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月二十九日下午,一架中國民航客機在江州機場平穩降落,宋一坤在王海的陪同下從海口抵達江州,就任格拉普爾有限公司董事長。
江州格拉普爾有限公司註冊資本為一億元人民幣,其股份結構是這樣的——
德國·慕尼黑·蒙得維亞有限公司佔30%的股份,有兩個董事席位,兩人中一名任副總經理,瑞士·伯爾尼·拉奧斯薩姆有限公司佔3O%的股份,有兩個董事席位,兩人中一名任副總經理,一名任部門經理。
奧地利·維也納·格拉普爾有限公司佔40%的股份,有三個董事席位,宋一坤任董事長,希爾任總經理,王海任副總經理。
其中,維也納格拉普爾有限公司在江州人股前曾在維也納重新進行了註冊,吸收了格拉茨洛尼卡公司注入的資金。體現在江州公司40%的股份里,洛尼卡公司佔15%的股份,以宋一坤為首的王海、孫剛三人佔25%的股份。王海、孫剛兩人共出資一千兩百萬人民幣,宋一坤出資一千三百萬人民幣,其中一千萬是由王、孫兩人擔保,由洛尼卡公司貸款給宋一坤本人。也就是說,王、孫兩人占江州公司12%的股份,宋一坤個人佔13%的股份。
這與宋一坤在北京和雷諾商議的結果略有出入,更實際一些。
其實,洛尼卡公司向宋一坤個人貸款只是一種名義,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其本質是為了控制和支配宋一坤。
對於這一點,宋一坤心裡再明白不過了。
機場大廳里,十幾名公司要員早已等候多時了,其中有一半是外國人。這些人一個個衣著嚴整,舉止得體,聚在一起十分引人注目。
宋一坤剛出來立刻就被眾人熱情地圍上了。王海興緻勃勃地將每一個人都做了介紹,宋一坤依次同每個人握手、問候,他穿著那件白色的、被夏英傑命名為「哈姆雷特」的寬鬆衫,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既不熱情也不冷漠。隨後,他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大廳。
同宋一坤並肩走在一起的是江州格拉普爾有限公司總經理希爾先生。希爾四十二歲,生於奧地利格拉茨市,畢業於維也納大學,一直在格拉茨洛尼卡公司供職,來江州之前曾任維也納洛尼卡大酒店副總經理。此人黃頭髮藍眼睛,中等身材,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舉止之間很有一種學者風度。
宋一坤同希爾握手的那一刻,他從希爾的眼睛里感到了一種特別的東西,這使他有理由相信,在所有江州格拉普爾公司的成員里,至少希爾是了解公司真正內幕的其中一個。
停車場上,公司那六輛嶄新的轎車列成一排,一輛是白色賓士600,一輛是白色賓士5O0,其餘四輛全部是黑色奧迪1OO,它們的組合無疑於一部宣言,喻示著公司的實力和事業的規模。
「看,多氣派!」王海自豪地說。對於靠掄炒瓢起家而又不甘心掄炒瓢的他而言,眼前的情景無疑是他所追求的高潮一幕。
宋一坤注意到,賓士600的車牌號是00156,另一輛賓士的車牌號是00158。他的眼睛里掠過一絲反感,看了王海一眼,沒說什麼。
司機打開車門,恭敬地用手擋住門框的上部請董事長上車,動做準確、規範。宋一坤坐進象徵著公司最高權力和地位的賓士600轎車裡,他的女秘書從另一個門進來坐在他身旁。眾人等宋一坤上車后才相繼坐進自己的車,然後由賓士600為頭一輛接一輛地駛離機場,這種組合十分壯觀,一路上吸引了眾多人的目光。
司機是一位不滿三十歲的小夥子。宋一坤問道:「叫什麼名字?」
「劉峰。」司機有些拘謹地回答。
不等宋一坤再問,女秘書及時地自我介紹道:「我叫丁紅,二十四歲,廣州外語學院畢業,進修過一年文秘,會講英、德兩種語言,我兼任您的翻譯。」
宋一坤很想抽支煙,但他的箱子由王海提著,放在另一輛車裡了,他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只得遺憾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丁紅打開記事本,邊看邊說:「深圳天達建築公司的董事長周立光先生已經來江州兩天了,他說他是您的老朋友,一定要見您。他們一共來了四個人,也住在國際飯店。」
「我已經知道了。」宋一坤道。離開海口之前,周立光給他打過電話。他感到了這位女秘書的精明,在諸多的事務中,她首先選擇了他的老朋友周立光做開頭,通常這樣能使上司產生好感,縮短距離。
丁紅繼續說;「您今天的時間是這樣安排的。中午十一點在國際飯店的大會議廳舉行公司揭牌儀式,由您和市經貿委主任共同剪綵、揭牌,井分別作一個三分鐘左右的講話。參加儀式的有市政府領導,有電視台、報社的記者,有金融界和其它行業的頭面人物,還有工商和稅務部門的領導。儀式結束后是午宴。」
「現在幾點了?」宋一坤問。
「九點十五分。」丁紅答道,接著說,「下午兩點,由您主持公司董事會議,是希爾先生建議召開的,通知已經發下去了,討論原江州皮革廠的設備處理及職工去向問題。」
宋一坤問:「這個問題是怎麼提出來的?」
丁紅解釋道:「瀋陽一家公司的代表和幾家本省鄉鎮企業的代表都在江州等一個多星期了。瀋陽的客人願意出五十萬元買下原江州皮革廠的註冊商標,幾家鄉鎮企業是等著購買舊設備。因為王副總經理與希爾先生的意見不一致,這事一直定不下來。王副總經理說,處理舊設備是按您的指示辦的,希爾先生建議由董事會作出決定。」
「知道了。」宋一坤說。
丁紅接著說:「下午四點三十分,您參加在國際飯店會議室舉行的委託書簽字儀式。格拉普爾大酒店的建築工程和裝修工程的招標廣告通過衛星電視播出之後,現有國內的十三家公司競標建築工程,有二十一家公司競標裝修工程。我公司委託江州工程設計院和江州輕工業學院分別對兩項招標的競標計劃書進行評審,分別評出前三名供董事會最後決策。今天下午,您將代表公司在兩份委託書上簽字,屆時還有電視台的記者採訪。」
宋一坤心想:剛下飛機,還沒見到公司什麼模樣,事情就排滿了,看來,海口的好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汽車行駛了三十分鐘到達江州國際飯店,下車后,公司要員們簇擁著宋一坤進人飯店,簡單地視察了一下公司的辦公機構,隨後來到董事長辦公室,眾人這才離開。
董事長辦公室設在十二樓九號房內,有三十平方米,地上鋪著手織地毯,排列著黑色真皮沙發,寬大的辦公桌上擺著兩部電話、一台電腦和小巧精緻的中國、奧地利、德國、瑞士四國國旗。辦公室的東側有一個套間,那是宋一坤的卧室。
辦公室里只剩下宋一坤和丁紅兩個人。宋一坤迫不及待地打開自己的行李箱,拿出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支「萬寶路」美美地抽了一口,這才感覺到渾身舒服了。
丁紅從文件櫃里取出一個襯衣包裝盒放在辦公桌上,一邊往外取東西一邊解釋說:「希爾先生知道您不太講究衣著,特意指示我給您準備了白襯衣、領帶,請您出席公司揭牌儀式時穿上。這是您的手機,號碼是9900156這是您辦公室和保險柜的鑰匙。」
宋一坤拿起手機說:「我注意到,手機號99後面的數字與汽車牌號一樣,那麼希爾先生的手機號就應該是9900158。」
「是的。」丁紅答道。
宋一坤說:「請你告訴我,這種巧合的概率是多少?」
「是零。」丁紅回答。
「是王海乾的?」宋一坤又問。
「這個……不太清楚。」丁紅面有難色,不敢正面回答。她只是應聘的職員而已,怎麼敢得罪王海呢?
宋一坤將煙頭擰人煙缸,拿過紙和筆在上面寫了什麼,然後對了紅說:「現在是十點五分,你記一下。一、請王海馬上來我這裡。二、十點二十分請希爾先生來我這裡,讓他帶上翻譯。三、十點四十分請周立光來這裡。四、辦完這些,你拿這張字條去人事部報到。」
丁紅接過字條一看,上面寫著:請給丁紅小姐重新安排工作。如可能,請派一名男秘書來。下面是日期和簽名。丁紅呆住了,她從見到這位董事長到現在還不到一個小時,發生了什麼事?她本能地問:「董事長,能解釋一下嗎?」
宋一坤直截了當地說:「由於社會風氣使人們形成的習慣認識,董事長身邊的漂亮女秘書會使公司的形象大打折扣。這個道理不通順;但很實際。我不想編造一個理由打發你,那樣對你不尊重。」
丁紅噙著眼淚委屈地離開了辦公室。
片刻,王海來了。
王海一見房間里沒有外人,也就不再裝模做樣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興奮說:「我還是那句話,跟你坤哥干,比搶銀行還來勁。看看現在這場面,這派頭。」
宋一坤冷冷地問:「你辦手機和車牌號碼,一共花了多少錢?」
「沒多少,十幾萬吧。」王海得意地說,「前期工作由我負責,趁著有權我就抓緊辦下來了。如果交給洋鬼子去辦,門兒也沒有。」
宋一坤又問:「關於舊設備問題,你上次去海口我就告訴過你,要支持希爾的意見,你為什麼還堅持你的意見?」
王海答道:「皮革廠是我最先去談的,現在要重組皮革廠,那不明擺著要把我推過去嘛。再說,正在培訓的兩百名職工也希望將來能留在大酒店裡工作。」
宋一坤說:「這兩百人是從六百人里精選出來的生產骨幹,又經過一年的培訓,是專業人才。皮革廠的商標有三十多年的歷史,在市場上佔有一定分額,是重要資產。現在與我們合作的是國際大公司,有資金、技術、信息和國際商業網路的優勢。如果把皮革廠的設備改造一些,更新一些,選一處低價地段建廠,那將是一個投入最少,回報最高的項目。」
王海說:「我沒想那麼多。」
宋一坤說:「你喝江州的水,踩江州的地,為江州吸引外資、增加就業機會,那是積德的事,也是你為江州的經濟發展作了貢獻。」
王海坦白道:「我怕離開現在的職位。我幹了那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像現在這樣有點面子嘛。」
「沒人讓你去組建皮革廠,你也幹不了。你這種擔心,太抬舉自己了。」宋一坤說。
王海尷尬地笑笑,但也放心了。
宋一坤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走了一會兒,低著頭邊思索邊說:「王海,你不適合副總經理的職位,這裡不是家庭作坊,應該讓有能力的人去干。只要我在位一天,就要對公司負一天的責任。」
王海急了,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剛想叫喊,一見宋一坤嚴肅的表情便又忍住了,說:
「坤哥,我是你的人,我從上海就跟著你,你能對我下手?」
宋一坤問:「王海,我虧待過你們沒有?」
「沒有。」王海承認。
「那就寫辭呈去。」宋一坤斷然道。
王海萬沒想到,他兩次去海口詩宋一坤出山,一路風塵把宋一坤接到江州,可剛下飛機就被宋一坤勒令辭職。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但又不敢違抗,惱羞成怒地說:「我不寫……我口頭辭職。」
說完,他氣急敗壞地摔門走了。
隨後,希爾和他的翻譯來了。翻譯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德國人。江州格拉普爾公司儘管有三個國家的外國人,但都講德語。
宋一坤注意到,翻譯手裡提著一隻文件箱。他請他們坐下,說:「希爾先生,我們雖是初次見面,但相信彼此都知道一些。談話的方式有很多種,你認為,我們之間的淡話更適合於哪一種?」
聽了翻譯之後,希爾心領神會,他笑著講了幾句,隨後由翻譯說道:「希爾先生說,他是您在這個公司里惟一一位可以討論公司以外重大問題的人,同時也是雷諾先生最可信賴的朋友。」
一提「雷諾」這個名字,身份就明確了。
宋一坤開門見山地說:「找認為,王海不適合副總經理的職位,我剛才和他談過了,他表示願意辭去這個職務,讓稱職的人來干。關於舊設備問題,我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不必討論,所以下午的會議可以取消。但是如何安排王海,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希爾聽了翻譯之後沉思了片刻,說:「你的決定使我感到意外,太突然了,我以為你進入工作狀態還需要一段時間。我同意你的決定,但王海是股東之一,又是江州公司的創建者,所以應該妥善安排。」
「董事會現在沒有副董事長的編製。」宋一坤先強調了這一點,然後說,「我的意見,讓王海和蒙得維亞公司的一名成員同時升任副董事長,現有待遇不變。王海兼任辦公室主任,處理雜務。用中國話來講,叫作掛起來。」
「這樣很好。」希爾表示贊成。
宋一坤說:「還有一個問題。現在酒店還在圖紙上,但裝修工程的招標廣告就已經發布了,這樣搞,社會上會有什麼議論?」
希爾答道:「這個問題已經在新聞發布會上解釋了,是出於工程質量和藝術風格的考慮,使準備時間更長一些。請放心,在這一點上不會出問題。」
希爾說完,給了翻譯一個手勢。
翻譯把文件箱放到桌上,在宋一坤面前打開,然後將裡面的東西—一介紹道:
「這是您的已經簽證的護照和奧地利的居留卡。這些是維也納的格拉普爾公司重新註冊后的文件副本。這些照片是您在維也納的辦公室、住宅和汽車。這些文件的複印件是您在維也納的財產憑證和保險單,正本在維也納,由孫剛代管。這些鑰匙都是那邊用的。」
「他媽的,真不是東西。」宋一坤心裡罵道。他臉上毫無表一情,暗自想:義大利人確實老謀深算,給你一把看得見而摸不著的空頭股份,再用你的錢送你人情,既把你釘在那裡,又讓你感激不盡,有苦說不出。
希爾似乎看透了宋一坤的心思,微微一笑,站起身握手告辭。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過身說了幾句話。
翻譯道:「希爾先生說,我本人,以及我的朋友們都非常欣賞您,對您寄予很高的期望。」
「謝謝。」宋一坤講了一句是個中國人都會說的英語。
送走希爾,宋一坤看看牆上的電子錶,錶針指向十點三十六分。他脫下「哈姆雷特」,換上襯衫,將領帶打整齊,做好出席揭牌儀式的準備。
周立光來得很準時,大概秘書告訴他了,只有不到二十分鐘的談話時間。門沒關,他直接進來了,還是那副老闆派頭,只是高大的身材又胖了一些。他身後還跟著一男一女,大概也是秘書、助理一類的。他一見宋一坤就雙手抱拳,笑道:「老弟,才一年多不見你就玩到這麼大場面了,不得了哇!我還真以為你在海口吃齋念佛呢。你剛進門就接見我這個包工頭,太給我面子啦。」
宋一坤熱情地與老朋友握手,請他們坐下,自己也坐在他們對面笑道:「記得在上海分手時我說過,等有一天我活不下去了,我會投奔你討口飯吃。眼下我還有一口飯吃,怎敢勞你老兄這麼牽挂?」
「羞煞我也。」周立光用梁山好漢的語調說了一句,又道:
「說實話,我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你。我尋思著,怎麼也得等那些有頭有瞼的人物過去之後才能排上號。」
宋一坤說:「自己弟兄,什麼時候也不敢慢怠。」
「中!」周立光越發高興了,無意間溜出一聲山東家鄉話,連他自己也笑了。又說:「你老弟不夠意思,如果朋友不告訴我,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玩到這麼大場面了。上海一別,變化太大了。」
宋一坤一邊與周立光談笑,心裡一邊想:他主動來江州,正好,免得以後我去找他了,借這個機會要認真談談,而且要談得有分寸、有尺度,要為將來可能出現的情況埋下伏筆。這場談話總是要進行的,早談,心裡早有底。
周立光說:「那塊地段我看過,隨便抓把土都是金,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弄到手的。如果讓我弄到那塊地,我肯定會開發住宅小區,每棟樓按六層計算,我估計再少也得有五千萬的進賬。當然,你們現在投資酒店就更有效益了,只是投資大、周期長,沒有實力賺不了那個錢。」宋一坤耐心地聽著周立光念了一番生意經,書歸正傳地問:「你的竟標工作準備得怎麼樣了?」
「放棄了。」周立光擺了擺手說,「本想借你點董事長的面子爭一把,可是看了圖紙和模型以後,特別是一看競標的全是大牌公司,我就知道沒戲了,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也沒法讓你幫這個忙,那不是靠面子能辦成的事了。」
「多謝老兄了。」宋一坤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從海口接到你的電話以後就開始為這件事做難,真怕把你得罪了。」
「哪兒的話。」周立光說,「今天咱們見了面比什麼都高興,不然我早就回去了。」
宋一坤看了看錶,說:「一年多沒見面了,多住兩天。今天晚上我請你們吃飯。咱們好好聊聊,你把房間的電話號碼留下。」
「那我就更有面子了。」周立光將號碼寫在一張紙上站起來遞給宋一坤說,「你還有事,我就先告辭,晚上我等你的電話。」
宋一坤笑著點點頭。
周立光三人走後,宋一坤將裝有護照的皮箱放進卧室里,鎖上門,又鎖辦公室的門,這才發現,門口早已有幾位公司幹部在候著他,其中有一位好像在機場見過,但都不認識。
似曾相識的那位自我介紹,原來是公關部的馬經理,他說:
「董事長,客人快到齊了,市裡的幾位領導很快也要到了。總經理請您這就到會場。」
宋一坤鎖上門,隨他們去了會議廳。
會議廳著洋溢著莊重而又喜慶的氣氛。身披彩帶的禮儀小姐列隊迎接每一位入場的客人,主席台周圍布滿了彩旗和鮮花,舒緩的音樂在人們的不經意間輕輕流淌。最醒目的是紅色橫幅上的金色大字:江州格拉普爾有限公司揭牌儀式。到場的貴賓幾乎全是江州各界有聲望的人物,人數雖然不是很多,但也正是因此而體現出了極高的規格。
宋一坤和希爾在公關部經理的弓舊下,不停地重複著介紹、握手、問候,等到市裡的幾位領導來了之後,更是一片親切、熱烈而又千篇一律的場面。這是很多人都刻意追求的一種場面,它標誌著被重視、被承認,標誌著衡量存在價值的一種尺度。然而,此刻的宋一坤是什麼也感受不到的,他覺得自己更像個戲子,演著一出早已經知道結局的人生悲劇。
江州市經委主任開始講話了。宋一坤沒去聽主任在講什麼,也不需要聽,那是一段每個政府官員都已經背熟了的,而且在類似場合可以反覆使用的標準化道白。宋一坤的眼睛一直在看著一名記者,他認識那個人,他們曾經是同事,只是還沒有機會打招呼。
主任講話完畢,大廳里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宋一坤也跟著鼓掌,之後,他走上講話席。他沒有任何準備,完全是發自內心的講話。他說:「首先,我代表江州格拉普爾公司感謝江州市政府和江州各界朋友對本公司的大力支持,謝謝你們。藉此機會,我要感謝我的朋友們給我在格拉普爾公司效力的機會,感謝他們的信任。應該說,江州是我的第二故鄉,我曾經在這座城市裡讀書、工作和生活,這裡有我熟悉的街道和朋友。此刻,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語言更能表達我的心情,我只想說,我將努力工作,希望對得起江州這塊土地,對得起格拉普爾公司,對得起信任我的朋友們。謝謝。」宋一坤一連用了三個「對得起」。
宋一坤的講話似乎偏離了應有的套路,但沒人去關心這些,大廳里照例又響起了一陣掌聲。希爾也在鼓掌,卻顯得心不在焉,他在咀嚼著翻譯剛剛講給他的三個「對得起」,眼睛看著宋一坤和經委主任一起剪綵、揭牌,心裡泛起一絲空空的困惑。
羅馬歐亞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辦公室里,夏英傑守著電腦印表機列印《遙遠的救世主》後半部分稿子。忽然,電話響了。
電話是江薇打來的:「阿傑,我剛得到一個消息,楊小寧在巴黎被人殺了。」
「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夏英傑一驚,隨即問。
「從六月份的法國《華人世界》雜誌,詳細情況等見了面再告訴你。」
「你在哪兒?機票取了沒有?」夏英傑問。
「機票取了,我剛從葉大哥公司出來,正在去僑聯的路上。」江薇答完,又問道:「你那兒稿子列印完了沒有?」
「還有兩千多字。」夏英傑回答。
江薇說:「僑聯正為八月十五華人聯歡活動搞捐助,我去僑聯開公函,正好送上門。你五十萬都捐了,名聲在外,我馬上就到了,想問一下怎麼表示?」
「順便辦了,隨行就市。」夏英傑道,又說,「咱們的事你看著辦就是了,不要把自己搞得滴水不漏。」
江薇在電話里笑了笑,說:「我半個小時后回去,你列印完稿子到停車場路邊等我,我就不用停車也不用上樓了,直接去音像商店。」
「行。」夏英傑放下電話。
幾分鐘后,電腦印表機在最後一頁槁紙上打出了最後一行漢字:一九九四年七月五日完稿於羅馬。至此,《遙遠的救世主》後半部分的創作終於劃上了句號,儘管它比原計劃推遲了兩個多月。
更英傑列印了一份委託江薇全權處理版權事宜的委託書,在上面署上自己的名字。接著,她又列印了一份江薇此次回國的日程表,內容是——
七月九日早上到上海,代宋一坤還趙洪的三十萬元借款及利息六萬元,取回借據。代宋一坤看望劉金龍並留下五千元。
九日下午到江州與蘇衛國會合,請宋一坤對四本方子云詩集的封面設計及參照樣書的印刷質量進行審定;將方子云專利調味球的全部資料交給宋一坤;與蘇衛國簽定有關方子云詩集的授權協議和夏英傑書稿的版權協議。
七月十二日到山東,代表羅馬歐亞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出席為馬坊村小學捐款五十萬元的捐贈儀式;在縣銀行給宋寶英的女兒存人十萬元的大學專用基金。
七月十五日到北京,代表夏英傑看望王文奇,轉交禮物和後半部分的書稿;代夏英傑看望小馬,並轉交禮物。
此後的工作,到各地採訪方子云的詩友,為夏英傑寫方子云其人、其詩廣泛收集素材。
為了江薇這次回國,她們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五月初,將方子云的詩稿寄給蘇衛國;六月中旬,在羅馬僑聯與國內有關僑務機構反覆電函磋商之後,向國內匯出相當於六十萬人民幣的義大利里拉,其中五十萬元用於修建馬坊村小學。至於《遙遠的救世主》的前半部分,早在江薇首次回國時就分別交給了蘇衛國和王文奇。而江薇的回國時間,則是由宋一坤通過夏英傑控制著,不能早,也不能晚。
夏英傑關掉電腦,將厚厚的稿子分裝進三個文件袋裡,將委託書和日程表放進皮包里,看了看錶,這時是下午兩點多鐘。
印表機一停,房間里立刻變得寂靜了。公司的職員早在兩個月前就被江薇全部辭退,公司現在只是一個空架子,已經名存實亡。用江薇的話講就是:轟轟烈烈開張,實實在在賠錢,羞羞答答關門,像過眼雲煙,又像一個笑話。這裡與商業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一樣,有它自身的淘汰機制和生存法則,僅僅靠熱情和想象是遠遠不夠的。她們對外界卻有另外的解釋:公司情況很好,而且向更好的方面調整,公司拿出的五十萬元捐款就是最好的證明。
夏英傑拎起皮包,抱上稿子,鎖上門乘電梯下樓。這座樓里有許多家公司,樓下是一家超級商場和幾家銀行,前面是大片停車場。夏英傑站在停車場的路邊等候江薇蔽。
江薇開車過來了,遠遠就看見了站在路邊的夏英傑。起初,她只是巡視性地觀望,不料這一眼卻使她看夏英傑看得入了神。
夏英傑穿著白色休閑裙裝,款式飄逸、大方,質地柔軟、華貴。她肌膚白嫩,線條優美,與裙裝的款式。色調相互映襯,如同天成。她的臉龐美麗之中透著端莊,她的眼睛迷人之中更有一種淡泊人生的沉靜。她不經意地站在那裡,不經意地流露著她的氣質與修養,夏日的風吹動她的裙衫與長發,猶如一幅畫,那樣高貴、聖潔,那樣動人心魄。
江薇知道,當一個女人去評判另一個女人的時候,那種評判條件是非常苛刻的,首先會表現在心理上的苛刻。生活中她見過很多漂亮的女人,但像夏英傑這樣既溫柔又剛毅,既有修養又有膽識,集女性的自然美與風度、氣質、才幹於一身的女人,卻極少見到。她好像從來沒有從審美的角度去留意夏英傑,但此時此刻她卻禁不住地在心裡對自己說:太美了。
夏英傑等車子開到身邊停穩,便拉開門坐進去,隨即車又開走了。
江薇說:「你看一下後座那些雜誌最上邊那本,看第十七頁。」
後座上放著十幾本華人雜誌,大概是葉紅軍送給江薇回國途中消磨時間用的。座上還有一架照相機和兩個膠捲,夏英傑把稿子也放到後面,拿過那本《華人世界》來看。
十七頁的左下角四分之一處登了一條短文,標題是《法籍華人楊小寧在家中遭槍殺》,右下角登了槍殺現場的圖片。文章寫道——
五月十九日,法籍華人楊小寧在自己家中遭到槍殺,胸部中兩彈,頭部中一彈。
據警方發言人介紹,楊小寧與黑社會組織交往頻繁,亦有不少仇家。曾經被楊小寧坑害過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受害者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