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書生拾兔驚響馬 俠客抽鬃接彈弓
詩曰
人如風過馬如雲,絕技雙雙各不群
邂逅一朝成至交,知友兼卻武和文
卻說董聞入城,正值余建勛統領大兵已到,駐紮本府總兵衙門。董濟也轉回來了。原來董濟在儀封縣,聞知開封府城外土寇猖獗,他一心挂念董聞家眷,急欲趕回,爭奈染患風寒,卧病數日,直待調理痊癒,才得回來。恰好董聞入城探問,二人相見大喜。董聞細述別後之事,董濟道:「賢弟才能動人,不負我薦,可喜可喜。」董聞又說起寇亂之時,丈人不肯相顧,董濟道:「可笑令岳恁地無情。我若不抱病,必然早回,宅眷必不至受驚。今既幸各無恙,賢弟可安心出行矣。」便同往總兵衙門,與余建勛相會了,討了薦書。恰值新任學道到開封府來拜見撫院,董聞乘便具了一紙遊學文書,隨即擇日起程,將前日余總兵所贈二百金,留下一大半安家,只帶幾十金為路費,別了父母妻妹,束裝就道。
董濟治酒送行。飲酒間,董濟道:「你前日土山射鵲、轅門賦詩,遊戲之昧,誠為可喜。但行止蹤跡,為人所疑,亦是險事。今番路上不可託大,須相時變勢而行。我常對你說的那個常鬍子,名奇,號善變的,此人能剛能柔,出奇應變,真乃名如其人、人如其號。若像得他,才可無往不宜。」董聞道:「我常聽得兄長稱讚那常鬍子,不知怎樣一個人,惜未與相會。」董濟道:「他祖貫江西,生得身材魁偉,五綹長髯,弓馬高強,諸般武藝俱能。更有一種絕技,慣使一張彈弓,打得一手好彈子,百發百中。江湖上聞他的名,無不畏服。」董聞道:「怎見得他能剛能柔?」董濟道:「他當弱冠之年,未出名的時節,曾從京師回家。正值山東一路大荒,饑民相為亂。凡遇過往客人,有驢馬的,便把驢馬搶去宰吃,身邊銀子盡行搜奪。有把金銀縫在衣服里的,都被連衣剝去。常鬍子聞知此信,便將所剩之馬賣了,脫去好衣,挽了極破舊衣,把盤纏銀子鑿得粉碎,都藏在彈丸之內,做一袋拿著,慢慢而行。路遇亂民,只說我也路途絕糧,止靠這張彈弓,和這幾個彈丸,打些鳥鵲來胡亂充饑。那些亂民,見他這般光景,意不疑惑,由他過。他挨到有人家所在,悄地剖開個彈丸,取些碎銀來買飯吃,只說這碎銀是我求乞來的。人都不疑他。因此別的客商無不受累,他獨安然無事。這豈非宜柔便柔?後來他雄名遠播,多有人央他送標,他卻把鐵屑合成彈丸,十分利害。每遇強人,開弓發彈,必中其要害之處,應弦而倒,嚇得這些響馬見他影兒也害怕。這豈非宜剛便剛?」董聞道:「原來恁地一個奇人。且又是兄長的相知,我豈不可結納他?只不知他如今在那裡。」董濟道:「他與人送標,多在山東一路往來。你若打從山東去,或者與他相遇也未可。」董聞道:「既如此,我今迂道從山東去,但遇送標的,即便物色,務要會著他。只是他既有恁般本事,何不去求官出仕、建功立業,卻但與人送標?」董濟道:「他說有件心事未完,姑且混跡風塵。直待完了這件心事,才去求取功名。」董聞道:「他是什麼出身?」董濟道:「他與我一樣中過武舉。我便絕意仕進,他卻原有志功名的。」董聞道:「以兄長之才,交遊又廣,若去求取功名,如探囊之易,怎便絕意仕進?」董濟嘆口氣道:「吾已無志於此矣。一來我沒有兒子,止有一侄,又極不肖,不堪為嗣,所以百念俱灰,二來凡人進身,雖不必由科目,然秀才是必要做的。自恨我少時不曾游庫,雖曾中過武舉人,終不以文人待我,恐到底不為仕途所重。所以前日你未入泮之時,我只勸你讀書,不要分心他事。直待你入泮之後,方勸你出遊。你今此去,若做得個投筆班超、題橋司馬,衣錦榮歸,爭一口氣,也不枉我周旋你一番,於我面上爭光,便勝似我自去求功名矣。」董聞感謝道:「兄長大德天高地厚。而今此去倘有寸進,必當少效涓埃之報。」當日席散,董聞作別起身,董濟直送至三十里之外,灑淚而別。
董聞仍帶了李能、孫用二人,騎了那匹好馬,望山東一路進發。於路仍作客家打扮,隨身帶著弓箭,只是行李比前不同。前番不過是輕囊,今番董聞把自己平日所作詩文刊刻成集,印了千餘冊,要帶到京師去送人,另雇生口馱著,相傍而行,行了幾日,將到山東地面,早驚動了一夥強人。因見行李沉重,疑為有物,一路跟將上來,假裝做出獵的模樣,十數騎馬,繞著董聞左右馳驟,只等到無人所在,便要動手。董聞乖覺,已瞧破了八九分。看看行至曠野之中,忽見亂草里奔出一隻兔兒。那伙強人唿哨一聲,打一個大圈子,圍著兔兒一齊射箭。那兔兒且自狡猾,東跑西奔,箭兒射去,都射他不著。董聞分付李能、孫用約住行李生口,自己把馬一拍,沖入圈子裡。那馬走得快,早跑過了免兒。董聞張弓發矢,回身背射,只一箭,把兔兒連箭插住在沙泥地上。眾人都吃一驚。董聞索性再顯個本事,撥回馬,飛也似跑將轉來,四隻馬蹄恰好在兔兒邊飛過。說時遲,那時快,董聞撲翻身,仰卧在馬上,把右手探下去,只一抄,將兔兒連箭拔在手中,仍縱馬衝出圈子外,才收韁立住。驚得眾人齊聲喝采,都下了馬,高叫道:「客官乞留姓名。」內中一個為頭的麻臉大漢,頭戴白氈笠,身穿黑衣,向前道:「實不相瞞,我等都是綠林好漢。因見客官行李沉重。欲來分取。不想你有恁般本事,我等都不及。願聞尊姓大名。」董聞笑道:「我姓董,名聞。本是河南開封府里一個窮秀才。今欲遊學京師,行李中不過幾部書籍,並無他物。何勞眾位下顧?」說罷,便教從人打開行李與眾人看。那為頭的道:「原來是一位讀書相公,一發可敬,真箇是文武全才了。」因向馬前躬身作揖。董聞忙下馬答禮,也請問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叫做寇尚義。雖然混跡綠林,卻喜結納豪士。尊相若不棄嫌,乞到敝寨少敘片刻何如?」董聞道:「極承盛意。奈趕路要緊,不及停留。」那寇尚義聽說,便向身邊摸出白銀兩錠來,說道:「尊相既不肯到敝寨,這些些之物,聊表寸意,望乞笑納。」董聞推辭道:「蒙眾位見諒,使我行李無恙,足感盛情了,怎好反叨大惠?」寇尚義道:「我等綠林好漢,原非專圖利己,正要取有餘、補不足。尊相既是個貧士,可以此少伴行資,幸勿見卻。」董聞見他意思殷勤,言詞慷慨,只得受了。正是:
姓寇偶然為寇,名義果然仗義。親戚每生炎涼,強盜倒不勢利。莫言世上如今半是君,只怕不如此輩有俠氣。
董聞受了寇尚義所送之物,再三稱謝,作別上馬。寇尚義又向腰間取出一支三寸長的短箭,插在董聞行囊上。董聞問是何意,寇尚義道:「前去有兩處飯店,是我們山寨里人開在那邊的,專一打探過往路人。若有輜重,便密報山寨。尊相若到那裡,他見了這支號箭,曉得是我們放過的,不勞讀報。又知是山寨中相與的人,連飯錢,房錢也不要你的了。」董聞道:「原來如此。」一發多謝照顧。當下別過了寇尚義等眾人,策馬而行。李能、孫用押著行李牲口,一齊前進。果然一路去,有兩家飯店。主人見了行囊上插的號箭,便十分敬重,飯錢,房錢都不計算。問其姓氏,一家姓桓,一家姓陸。董聞暗暗記在心裡,欲待把常奇的蹤跡問他,又想他們是強人一夥,常奇送標是與強人作對的,不可輕問。又行了一日,來到別個飯店裡。吃過了飯,喚店主人來問道:「有個送標的江西人,叫做常鬍子,時常在此間往來的,你們可認得他么?」店主人道:「常老爺誰不認得。只是他好幾時不見在這裡經過了。相公問他則甚?」董聞道:「我久聞其名,來曾會面。今想要會他一會。」店主人道:「送標的規矩,日里睡,夜裡行的,相公那裡會得著他?」正說間,忽聽得門前喧嚷,卻是李能、孫用與店小二算飯錢,以致爭鬥。董聞同著店主人走到門前,問道:「為何?」李能道:「別家店裡飯錢是論碗數的,這店裡是論人數的。每一人吃飯,算銀五分,這也勾了。他卻道相公食量大,要算起三錢銀子來。可沒理么?」董聞笑道:「事體小,隨便算了罷。」孫用道:「相公不要理他,壞不得例。常言道:有心開飯店,不怕大肚漢。若食量大的要增價,如何食量小的不肯減價哩。」有同伴的客人聽了,都道:「說得是!既有定規,如何要增起來?」店主人道:「眾客官,不是這等說。小店雖有定規,只是那位相公食量寬弘,一個人吃了幾個人的飯。這五分銀子,其實算不來。但說要三錢或者嫌多。如今連常價五分在內,總付了二錢罷。」店小二道:「既是主人分付,奉讓一錢,快稱足二錢來。」李能、孫用那裡肯。店小二拿著等兒,一定要增。而下正在爭論,只見一個漢子騎馬而來,到店門首下了馬,踱進店門。眾客人中有認得的,叫道:「常老爹來得正好。你來評一評誰是誰不是。」那人問了爭論之故,指著店小二道:「你不是!既有定例,只照例算罷了,如何要增?」店小二聽說,便低著頭,不敢則聲。店主人也忙陪笑臉道:「常老爹說的不差。」董聞看那人,生得身材長大,一部美髯,臂上挽著一張彈弓,氣概雄偉,因想道:「這人是個鬍子,又姓常,又挽著彈弓,莫非就是常奇么?」便向前問道:「客官貴處?」那人未及回言,店主人在旁介面道:「相公方才說要會常老爹,這位就是了。」董聞大喜,忙拱手道:「雅號善變的,就是先生么?」那人道:「小可正是常奇。先生素未識面,為何曉得賤號?」董聞躬身作揖道:「久慕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得拜會。」常奇忙答禮道:「小可有何才能,荷蒙先生垂念?敢問高姓大名,貴鄉何處?」董聞把姓名,籍貫說了,拉著常奇到裡面敘坐,問道:「聞先生往來此地,多因送標,晝宿夜行,小弟欲會無由。今日何緣在此?」常奇道:「小可今番不為送標而來,故得日里閑行。請問先生何由曉得賤名,致蒙錯愛?」董聞道:「家兄遐施,常道大名。小弟仰慕久矣。」常奇道:「原來先生是董遐施的令弟。遐施是我結義弟兄,施之弟,與我也是弟兄了。今日相會,十分之幸。」便喚店家:「快看酒來,我們吃三杯了敘話。」店小二忙將酒肴排列停當。
二人相遜而坐。常奇未待舉杯飲酒,卻取下身邊來的彈弓來,高高的掛在壁上,道:「且等我掛好了這彈弓,不要又像昨日著了人的道兒。」董聞道:「家兄常說先生神彈,百發百中。昨日怎的著了什麼道兒?」常奇道:「說也可笑。昨日在一個飯店裡打中火,才轉身得片刻,不知那個暗算我,把我彈弓損壞。及臨敵之時,若不是我手快,險些誤了事。今後須要小心防範。」董聞問其備細,常奇說出這件事來,真箇可驚可喜。原來常奇此番雖不為送標而來,有幾個客商挾帶重資的,知他是個好漢,緊緊隨著他作伴同行。不想寇尚義要來打劫這伙客商,單單隻礙得常奇一個,因授計於自家店裡人,候常奇來歇腳之時,暗暗把他彈弓的弦兒損壞了,教他打不得彈。說話的,那寇尚義既有同夥的人開著飯店,常奇又恰好來到店中,何不便使個暗算,壞了他的性命,卻只損壞他的弓弦?看官有所不知。寇尚義是個愛結識豪傑的,你只看他了董聞恁般敬愛,是何等意氣!他平日知道常奇智勇兼全,十分嘆服,常說我山寨裡邊若得這樣一個人來入伙,我情願拜在下風。如此想慕豈忍相害?所以但教損壞他弓弦,打不得彈,只當與他玩耍一般。這弓弦又損壞得巧妙。你道如何巧妙?原來別人的彈弓多用軟胎竹弦的,常奇的彈弓卻是硬角胎、牛筋弦的。若竟割斷了這弦兒,他何難覓新弦重上?妙在偏不割斷,只磨得他將斷未斷,使人不覺。常奇打過了中火,拿著弓兒就騎馬起身,竟不看到弓弦將斷。這些眾客商隨著常奇同走。到得前途,只見一枝響箭迎風而來。同行客商都吃一驚。常奇道:「不妨事,有我在此,你們休要害怕。」道猶未已,早有七八騎馬沖將前來。常奇喝道:「那該死的賊,好大膽!你還不認得我常鬍子么?」一頭說,一頭便開弓發彈。只見撲的一聲,弓弦斷了,彈丸落地。常奇吃了一嚇,撥轉馬頭,飛也似的跑回舊路。說時遲,那時快,這鬍子真箇手腳便利,甚有急智。他就於回馬之時,急伸手去撥下幾根馬鬃兒,-得緊了,把來接在弦上,依舊上好了弓,再翻身飛馬跑將轉來。寇尚義等一夥強人正待劫取客商行李,眾客商也一個個下了生口,待把行李奉獻。不提防常奇驟馬至前,連發幾彈,彈倒了幾個強人,嚇得他們魂飛膽喪,正不知這彈弓又從那裡來的?一霎時抱頭鼠竄,逃命去了。正是:
拾兔接弓,一般手快。
同調相逢,定然相愛。
當下常奇把這話細細述與董聞聽了。董聞拍案稱讚道:「先生有這般手段,真箇隨機應變,人如其號。吾兄遐施推獎之言,詢不虛矣。今日小弟得望兄顏色,足慰平生。」因酌酒為壽,命從人於行囊中取出紙筆、題詩一首相贈。其詩云:
「久知挾彈技超群,弦斷重連更異聞。
莫道馬牛風不及,馬鬃合取續牛筋。」
常奇看了詩,遜謝道:「尊詠甚妙,但過蒙謬讚了。」董聞道:「俚鄙之詞,聊博一笑耳。」因問:「先生昨日彈倒數人,不知可曾打著那為首的?」常奇道:「那為首的頭戴白氈笠,身穿黑衣,好個長大漢子。我一彈子望著他面上打去,被他眼快,把頭一側,那彈兒在他耳根邊擦了過去。慌得他一道煙跑了。可惜不曾打殺他。」董聞驚問道:「那個漢子可是面上有麻的?」常奇道:「正是個麻臉。先生何由認得?」董聞道:「此人雖在綠林,為人頗有義志。不打殺他也罷。」常奇驚訝道:「此輩歹人,如何說他有義氣?先生又何由曉得他的為人?」董聞把自己前日射兔拾兔,寇尚義拜服贈金之事也細細述與常奇聽了。常奇大喜道:「我只道先生是個弄筆書生,不想有這般本事。真可謂能文能武。如小弟輩,又不足言矣。」便也提起筆來,賦詩一首回贈董聞。其詩云:
書生驚殺綠林豪,不道文人武藝高。
卻笑刺船陳孺子,釋疑必待解征袍。
董聞看了詩,稱讚道:「先生詩才又如此敏妙,真堪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這便是能文能武。若小弟何足道哉?」兩個一面吃酒,一面談論,說的情投意合。董聞道:「先生既與家兄遐施有一拜,小弟亦可附——之末。若蒙不棄,今日就結為兄弟何如?」常奇大喜道:「如此最妙。」二人就店中八拜為交。常奇長董聞六歲,呼董聞為弟。董聞呼常奇為兄。有西江月為證:
伯仲已通舊譜,——更訂新聲。由來同道便為朋,豈必同鄉同姓?才向途間受贈,旋從旅次聯盟。多才到處有逢迎,兩路兼收邪正。
常聞二人結義過了,命酒更酌,正歡洽間,忽得外面有人問道:「常老爹在這裡么?」常奇應道:「是那個問我?」只見那人走將入來道:「我那一處不尋到,原來在這裡。」及見了董聞,又是認得的,驚問道:「怎的董相公也在這裡?」董聞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路小五。你道路小五為何到此?原來隨著柴白珩來的。柴白珩於前年歲考之期,料道自己去不得,告了臨場患病。到了補考之時,又央杜龍文替他謀幹,買一個人去代考了。勉強弄得個三等,隨後就援例納監。把納監的銀子先托杜龍文到北京納下,今番卻自己挾了重資,叫路小五作伴,要往北京坐監,就打點謀個官職榮身。卻因河路阻塞,水程不便,也打從山東一路行走。恰好隨著常奇而行。前日弓弦斷了的時節,白珩正在同行客伴之中。若非常奇有本事,接弦發彈,打退強人,他行李中這幾千金都被劫去了。因此白珩良心發現,特遣路小五將銀三十兩要送與常奇,酬謝他保全之德,所以跟尋到此。當下路小五作揖就坐,便取出銀子來致與常奇,言白珩相謝之意。常奇推辭道:「柴兄雖然同著我走,我卻不專為送他,怎好受他的厚贈?」路小五道:「柴官人多虧常老爹保護,不致失脫,十分感激。這些敬意,休要卻他的。」常奇那裡肯受?董聞道:「那柴兄就是小弟的舅子。他感激兄長,這些薄敬,還求受了罷!」常奇道:「既是賢弟的內兄,我一發不該受他的東西了。」董聞再三勸他收受,常奇道:「也罷,我就受來轉送與賢弟罷。」董聞道:「這個那裡使得?」常奇笑道:「賢弟食量過人,別人一頓只吃五分銀子飯,你卻要吃三錢銀子飯。想你身邊所帶資斧必不勻用,可將此少助匕箸之需。」董聞待欲推卻,常奇道:「你若不受我的,我也不受令舅的了。」董聞見說,只得領訖。常奇對路小五道:「柴兄如今在那裡?」路小五道:「在後面客店裡坐著等哩。他本要來面謝的,因常老爹的馬快,怕趕不上,故特遣我尋來,代表敬心。」常奇道:「煩足下多多致意柴兄。他的厚賜,我雖轉贈與他的令妹丈,卻已算我受了。前途都是人煙湊集所在,可保平安放心前去,不必疑慮。我行路要緊,不及追隨,也不及面謝他了。另日京中相會罷。」董聞也道:「我亦因趕路要緊,不及去會他,煩你代說一聲罷。」路小五應諾,作別起身,心中十分驚訝道:「如何常鬍子這般敬愛小董?不想老柴的銀子倒送去作成了他。」奔到客店裡,把上項事與柴白珩說知。白珩聽罷,咄咄稱怪,好生驚疑。正是:
鴻鴿羽翼成,一舉將搏遠。
能邀烈士歡,驚破宵人膽。
且不說柴白珩與路小五兩個驚疑不定。且說董聞與常奇敘話良久,常奇起身先別,說道:「賢弟,你有僕從、生口、行李,當慢慢而行。我不及等你同行了。」董聞道:「既如此,總在京師相聚罷。」常奇道:「我此番到京,只會了一個相知就要出京的,也不及等你來相會哩。」董聞道:「貴相知是誰?」常奇道:「不瞞你說,我三年前曾與京師一個妓女相知。此女姓馬,排行第二,小字幽儀。不但色藝雙全,又難得他有俠氣,能識英雄。我當年偶然與他相遇,他便與我訂終身之約。我許他三年之後定去娶他。如今已及三年,我卻有件心事未完,目下還沒心路去娶他。若不去回復他一聲,只道我失信了。因此要去會他一面,更訂一期,即便出京,完我心中那一件未了之事。你到京后,若有家書寄與遐施令兄,乞為我代致相念之意,說我有心事未了,行將了此一事,只怕還有幾時不將工夫與他相會。」董聞道:「遐施兄也曾說兄長有什麼心事未完。正不知兄長有何心事,可使小弟聞之否?」常奇道:「這件事做出便見,目下且未可告人。」說罷,便取了壁上掛的彈弓,拱手作別。董聞道:「兄長此番轉來,路上須要小心。」因附耳低言道:「這山東路上,有姓桓、姓陸的兩家飯店,是強人一夥,切莫到他店裡宿歇。」便把前日寇尚義以號箭相贈之事,說與常奇知道。常奇笑道:「怪道我的彈弓弦兒被他弄壞了。然他們但壞我的弓弦,不敢壞我的性命。想那寇尚義原是個愛英雄的好漢,我今後也不與他們作對了。此番轉來,也不打這裡經過,竟從水路回江西去也。後會有期,前途保重。」言畢,作別而去。正是:
英雄貫把英雄惜,好漢能將好漢識。
到頭總是一家人,兩賢何必定相厄?
董聞與常奇分手之後,又緩緩行了幾日才到京師。先尋個寓所來安歇下了,訪問了徐世子的公館所在。次日便備了名帖,帶了余建勛的薦書,並自己所刻的詩文,喚二仆隨著,正要去拜見徐世子。行到市心裡,只見一個騎馬的官人喝道而來,掌扇上大書「翰林院」三字。長班喝教騎馬的下馬。董聞便把馬帶在一邊,下馬立在道傍等他過去。不想馬上那官人卻是認得董聞的,忙叫長班來問。可是河南董相公?快請相見。董聞只因遇著此人,有分教:寒士揚眉,不比財翁出醜;文人吐氣,能為死友贈光。正不知所遇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