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四月七日晚九點,夏英傑乘坐的國際航班飛抵海口機場。走下飛機的時候,她望著夜色中美麗壯觀的機場建築心情沉重地對自己說:到家了。
這是她出國后的第一次回國,出於多方面的考慮,她事先沒有通知宋一坤,他們之間的談話非面對面不可以進行。現在,無論六百萬元究竟是一個什麼概念,也無論面臨的局面有多麼險惡,該發生的事情畢竟已經發生了。她在腦海里無數次設想過與宋一坤見面的情景,在她的想象中,那將是一次最艱難的面對,也是一次最艱難的交談。
她不知道,海口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
計程車駛離機場一路飛馳,駛近那片住宅小區的時候,夏英傑又聽到了那隱隱約約的海浪拍打礁石的響聲,又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樓房和四樓那扇亮著燈光的窗口。
汽車在樓下停住,夏英傑付過車費,提上行李登上四樓,輕輕摁門鈴,但卻沒有一點聲音,大概是門鈴壞了。於是,她又用手敲門。
裡面沒有動靜。再敲,還是沒有動靜。
她只好放下行李取出自己的鑰匙,對面鄰居的門卻開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探出頭警惕地問:「你找誰?」
夏英傑轉過身,對方認出了她,態度立刻變得熱情了,寒暄了幾句之後對她說:「不用敲了,你家先生不在,他每天晚上都去小區的老年人活動中心下棋,你到那兒去找他,准能找到。」
夏英傑知道那個地方,謝過鄰居,開門進屋。
屋裡只有窗戶朝南的那間卧室亮著燈,而且窗帘是敞開的,似乎宋一坤對夏英傑的歸來早有預感,即使夜晚家裡沒有人的時候也要用燈光隨時給她以提示,讓她放心、安心。
這個細節使夏英傑感到火藥味淡化了許多。
她關上門,將行李放在卧室,打開了每個房間的燈,然後打量這個離別幾個月的家。令她驚訝的是,屋裡的每一個角落都還是從前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更沒有她想象中的亂成一團的景象,由此可見,宋一坤有著很強的獨立生活的能力。不知為什麼,依舊整潔的家反而使夏英傑心裡有些不舒服,反而使她有了一種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感覺。
打量過房間,她下樓去『老年人活動中心』找宋一坤。
一座獨立的三層小樓燈火通明,裡面有撞球、乒乓球、象棋、圍棋、撲克、麻將等多項娛樂活動。夏英傑走進圍棋室,一眼就看見了背對著她的宋一坤,他正與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下圍棋,兩人都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
夏英傑沒有驚動他,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下棋。她看著宋一坤孩子般的小平頭和寬鬆的大背心、短褲,心裡湧起許多感慨。她在想:那樣一個跨國界、跨地區的大陰謀,那樣一座龐大複雜的機器,誰能想到它的神經中樞竟在這裡,竟是這個平淡到與退休老人下棋的男人?這個世界太神秘了。
面對著他下棋的老人發現了她,只是看了一眼,並沒有在意。
十幾分鐘過去了,老人見夏英傑一直站著不走,便抬起頭和藹地問:「姑娘,你是找人的吧?」
宋一坤本能地轉過頭,這才發現夏英傑站在他身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笑了笑算打招呼了,又回過頭繼續下棋。
他們的見面竟是以這種形式開始了,平靜、淡然,沒有一點久別重逢的激動和熱情,也沒有一點驚訝和仇視,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夏英傑從宋一坤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參考的信息。
經過一場激烈有餘而棋術平平的拼殺,這盤棋終於以老人的勝利而結束,老人非常得意,哈哈笑著對宋一坤說:「小夥子,回去好好練練吧。」
「哎。」宋一坤答應著站起身來。
小區靜悄悄的,大多數居民都已經入睡了。宋一坤和夏英傑一言不發地回到家裡,一種沉悶、壓抑的氣氛籠罩在兩個人之間。
夏英傑進屋后關上門,身體靠在門上獃獃地站著、等著。等什麼呢?她說不清楚。
宋一坤先去廚房燒水準備給夏英傑泡茶,回來后見她還站在門口,便走過來問:「怎麼不進來?」
夏英傑冷峻地說:「我得知道,我還能不能進來。看上去你對我的突然回來並不感到意外。」
「殘局嘛,總得有人出來收拾。」宋一坤說,「子云自殺,六百萬退還,電視都報道了。」
夏英傑說:「不關葉紅軍的事,是我脅迫他乾的。」
宋一坤沉默了片刻,嚴肅地說:「方子云以死醒世與你夏英傑沒有關係,葉紅軍也決不是靠威脅就可以征服的人。所以,不要低估了別人,不要抬高了自己。」
夏英傑怔住了。她說威脅葉紅軍並沒有低估他的意思,只是想為他開脫一些責任。她沒想到宋一坤會說出這樣的話,於是遲疑地問:
「你……不恨我?」
「我還有資格嗎?」宋一坤平靜地說,「如果你知道了內幕卻為錢而保持沉默,那我真的會對你失望了。我可以上斷頭台,但不可以容忍你在我心裡的形象沾上污點。」
天哪!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夏英傑將肩上的挎包摘下來丟到地上,撲上去一把將宋一坤緊緊抱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宋一坤那張憔悴的臉和他那雙疲倦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告訴她,他已經思考很多很多了。從他的鎮定可以推斷,他已經決定了命運的走向。
一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湧上夏英傑的心頭,她使勁抓住宋一坤,顫聲說道:「一坤,別這樣,你的鎮定讓我害怕。天都要塌了,你還有心思去下棋?」
宋一坤也將夏英傑摟住,輕聲說:「具體情況不明,盲動,死得快一些,不動,尚能多活幾日。」
夏英傑說:「可能……還有機會。」
宋一坤搖搖頭說:「該想的,我都想過了。如果可能,現在應該盡最後一點努力,爭取對周圍的人和事有一個交代。」
何為「交代」,不言而喻。從容的背後是無法承受的沉重,是明智的人面對死亡的一種超脫。夏英傑心頭一酸,淚水沖入眼眶。她搬住宋一坤的頭低下來,在他耳邊用很弱的聲音問:「你是不是活不下去了?」
宋一坤點了一下頭。
夏英傑用更低的聲音重重地說,「你記住,只要我失去你,你的臭丫頭就去死。老爺,我不是威脅你。」
宋一坤無言以對。
這時,水燒開了,從廚房傳來一種蒸汽的尖叫聲。夏英傑趕忙鬆開宋一坤,快步到廚房關掉爐子和排風機,提起開水去客廳泡茶,等宋一坤進客廳坐下后,她將一杯飄著清香的熱茶送到他面關。這一刻,她心裡充滿了溫馨,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
宋一坤說:「先談你那邊的情況。」
夏英傑在桌子的另一端坐,將她如你接到方子云的電話,如何派江薇去玉南油田,如何與葉紅軍共同決定退款,如何與義大利人接觸,謀求資金……全部向宋一坤作了介紹,最後她說:
「機票我在羅馬就預定了,明天去國際旅行社拿票,後天中午啟程,到北京后找個理由與葉大哥通話,把我們的住址告訴他,到時自然就有人來找你了。」
宋一坤一直靜靜地聽著,聽完之後他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只是久久地沉默著、思考著。
「我做錯了嗎?」夏英傑低聲問。
宋一坤所答非所問,沉思著說:「凡事,都得有個度。方子云需要錢,可他捨棄了錢選擇了自殺。葉紅軍和你夏英傑也需要錢,可你們捨棄了錢選擇了背叛。我以為只要不去親自操作就能心理平衡了,這叫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這一課,太深刻了,代價也太大了。我真傻,我好像什麼都算計到了,怎麼就沒去算算人的良心能夠承受住多少負荷?你們背叛得好哇,這是最高貴的背叛。人生一世,能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女人,我宋一坤沒有白活一場。」
夏英傑凝視著宋一坤說:「是我害了你,為你自己,你不會這樣乾的。人生一世,能有一個男人這樣愛我,我也知足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無限壓抑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丫頭,你我從認識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被你支配著。我也說過,我是你的人了。但是現在有句話我還是想說,丫頭,你可憐可憐老爺吧,如果你還想讓我心裡好受一點的話,就保重好自己。」
對於宋一坤,夏英傑已經從他的鎮定中感受到了:他從此背上了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十字架,活著,是一副沒有靈魂、沒有快感的軀殼;死去,又推卸不掉男人那份與生俱來的責任。他以愛的名義將自己投進一座苦難的煉獄,以一種痛苦去抵抗另一種更大的痛苦。
夏英傑心裡如刀絞一般難過,眼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她撫弄著茶杯想表示自己的平靜,可嘴唇卻控制不住地在顫抖。她強壓著自己沒有哭出聲來,卻抽泣著說: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你可以輕裝上陣。可我恨你這樣想,你無視我的感情。從我決定秘密退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們的結局了。你現在只有兩種選擇,一是上演一幕現實的霸王別姬,二是咱們一起走完剩下的路。如果在你活著的時候我就死了,你會不會更難過?」
宋一坤既感到無限的酸楚,又感到無比的幸福,這兩種感受交織在一起,真說不清是何種滋味。他站起來,走到夏英傑身後,用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說:
「你路上累了,洗個澡早點休息吧。」
夏英傑握住宋一坤的兩隻手說:「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選擇什麼?」
宋一坤說:「那就……走哪兒算哪兒吧。」
「這還差不多。否則,我現在就死給你看。」夏英傑破涕為笑。她站起來,走到門口把地上的挎包檢起來,掛到牆上,找話題說:
「本來我想在羅馬就把資金問題解決了,在這次大起大落的生死關頭做一回英雄,可義大利人不買賬,一定要見你,真應了那句話,貓跳得再高也是貓,虎睡著了也是虎。」
宋一坤說:「你還不是英雄?小姐,六百萬哪,要知道這六百萬與兩千萬有著必然的聯繫,這個數字可以把人變成鬼,把鬼變成人。你這一筆,是硬碰硬的大氣之作。」
「你挖苦我?」夏英傑說。
宋一坤說:「我欣賞你。」
「欣賞什麼?」夏英傑問,又急切地催道:「你快說嘛。」
宋一坤笑了笑說:「欣賞你的平凡和不經意的高貴。」
「就這點兒?」夏英傑不滿意地說:「說下去,我的虛榮心還沒滿足呢。」
宋一坤趕忙補充道:「當然,還有你的漂亮、你的性感、你身體的每一部分。小姐,夠不夠?」
「這下虛榮心滿足了。」夏英傑笑了,去別的房間將窗帘都拉上,把燈也關了,然後去衛生間打熱水洗澡。
宋一坤看看錶,已是午夜十二點了。他點上一支煙,看著衛生間的門,聽著裡面嘩嘩的流水聲,靜靜地思考著。他在心裡問自己:還有機會嗎?過了十幾分鐘,當他想起抽煙的時候才發現,手裡的那支煙早已燃盡了,熄滅了。最近一段時間這種現象時常發生,這種精神高度集中的思考過去很少出現過。他把煙頭放進煙缸,自言自語道:
「怎麼都是一死了。」
現在再假設沒有義大利人的存在,顯然已經不現實了。而義大利人想要得到的,是以他們的實力為計算係數,更規模、更長遠的利益。一旦這種利益不能得到。報復將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現在已經不是高利貸的問題了,或合作,或敵視,二者必居其一。
合作,能化解江州的死棋,能謀出一條生路,能拓展一個豪華的前程。代價是:交出靈魂。
拒絕合作,義大利人會非常得體地把他出賣給中國警方,借警方之手達到報復的目的,等待他的是手銬、腳鐐,是法律的判決。也許尚可免於一死,但與死又有何區別?
現在的問題不是死與不死,而是怎樣死得體面一點,有價值一點,讓最後的生命照進一點陽光。
忽然,夏英傑將衛生間的門打開一道縫,伸出頭輕輕喊了一聲:「乖,來一下。」
宋一坤以為水溫有問題了,趕緊過去,站在門邊問:「水熱了還是涼了?」
夏英傑說了聲「進來吧你」,一手開門,另一隻手一把將宋一坤拉了進去,推到淋浴噴頭下面,溫水頃刻間就把他澆濕了。
宋一坤掙扎著叫道:「我口袋裡還有七塊錢呢,別淋濕了……」
沒等他再往下叫下去,夏英傑的唇已經堵住了他的嘴,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久久地吻著,浴室里只有流水的嘩嘩聲。
夏英傑慢慢地解開宋一坤的衣扣,脫去他的衣服,就勢扔在地上,萬般柔情地撫摸著他的身體,說:「傻瓜,命都不要了,還要錢幹什麼?現在能做的,就是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夏英傑盤繞在宋一坤身上,千般柔情。萬般思愛。她第一次這樣大膽,這樣主動,這樣瘋狂。噴流的水交織著她的淚水,愛的呻吟也交織著她靈魂的呻吟,她恨不能將宋一坤熔化掉,將兩個人融成一體,永不分離。
她終於哭出聲了,哭著說:「一坤,對不起,對不起……」
當宋一坤無力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夏英傑給他裹上一條毛巾被,自己穿上一件睡衣,到客廳點了一支煙放到他嘴裡,然後坐在床邊注視著宋一坤。
宋一坤說:「丫頭,都半夜了,早點休息吧。」
夏英傑說:「還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告訴你,但必須得告訴你,也希望你能理解。」
「什麼事?」宋一坤問。
夏英傑說:「我托葉紅軍打聽到了林萍的下落,她在英國曼徹斯特,處境很慘。」
接著,她將林萍的情況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並解釋了為何讓江薇先去巴黎後去曼徹斯特。最後說:「當然,這肯定會花一些錢,我想你會理解的。」
宋一坤對這件事顯得非常重視,一邊抽煙一邊思考,突然說:「你不該介人林萍的生活。馬上和江薇取得聯繫,如果她還沒見過林萍的話,讓她立刻返回。」
「為什麼?」夏英傑說,「林萍是我的朋友,她幫助過我。既然我們有能力,為什麼不拉她一把?」
「這不是錢的問題。」宋一坤說,「我可以肯定,林萍並不需要你的錢,也不需要義大利。她這個人只是虛榮,但並不自甘墮落,她需要的是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對她一無所知。她需要的是在你們面前的自尊。」
「這麼說,我幫她也錯了?」
「錯了。」宋一坤說,「對於林萍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以她現在的情況,她可能不會在乎周圍的陌生人怎麼看她,因為她還有一個希望,將來掙上一筆錢體面地回家,體面地生活。因為沒人了解她的那段歷史,所以她可以編造那段歷史,她可以抬著頭有尊嚴地做人。如果你們出現在她面前,多少錢能夠買回她的自尊?」
「現在倫敦的時間應該是下午四點多。」夏英傑神經質地自語了一句,跳下床直奔書房抓起電話摁動羅馬葉紅軍的號碼。她不知道江薇的地址、電話,只能通過葉紅軍取得聯繫。
電話接通了。
夏英傑劈頭就問:「江薇有消息嗎?」
「林萍……自殺了。」葉紅軍語氣很沉重,說,「這是一小時前發生的事,林萍從九層樓上跳下來,確定死亡了。本來,我想等你從北京回來再通知你。」
「自殺了」三個字聲音很低,卻像炸雷一樣使夏英傑驚呆了,只感到天旋地轉,電話里後面講了些什麼她全都不知道了。她臉色煞白,軟軟地癱坐在椅子上,兩眼一片茫然。短短的幾天里,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從電話里聽到死亡的消息了,所不同的是,這次她多了一種兇手的自責和追悔。
宋一坤從夏英傑的失態里已經看出了幾分,心裡也不由得猛地一沉。他接過電話問:「出了什麼事?」
「林萍跳樓自殺了。」葉紅軍答完停頓了片刻,非常吃力而又一語雙關地說:「一坤,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後面這句話更多的含義顯然是指背叛一事。
「別這麼說,你們並沒有錯。」宋一坤的回答同樣一語雙關,繼而道,「阿傑也是剛意識到林萍有自殺的可能。」
葉紅軍說,「子云的事想必阿傑已經告訴你了,現在又出了林萍自殺的事,全亂套了,真讓人有一種末日將臨的感覺。」
宋一坤說:「子云的事,我們只能表示一下心情了,具體用什麼方式,我到北京后給你打電話再商量。現在你把江薇的電話報一下,我得馬上和她聯繫。阿傑與林萍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家都在油田,這件事對阿傑影響很大。」
葉紅軍報了江薇的電話號碼。
宋一坤掛了電話,隨後給江薇打電話。
「坤哥嗎?」江薇哭過的嗓音沙啞而沉痛,說,「我剛從警察局回來,警方已經作出了死亡鑒定,確認是自殺。」
宋一坤問:「導致她自殺的直接原因是什麼?」
江薇說:「林萍自殺有很深的背景,很難說哪個原因是直接的,哪個原因是間接的。」
宋一坤說:「但是,阿傑讓你去找她,客觀上起到了自殺的催化作用。」
「是這樣。」江薇承認。但又說,「我認為不能責怪阿傑,既然是朋友,她就不能沉默,不能袖手旁觀。這個賬,應該記在楊小寧頭上。」
宋一坤問:「林萍留下什麼話沒有?」
江薇說:「林萍給阿傑留下一封遺書,大約六百字,主要內容有兩個,一是對阿傑表示感謝,二是委託我料理後事,她要求把骨灰撒在海里,不讓帶回國。另外據遺書上講,她自殺前給家裡寄出了一封信,說明她的情況。」
宋一坤說:「你就留在曼徹斯特料理後事,而且後事的處理不能只按遺書,要徵求林萍父母的意見,你可以通過阿傑家的電話與他們聯繫,如實說明情況。阿傑和林萍是同事、朋友,家都在油田,所以要格外慎重、妥善。」
「我明白。」江薇說。
宋一坤放下電話,不由自主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你的下場,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失道寡助。
這四個以往他很少留意的字現在就像燒紅的鐵印一樣烙在了他的靈魂上,再沒有比眾叛親離更讓他刻骨銘心了。
自「雲陽公司騙案」之後,方子云自殺,夏英傑和葉紅軍倒戈,玉南工程資金方面頻頻告急,偏偏這個時候又出了林萍自殺的事,全亂套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至於前景,雖然他還沒有與義大利人會面,卻已經嗅到了一股陰森的氣息。然而,更讓他警覺和不安的是,夏英傑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同生共死」這句話。他知道,這個女人是說到做到,決無戲言。
宋一坤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四月九日下午,他和夏英傑飛抵北京,住進「明珠假日飯店」,剛一進客房他便馬上與葉紅軍通話,這是計劃之中的事。
「我們剛到北京。」宋一坤隨即報出了自己的住址、電話,接著說:
「我打算現在去三河,夜裡返回。我和阿傑商量過了,決定給子云家裡兩千美元表示我們兩人的心情。如果你同意,我們替你拿出一千美元以表示你的心情。」
「我已經有準備了。」葉紅軍在電話里說,「我的幾個義大利朋友去北京旅遊,你們的時間今晚七點四十分到北京,我委託他們帶了一些東西,是專門為子云的父母準備的。看來,你們得明天去三河了。今晚八點鐘以後請你不要離開房間,等我得到義大利朋友的住址以後,通知你們去取東西。」
「好吧,我等著。」宋一坤放下電話。
夏英傑單獨訂了一個房間,與宋一坤不在同一個樓層,她去放行李了。
宋一坤脫下西裝解下領帶,從提箱里取出自帶的茶葉沏上一杯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邊喝茶邊等夏英傑。二十分鐘后,夏英傑來了。
「情況有變化。」宋一坤說,「今天我們不去三河了,八點鐘以後我在這裡聽電話,然後以取東西的理由到指定地點與他們會談。現在他們的人正在飛行途中,七點四十分到北京。這樣也好,增加談話地點的突然性和偶然性,會更安全一些。」
夏英傑站著沒有說話,她的。情緒一直十分低落,而林萍的死使她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又徒然增加了一層痛楚,總有一團陰影籠罩著她。
宋一坤走過去,將散落在她胸前的一縷頭髮輕輕地拂過她的肩頭,說:「別這樣,這不是你的性格,拿出你在上海和我第一次見面的那種從容和高貴,那才是你。」
「那不是一個層次的狀態。」夏英傑搖搖頭,說,「剛才我和江薇通話了,林萍的父母同意骨灰就地處理,再三要求為林萍的事保密。我現在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好人全讓我當了,壞結果全讓別人承受了。」
宋一坤站在窗口望了一會兒春色濃濃的好天氣,又留戀地看了一眼剛沏好的熱茶,笑道:「天氣真不錯,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別總在屋裡悶著。」
走出飯店,寬闊的馬路展現在眼前,兩排一望無盡的綠色植物將馬路分為快車道和慢車道,而人行道上則是林木成蔭,整潔清爽,像一幅油畫。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你第二次情調了。」夏英傑挽著宋一坤,邊漫步邊說,「那次是要分別的時候你怕我難過,這次也同樣,真難為你老人家了。」
「想想《辛德勒的名單》那部電影,」宋一坤說,「即使是辛德勒也不能保證他的工廠里猶太人不被殺害,難道那些被殺害人的能夠忘掉納粹而去譴責辛德勒?所以林萍的事情你不必過分自責,她的結局是她自己寫的,早在玉南油田的時候就寫好了。」
「你的結局寫好了沒有?」夏英傑平靜地問。
「我不去想它。」宋一坤從容地道。
「你的從容讓我感到不安。」夏英傑說,「在你見義大利人之前我得告訴你,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能理解你。我和你站在一起,請你記住我的話,這很重要。」
「不要暗示我什麼,不要因為我而改變你自己,那會使我不舒服。」宋一坤萬般無奈地搖搖頭,長嘆一聲說:「我想讓你出人頭地,卻反而把你毀掉了。其實以你的才氣,沒有我做手腳你同樣會有所作為,只是時間推遲一點,但那是硬碰硬的,任憑半夜什麼鬼敲門都不含糊。現在不行了,它不像一件商品可以退回去,再也做不到心安理得了。你總是問我恨不恨你,而真正應該問這句話的是我,我把你毀了。」
夏英傑感慨道:「經過這場大起大落,我好像一下子悟出了很多東西,心裡一下子變得平靜了,過去那些讓人浮躁的東西現在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能有一次機會,讓你和我能在一起。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會每天守著你,像所有普通人那樣實實在在地過日子,我會把稿費的每一分錢都計劃著用,我會經常給你做一些好吃的,我會讓你光著背穿著大褲衩從這屋扭到那屋……」
宋一坤想問「如果沒有這種機會呢?」話沒出口他就意識到問得多餘了,夏英傑的回答是明擺著的,根本不用再重複一遍。
無意之中,那個「同生共死」的聲音又在他心底響起,他的心也隨之被刺痛了。
「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宋一坤問。
「不要暗示我什麼,我也不去想它。」夏英傑停下腳步,看著車來人往的街景,接著說:
「我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受過高等教育,從事文化工作,所以別給我扣封建禮教的帽子。一坤,我現在不想聽什麼建議或教誨,不要強迫我向你承諾什麼。有些東西,我是不能失去的。」
宋一坤說:「我是什麼東西?是策劃騙局和製造慘劇的原凶,是眾叛親離的人。尤其是在這個時候,我已經露出原形了,一絲不掛了。」
「你可能不是君子,但肯定不是小人。」夏英傑沉靜地給他作了一個評價,又解釋道:
「關於這場觸目驚心的事件,我始終認為如果沒有我的存在,你決不會為了自己付出靈魂的代價,否則的話,我們兩個就不會站在這裡了,我或者被你殺掉,或者被你掃地出門。世界上沒有幾個男人能夠在女人背叛他的時候,特別是在蒙受巨大損失而被推上絕路的時候,還能夠做到像你現在這樣。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那句話嗎?你說:我扛不動你的感情。你把我看得太重了,你想把一切榮耀和財富都給我,這就是這場事件的源頭和起因。那麼誰害了誰呢?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毀掉了一個不平凡的男人。」
「你現在像不像街頭賣狗皮膏藥的?」宋一坤問了一句,又自己答道:「如果你把我當成狗皮膏藥,就在這兒拉個場子,准比那些老江湖生意好。」
夏英傑斷然道:「不要受情緒的影響把自己極端化,我不許你這麼作踐自己。」
宋一坤說:「電影里有這麼一句話,『戰爭教育了人民,人民贏得了戰爭』。我的體會是,生活教育了我。」
「你對我的重要,並不在於你在這場事件中為我做了什麼,而是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的那個你。」夏英傑哀傷地說,「生活教育了你,可我怕你沒有機會贏得生活了。」
「聽天由命吧。」宋一坤平靜而又嚴肅地說,「我爭取比阿Q畫的圈圓一點。」
夜幕濃濃。
宋一坤坐在計程車上從長安街經過。寬闊的大街上各種漂亮的轎車像一條彩河在流動,夜空的星星與滿街的華燈交相輝映,空氣中散發著春天的氣息,整個夜色猶如夢幻一般。
半小時前,葉紅軍從羅馬打來電話,通知宋一坤馬上趕到圓明園飯店九0一六號客房找雷諾先生,取回物品。這就是說,義大利人的談判代表已經到了北京。
對於這次與義大利人的會面,宋一坤事前經過詳細的研究,對於義大利人的實力、意圖、手段,他做了各種假設。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胸有成竹了,現實畢竟是現實,他現在是跌入深淵的羔羊,而義大利人則充當著救世主的角色。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場高手之間的較量,宋一坤所思考的問題是:「怎樣有理、有節、有度地達到雙方利益的統一,怎樣在破裂與合作之間準確地找到自己的定位。誰都知道,天下沒有好吃的白食。」
有一條原則是雷打不動的,那就是:他一定要成為夏英傑對他所期望的那種人。實際上,這是他所能夠給予這個女人的最後一點東西了。
汽車開進國明園飯店停下,宋一坤步入大廳,乘電梯到九樓,摁下十六號客房的門鈴。
開門的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義大利男子,他用一口標準漢語問道:「先生,你找誰?」
宋一坤判斷,這人一定是雷諾帶來的中文翻譯了。他答道:
「我找雷諾先生。我的朋友葉紅軍在羅馬委託雷諾先生給我帶來了兩隻箱子,半小時前我接到電話通知我來取。我的名字叫宋一坤。」
說完,宋一坤將身份證遞上。
翻譯仔細辨認了證件,確定無誤后請客人進了房間,向他介紹房間里的另外兩個人,一位是雷諾,另一位是秘書。
雷諾五十多歲,身材高大,頭髮有些花白,額頭的皺紋蒼勁有力,眉宇之間透出一股深邃、果斷和權威。他穿著一套深色西裝,舉止風度無懈可擊。他請宋一坤人座,打量了客人片刻,說了幾句義大利語。
翻譯道:「雷諾先生說,他很高興能在北京與宋先生會面,他讓我向您說明,這個談話地點是安全的,左右兩側的客房我們都包下了,所以不必擔心會有干擾。雷諾先生是一位熱情的人,他希望來先生能暢所欲言。」
宋一坤說:「我是小人物,習慣了別人居高臨下的談話,所以雷諾先生不必對我客氣。」
秘書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他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一邊聽翻譯,一邊注意著門口的動靜,冷冰冰的臉上找不到一絲表情。而雷諾聽完翻譯的話笑了笑。於是,在翻譯的幫助下,這場雙方都作了準備的談話正式開始了。
雷諾說:「我們都清楚,我們能在這裡會面並不是由於你的策劃和指揮出了問題,而是因為一個女人的錯誤。當然,那是一個美麗的、富有正義感的錯誤。然而,女人是不受責備的。所以,我們只能解釋為命運。」
「我同意你的觀點,女人是不受責備的。」宋一坤說,「但是我們似乎不是為了討論這個而來的。請你告訴我,你們想在江州得到什麼?」
「你為什麼不認為,是你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麼?那樣好像更符合邏輯。」
「但是不符合我的邏輯。」宋一坤回答。
雷諾默默地點點頭,停了片刻說道:「我們研究了你所面臨的情況,特別研究了你的能力和思維方式,我們並不認為你陷入了絕境,你應該有辦法度過危機,只不過再損失一些利益,但不至於如葉先生和夏小姐想象的那麼糟,更不至於非要以那種方式求助於我們。然而人與人的區別,能力與能力的區別就在這裡。我理解他們,他們希望有一種方式能補救由於背叛你所產生的負疚感。」
「我不希望他們聽到這種言論,尤其不希望更英傑聽到。」宋一坤說。
「當然。」雷諾說,「我尊重你們之間的感情,同時也不想聽到你對我說,你感謝我們,但不需要我們。事實上,那個議題已經不存在了。我們不會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和無足輕重的事專程到北京來,我們也不是來碰運氣。我們需要你這樣的朋友,而你也需要我們。」
宋一坤說:「中國有句老話,叫『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我的報應只是個時間問題。與我這樣的人合作,也許會給你們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雷諾說:「我認為,你面臨的威脅並不是來自警方,而是來自其他的方向。我們注意到了,你的自主意識和支配欲將會給合作帶來難度,我們將充分考慮這一點,以表明我們的誠意。」
雷諾的語言準確、得體、極有分寸。他根本不是在與對方商談,他所表現的是強者對弱者的威懾和紳士對貧民的寬容。宋一坤體會著這種感覺,說道:「原則和議題是由你們劃定的。我等著,在服從和毀滅之間做出選擇。」
雷諾道:「我們尊重你在江州工程上的既得利益,並為此提供幫助。你們的格拉普爾有限公司將由奧地利一家有信譽的企業提供貸款擔保,將從維也納國家銀行得到你們所需要的全部貸款。注意,不是你們所急需的六百萬元人民幣,而是買下江州皮革廠所需的全部資金。我們認為,在付款方式上不應該拖泥帶水,這將有利於投資商的信譽和形象,有利於堅定地方政府對外資的信心。」
「然後呢?」宋一坤問。
「進人合作階段。」雷諾說,「你的計劃需要修改兩點。第一,原計劃中周立光的角色將由我們取代,那塊土地主要由我們投資受益。到目前為止,周立光對你的計劃一無所知,你對周立光也沒有做出過任何承諾,所以你不存在失信的問題。第二,格拉普爾公司購得全部產權后,按照你們計劃的土地出讓價格,扣除你們在奧地利的貸款,本利相加大約是一千八百萬人民幣。這筆資金就是你們在今後的合作中所佔有的股份。」
宋一坤說:「你們知道,屬於我的那部分收益在沒有到手之前就被預支了,再加上這段過程當中的各種費用,實際上我一無所獲,還是一個窮光蛋。你所說的一千八百萬本利全部是屬於別人的,別人的資金怎麼用那是別人的事,我沒有權力指手劃腳。」
「你有影響,有號召力,你能做到。」雷諾說。
「那幾個錢對於他們是大數目,而對於那塊土地的投資開發卻是微不足道的。」宋一坤說,「你們有投資實力,你們已經得到了你們想要的東西,所以你們自己於去,不要把我的朋友們扯進去。」
「沒有共同的利益和風險就不會有共同的努力。」雷諾說,「正是因為那些錢對於你的朋友們是個大數目,所以才需要你來對他們負責。沒有制約就不會有平衡,就不會有尊重和信任。我們對你的朋友和那些資金不感興趣,而江州的項目也不足以使我們下決心介人江州,我們首先關注的是人,是你。任何業績都是由人創造的,我們更著眼於第二個、第三個江州工程。我們將會給你提供最好的條件、最大的空間,讓你充分施展才幹。」
接著,雷諾的秘書通過翻譯向宋一坤陳述了羅馬方面的意見——
一、「宋一坤方面」的股份解釋:包括王海、孫剛、葉紅軍的資金和宋一坤本人的借貸資金。「羅馬方面」的股份解釋:包括奧地利一家公司注入「奧地利格拉普爾公司」的資金和另外兩家外國公司直接注入江州的兩個獨立股份的資金。
二、取消設在江州的辦事處,繼續使用原有的名稱,正式註冊「江州格拉普爾有限公司」,註冊資本一億元人民幣,宋一坤擔任董事長,羅馬方面的代表擔任總經理及各部fi經理。為了實現宋一坤擔任董事長的合理與合法,將在公司股份構成方面做一些技術性處理。
三、在江州的公司里,宋一坤方面的實際股份是25%,不足25%部分的資金必須由王海、孫剛、葉紅軍三人提供擔保,由宋一坤以個人名義向羅馬方面借貸,「合法程序」的技術性處理由羅馬方面負責。
四、在江州的公司里,宋一坤方面顯示在各種註冊文件上的股份為40%,既名義股份。羅馬方面分別以兩個獨立的法人,代表兩個30%的獨立股份,使宋一坤方面在三個股東里處於大股的地位。
五、為了實現宋一坤方面40%的股份,羅馬方面指定奧地利一家公司將15%的股份資金注入一坤方面的奧地利格拉普爾公司,形成一個40%的獨立股加入江州,使宋一坤方面均處於大股地位。只有這樣,宋一坤才能應王海、孫剛的聘請,合情、合理、合法地出任董事長。
六、在江州建造「格拉普爾飯店」,所需貸款由羅馬方面負責,投資雙方各按25%和75%的股份承擔相應的債務、利息。
七、從法定的程序和結構上,從資金、人員和文件上,「江州格拉普爾有限公司」完全是由奧地利公司為一方,另兩個外國公司各為一方的,由三方面組建的股份公司,與義大利人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關係。這是一個原則。
作、宋一坤有可能一直受到警方的監視;此次談話時間不能太長,不能從時間上留下與義大利人討論合作的推理依據。所以,此次談話只決定重要的策略和原則,不討論細節問題。
「這個計劃,不簡單哪。」宋一坤暗暗在心裡對自己說。義大利人的工作效率之高,對情況的研究之細、制定的計劃之刁,不能不讓人佩服。這個計劃,既讓你有利可圖,又讓你背上沉重的包袱,既尊重你又威懾你。你從這個計劃里無處不能感受到對方組織上的成熟、經驗上的老道和財力上的強大,也無處不能感受到陰謀和恐怖。一個顯而易見的疑問是:義大利人為什麼不直接介人?為什麼一定要躲在幕後操縱?這就是說,江州格拉普爾公司在為羅馬方面創造合法利潤的同時,還兼有某種特殊作用,這個作用將服務於他們更大利益的需要。
宋一坤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著,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根據自己的原則和策略迅速做出反應。稍想片刻,他平靜地說:
「我們所謂的江州工程,就是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可能升值的潛在的黃金地段。現在目的達到了,標誌著決策階段已經完成,剩下的就是運作程序問題了,我既不會蓋房子也不懂酒店經營,那是專家和管理人員的事。我感謝你們賞我一口飯吃,可我擔心自己沒有能力咽下去。」
雷諾明白宋一坤的意思,說:「這個世界,只有兩種人才去真正研究法律,一種是制定法律的人,一種是利用法律的人,兩者的動機雖然不同,但關注的焦點卻相同,即法律的盲點。法律是判定社會行為成立與否的最高準則,而我們都是守法公民,所以法律保護我們。這方面,你是專家。」
「咱們實話實說,有話都倒出來。」宋一坤說,「我不否認你們的慷慨,但我在我的小圈子裡有一種指手劃腳的滿足感,我受到別人的尊重和信賴,我們把這個叫做尊嚴或者價值。如果我為了得到你們的那些好處而成為一個受人擺布的傀儡,我寧肯現在就讓一顆子彈射中我,沒有這點掉腦袋的精神我也不會出來撈世界了。」
「請說下去。」雷諾道。
宋一坤說:「中國有特殊的政治結構和經濟結構,有特殊的歷史背景,又處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政治經濟學常識告訴我們,沒有比這個時間更能有利可圖了。如果我們是朋友,信任必須是第一位的。我不是受雇去給別人看地攤,給我椅子坐,我就必須拿到椅子上的權力。我只對上級負責,對股東們的資本負責,任何一種公司下屬人員對我的干涉都將被視為對我的不信任,我將為此作出反應。」
「我從羅馬帶來一句中國的古話,叫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當然,如果朋友背叛了我們,即使是守法的人也可能做出衝動的事情。」雷諾很有分寸地表明了態度,接著說:
「江州工程,我們將派最好的專家和最有經驗的管理人員,他們的工作會使你非常滿意。你現在的麻煩不少,也比較疲勞,應該休息。我們的人會在維也納與王海、孫剛接觸,為你出任董事長鋪平道路。你到了江州不必工作,除了場面上的應酬之外,要儘快把護照辦下來,我們負責奧地利的簽證。你在維也納會有體面的辦公室和住宅。基礎打好了,空間開闊了,等雲陽公司事件的衝擊波過去之後,你會有所作為的。」
「我有責任指出,你們的計劃里存在一個錯誤。」宋一坤說,「葉紅軍這個人不可用,他連我都可以背叛,還有什麼不能背叛呢?讓這個人進入集團,將會後患無窮,必須將他清除出去,敬而遠之。」
「請原諒,我無權對原計劃做任何修改。」雷諾懇切地說,「但我可以轉達你的意見,這需變一點時間,相信你的意見會得到重視。」
「誰留下這個人,誰就要對將來的後果負責,」宋一坤說,「另外,葉紅軍必須要為他的背叛行為支付相應的代價。根據協定他將得到三百萬元的報酬,我決定退回他的五十萬元本金之後,只付給他一百萬元。即使這樣,我也對得起他了。請你們向他轉達我的決定,有問題讓他來找我。」
「如果由夏小姐轉達不方便,我可以派人通知他。」雷諾說,「你還有什麼要求?」
「有。」宋一坤說,「我需要一支筆和一張紙。」
秘書遞上紙筆。宋一坤提筆寫下——
楊小寧。男,三十二歲,住巴黎十二區達拉克拉街門5號。
這個人活著影響了找的心情,我需要他死。簽名:宋一坤。日期:一九九四年四月九日。
宋一坤將字條遞給翻譯,翻譯又念給雷諾聽。之後,宋一坤說:「這個地址是我從夏英傑的記事本得到的,她並不知道。這件事情無論成立與否,同樣不能讓夏英傑知道,這對我很重要。」
雷諾點點頭,問:「為什麼要殺這個人?」
宋一坤答道:「第一,夏英傑恨他,因為他害得她的朋友在曼徹斯特跳樓自殺了。第二,要讓人遵守紀律,就應該首先讓人了解這個集團紀律的嚴肅性。第三,這個殺人指令將證明我犯下謀殺罪,證據由你們保存,如果我以前的罪行還不足以掉腦袋的話,那麼加上這些就足夠了。我認為,這是我向你們表示誠意的最好方式。」
「這種事是要花錢的。」雷諾說。
「問題是,這個人分文不值。」宋一坤說,「我不會為這個人付一分錢,因為一分錢也是標價。」
「好吧。」雷諾親自收起字條說,「這個要求我一併轉達,然後通過合適的方式給你答覆。」
「那麼,我們就算達成一致了。」宋一坤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我應該回去了。」
「還有最後一件事。」雷諾說,「這件事非常簡單,但必須由你去做。我們不願等你出任董事長之後再通知你,那樣不禮貌。」
「請講。」宋一坤說。
雷諾說:「江州格拉普爾飯店的建築工程、裝修工程,按慣例要採取公開招標的方式進行,但是我們需要指定的兩家公司得到這些工程。你到江州出任董事長以後,負責公開、公正地讓這兩家公司中標,不能留下任何人為的痕迹。」
宋一坤腦子裡立刻閃過兩個字:洗錢。
宋一坤說:「請放心,我對這件事負責。」
「很好。」雷諾說,「我們的會談非常圓滿。」
宋一坤要告辭了。秘書和翻譯各提了一隻大旅行箱準備送客人,雷諾取出一張由葉紅軍親筆寫的物品清單交給宋一坤,握手告別時說:「我注意到,你沒有問我們是什麼人,有什麼背景。我欣賞你的沉默。」
宋一坤說:「從理論上講,大家都在明處。」
會面就這樣結束了,沒有喝一口水,抽一支煙,甚至連禮節性的問好都沒有。然而,就是這樣的會面卻決定了一系列的重大問題。
碾子庄位於三河縣南部,雖然庄內已看不到早年的那些茅草房,但青磚灰瓦的四合院依舊保持了鄉村文化的特有韻味。方子云的家坐落在村東頭,門前那條名叫「小青河」的河水從容、恬靜地流著,春天的嫩綠色映在河面上,使河水顯得格外清麗。
這裡就是方子云出生的地方。也許正是這塊清麗的水土賦予了方子云靈氣和性格。
方子云的父母都是厚道耿實的庄稼人,有三兒一女四個孩子,方子云排行老大,另兩個兒子都成家立業了,一個在縣城,一個在天津,眼下只有一個尚未出嫁的小女兒在家裡守著他們。
宋一坤和夏英傑是上午十點到達碾子庄的,宋一坤見方家院子里擺了一張方桌,上面放著茶水、香煙,桌旁坐著方老伯和兩個城裡人裝束的青年。顯然,這裡已經有了客人。
方老伯以前見過宋一坤,有印象,馬上站起來上前迎客。
在宋一坤的印象里,方老伯是位飽經風霜卻身板硬朗的老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臉上帶著慈祥、樸實的微笑。今日一見方老伯簡直是判若兩人,他的眉毛、鬍鬚和頭髮全白了,面容清瘦,腳步遲緩,一副大病不愈的模樣。失去兒子的悲痛給老人帶來的打擊可想而知,老人乾枯的眼睛里已經找不到一點水份了,只有哀傷。
宋一坤的心驟然揪了一下,心情更加沉重了,愧疚、同情、惋惜,什麼滋味都有,他像罪人一樣看著老人,甚至不知道應該對老人說些什麼。
「你是……宋一坤吧?」方老伯有些遲疑地問。
「是我。」宋一坤上前扶住老人,又介紹道,「這是夏英傑,和子云是同事,都在報社工作。」
「哦,」方老伯連連點頭說,「聽說過,我去油田的時候聽說過。」
宋一坤問:「方大娘呢?」
「讓老二接到縣城去住了。」方老伯說,「你大娘身體不好,家裡沒敢讓她去油田,怕她受不住,可她還是大病了一場。這兒天家裡不斷有人來,都是子云的朋友,也有報社的記者。我怕她再受刺激,讓老二把她接走了。」
宋一坤問:「您還記得葉紅軍吧?那個北京人。」
「記得,記得。」方老伯答道。
宋一坤說:「葉紅軍有事不能來,托我給您帶了點東西,請您原諒,有機會他一定親自來看您。」
聽到「宋一坤」和「夏英傑」兩個名宇,桌旁的兩位青年顯得非常感興趣,也站起來上前招呼。經過介紹,這兩位都是北京詩人,一位筆名叫「古峰」,一位筆名叫「河川」。其中古峰還在玉南油田見到過江薇,並且一起去黃河灘打獵。
方老伯安排計程車司機在東廂房休息,讓女兒準備午飯,自己陪客人說話。他向宋一坤介紹了去五南油田處理方子云後事的情況,怎樣接到了電報,怎樣受到了報社的接待和公安局的詢問,怎樣帶回兒子的骨灰撒在小青河裡。
老人哽咽地講著,而宋一坤似乎什麼也沒聽進去,只有一段話刻在了他的腦海里,他的意識里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複著老人的這段話——
「警察讓我看了錄像,太慘啦,臉上、身上。地上全是血呀,法醫說他是坐在椅子上朝腦門開了一槍,人倒了,椅子也倒了……」
宋一坤彷彿看到了那慘烈的一幕。
這時,夏英傑問了一句:「那後來呢?那個騙子抓到了沒有?」
方老伯擺擺手說:「人沒抓住,可是錢退出來了,六百萬哪。照這麼一算,他自己還賠進去了兩百萬,這叫什麼事兒喲。開始我也不信,後來我那丫頭給我念了報紙我才信。」
「那報紙還在嗎?」夏英傑問。
「在這兒。」方老伯起身說,「我去給你拿。」
報紙的第三版刊登了這條消息,夏英傑看過之後把報紙遞給宋一坤。
文章的醒目標題是——《警方攻勢強大,案犯秘密退贓》。文章寫道:雲陽公司案件的案犯在警方強大攻勢的威懾下驚慌失措,以秘密方式主動退還了全部六百萬元的贓款。案犯打電話給安河晚報社,告之贓款存放於北京市某家銀行,報明了戶頭、密碼和鑰匙的寄存處。經有關部門查證確屬事實,不久這筆贓款將全部退還給受害人。據查,秘密電話是從巴拿馬國打出的,聲音及通話方式均經過技術處理,由此推斷,雲陽公司案件可能有國外黑社會背景……
詩人古峰見宋一坤看完了報紙,便指了指桌上的報紙搭話道:「這真是一場讓人不可思議的鬧劇,賠進去兩百萬還不得安寧,早知現在,何必當初?真是看不透。」
方老伯看著宋一坤說:「子云留下一份遺書,上面只寫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對不起父母親人了。第二句是:還不起錢,用專利抵賬了。第三句是:文稿交給夏英傑處理了。」
宋一坤說:「老伯,子云不欠我的錢了,相反,專利增值的部分還要歸還給您,那是子云的錢,但是賣出專利需要一個過程。子云生前委託夏英傑為他出版四本詩集,並且為他寫一部人物傳記,那是子云對夏英傑的信任,那麼出書的費用就由夏英傑負擔。當然,如果他的詩集有盈利,我們會如數給您的。」
夏英傑說:「另外,出書的事還要徵求子云一些朋友的意見,照顧到他們的感情。」
古峰說:「我們那些朋友商量過由大家出錢為子云出版詩集,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而是大家寄託感情的一種方式。我們一直想與夏小姐聯繫上,今天能在這裡見面直接商量這件事,那是再好不過了。」
夏英傑說:「經費的問題不談了,如果你們能提供一些聯絡地址,接受採訪,幫助我把子云的傳記寫好,那我就非常感激了。」
古峰立刻取出自己的名片交給夏英傑。河川也遞上名片說:
「只要是子云的事,幫什麼忙都可以。你們打電話也行,來人也行,都是子云的朋友嘛。」
方老伯感激地說:「你們都是好人哪,子云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也算沒白活一回。」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大家圍著桌子吃了一頓家常飯。飯後,宋一坤將一個裝有兩千美元的信封和葉紅軍的兩箱物品交給方老伯,經過再三解釋,老人接受了。下午兩點,宋一坤他們告別方老伯返回北京,同車的還有兩位詩人。
返回的路上一直不順利,經常堵車,就這樣停停走走,進入北京市區時天已經黑了。宋一坤讓計程車依次將兩位詩人送回家,最後在天安門廣場停下,夏英傑付清了車費。
宋一坤看著駛去的計程車心裡想:如果自己確實被警方監視了,這個司機很快就會被人找去談話,接著就是那兩位詩人。
夏英傑問:「為什麼在這兒下車?」她的意思是,已經黑了,應該先訂旅館,然後訂機票。
宋一坤說:「我在想,你該回家去看看。火車站隨時都能買到高價票,如果你今晚上車,明天就到玉南了。你這次回來總是個機會。」
「不,」夏英傑搖搖頭說,「現在沒有那種氣氛。」
「我也這麼考慮。」宋一坤說,「其實,我們現在誰都不便走動,所以什麼都不要做。如果你不去玉南,我的意思是你直接回羅馬,不必陪我回海口。」
夏英傑說:「這不合情理,容易使人產生問號。」
宋一坤說:「你和江該都出來了,羅馬的公司沒人怎麼行?這就是原因。義大利人是以旅遊名義來的,總得花點時間擺擺樣子,充其量在電話里用暗語報告談判結果,決不會談細節。我需要你趕在義大利人之前見到葉紅軍,為下一步葉紅軍順理成章地來海口見我打基礎。這一點很重要,忽視不得。」
夏英傑下意識地四周看了看,夜色中的天安門廣場在點點燈火的輝映下顯得更美麗、更壯觀了,人們悠閑地漫步、觀賞,他們兩人站在人群中一點也不顯眼,非常自然。
她問:「我對葉紅軍說什麼?」
宋一坤說:「我委託義大利人向葉紅軍轉達我的決定,我決定從承諾給葉紅軍的三百萬酬金中扣除一百五十萬,以此做為他對背叛所支付的代價。」
夏英傑說:「葉紅軍既然做了,就根本不指望再得到報酬,他聽到這個消息不會有任何反應。」
「問題就在這兒,」宋一坤說,「你告訴他,他的反應要激烈、要氣憤,要迫不及待地來海口找我理論。」
「你真那樣做嗎?」夏英傑問。
「這對他的前途有好處,總得先保腦袋。」宋一坤的語氣不容質疑,而後淡淡地說,「如果不出所料,將來的場面應該是他的,咱們也不必在一時一地為他論長短。」
夏英傑會意,點點頭。
宋一坤說:「如果葉紅軍得到義大利人的轉告之後反應平淡,見到你以後再來海口,那就完全變味了,而義大利人的嗅覺非常靈敏。」
「我明白。」夏英傑說。
「就目前而言,整個局面就得勞你從羅馬發號施令了。」宋一坤歉疚地說。接著,他向夏英傑布置了回到羅馬後必須做的事情——
一、從現在起,葉紅軍不再介人江州工程,立即轉入自身的、純粹的商業活動。
二、通知葉紅軍,讓他穩住「執行人」的情緒,重申我方的承諾,我們將在近期認為安全的時候付款,避免節外生枝。
三、通知孫剛,一旦維也納的某家公司與他談判資金及條件,要全部接受並執行。
四、產權交割后,立即請專家將皮革廠內除主辦公樓之外的全部建築炸平,清理乾淨。對收留下來的原皮革廠職工暫不做工作安排,繼續培訓。
五、在股份公司董事會名單沒有確定之前,王海和孫剛不得以任何借口來海口。在股份公司正式註冊之前,王海和孫剛一同來海口。
六、江薇下一步重點辦好四件事。一是採訪方子云的詩友,搜集材料。二是調動社會關係,策劃、出版、宣傳方子云的詩集。三是以羅馬文化公司的名義向馬坊村捐款五十萬元人民幣,修建小學。四是代表宋一坤去上海見趙洪,還清三十萬元的借款和利息,取回借據。同時去看望劉金龍,給他留下五千元錢。
「至於你自己,」宋一坤看著她的臉說,「你得平下心,靜下氣,把《遙遠的救世主》寫完,然後休息一段時間,準備寫方子云。寫方子云可得要點功夫,多一寸就曝光了,少一寸就沒意義了,這事非你莫屬。」
「聽得出,你現在就開始划句號了。」夏英傑笑著說。但她笑得太假了,太失真了,她想裝出一種淡然的豪氣,卻更使人感到辛酸、慘然。她生硬地笑著,而滿眶的淚水早已將她的內心一展無遺。
宋一坤極認真地望了望滿天的星斗,笑著神往地說:「不知道我能不能化成蝴蝶兒,像梁山伯那樣。」
夏英傑怎麼也沒想到,從宋一坤嘴裡居然會說出如此詩情畫意的語言,而且有如此的想像力。她無法自禁地「哈哈」笑出聲來,這次是真的笑了。
不知是宋一坤的洒脫感染了她,還是她從笑聲中突然領悟了什麼,她的神情漸漸變得嚴峻起來,她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淚,完全忘了這個動作是否有失她一貫的儀態和風度,她壓抑著欲喊欲叫的聲調低沉地說:「他媽的,我這是怎麼了?悲悲戚戚的。我得振作起來,得像個宋一坤的婆娘。」
在宋一坤的記憶里,這是他從夏英傑口中聽到的第一句粗話。
宋一坤又回到了海口,又回到了那間寂靜的、只有六十平方米的天地,每天依舊是讀書、看電視、下棋,枯燥而有規律。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關注著時事動態,研究政治、經濟、文化。從時間上看,他估計葉紅軍該來了。他很珍惜這個朋友,並對葉紅軍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這天中午,宋一坤照例去樓下不遠的一家小飯館里吃午飯,他要了一碗四川風味的麻辣麵條,坐在門口簡易棚下的小板凳上,正低著頭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本能地一怔,停住了挑麵條的動作,隨即笑了,頭也不抬地說:
「假洋鬼子來了?」
來者果然是葉紅軍,西裝革履,提一隻精緻的黑色皮箱,他將箱子放到地上,順手拉過一隻板凳在宋一坤對面坐下,笑著說:「敢不來嗎?」
「剛下飛機?」宋一坤問。
葉紅軍點點頭,然後朝飯館里喊道:「老闆,下一碗麵條,要大碗的。」
宋一坤趕緊加上一句:「記我賬上,我請客。」
兩個人的服裝,兩個人的語言,特別是宋一坤極認真的一嗓子,在旁邊的人看來的確是有點滑稽,坐在旁邊的客人們都忍不住偷偷地笑。
對於葉紅軍而言,他畢竟背叛了宋一坤,心理上總會有些障礙。然而見面之後的幾句話里,他的那點顧慮頃刻間煙消雲散了,他感到過去的事情非但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友情,反而使友情更深、更純了。
吃過飯,兩人不緊不慢地走在路上。葉紅軍笑著問道:「你猜,剛才那些人笑話我們什麼?」
「老土。」宋一坤回答,又說,「你該事先來個電話。」
「那樣不符合你的設計。」葉紅軍說,「你去機場接我,大知道後面有沒有眼睛盯著你?還是謹慎一點好。你剋扣了我的糧餉,我來向你討還公道,你我是對立關係。」
宋一坤自嘲地笑了笑,長嘆一聲說:「現在的日子,難啦。如果我就此罷手,損失太大了,王海和孫剛放不過我。如果稍不留神被警方捉住尾巴,政府放不過我。如果我得罪了義大利人,羅馬方面也不會放過我。眼下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你認為值得嗎?」葉紅軍問。
「值得,當然值得。」宋一坤回答,又問,「義大利人是怎麼跟你談的?」
葉紅軍說:「談話是在晚上,地點是一家酒吧里。我一聽到你要扣我一半酬金,眼睛都瞪直了,氣急敗壞地說,我找他姓來的。我認為表演得還可以,另外還打碎了酒吧一隻杯子,賠了一點錢。」
回到家裡,宋一坤去廚房燒開水準備沏茶,葉紅軍找了雙拖鞋換上,舒服地坐在客廳的方桌旁。桌上放著幾本政治經濟學一類的書和一些稿紙,鋼筆壓在稿紙上面,摘紙上寫了幾段文字。
葉紅軍拿起稿紙看了起來,寫的大概是隨筆之類的內容——
中央又講政治了,不是說過去不講,而是現在這個問題更突出了,關係到政權了。中央講政治,阿傑也得講政治,不講不行,不講就沒出路,因為她的讀者在中國,生存基礎在中國。講政治,就得講人生觀,講道德規範和人生價值,講精神境界。政治,阿傑是講不好的,因為她不在那個權力階層,領略不到那個階層的利益和感受,但是她可以講人生觀,講積極向上的人生觀,講邪不壓正的精神境界。所以這也是講政治。
另一張紙上是這樣寫的——
道,規則也,規律也。又有正道,邪道。古人所講的道,是正人君子之道。現在不同了,社會進人了法制時代,法律範圍之內的空間統屬於道的行為。
現在來看,此道也非「真道」也。在國家體制轉軌時期,政治體制與經濟體制之間會出現一些盲點,盲點就是空子,就是暴利。如今國有資產的總負債率為67%,這個數字是驚人的,這就是說,國家體制對經濟規律的幾十年的欠賬不是一課就能補齊的,還需要時間。在這段時間裡,利用「盲點」取財本質上是乘人之危,雖然符合法律範疇的道,但充其量也只是智者之道,距君子之道尚差一個境界。
施德於商,真道也。
葉紅軍心裡暗想:宋一坤的性格有著很深的生活背景,他自小失去母愛,父親是窮死的、累死的,他能上學在那種窮地方應該算個奇迹,他對生命的理解要比一般人更深刻。從他本質上講,他追求一種境界、一種平淡、一種高潔而有創造性的生活。
然而,他同時也需要生存,需要承擔責任,而且他父親的期望也是他性格的組成部分之一。所以這種多元化的性格註定了他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一個沒有快樂的人。即使他干成了事情、施展了才華,他也不會有成就感,因為他在利益與人格之間幾乎不能找到平衡,歷史的經驗證明,這種人很少有好下場。
宋一坤燒開了水,提著壺進來沏茶,炫耀地說:「我有必要提醒你,這是三百元一斤的茶葉,我從沒喝過這麼好的茶葉。如果不是阿傑先斬後奏,我可捨不得買。」
葉紅軍打開皮箱,拿出一條「萬寶路」香煙說:「我敢肯定你從沒抽過最正宗的萬寶路。這條煙是真正的美國本土生產的,所以我專門給你帶來了。」
宋一坤立刻打開,抽出一支煙點上,抽了一口說:「也許是心理作用,感覺就是不一樣,有勁。」
葉紅軍喝了一口茶也連聲說:「好茶,真是好茶。」
葉紅軍已經很久沒有享受到這種寬鬆、淡雅的心境了,他感到格外愉快,指著稿紙說:「阿傑有你在身後點化,肯定前途無量。」又指著另一頁稿紙說:「你要立地成佛,義大利人肯定有意見。」
宋一坤說:「這次請你來,事關重大,該決定的事情都得決定下來,以後你我就得敬而遠之了。同樣針對義大利人,你我的策略不一樣。我的策略是:欲離之,必先順之。你的策略:欲近之,必先遠之。最後的局面,還得是你葉紅軍支撐。」
「他們讓你幹什麼?」葉紅軍問。
「事情倒是很簡單。」宋一坤說,「他們要建一座酒店,土建工程和裝修工程的招標工作開始后,他們要求我合理、合法、公開、公正地讓兩家他們指定的公司中標。」
「哪么,這兩家公司一定有背景。」葉紅軍說,「直接向背景人物行賄觸犯刑律,就用這種方式變通,再髒的錢也洗乾淨了,太高明了。兩個這麼大的工程僅僅用於行賄,那麼他們從背景人物那裡又會得到多麼大的工程呢?可想而知。那些背景人物的權力之大、地位之高,同樣可想而知。」
葉紅軍只是推斷一下,都感到從骨子裡滲進一股陰森森的冷氣,太可怕,太觸目驚心了。
「所以,本公司里沒有一滴義大利血統,也沒有一文義大利里拉。」宋一坤說,「這也正是我請你來的根本原因。」
「我想,這該是最高機密了。」葉紅軍說。
「對,最高機密。」宋一坤肯定道。
葉紅軍說:「這件事並不複雜,也不困難,而且他們一事肯定會給那兩家指定公司提供製定標書的材料。既然誰都能做好,為什麼一定要你去辦?」
「控股方是中國人,董事長是中國人,清白。」宋一坤答道。
「長見識了。」葉紅軍說。他想了片刻,勸道,「工程嘛,總得有人干,讓誰干都得把樓豎起來,結果都是一樣。你不過是在紙上划兩個圈而已,就不必太認真了。」
「既然立地成佛,這就是原則問題了。」宋一坤說,「再者,義大利人對我的期望決不僅限於在紙上划圈,現在國有資產季節性貶值,他們是讓我在自己的國土上替他們跑馬圈地。」葉紅軍不再勸了,他太了解這位朋友了。他凝視著宋一坤,心頭涌過一陣震顫,湧起一種蒼涼和悲壯。那種情感不是簡單的難過,而是難過之中包含了敬意、惋惜和對一種生命歷程的認可。他沉默了許久,低沉地說:「那樣的話,你還能走多遠呢?這個過程不會很長的,你知道規則。」
「我會給義大利人一個交代的。」宋一坤說著站起身,從書房裡拿出幾頁親手書寫的材料說,「這是我與義大利人在北京談話的記錄,時間、地點、過程、內容都非常詳細,這個你要保存好。同時,要保存好整個事件發展過程的全部資料。」
葉紅軍接過記錄看了看,放進皮箱里。
宋一坤說:「你的任務,就是以開展商業活動為掩護,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關係,一旦明確調查對象,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查出既定中標法人的社會背景。我必須拿到這張牌,有了牌才有底氣。」
葉紅軍明白了宋一坤的意圖,他的「欲離之,必先順之」的策略是要引齣戲,引出故事,而後利用那些黑幕材料牽制義大利人。這是「兩敗俱傷」的戰術,比的是誰的承受力更強一些。在這一點上,義大利人顯然承受力差了許多,以他們的規模、形象、知名度,無論如何也經受不起這種醜聞的重創。於是,雙方將形成一種制約的平衡。葉紅軍說:「你又要講原則,又要搞一張牌把我們這些人都裝進保險柜里,這確實是你的為人。依我看,這個保險柜里不會多你一個宋一坤。」
「那我還是人嗎?」宋一坤說,「義大利人並沒有對不起我,也沒有對不起我們中間的任何人。」
葉紅軍不語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宋一坤說:「江薇由你指揮,利用她的渠道配合你調查,但要保持她文化公司的獨立性,她在開展業務的同時,負責在你我之間聯絡。」
「沒問題。」葉紅軍說,「在自己本土上搞情報,義大利人槁不過我們。」
「關於經費,」宋一坤說,「讓阿傑通知孫剛,拿到貸款后馬上給阿傑的公司匯出四十二萬美元,然後讓阿傑轉給你的公司二十五萬,其中包括你要支付給『執行人』的五十萬元人民幣,合六萬美元。餘下十九萬美元,應該夠你折騰了。」
「足夠了。」葉紅軍說。
宋一坤提醒道:「讓你的那個『執行人』拿到錢以後躲起來,一旦義大利人發現了他的行蹤,他們為了我的安全也會把這個人除掉。」
葉紅軍說:「我能活著,肯定是因為你我的交情。」
「不談這個。」宋一坤擺擺手,問,「方子云生前托你們給專利凋味球找買電或投資商,這事有進展沒有?」
葉紅軍答道:「有人願意投資,條件是必須與國內的某個企業合資經營,這樣風險小一些。」
宋一坤說:「讓江薇回國的時候把調味球的全部資料都帶回來,讓王海的人去找國內的企業聯繫。」
葉紅軍點點頭說:「我這次回來,除了去三河看看子云的父母之外,其它的事情全聽你安排。」
「沒什麼事了。」宋一坤說,「你回到羅馬以後就不要再輕易走動了,走動多了會讓義大利人起疑心,該乾的事情讓下邊的干去。另外你經常留意一下華人刊物,看看有沒有楊小寧的消息,有了,找機會告訴我。」
葉紅軍沒想到宋一坤對楊小寧這類人也會考慮進去。他怔了一下,敏感地問:「你要求他們關照這個人了?」
宋一坤回答:「既然要統籌解決,當然要包括每一個方面。再者,要人會嘛,多一條殺頭的罪權當交會費了。你不給人家辮子抓,誰敢相信你?」
「這樣也好。」葉紅軍說,「這種人,留著幹什麼?」
宋一坤淡然地一笑說:「現在,我是新娘子,就等江州的花轎來抬了,只是我頭上頂著紅蓋頭,義大利人不知道我是醜媳婦。」
葉紅軍此刻心情既沉重又壓抑,根本笑不出來,問:「什麼時候去江州?」
「那要看他們準備得怎麼樣了。」宋一坤說,「好歹是個新媳婦,總得配幾件招搖過市的行頭。」
葉紅軍點點頭道:「我能想象出那種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