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疏財漢好議訂宗盟 總兵官觀詩禮文士
詩曰:
蘿蔦翻成棘與荊,無端萍水卻多情。
貧窮自合疏親戚,恩遇何期在友生。
卻說大力庵中董聞所遇之人也姓董,單名一個濟寧,表號遐施。本是儀封縣人,近來移居開封府城內,少時曾中過武舉,性極豪俠,生平最愛的是結客。不但王孫公子,縉紳先生與他來往。凡各營伍的武將,各衙門的吏員,也多半是他的相知。至於訟師、拳師、雜色人等,投奔他的,無不招納。雖不能學孟嘗君養客三千,卻也頗有朱家、郭解之風。這庵中沙有恆和尚,是他最相熟的。這一日因來郊外跑馬耍子,跑了一回,從人牽馬去吃草,他卻乘便信步走到庵中,要與沙有恆閑話。恰好遇著董聞。他見董聞是書生模樣,意欲上前作揖。不想董聞竟不睬他,走了出去。他便喚香火道人來問道:「這位是何人?」道人笑了一聲道:「說也好笑,這位官人,我師父從不曾認得他。適才奔進庵來,說是失路之人,要求一飯。師父不合把飯請他吃,誰想他肚皮好似海的,把我們一鍋子飯都吃盡了。兀自不走,還在這裡踱來踱去,又向粉壁上東塗西抹。」一頭說,一頭指著壁上道:「這便是他寫的甚麼字。」董濟聽罷,便走到壁邊,先看了斗方上舊詩,后看了董聞所題七言絕句,搖頭道:「這人自比韓信,卻也自負不小。」韓信以千金酬一飯,他今既得人贈食,又想人贈金,所望不免太奢了,又想道:「據說是失路之人,看他光景,心煩意亂,必是有急求援。只可惜他不識我耳。」因也取筆題詩四句於其後。才題得完,恰好董聞轉身入庵來,見了董濟所題之詩,然後改容敘禮,請問姓名。董濟通名道姓畢,因問:「足下高姓大名?」董聞道:「先生與小子同姓,小子也姓董。」便也把自己名字與家世說了。因陪話道:「先生以季心,劇孟自許,必是今世豪俠。小子正在危難之時,心中有事,方才失於晉接,幾乎睹面錯過,甚為有罪。」董濟道:「吾雖不才,頗能濟人之急。不知足下有何急事,何不說與我聽?或者可以分憂。」董聞便把上項事細訴了一遍。董濟道:「你走差路了,你可知列家致富之由么?」董聞道:「列家原不是此間人氏。小子只憑門客之言,說他家有債可借,實不知他的來歷。」董濟道:「列家原籍廣州。列老兒以異路功名,於永樂年間在江西作宦,與江西一個舉人袁念先相好,往來最密。那袁念先有方孝孺文字藏在家中,因與列老契厚,不想隱瞞。誰知列老竟把念先出首。永樂皇帝大怒,將念先全家抄殺,家資給與首人,列家因此致富。你道他可是有良心的?你今不合借了他的債,宜於被其所侮。」董聞聽說,跌足懊恨。正是:
本為不仁因致富,安能既富更行仁?
董濟見董聞咨嗟嘆恨不已,便道:「足下且莫愁煩。列家雖則兇惡,也還懼我幾分。待我遣人對他說,要他寬後幾日,料他不敢不依。」董聞謝道:「如此最好。但事不宜遲,今晚三日之限已過,只怕明早他家狼仆要到舍下來哩。」董濟道:「我今晚就著人去說便了。」正話間,從人已牽馬來接。董濟起身道:「足下放心,保你明日沒人到宅-唣。」說罷,別了董聞,出庵上馬,自望城中去了。董聞隨後也便起身向道人致謝,教他多拜上師父。謝畢,疾忙趕到家中,對父親說知其事。起麟還半信半疑。至次日,果不見列家人來。到午牌時分,只聽得有人敲門。起麟吃驚道:「此必列家差人來了。」忙同董生出來開門,問時,卻是董濟差兩個家人,牽著一匹馬,說道:「我家相公昨晚已分付了列家管帳的錢大叔,不許他來-唣。那管家喏喏連聲而去。今日我家相公要邀董相公去會話,使小人牽馬來接。天色將晚,便請行罷。」董家父子聽了大喜。董聞便騎馬入城。到董濟家中,相見華,董濟道:「我昨晚分付列家管帳人說,董相公是我同宗,你們不得-唣。十日之內,還你銀子下落。所以他們今日不敢到宅。」董聞拱手稱謝,因說道:「我兩人既是同姓,即系同宗。況承照拂情逾骨肉。若蒙不棄,小於願執侄輩之禮。」董濟道:「多感厚意。但何敢雲叔侄?只兄弟相稱便了。」於是董聞稱董濟為兄,董濟稱董聞為弟。置酒相待,飲宴甚歡。
飲酒間,董聞從容問道:「兄長許列家於十日之內銀子便有下落,未識這十日內作何計較?」董濟笑道:「盜你枕邊之物,定是高手偷兒。我已猜著一人在這裡。今早分付幾個精細捕人去查緝,旦晚便有回報,還不消十日哩。賢弟且在我家住幾日,等我與你追還了這宗銀子去何如?」董聞大喜,稱謝道:「如此足感厚恩。但恐父母在家懸念。」董濟道:「待我明日差人到宅,回復一聲便了。」當夜留董聞在家宿歇。次日清晨,便有許多賓朋來會話的,絡繹而至。董濟迎進送出,忙個不住,可見是個廣交的了。午飯後,董聞正待捉個空,催他遣人去回復家中,只見董濟笑嘻嘻的走來道:「賢弟,你銀子已有下落了。」說罷,挽著董聞走到一密室里,說道:「盜你銀子的賊人,姓宿,名積,綽號小時遷。飛岩走壁偷兒中第一神手。他來盜你物,是有人指使的,本是三人謀。這一百九十兩銀子,主謀的二人各分去五十兩,宿積只分得九十兩。已費去了十餘兩,止存七十餘兩。現今追在這裡。只是那兩人分去的百金,卻不可問矣。」董聞道:「那兩人是誰?今拿住宿積拷問他,要他招出主謀的來便了,如何不可問?」董濟笑道:「這兩人不便窮究。若窮究起來,傷情破分,不好意思,只索罷了。」董聞道:「這等說,兄長倒曉得這兩人的了。何不便說與我知道?」董濟道:「你久后自然曉得。今不必說。」董聞請問再三,董濟只笑,不肯說出。
看官,你道這兩人是誰?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路小五與柴白珩兩個。柴白珩因欲暗算董聞,特地與路小五商量下這條計策,先使路小五攛哄他去借債,又巧言說騙列公子借與多金,隨即使宿積把他銀子盜來分了,教他去受辱。那宿積是路小五的相知勾引來的。若窮究宿積,定招出路小五;若窮究路小五,定招出柴白珩。董濟恐傷了他郎舅情分,所以不要他窮究。正是:
三人同惡不同心,利在分金非斷金。
從賊機關雖已露,主謀盜首未堪尋。
當下董聞見董濟不肯說出那兩人來,因道:「這兩個人不究他也罷,但今止追得七十餘金,尚虧少百餘兩。若不緝捕追贓,這宗銀子從何而來?如何清得列家的債?」董濟道:「依我愚見,不但那兩人不必究,就是宿積也不必究他了。雞鳴狗盜,亦有用得著處,凡事留情。所少銀子,待我補足,交與列家,討還你欠票便了。」董聞道:「無端要兄長壞鈔,於心何安?」董濟道:「這區區何足道哉?賢弟今晚且住在此,我也不必著人到宅。且待明日還銀取票,送你回去。」當晚仍留董聞住下。次日早膳罷,董聞正書齋閑坐,只見董濟踱進來道:「列家銀子我已差人交去。他道在我面上,不敢計利了。欠票已討還,賢弟可收明。」說罷,袖中取出欠票,付與董聞收訖。董聞頓首致謝。董濟連忙扶起道:「小事何勞稱謝?」董聞道:「小弟急難中,遍告親友,沒一人相救,世情惡薄如此。至親如岳丈,但有凌侮之言,並無哀憐之意。何期兄長萍水相逢,卻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何以為報?」說到其間,不覺感而泣下。正是:
蔦蘿僅似寇讎人,萍水翻如骨肉親。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成塵。
董聞謝別董濟,急欲回家。董濟道:「為人須為徹。你債便清了,將來家中用度從何措處?我與你既為兄弟,宅上薪水之費,我當送至。你若無讀書之地,竟在荒齋下榻。你只為不曾入泮,受令岳這般奚落,又被列家豪奴所侮。今後可加意讀書,若進得一步,自然沒人怠慢你了。」董聞聽說,愈加感激。是日歸家,稟復了父母,舉家稱感董濟之德。次早,董起麟寫個宗末帖兒,同著董聞到董濟家拜謝。董濟次日也把宗侄名帖來答拜了。自此董起麟多虧董濟送銀送米,家中用度不缺。董濟邀董聞到家棟一所幽寂書齋,教他靜坐讀書。日逐三餐,任他食量兼人,略無嫌吝。董聞因得安心誦讀,董濟又教他拜訪名師、良友,切磨印證。其時柴朝霞已死,董聞卻拜得一個好先生,姓計名高,字二陽。又結交得一個好朋友,姓金,名畹,字九蘭。二人文品兼優,董聞常去請教他,甚得師資之益。光陰迅速,不覺過了一年。文宗行歲考事又發牌各屬,考試童生。董聞這番府考,虧得董濟替他囑託,高高的取了。到學堂考試,恭喜高標第二名入泮。正是:
得人輕借力,便是轉身時。
董起麟見兒子進了學,甚是歡喜,只道柴昊泉今番必然看顧女婿些了。誰知那柴白珩心懷妒忌,在父親面前攛唆說,妹丈自道真才進學,背後多有輕薄我們之語。昊泉信了這話,依舊心中厭惡女婿。有人稱賀他說:「令婿高標入泮,深為可喜。」昊泉笑道:「今番好了,這條學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只是一件,他的食腸太大,東家請他做先生,供給一個便是供給兩三個。還怕沒人肯請他哩。」董聞得知了大人這般說話,十分懊惱,因告訴董濟道:「我雖得游庫,到底不脫窮酸兩字,被岳父恁般說笑。若非發科發甲,安得揚眉吐氣?」董濟道:「秀才不過小前程,但能略御外侮。若有奸人妒忌,暗算中傷,一個窮措大,誠不足敵其凶謀。然若必要發科發甲,又恐一時叫不應。」董聞道:「我今苦志下帷,何怕功名不到手?」董濟笑道:「談何容易!大場與小試不同。只就一省鄉試而論,科舉秀才,不下數千人,卻只中得百餘人。算來數十卷中取一卷。若果然取得允當,還不為難,那知此中又是一團命數。這些人入簾的經房,大都是有司官。平日簿書鞅掌,文章一道,久矣拋荒。忽然點他去閱卷,克日揭曉,匆忙急遽,焚膏繼晷,燈光之下,看那紅字的卷子,又把青筆點將上去,弄得五色昏花,如何不要看錯了,士子作文,有一日短長;試官閱文,亦有一日短長。偶然值其神思睏倦,或心緒煩悶之時,把士子數載揣摹,三場辛苦,只供他一塗兩抹,便已付之東流。名為三場,只看得頭場七篇;這七篇,又只看得第一篇;就第一篇,又只看得起處兩三行。那兩三行若稍不合試官之意,塗了一筆,後面縱有琳琅錦繡,也都無用。從來場中看文,如走馬看花。蘇東坡何等眼力,及為試官,竟失落了一個好友李方叔,致有過眼空迷日五色之嘆,何況不及東坡的。正不知屈了多少學人才士。光陰有限,人壽幾何?三年不中,又歇三年,等閑把少年頭騙白了。若單靠科目,豈不誤了一生之事?愚兄昔年亦有志科目,後來看透,幸不為其所誤。昔人曾有一詩,嗟嘆科目之誤人。道是:
主司頭腦半冬烘,辛苦文場幾度空。
多少英雄頭白盡,都將血淚灑西風。」
董聞聽罷,爽然自失。沉吟半晌道:「世人所重者科目。若科目不可必得,何由伸我抑鬱之志?」董濟道:「科目亦何足論!但論人之賢與不賢耳。只要建功立業,替朝廷出力,名標青史,勛書太常,何問科目不科目?這還就人品而論。即論文章,亦不以科目為重輕。唐朝以詩取士,偏是兩個極會做詩的,如李太白,杜子美,皆不由科目而進。其他可知矣。劉-雖不曾中狀元,他的試策傳誦一時,至今無不知有劉-名字,倒勝似中了狀元。王摩詰甚有文名,只為求中狀元,反致損其聲望。有詩為證:
劉-不中狀元郎,千古流傳姓字香。
何事世人猶未解,欲將科目定文章?
又有詩云:
詩才爭說右丞高,何必提名奪九皋?
一第反為白壁站,狀元慚愧郁輪袍。」
董聞聽了這一席話,慨然道:「人品文品,固不以科目為重輕。但舍科目無以為進身之途耳。」董濟道:「如今朝廷不次用人,在三楊宰相中,楊士奇先生由薦舉而進,並非科目出身。」董聞道:「若欲由薦舉而進,必籍貴人之力,又必有奇才異能,方可聳動人主。如我但做幾句文字的窮儒,何敢望此?」董濟道:「事在人為。有志者事竟成。自古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不可專靠這幾句文字。我看你雖是文人,卻器宇軒昂,絕無經生腐儒之氣。何不乘此膂力方剛之時,學些武藝在身,造就得個文武全才,何患此身不顯。至於朋友交遊,也要路路通達,廣其聲氣。那時羽翼已成,一舉千里。雖有小人妒忌,亦無所施其-繳矣。」董聞聽罷,避席稱謝道:「兄長高論,開我茅塞。但我書生,不知武藝,還求兄長指教。」董濟道:「量我曉得甚麼?我有個相知,姓常,名奇,字善變,江西人氏。因他有一部美髯,人都呼為常鬍子。此人弓馬高強,天下第一,你請教他便好。只可惜他目下不在這裡。如今大力庵沙有恆和尚,武藝也盡去得。待我教他和你演習。至若兵書韜略,你讀書人自會探討,不消他人提調了。」董聞大喜。自此董濟仍留董聞在家,請將沙有恆來與他講習武藝閑時自去觀玩兵書。董聞那時也是福至心靈,不上半年,學得弓馬十分精熟,槍法、劍法、也都通曉,兵書韜略,亦得妙。但見:
弓開如月,箭去如星。槍飛如雪,馬驟如雲。從前乞食,好似韓元帥,今番善飯,可比廉將軍。何止韜略在胸中,漫說能藏十萬甲。豈但鋒芒走筆下,虛誇橫掃五千人。
董聞武藝既成,又兼與董濟朝夕相聚,見他處事接物,隨機應變,看了這些作用,一發智識日進,比前又大不同了。董濟歡喜道:「賢弟如今可游於四方矣。我薦你到一個去處。若得此人為奧援,便是你將來進身之基。」董聞道:「薦小弟到何處去?」董濟道:「我有個結義兄弟余建勛,現在為彰德府鎮守總兵官。他是南京徐國公的外甥。今徐國公的世子在御前侍衛。聞那世子甚是好賢禮士,我今薦你到余總兵處,若得他轉薦與徐世子,或者你功名由此而就也未可知。」董聞道:「多承美意。但父母在堂,薪水不給,未忍遠離。且近聞各卿鎮有土寇不時竊發。舍下正在鄉村,不能無內顧之憂。」董濟道:「這不妨。倘有外患,我自與你支持。至於家中日用所需,我自送去。你若少路費,便向我取,不必疑慮。」董聞聽說,歡喜稱謝道:「兄長厚情,感難言盡。容即歸稟二親,為出行之計。」當晚便歸家,與父母計議。董起麟道:「承遐施如此相愛,真是難得。你既無內顧之憂,丈夫志在四方,努力前程,圖報知己。」郝氏道:「媳婦賢淑,善事舅姑,且有你妹子彩姑同侍膝下,我兩者口兒不至寂寞。你出外去,可以放心。但路途中須要小心謹慎,頻寄音書,慰我懸念。」淑姿也勸丈夫早去求取功名,免至被人奚落。董聞行計已決,次日正要往計高,金畹二人處作別,恰好二人俱寫書來,說有湖廣舉人庄文靖在此經過,此人文名最著,四方推仰。因故拉董聞同往拜見他。董聞便去與董濟道:「凡人才能要文武兼全,交遊路數也要兼通文武兩途。今既有這一個文人的班頭,賢弟便該拜在他門下,也是後日仕途上一個聲援。」董聞依言,便將平日所作時藝及策論,詩詞寫了幾篇,具個門生名帖,同著計高、金畹去拜謁庄文靖。董濟又替他出了一副贄禮送去。那庄文清看了董聞文字,又見他一表人才,十分敬愛。計、金二人又從旁讚揚,文靖大喜。盤桓了兩日,到他起行之時,董聞送了一程,文靖執手珍重而別。
董聞回來,忙打疊行裝,別了計、金二人,拜辭了父母,分付妻子、妹子好生侍奉二親,隨即到董濟家中,取了薦書。董濟贈與路費,又贈一匹好馬,又撥家僮二人與他為伴擋,一名李能,一名孫用,二人頗有膂力,且又乖覺,故撥與董聞,跟隨左右。董聞感謝不盡,當下與董濟拜別,上馬而行於路,只是客商打扮。不則一日,來到彰德府界上。原來董聞的馬快,二仆所騎生口都趕不上。一路來每遇飯店打尖,倒先是董聞下馬歇定,等候二仆。那一日,董聞正到一個飯店門首,恰待下馬,望見前面一座土山,離飯店不遠。回頭望那二仆,正還不見來。因想道:「我一向跑馬,不曾在高阜處試一試。今這馬甚好,故到土山上去跑跑,有何不可?」便縱馬加鞭,一徑跑上土山。那土山苦不甚高,董聞策著馬,一上一下,往來馳驟了一回,才收韁歇息。只見山頭一隻鵲兒,對著董聞亂噪。董聞隨身帶著弓箭,便張弓搭箭射將去,正中鵲尾。那鵲兒負著箭滾下山坡去了。董聞策馬過山坡尋取,卻尋不見。但見有一所山神古廟在那裡。董聞下馬入廟,對神像作了揖。正欲少坐,忽聽廟門外一聲喊起,七八個軍漢擁將入來,將董聞一把拿住。正是:
變起倉卒,出於不意。
突如其來,莫可迴避。
你道這伙軍漢那裡來的?原來就是總兵余建助標下兵丁,撥來土山頭巡哨的。因見董聞獨自一個在山上跑馬射箭,疑是歹人,悄地跟將來。等他下馬入廟之時,驀地擒捉。當下董聞吃了一驚,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甚拿我?」眾軍漢道:「你好大膽!你明明是個大盜,敢公然到這裡來么?」董聞道:「這那裡說起?我是個書生。你們怎敢誣我為盜?」眾軍漢道:「一發亂話了。既是書生,如何會跑馬射箭?且又恁般打扮?全不似書生模樣。單身獨騎,到此何干?」董聞正待分辨,只見眾軍漢中一個為頭的道:「列位不必和他爭論,我等奉余總兵老爺命在此巡哨,專一要拿面生歹人。如今把他解到余總爺那裡審問發落,有話等他自去分辯罷了。」眾人都道:「說得有理!」
董聞聽得說要解到余總兵處,笑道:「我正要見余總爺,快去快去。」於是眾人擁著董聞,牽著馬,一齊奔入彰德府城,徑至余總兵轅門上。余總兵還未開門,有個管轅門的守備,叫做衛人豹,見眾軍漢押著個人解來,便問:「你們拿的什麼人?」那為頭的稟道:「比人獨自一個,在城外土山上跑馬射箭,又到冷廟裡去坐,蹤跡可疑。小的們拿住問他,又不是這裡本地人。據說是書生,又不是書生打扮,不尷不尬,必然是個賊盜。故此擒來,解與總爺審問。」衛人豹道:「他既託言書生,必然識幾個字。且教他親筆寫下姓名、籍貫、供狀一紙,然後解進去。你們方不擔差。」眾人依命,取將紙筆來,喝教董聞快寫供狀。董聞呵呵冷笑,更不推阻,接過紙筆就寫。寫完,眾人把與衛人豹看,原來卻是一首詩,道是:
「盜賊相呼也不冤,偷天手段善掀翻。
無螢鑿遍鄰家壁,慣向陳編竊語言。」
那衛人豹雖是衛官,也重斯文。看了這詩,雖不解其妙,卻見他下筆成文,那字兒又寫得好,便道:「此人真象個書生,未必是盜賊。」眾軍漢中有自誇會識字的爭辨道:「他供狀上已明明招是盜賊,又說『鑿遍鄰家壁』,就不是大盜,也是個竊賊了。那陳編想就是失主的名字。」董聞聽了,不覺大笑。衛人豹道:「你們眾人休得胡言。待我教他把姓名、籍貫、履歷從實說來。」董聞道:「且待我見了總爺,自然一一說出。」衛人豹道:「總爺威嚴之下,不與你取笑的。」正說間,轅門上吹打放炮,余總兵開門了。眾軍漢忙把董聞解將進去。衛人豹先上堂稟白,便將董聞所寫詩詞呈上。那余總兵是武進士出身,深通文墨,一見了詩,即改容而起道:「原來是一位文人。兵丁沒分曉,誤認為盜賊,甚是冒瀆。」遂親自下階,扶董聞上堂。嚇得眾軍漢目瞪口呆,連衛人豹也驚呆了。余總兵一聲喝退眾軍,躬身動問董聞姓甚名誰,何處人氏。董聞才說出姓名、籍貫、履歷,並說是董濟的族弟,今有書薦,到此間相求援引之意。余總兵愈加敬禮,忙傳令掩門,與董聞作揖敘坐,動問令兄董遐施近況若何?董聞代致寒暄畢,因道:「家兄手書,尚在行囊中,小憧收著。適因僮輩相失在後,故小子獨自徘徊於土山之上,偶爾戲演弓兵,致為貴標兵所疑。」余總兵道:「先生具此文才,又諳弓馬,真乃文武兼全。標兵無狀,多有開罪。」於是一面置酒私衙款待,一面遣人至土山前飯店裡,喚李能孫用到來。眾軍士把馬匹也交還了。董聞於行囊中取出董濟薦書,余總兵接來看了,見書中有求他轉薦與徐世子之意,便欣然道:「徐世子是家表弟。他有一身好武藝,又性喜文章,極是尊賢禮士。近因朝廷生了太子,家母舅老國公遣他齎表入京朝賀。今上愛其器宇不凡,留在京師,入直宿衛,因此逗留都下。目今正要請個伴讀的西賓先生,具此文武全才,足當其選。在下當即寫書薦去。」董聞大喜。余總兵留董聞在署中飲宴了四五日,正待寫書送他起身,忽然接得河南巡撫公文一角,內稱開封府有土寇猖獗,蚤擾各村坊,本處總兵官員缺,要調取余總兵移駐開封,剿捕土寇。董聞聽了這消息,驚道:「土寇蚤擾村坊,清溪村必不安靜。雖有遐施兄在彼支持,只恐父母妻妹受驚不起。」心中疑慮,因與余總兵商量。余總兵道:「先生既放心不下,我當先遣守備衛人豹領兵,前往貴鄉一路,剿滅寇氛。先生即與同行,回家省視。且待宅邊平靜了,然後入京未遲。」董聞道:「如此甚妙。」余總兵便分付衛人豹領馬步兵共五百,同著董聞先行,自統大隊隨後進發。又將白銀二百兩贈董聞為路費。董聞作謝而別,仍騎了自己的馬,李能、孫用隨著與衛人豹兼程而進。人豹見董聞是主將敬重之人,不敢怠慢。董聞於路與他講論些武藝,說得入港,一發相投。兵至開封府內,那些土寇聞官兵已到,俱四散奔避去了。董聞喚李能、孫用隨著衛人豹兵馬徑到清溪村一路來,自己先策馬奔入村中。只見村中十室九空,境無煙火。董聞心懷疑忌,忙跑到自己家門首。看四邊鄰舍,都鎖著門兒出去了。見自家上不曾鎖,但緊緊閉著。董聞下馬叩門,聽得父親在內問道:「是誰?」董聞應道:「孩兒回來了。」起麟急開門,見了兒子,驚喜道:「今日幸得與你相見!這兩日幾乎急殺我也。」董聞系定了馬,入門拜了父親。起麟道:「自你出門后,近村盜賊蜂起。這裡村中人家,大半躲入城去。你丈人攜著家眷往城中典鋪住下,竟不相聞我家一聲,連自己女兒也不顧了。我想他城中這屋,原是我家舊房,便挈帶我們去躲一躲亦不為過。不料如此無情。今喜邀天之倖,盜賊未到此間,不然我家難免禍患矣。」董聞聽說,跌足嘆詫。即入內見了母親與妻子、妹子。一家兒訴說別後之事。淑姿說到自己父親把他棄置,欷-涕泣。正是:
父兮本生子,非謂他人父。
嫡母雖雲亡,親父原如故。
為失庶母歡,遂逢親父怒。
今當患難時,亦莫我肯顧。
當下董聞也把自己出門后之事說了一遍,因問:「遐施兄可曾來看顧我家么?」郝氏道:「你出去后,多虧他日逐周濟,盤纏不缺。近聞他往家鄉掃墓去了,不在城中。」董聞道:「原來如此。他本是儀封縣人,僑居在此。今往家鄉掃墓,自有多時耽擱。他若在城中,必然移我的家眷入城去,決不使受驚。」正說間,李能,孫用來到,報說衛人豹兵馬已至,權借大力庵駐紮。董聞即騎馬到庵中,見過了人豹,問那沙有恆和尚,卻不在庵,只有道人在那裡。董聞問他:「師父何在?」道人道:「師付出外雲遊,留我在庵看守。不想亂將起來,受了許多驚恐,今又被兵丁佔住,甚不安穩。」董聞便對人豹說,要他另自紮營,莫在庵中攪擾。人豹即日離了大力庵,另立營寨中,動問宅眷安否?董聞道:「且喜無恙。」人豹道:「曾避出去么?」董聞因說起丈人不肯摯帶同避之事。人豹搖頭道:「如何先生有這樣令岳?」道猶未已,只見眾兵丁押著一個人,繩纏索綁,解進寨來。稟稱拿得個姦細在此。那人大叫:「我不是姦細!」人豹未及問言審問,董聞早看見那人不是別人,就是丈人柴昊泉。你道為何被兵丁拿住?原來他的家眷雖避入城,只帶得隨身細軟。其餘傢伙,都在村中屋裡。今聞官兵已到,土寇已去,恐怕外人乘間偷了他傢伙,故此獨自一個奔到村中打探消息。正行間,遇見一隊兵丁持械而至。他疑是土寇來了,忙伏在草里窺探,卻被兵丁看見,認作姦細,綁解前來聽審。
當下董聞見了,十分驚異,便對人豹道:「此人就是內父。不知何故被拿?」吳泉跪伏在地,聽得這話,抬頭一看,見那將官上首坐的卻是女婿,吃了一嚇,便叫道:「那坐的秀才就是我女婿!我是良民,並非姦細。」人豹喝道:「你雖非姦細,你把親生女兒也不顧的,什麼良民?你既不顧女兒,如何今日又認得女婿?我本該處治你,還看董先生面上,饒你這老頭兒去罷。」於是董聞起身替他解了縛,兵丁將他扶出寨來。正是:
翁為階下囚,婿為坐上客。
泰山空有眼,未把泰山識。
柴昊泉既得釋放,卻不歸咎自己,反生怨恨。想道:「我女婿前日出行,也不見來對我說一聲。聞他要到什麼總兵處討薦書,今不知幾時又與那將官相熟了。方才那將官說我不顧女兒,此必女婿告訴了他,故意教他凌辱我,他卻假意從中解釋,把我溪落,好生可惡。」懷著一腔惡氣,自回家中去了。且說人豹與董聞計議,一面遣兵追捕村鎮寇黨,一面出榜招集避難鄉民備回生理,一面具文申報余總兵。這些調度與告示文移,都是董聞替他商酌。人豹大喜。董聞盤桓幾日,見村中大勢已定,便入城探問董濟消息。只因這一去,有分教:絕技驚人,弓馬比前更快;英豪投契,機緣視昔尤奇。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