,寧遙感覺到王子楊同樣在手指間增加的氣力。而她的視線,彷彿對此迥然無知似的,平靜的落在遠方的舞台上。
幾近震撼的錯愕后,寧遙緩緩的目光放遠。
唱歌的歌手。沒有聽見過的流行歌曲。歌詞含糊不清。
貪享安逸式的氣憤擠不進緊扣在一起的手掌。
誰也看不見的。坐在寧遙和王子楊前後左右的人都看不見。在他們眼裡只是對舞台上的節目報以忍耐式的睏倦,依靠在一起的兩個女生。
可事實上,手指間的力量,已經讓兩人的關節一起泛紅。血液充沛的地方滲出明亮的紅字。血液阻隔的地方就是蒼白。寧遙感覺到王子楊清晰的關節怎樣鉻住自己的皮膚和骨肉,幾乎發出明顯的磨礪聲。鈍漲的痛楚感雖不會尖銳,卻因為持久,更讓人難以忍受。
舞台上的歌聲,變得刺耳而神經質。
從寧遙身上流露出來的靜默的鋒芒在兩個人身上膨脹。
餘光里掠進的,是王子楊始終平靜如一的側面,也許離得再近些,就可以看見她下顎部分的線條因為緊張而綳直了,但這些都是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指間的痛感讓額頭的熱度忽升忽降,還得維持毫無波動的臉。王子楊甚至回頭和她右邊的女生說了兩句話,卻絲毫沒有改變手上發狠似的握力。
手指痛的發麻。
聽到身體里咯吱咯吱的響動。
歌曲結束后的幾分鐘空白間,更為明顯。
寧遙覺得神經已經從手心上消失了。成了只是為了簡單的目的而簡單的行為著。到後來,兩人已經沒有頒發再加重一點點力,只能盡量維持著眼下,像兩個愚蠢的忘了生活規則的盲目小人。
正是她想要放棄的時候,臨著自己的影子突然擴大了面積,好像要整個吞沒般,圈走了原本陽光的領域,深灰色的蔓延。
寧遙一驚一嚇的回頭去看,就這麼簡單的忽略了受傷還持續著的較量。
抽揮了手。
蕭逸祺半弓著身,好不容易的等到班主任離開的機會,正想溜,冷不防前排的女生回過頭來看住自己,眼神里是沒來得及掩飾的過於強烈的關注。男生的動作被這個回頭卡斷了。等一秒后,只能又尷尬坐回原位去。正在由於著是不是應該抓住機會為上次的事情道歉,看寧遙更換了臉色,似乎是陰沉的,就不再出聲。
因為血液迴流,而一下子變通紅的的手掌。骨節處的疼痛猶存,每個突出在外的地方全都記錄著方才的不堪記憶。
寧遙把手緩慢的張開,以一個滿停頓的節奏將它翻轉。落在自己手心裡的影子,男生的頭髮部分的影子,就在整個血液奔流的掌面上,寂寂的望著自己。
4
知道彼此所有的咪咪。有些是親口說的,有些是自己觀察的出的。總之,幾乎全都知道。寧遙覺得那是將自己的所有疼痛和憎惡,與王子楊的疼痛和憎惡相互契合的部分。完美的吻合。能夠知道對方那麼多的秘密,用來互相傷害時,不過是走入了停滿了小鳥的森林打獵,有比葉子還多的鳥的森林,害怕不能百發百中么。
互相傷害。
原來在以一位是的派遣著對王子楊的不滿時,對方的心境里,也會有同自己不相上下的惡意。
太多的東西,只能單向行走。我可以放任的去討厭你,但你不要討厭我。我可以偶爾中傷你,打你絕對不能這麼做。無法用古老的道理好比「己所不欲」來約束自己不良的念頭,可對於這麼自私的我來說,你怎麼能夠陷害我?你怎麼能夠厭惡我?你怎麼能夠不動聲色的在暗中和我較勁呢?
下午的課結束后,剩下的興趣小組活動時間裡,寧遙和王子楊和往常一樣找圖書館去看最新的雜誌。走上圖書大樓時,走廊里的一塊玻璃不知道被誰砸壞了,王子楊剛剛靠近那裡頭髮立刻被外面猛烈的風吹散起來。寧遙在幾步遠處站住了。
「你到底在想什麼。」
「什麼?」王子楊挽著滿臉亂飛的髮絲,回過頭來問。
「……優化就直接說吧。」
王子楊後退了一步,離開風勢猛烈的地方。
「你認為我就沒有怨言嗎?」
「……怨言?」
「被自己的朋友討厭,我就不會有怨言嗎?」
「你說什麼……」還是重複著一個意思,雖然內心某個狹窄的角落,好像已經被照亮了。
王子楊垂著眼帘,再抬起眼睛結果寧遙的視線時,情緒已經激動起來:
「我早就知道的啊……早就知道了啊!……」
「……」不知道該做什麼回應。
「寧遙……」側過臉去,好像直接能看見體育倉庫的牆似的,「你的筆跡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呢……」
「……你說那天……」突然狠狠的打了個寒戰。
「寧遙,你知不知道我那天看見你寫的那樣的句子,心裡是什麼想法……」終於到了無法遏止的悲傷的地步,水珠延長的痕迹,飛快的從下顎邊掉下去。
——一眼就能認出的筆跡,可我該說什麼好?我說不了什麼。
——只有裝成相信蕭逸祺撒的謊,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寧遙你怎麼能忘記呢,你的哪個方面我會不熟悉?
——像是熟悉自己一樣的熟悉。
——所以牆上的字,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知道,除了你……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你那麼討厭我么。
——全是裝的嗎?
——全市假的嗎?
——你在朝我微笑,對我說話,兩人一起去逛街,電話聊天的時候,你都可能是在內心討厭著我的。明明是討厭,為什麼還能做出那樣背道而馳的事呢。
——難道不是裝的嗎?
——不是假的嗎?
如果被媽媽知道的話,一定會皺著眉頭不屑一顧的說:「你腦子壞掉了啊,做朋友也要搞出那麼多事情來,太有空了嗎?」媽媽肯定會這麼想的。兩個人好好的去上學,好好的回家,有時候你到我家來吃飯,女生一天一個電話的無聊浪費錢,不就可以了么,背地裡能搞出什麼東西來呢。媽媽怎麼會想得通那些細枝末節呢。不對,眼下也算不得是細和末了。早就本末倒置,葉子上能盛下一個季節。
寧遙晚上回家,在客廳里看見媽媽忙著切菜做飯的樣子。問她一聲「爸爸又沒回來么」,媽媽就回答說「學校里比較忙吧」,炒菜的爆油聲很快把媽媽說話的尾音掩蓋了。寧遙看著她腦後因為忙碌而翹起來的頭髮,突然想起來,好像有很長時間爸爸都忙在學校里,做菜成了媽媽一個人的事。
翹起的頭髮,流出一個螺旋狀的頭髮。一下子覺得,媽媽老了很多。「要我幫忙嗎?」寧遙朝廚房裡探進頭去。
「不用了不用了,你就是越幫越忙。」媽媽頭也不回。
身後電視新聞的前奏曲已經響起來。
「媽,你喜歡王子楊嗎?」
「很喜歡啊。」媽媽往油鍋里倒進一把捲心菜。
「你很想要她那樣的女兒吧。」
「是啊,肯定開心死了哦。」
「那你現在生的女兒是我,怎麼辦?」
「好了好了,把碗和筷子拿出來。」媽媽回頭舉著菜鏟沖寧遙點點頭,「你跟王子楊又吵架了?」
「沒有。」
「那又亂問什麼?」媽媽把碗用熱水燙了燙,把菜盛了出來。
「我跟王子楊掉進水裡去,你救誰啊?」
「你瞎說什麼啊?」媽媽伸手拍了拍寧遙的腦門,「你是我女兒,拎拎清!」
答案是,血緣關係。
寧遙又去找蕭逸祺,男生正在體育場邊觀摩班裡的籃球比賽。不知道他為什麼沒參加。人不多,一眼救看見了。寧遙朝太陽下走過去的時候,救看見一個長頭髮的女孩佔在他身邊,也不一定,也許幾個女孩都算是站在他身邊。寧遙和蕭逸祺說話的時候,有個女生無意識的扯著他的袖子,一邊向後面的人說話,一邊慢慢晃動著男生的胳膊。
「你怎麼不上去?」
「腳別了。」無辜的笑。
「怎麼搞的?」
「哦?她乾的。」一邊點點身邊的女孩,一邊把手抽了出來,「讓她壓了一下。」
「喂,我都道歉過了啊。」女生很自然的又扯住男生的衣袖。神色里是旁人不可及的驕傲。
「還好么?最近。」蕭逸祺低頭問寧遙。
「還好吧。」
「上次的事真不好意思。」
「沒什麼的。」跳投三分的男生沒有中,人群里和竄來一半遺憾一半歡呼的聲音。
「你討厭我了吧。」男生平靜的看著寧遙。
「為什麼這麼說。一直都這樣啊。」
蕭逸祺盯著女生頭頂露出的星白頭皮,又朝遠處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笑著:「『一直都這樣』……真過分啊。」
「哪裡過分了。」寧遙發現場上有個瘦瘦黑黑的男生打得不錯,「那人叫什麼?」
「不告訴你。」
「幹什麼呀。」很不滿的想去打他,又瞥見他另一邊被女生拽住的胳膊,想要伸出去的手停了下來,「……小氣鬼。」
「就是小氣啊。你那麼快又看上新的啦,我當然要小氣點。」
寧遙拿眼橫她:「有病吧你。」
場上有人投中,比分落到10,周圍的人立刻沸騰起來,蕭逸祺連連沖自己的同學喊著:「強啊!」寧遙也不由的跟著微笑起來。
高中生活里,男生的籃球比賽好像已經成為一種定格的象徵。而晴天,陽光,牆外偶爾的車輛,牆內不之名的花朵,拉的又長又細的影子,全都以同樣的頻率被協調到一起,最後變成同一種氣味的體驗,慢慢的在歲月里留下當初美好的畫面。
「我這是不是就算失戀了一次?」鼓掌到半途中,蕭逸祺談談的笑著問。
球拋得高,寧遙眯眼追著軌跡:「算。」
男生眉心間殘留的少年稚氣又瀰漫看來:「你啊……」過一會兒,又說:「其實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就喜歡上你的。你那麼怪裡怪氣。又不夠好看。」
寧遙苦苦的忍著才沒有對他比中指,可隨後還是很快的釋然了:「為什麼你沒有喜歡上王子楊呢。」
「你還想跟她比啊?!」男生不滿的叫起來,如同對一個不可救藥的病患者。
「我只是想問問你是怎麼做出選擇的。」這話放在心裡,沒有問出口。
但答案多半是那句「怎麼能對感情這種東西做太多刨根問底的追究」吧。
5
那麼,在陳謐這邊應該也是一樣。
寧遙站在樓梯口,定定的望著裡面的七個一片,不是有提著菜籃的大媽用疑惑而方法的眼光盯著她,其實是很像盤問一番,因為終究說不出口,似的眼神更銳利了一些。寧遙努力扮出不卑不亢坦坦蕩蕩的樣子,沒過多久,她看見騎著車的男生遠遠的接近了,一個灰白色的小店,漸漸從平面到立體發生改變。
看見她,眼神有細微的吃驚,但還是以平常的口吻,劃出一個不大的微笑:「怎麼了?」
「我又找錯地方了。」寧遙吐舌頭笑。
知道她是開玩笑,依然順著說下去的男生停了車:「要我帶你去正確的地方嗎?」
「好啊。」
爽快的回答反而讓陳謐有些驚訝,他不是那種會對之有鎖追問的男生。兩個人邊朝王子楊家走去。
「你不常來。」陳謐用的是句號。
「是她喜歡上我家。」
「恩。」
「不過現在她不常去了。」
寧遙指的是兩人這次的隔閡,陳謐卻誤會了,糾正道:「王子楊也不怎麼上我那裡,好像她還是更喜歡和你在一起似的。」
「……喂喂,不要把女生之間用來和你們比較。」想要流露出不滿卻變成苦笑,「是不同的。」
「女生之間啊。」陳謐笑了笑,「要好起來真是挺嚇人的。」
寧遙接過話題,出於禮貌似的點點頭。暗淡無光,也只是模糊的浮出他的樣子。寧遙慢慢的踏下每一步和他並排的璐。聲音就摩擦著耳邊的空氣。聽仔細了還是可以從中分辨出他語句里感情的變化。雖然也只是一度和兩度的區別,卻還是如同蝴蝶效應一般,會影響到自己某些細節的萌動。
和以往一樣,同他說話時,會不停的愚蠢的咽唾沫,會放輕語調,會不亂甩手,努力讓自己顯的淑女,乖巧一點。
可這些都已經沒有用了。
寧遙把手伸進衣服口袋裡,指尖碰到的硬物,來回摩挲了幾遍,才握進手心。碎料殼,微凸的是印刷字體,可以轉動的小轉輪,一個調節開關,她的聲音有些哆嗦:
「……我們第一次見時,真可笑啊。」
「恩?」男生回憶了一番,溫和的說,「是挺有意思的。」
「當時被我嚇一跳吧。」
「有點兒,想到女生真膽小,挺有趣的。」
寧遙的鼻子突然變酸。她歪過腦袋假打了個呵欠掩飾。
「真膽小」「挺有趣的」這就是在他眼裡的自己吧。用連個詞語就能概括的人,對於他來說,只是普通朋友,撲通的女生那麼簡單。再也不可能往前多進一點點距離。自己只能站在這個地方,看著他邀請別人走到更深的地方去。
當初那個男生,眉間還有冷冽的薄絮,帶著一團光,將自己的航道從此更換去往傳說的方向。終於啊他的溫和都搭上禮節性的印記,慢慢的撤出她所能看到的世界。如同消失在地平線的的桅杆,從此帶走海洋的碧藍。
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男生了。你有了喜歡的人。你們在一起。你溫柔的微笑的暖意融融的一面都有她知道。你會和普通女生說話。會和普通女生走過同一條路。會向普通女生流露出你的溫柔。可你對她們說話,和她們並肩走,流露你的溫柔,卻都不是因為你喜歡她。你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刻里去擁抱誰,去呵護誰。誰能被你擁抱著呵護著,真是世界第一幸運的女生。我從出生起就一直微弱的運氣,到此也沒能發揮出它最大的威力,最終還是讓我成為一個安靜而感傷的旁觀者。
好像從來都是這樣的看著你。
寧遙看著腳尖一顆石子:「我真替王子楊高興。」
男生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過後才語氣輕柔的開口:「謝謝。」
大概是寧遙最不願意聽到的一類感激,可他咧嘴笑開:「哪裡哪裡,記得你欠我這份情就好了。」
陳謐無奈的彎過眼睛。
「為什麼你會喜歡上王子楊呢?還不是我?」
「恩?」本以為對話已經告一段亂,又為這樣直白的話題而有些吃驚的男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覺得她挺……」
和上次一樣,依然形容不出具體。
「得啦得啦。」寧遙趕緊用一個誇張式的結局將之收尾,「我開玩笑的。」
還是那句話,男女生之間,怎麼能用定理去判斷。自己是用兩個詞就能形容的個體,到了王子楊身上,看到他微蹙著眉心,尋思半天也總結不了的類型。
就是這樣兩個迥然不同的類型。可以被喜歡。可以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