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啪」地一聲響,在靜謐深夜裡顯得分外清脆。我一驚而醒,翻身坐起,披衣下榻,拉開房門,一中年奴僕提著燈籠走在側方前面,鬼叔叔大踏步向外邊走邊沉聲問:「誰侍候睡下的?」
奴僕聲音哽咽,囔著鼻子道:「是黃林,這麼多外,老爺衣食住行都是他親自打理。他有一個習慣,每到三更都會起來看看老爺,今日也不例外,……」兩人跨出院外,聲音漸小,最終完全聽不見。
難道是趙普出了什麼事?但前日小船之上的他,似是身子健朗,並不像有病症。意外?但這座府邸,如果外人入侵且絲毫沒有驚動到人,身手則相當驚人。
前日他剛剛見了娘親,今晚就遭到意外。我心中驀然一沉,但轉念之間就否定了心中的想法,不會的,就是趙普和爹爹的死有關,娘親看在鬼叔叔的面子上,她也不會動手。也不會是鷹宮中人,因為如果有此類高手侵入,對像不應是趙普而應是我,用以逼迫娘親就範。這些都不是,就只剩下一種可能:大宋皇帝趙光義。
趙匡胤,也就是自己素未謀過面的爺爺崩后,不是其長子,即是我的皇叔趙德昭繼位,更不是
深討爺爺心喜的爹爹,而是其二弟趙光義不合情理的繼位,世人諸多不解,不明白兩位皇子已界成年,為何不傳子,而傳弟。流言未滅,皇叔、爹爹二人又離奇辭世,流言更甚。
趙光義為證明自己繼位的合法性,便拋出了其母親杜太后遺命的說法:杜太后臨終之際,召爺爺及趙光義於榻前,杜太后問爺爺何以能得天下,爺爺回曰是祖宗恩德與福蔭。但她卻叮囑榻前的兄弟二人,大意即是爺爺說的並不對,正確的應是周世宗雖取了天下,但卻傳位於幼子,使得主少國疑,爺爺才藉機取得天下。所以說,要吸取教訓,他日帝位先傳二弟光義,光義再傳三弟光美,光美傳於德昭,如此這般,國有長君,才是社稷之幸。
姑且不說這種兄終弟及的皇位繼承方式與傳統父子相傳相比,名不正言不順。就說趙光義的這種說辭,雖是費盡心機,可終就只是自說自話,無人證明。況且這麼一來,其崩后,趙光美,也就是趙廷美是皇位第一繼承人,這也不是趙光義樂意看到的。
趙普雖與爺爺私交甚好,但趙光義繼位后,其地位已遠遠不及先前,頗受壓抑冷漠。但他畢竟是開國元勛,趙光義還需要這樣的元老重臣裝點門面,所以對待趙普表面上還是客客氣氣。趙普沉浮宦海幾十年,又豈會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之道理,在他地位不保,且身家性命隨時有危險的情況之下,政治態度自然也會發生一些變化。過程不得而知,但最終結果是:一是杜太后榻前,並非只有趙光義兄弟二人,趙普乃是遺命的記錄官;二是趙光義為晉王時的舊僚揭發秦王廷美陰謀造反之時,趙普欣然領命,查證後奏廷美怨望詛咒,大逆不道,廷美最終勒歸私邸,兩年之後壯年死於房州。此兩事之後,趙普又一次及相,趙光義也掃清了傳位於子的障礙,兩人可謂達到雙贏。可是,這驚世的秘密被深諳為官之道的趙普掌握,終不是趙光義所願。但是趙普也是在風口浪尖上打拚多年,自然也會趨利避害,有辦法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於是,這種微妙的關係一直維持了下來。
這些是鬼叔叔和娘親談論最多、分析最透徹的事,以前認為無關緊要的,卻都是與自己休息相關的。
趙普罷相已有數月,且已放出消息稱己已病入膏肓,足不踏出府門一步,許是如此,趙光義並沒有下手,但這也足以證明,府中隱有趙光義的人。我們一行人入府不久,況且趙普剛剛見過娘親,便出了意外,說明隱身府中之人不只見到了娘親的廬山真面目,甚至猜測出了娘親的意圖。
娘親白天從未在府中露過面,且小樓孤立在湖心,此人如何得知。想到這裡,頓時冷汗淋漓,前有鷹宮,後有大宋,娘親的安危……?我不敢再想下去。
夜風吹來,額前碎發飄忽在眼前,發觸睫毛,雙眸澀癢,我回過神,揉揉眼睛,把碎發捋於耳後,正欲退回身子關上門。卻突然發現對面廂房房門半開,耶律宏光站在門裡暗處,不知站了多久,黑暗之中的他靜靜地朝這邊看著。
天色灰暗,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兩人默站一會兒,我暗嘆口氣,欲回身,卻忽然發現自對面房頂上躍下兩個身著夜行衣的人影,我心微驚了下,但瞬間明白了這兩人是誰。
這兩日,咄賀一、蕭達石不斷出入翠景園,來去均是匆匆,我不知緣由,也沒能心思過問太多,但耶律宏光的面色卻越發凝重。
咄賀一、蕭達石閃身進房,耶律宏光仍一動不動立著,咄賀一似是回頭望我一眼,才掩上房門。
此時兩人前來,莫不是……心念及此,舉步走過去輕叩房門,門迅速打開,咄賀一面帶為難但嘴邊仍掛著絲微笑,「小蠻姑娘,……」
「讓她進來。」房內傳來耶律宏光沉穩的聲音。咄賀一展顏一笑,讓開身子。
桌上火燭線捻浸入燭臘中,使得燭光飄搖,映得房內忽明忽暗。耶律宏光坐於桌前,眉宇微鎖,雙拳輕握。蕭達石朝我微笑著點點頭,我輕一頜首算作回應,耶律宏光指指身邊凳子,我坐下。咄賀一掩上房門,和蕭達石並站於前面,掠我一眼,然後眸含疑問看向耶律宏光。
咄賀一為人機敏,極善察顏觀色,總是能輕易明辯領會耶律宏光的意思。而蕭達石為人敦厚、不善辭令,但執行命令不打一絲折扣。自耶律宏光隨我入汴梁以來,咄賀一言語行事已不避諱我。今日他的神色如此,想來事情很棘手。
燭光越來越暗,猶若此刻耶律宏光的面色,咄賀一已收回目光低頭默著,不吭聲。蕭達石皺眉看一圈,正欲開口,袖子已被咄賀一輕扯一下,蕭達石聲音未出便咽下口中的話。
耶律宏光讓自己進房,證明此事與契丹軍事無關,他此番前來,已明言陪伴自己。心中遂斷定,不是與趙普之事有關,便與娘親尋找爹爹死因有關。
我拿起燭簽拔出燭捻,「劈啪」一聲,眾人目光聚於一下竄起的火燭上,我微微一笑,道:「既與我有關,就如實相告。生於世間,有時候、有些事是要挺立腰桿自己擔當的。」
耶律宏光眼光柔和看我一眼,轉向咄賀一兩人時已是淡漠無一絲情緒,「從頭開始說。」
蕭達石望向咄賀一,兩人目光一觸,咄賀一點點頭,然後面色轉冷,他掃了眼房門窗子,方道:「我率十人跟蹤紫漓,達石率十人去了嵩山。我們一行跟了五日,卻突然發現跟蹤她的不止我們,還有其他人。奴才擔心人多露了行跡,遣回汴梁八人,只帶兩人,又跟了兩日,這才確定,這些人分為兩伙,一夥是江湖人,身手極好,另一夥竟是身著便衣的官差。奴才經細心查證,兩伙人目標一致,均是叫紫漓的女子,並非鷹宮或是東丹後人。如此一來,奴才倒是不敢輕舉妄動了,以防打草驚蛇,只是讓兩人悄悄跟著。至於達石一行,在嵩山附近扮作遊人、農人查防數日,但一無所獲,想是鷹宮入口很隱秘。」
我心中一動,目標是紫漓,而非其他。我此番前來,除耶律宏光知道外,阿桑雖不甚明了,但總算隱隱約約知道與紫漓有關,並且目的地是汴梁。想到這裡,心底深處湧出一股暖流,暖中還挾帶著絲甜,絲縷暖甜在心頭來回漾著,身心暖融融的,我不由微抿嘴角。但又一細想,追蹤紫漓兩伙人之中還有官差,江湖人可理解為用銀錢雇傭,但官差……我心中一沉,未出唇的笑僵在臉上,難道世奇與大宋有了交易。這交易還是契丹大王一直注意的糧食生意。
心中暗驚,蕭太后雖依仗韓德讓,但如果得悉世奇把糧賣於敵國,……機會難得,如若耶律隆緒以此發難,那……
耶律宏光嘴角泛著絲淡笑默默注視著我,看似表情自若,但眸底已隱著絲疑惑,應是不解我為何一會笑炎炎,一會呆愣愣。我收回心神,無法直視他關切的目光,眼睛看向蕭達石問:「鷹宮入口應是隱於天然屏障之中,才會難以發現。除非是自己人,或是精通五行八卦方能入。」
蕭達石點點頭,「我們踏遍嵩山,也沒找到。如果鷹宮在嵩山,應該如小蠻姑娘所說。嵩山附近農人極怪,達石亦不敢多問,以防鷹宮中人覺察而隱匿不出。」耶律宏光看向蕭達石,我暗鬆一口氣。
耶律宏光問:「怪在哪裡?」
蕭達石答曰:「嵩山附近農人之中的女人,只有婦人,沒有年青女子,甚至女孩童也無。」
耶律宏光掠我一眼,我點點頭。耶律宏光笑著吩咐蕭達石,「農人只是幌子,估計是鷹宮外圍。鷹宮入口不是很隱秘嗎?我們不再尋找它,把你手下十人,分散在嵩山四周所有能通向外面的路上,只要有人自嵩山出來,便放信號告知你。切記,一路兩人,不分晝夜,不得放過一人。你如果人手不夠,咄賀一所率十人中再拔你五人。」蕭達石點頭后抱拳施禮后疾步出房,咄賀一默站了會兒,見耶律宏光沉默深思,便垂首立著。
耶律宏光安排的極是,只要鷹宮眾人不傾巢而出,汴梁現有的鷹宮散眾武功路數能耐大小,他已領教。紫漓這伙武功較高的,已被咄賀一嚴密監視。只要娘親能快速查出爹爹死因,在鷹宮動手之前返回契丹,我們就會性命無憂,甚至是毫髮不傷。
他思慮周全,調配有度,但不知此時為何事而皺眉。有心說句感謝的話,但常言道『大恩不言謝』,另外,依他的性情,若我鄭重其事的對他行禮言謝,他不會心喜,相反可能會勃然生怒。我默坐許久,見窗外天色已微明,正欲起身回房。耶律宏光突道:「五人之中三人繼續跟蹤,另外兩人分開,要他們暗中查訪兩伙人背後的主使之人。至於你,安排好后,回來,保護夫人。」夫人是他對外稱呼娘親的稱呼。
咄賀一一愣過後,頜首領命而去。
我同樣也是一怔,娘親武功深不可測,哪會需咄賀一保護,細細思量片刻,才算瞭然。他輕舒口氣,面上微微帶出絲倦色,我心中一陣躊躇,方囁嚅道:「說出來你肯定會生氣,但不說,……我心難安……」
他眉皺眉展瞬間兩變,面上倦色驟然逝去,相反,臉上神采飛揚,粲然對我一笑,柔聲道:「不要說,也不需心不安,更不要多想。我讓你知道這些事情,並不是想讓你做些什麼,或是說些什麼。只是想讓你明白現在的情勢,我們還能控制,不想讓你胡思亂想、獨自焦急。蠻兒,以前我一直提醒你,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能不能處理?我期待你能成熟起來,能分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現在,我寧願你還是居於深山的那個嬌憨純真的小姑娘……」
一聲「蠻兒」自他口中自自然然叫出,我一下由局促不安一下變成了慌亂無措,頭嗡嗡的,思緒再難聚攏。怔怔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但他說什麼,自己卻一句也沒有聽進。
見狀,他收了聲,淺淺笑起來。我慢慢回神,只覺得兩頰溫熱。猛地起身,舉步向外走去。
他抑著音笑道:「在房中憋了數天,還沒厭煩?自來汴梁,我們還未仔細逛過,今日我們出去一天。」我腳步一頓,心中忽地想起一事,回身道:「府中似是出了事?和趙普有關。」
他笑容隱去,點點頭。他必是也聽到了奴僕與鬼叔叔的話,但此時他帶自己出府,與理不合。
我問:「府中真有大宋皇帝的人?娘親甚少露面,照理說,他們不該發現娘親的。若說,隱身之人武功高強,能近得了湖中小樓,況且還能瞞過娘親,似是不可能。」
他點點頭,聲調平平道:「趙普乃趙匡胤近臣,趙光義用他也只是一時需要。對這樣的開國功臣殺不得,留下又心難安,派人監視就省心多了。至於隱身之人,武功高倒未必,但是趙普近身隨侍的可能性就很大。趙普應該明了趙光義安插人在自己身邊,他不避諱見了你娘親,心裡想必也做好了準備。」
趙普身子康健,而宣揚病狀危危。知身側有姦細,而不顧不管。這不像是為官多年老臣子的作為,這反常舉動是為了何人?為了何事?我不得而知。如果是為了招回鬼叔叔,那趙普之死,豈不是我們間接造成的。
我所想的,他許是也想到了。見我面色沉鬱默著不語,他起身走過來,柔聲道:「我們現在就出府,去嘗嘗汴梁城中的小吃。」
我搖搖頭,「說不定鬼叔叔會有什麼需要?」
他凝目看著我,「趙普稱病乞休之後,趙光義探病數次。」
我一呆,只是稱病便有數次探訪,如今出了事,趙光義必會來此。原來出府遊玩是假,避趙光義是真,我扯唇擠出絲笑,「我回房梳洗一下,即刻就好。」
他撫撫下巴,嘴角噙著絲笑,閑閑地道:「那淡粉束帶的衫子,本人很喜歡。」
心知他是為了緩解這一夜我沉悶的心緒,他如此有心,我豈能辜負,遂裝不懂,嗔道:「哼,本姑娘穿什麼,向來是隨性而起,從不因別人喜歡而改。」
話雖這麼說,但走在汴梁街道上的我身著溥蠶衣,淡粉束帶,耳邊垂著墜子並非粉色,被我臨時起意換成了與衣衫相近的米白色。頭髮鬆鬆綰成蓬蓬的辮子,淡粉絲巾繫於發梢。我面孔微燙,身側的他一直微抿嘴角,面色一貫綳著的線條柔和了下來,眉目之間蘊著笑意。
耶律宏光隱去渾身霸氣冷意,面目極是俊朗,舉止神態又帶著貴氣。且同行的我不似尋常女子一身綾羅綢緞,而是一身淡素白衫,況且天色尚早。一路之上,早起開鋪、擺攤、遛鳥的眾人紛紛注目。
耶律宏光依然故我,傲然緩行。他個頭高,輪廓眉眼又稍稍異於漢人,雖說汴梁有經商的契丹人,但依他的穿著打扮氣質舉止,誰會以為他是普通的生意人。
我輕咳一聲,他低頭笑問:「餓了?想吃什麼?」
我搖搖頭,抿唇淺淺笑起來,「氣度雖是不凡,但這麼明目張胆在路上招搖,你不怕被人告知官府,說有契丹姦細入侵。」
他看著我啞然失笑,半晌後方無奈輕搖頭,「既然你如此擔心,那我們就找家店,老老好實實地吃,吃完之後,找個清靜之處慢慢打發時間。看來我一游汴梁城的打算終是要落空了。」
我仍是抿唇笑,「我們本就是為避麻煩才出府的,如果在外又惹出點事來,雖不懼怕,但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說是不是?」
他讚賞地點點頭,邊走邊打量路兩邊的店家。我收了笑,暗暗嘆口氣。
細風輕拂,皓月當空。我靜坐於湖邊一棵大樹的枝椏上,全身隱於婆娑綠葉的陰影之中。
腳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侍衛個個肅容挺立著。我鄙夷的撇撇嘴,心中暗自揣測,趙光義擺的這陣仗僅是向世人昭示他顧念舊臣嗎?顯然不是,因為趙府外並無異常,沒有一兵一卒。如果不是,趙普乃是舊臣,鬼叔叔趙凌身無官職,又無兵權,趙光義也勿須大費周張。
趙光義另有所圖。圖的是什麼,答案顯而易見,從湖岸四周的侍衛數量既可瞧出端倪,也由此可看出,爹爹之死和趙光義有關。趙光義身為一國之君,竟然擔心一介女流的娘親。即便娘親武功高強,但深宮大院殿閣極多,千門萬戶,想刺殺他,也非易事。他應該能知道這個理,按常理說,他不該夜宿趙府。除非,他知道鷹宮,也知道娘親曾在鷹宮的地位。他擔心娘親會挾鷹宮力量對付大宋,對付他?
我心一沉,如果是這樣,娘親會返回鷹宮嗎?
如果自己在,娘親有顧慮,或許不會破釜沉舟,不會再次入鷹宮,但娘親心中的鬱結會一生無法解開。如果自己遠離這一切,娘親沒有顧忌,若以為爹爹報仇為交換回鷹宮,鷹宮顯然會同意。因趙光義繼位這麼多年,鷹宮與契丹之間並無大的正面衝突,一是證明鷹宮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正面出擊契丹,二是證明鷹宮沒有同大宋皇室結成聯盟。若趙光義驟然辭世,新皇登基,契丹、西夏必會藉機擾邊,那時鷹宮要求結盟,新皇同意的機率會很大。
想得越多,心愈亂、愈冷。
明日趙普大喪過後,趙光義會有什麼舉動?我不得而知。但敵不動我不動,顯然兩人掌握的都很好,趙光義輟朝五日弔唁老臣,娘親這兩日也一直未見現身,甚至未踏出小樓一步,顯然也是等待。娘親等待的是趙普大喪平安辦完,而趙光義等待的或許只是時機。
自已該怎麼辦,又該做些什麼?娘親會怎麼做?一刀殺了趙光義?
孤月已正中,我暗自輕嘆。自荷包掏出一粒肉乾,對準距自己所處位置稍遠的一個侍衛彈出。
那侍衛一聲未哼,身子軟軟倒地。兩側的侍衛慌忙架起,如自己所料,身前湖岸邊侍衛輕聲嘟囔著向那邊移過去,「這沒日沒夜的守著,鐵打的身子也抗不住。兄弟們,架他到一邊,讓他睡會……」我站起身子,提氣輕躍至臨近的牆頭。
趙普大喪已過。
趙光義依舊沒有回宮,因為湖邊侍衛仍在,娘親亦未現身。
我默默站在窗邊,仔細留意外面的動靜。對面廂房「咿呀」一聲,一個身形、面容均生疏的黑衣男子自耶律宏光房中走出。他似是朝這邊匆匆一瞥,但顯然沒有避我的意思。輕飄飄躍上房頂,瞬間消失不見。我暗自心驚,雲狼二十騎中的人此時出現,是鷹宮有了動靜?還是紫漓那邊出了什麼事,又或許是查出了什麼?我略一猶豫,舉步前去。
耶律宏長身立於窗前,銀色月光自窗泄入,灑在他白色的袍子上,平日里英朗颯氣的他和月色溶在一起,顯得平和許多。我一呆,他已聞聲轉過身子,「你看見了?」
我點點頭,他走到桌邊坐下,我隨著坐於他對面。他道:「紫漓已查到了這裡。」
我思索一刻,看著他,道:「紫漓並不甘心這麼過一生,尋常豆蔻年華妙齡女子心中的該有的夢她同樣有。」
娘親與鷹宮勢必有正面衝突,以目前雙方實力來估量。鷹宮在外追蹤娘親的宮眾以紫漓所率部為強,只要削弱或瓦解這股力量,娘親我們一行目前的安全便可保證。
他默看我一會兒,點點頭,「竟把這層給忘了。」我沖他微微一笑,他唇邊也漾出絲笑,靜靜打量著我,「你心中的夢是……?」
我頭微懵一瞬,心底輕窒卻是久長。本以為他會繼續說紫漓,可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些。
垂瞼默一瞬,斂去滿腹心事,抬頭朝他淺淺一笑,「目前是娘親我們一行安全回去,以後或許還會有其他的,現在還不知道。」
他笑容未變,定定看著我。我猛地起身,轉身欲回房。一絲輕微的聲音若有若無透進來,他眉頭一蹙,起身向外掠去。我一驚,隨著跟了去。
湖邊圍站的眾侍衛已隨著湖中小船駛向岸邊的方向聚攏,我心底一顫,娘親已現身,意味著娘親與宋室的鬥爭已開始。
身側的耶律宏光身形未停,溫言勸慰,「你娘親的打算我們雖然不知,但是,如果出事,我們一舉擒獲趙光義沒有任何問題。」
我雙眸定在已停在岸邊的小船,輕聲「唔」一聲。
咄賀一手緊握刀柄走在前面,娘親身上白衫隨風飄忽,臉上神情淡然輕鬆,嘴角微抿著跟在後面,表面看似是溫婉嫻淑的普通美婦。在岸邊已成半包圍狀的侍衛看清拾階而上的兩人,緊張神情通通褪去,大多唇邊露出譏諷的笑,「原來弟兄們守了幾天幾夜的人竟是個娘們……」
咄賀一眸中精光一閃,躍上岸,向開口的侍衛揮出一掌,「狗雜種,對夫人不敬,我豈能饒你。」咄賀一話音落,那侍衛已呲牙咧嘴捂著腹部躺在地上哀嚎起來。
咄賀一雖會說漢語,音調卻不對。侍衛們大喝:「契丹人,他是契丹人。」咄賀一悄眼望了下耶律宏光,面色懊惱不已。
我心中暗呼糟糕,耶律宏光也蹙起眉頭。我們相視一眼,步子不停。一左一右把娘親夾在中間。
娘親朝我們笑笑過後,袖子一揚,甫站起身的侍衛身子如斷了線的風箏向後飄去。悶哼聲、落地聲相繼入耳。眾侍衛面色齊變,均露出驚駭惶恐,擁著擠著向後慢慢退去。
娘親笑容未改,「帶路,去見趙光義。」
侍衛們的目光一致落到躲眾人中間一直向後退的中年侍衛身上,並自動為他讓出一條路,他向下縮縮脖子遲疑著。娘親面色一冷,他身子一陣輕顫,一步一步向這邊挪過來。
耶律宏光皺眉,滿臉不耐,輕哼一聲。那侍衛慌忙走在前面。
青武齋。
趙光義在趙府的居所。
不是想像中的明黃緞皇袍,而是青灰長衫。國字臉、濃眉,頜下留有短須。也不是想像中的威嚴沉肅從容鎮定,而是目光閃爍不定,面相看起來,竟隱著絲奸滑。我心中頓生反感。
娘親蓮步移到左邊上首的椅子上,坦然坐下。中年侍衛跪在地上簡稟過後,趙光義朝左右一揮手,中年侍衛及一干隨侍垂首退下。中年侍衛退至門邊,忽地跪下急急地道:「皇上,那女人身邊的人是契丹人。」說完,不等趙光義開口,竟自顧站起,一溜煙跑著退了下去,似是違恐跑的慢一些會如湖邊因口禍而招災的侍衛一般。
耶律宏光唇邊噙著絲無所謂的淺笑,懶懶坐在娘親下首,咄賀一默站在他身後,我跟著坐下。
偌大的房間,大宋皇帝竟默立一瞬,目光自我們三人身上掃過,面色微怒慢慢坐在右側上首,「青寇,十幾載未見,規矩也忘了?」
娘親面容一反往日里的溫和柔美,雙眸透亮的近乎犀利,聲音冷的幾乎能封凍這初夏的濕熱燥氣,「請稱我趙夫人。規矩?在你面前我不需要規矩。趙光義,我們閑話少說,德芳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
趙光義似是早有準備,面色沉痛,聲音低沉,「德昭之死,朕有責任。朕一時忘了自己的這個侄兒心胸不廣,就不該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斥責於他。但德芳侄兒確實是突生惡疾,不幸早夭。」
娘親面色微微泛白,直盯著趙光義,「惡疾?這世上有什麼惡疾能一天畢命?」
趙光義面色一變,自牙縫裡擠出句話,「趙普這個老匹夫……」
果真是趙光義。耶律宏光眉頭已緊蹙,看看娘親,又默盯著我。我心中卻滋味難辯,殺父之仇,本是不共戴天。可我心中卻沒有異常的感覺,沒有痛恨莫名,只有難受心痛,大部分仍是為了娘親。
娘親面上血色盡褪,連唇也是泛著白。我不由自主站起身,娘親速度更快,站起來身形一晃,袖中短刃已架在趙光義脖子上。
我衝到娘親身邊,怒盯著趙光義。趙光義面上掠過絲驚慌,只是瞬間,便消失不見,烏唇張翕了下,似想開口,娘親短刃一壓,趙光義咽下未出唇的話。
跟著過來的耶律宏光,默盯著趙光義,「既然出宮幾日居於趙府,且獨身見我們,想是已做了萬全的準備。料定我們不會動手。」
趙光義面上露出讚賞,抬手推開娘親手中短刃,「德芳侄兒是至孝之人,想來德芳夫人也會有此孝心。德芳生母開寶皇后朕已悉心照料數年,目前身子康健居於後宮。」
恢復常態的娘親身子一晃,神情恍惚,「婆母還在?」
趙光義面露得意之色,大笑起來,「耶律青寇,朕只身前來只為告知這個外人不能傳的口訊。……鷹宮宮主,朕提醒你,開寶皇后的命掌握在你一人手中。若朕聽說有什麼風吹草動,那後果……」
娘親已隱去臉上的恨,唇邊漾著絲冷笑,「趙光義,我耶律青寇窮今生之力,勢為我夫君報仇。婆母若有意外,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趙光義笑容一僵。
「啪。」門板窗子被盡數推破,落了一地。我微怔,耶律宏光已把我和娘親攬至身後,自腰間抽出細若絲帶的軟鞭。咄賀一躍到耶律宏光前面,趙光義驚惶失措,欲躲過來,我怒瞪過去,他縮到椅子后,面色煞白。這就是大宋天子,我不禁搖頭。爹爹是什麼樣的人呢?
「耶律將軍,這是我鷹宮內務,請你不要插手。」是紫漓,我錯開身子,和耶律宏光並站一排。紫漓仍是一身重紫。娘親已微笑著走過來,「青寇好像說過待辦完手邊之事,定會回去。」
紫漓朝娘親施禮后,淺笑著道:「紫漓不敢違首領令,請你恕罪。」她一揮手,身後十餘人慢慢逼上來。
透過人牆,看到鬼叔叔悄無聲息出現在門口。我暗自鬆口氣,鬼叔叔朝耶律宏光輕點一下頭。
「趙凌,救朕。」正在這當口,趙光義卻忽地開口求救。
紫漓眉頭一蹙,抬手朝趙光義揮去。一個小巧柄帶著紫纓的刀釘在趙光義後面的牆上,刀入牆一半,另一半露在外顫顫地晃著,趙光義身子軟軟倒下去,竟是昏死過去。緊接著紫漓似是朝耶律宏光微微搖頭,一會功夫,十多個黑衣人已變換隊形,兩人背背相靠,一半人面向里一半人面朝外。鬼叔叔輕喝一聲,執劍沖入。耶律宏光一抖軟鞭,鞭直直打出,纏在紫漓腰間,黑衣人均大驚,幾人與娘親、鬼叔叔、咄賀一打鬥,餘下的齊向耶律宏光撲來。
我手中的肉粒疾射而出,兩個黑衣人捂著眼睛,血自手指縫涔出,但沖勢未減,耶律宏光撤回鞭子,揮向那兩人。兩人倒地,耶律宏光手腕一翻,長鞭又捲住紫漓,這次未做停頓,徑自收回。紫漓面上雖顯憤懣,但眸中卻流光瀲灧歡娛盡顯。我心微怔,不解她何故如此?
十多人只余兩人,二人見紫漓被擒,同夥盡死。亦不改戀戰,相視一眼,飛身欲奪門而出。耶律宏光已是鞭長莫及,而娘親、鬼叔叔也在里側,咄賀一顯然不能同時對付兩人,我心中暗急,放虎歸山後患無窮。紫漓一行既已查出此地,若盡數捕住,消息才能封鎖。
房外,自房頂上輕飄飄躍下兩人,一人是今晚見過的,另一個較面生,但顯然是雲狼二十騎之一。
最後一名黑衣人倒地之時,耶律宏光揮掌重重打向紫漓後頸,兩人一先一后倒地。
娘親輕嘆一聲,搖搖頭向外走去,「她也是可憐的孩子。宏光,鷹宮宮眾的屍首你處理了吧。趙將軍,你族人仍在大宋境內,趙光義的事,你來善後。蠻兒,跟我走。」
耶律宏光應下,鬼叔叔默著點下頭,抓起趙光義的前襟,提起他肥碩的身子,摔在椅子上。
湖心小樓。
一間通室,輕紗羅幔,飄飄繞繞。通室三面臨湖有窗,三窗前分別是紅木書桌、貴妃躺椅、兩座精緻茶桌、而無窗一面則是同色床鋪。地上鋪著米黃的毯子,房內紅黃相配,我竟覺得異常溫馨。
娘親撫著我的長發,拉我坐於床邊,柔聲道:「蠻兒,明日隨著宏光回契丹,娘親此間事已了,你已不需留在大宋。」
我搖搖頭,「娘親,那你呢?回鷹宮?紫漓曾說過,您已嫁人生女,不可能再是宮主身份。另外,這十幾年,我們過的是閑雲野鶴的舒適日子,你還能適應嗎?我要隨著你,保護你。」
娘親笑著嘆聲氣,「傻丫頭,鷹宮並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可怕,你若去做了宮主,那娘親隱居十幾年,還有什麼意義。蠻兒,你不想回契丹?是不是……因為那兩個孩子你無法選擇?」
我心神一恍,是這樣嗎?潛意識裡不願回契丹,是無法面對韓世奇?還是無法拒絕耶律宏光?
遠方鳥兒輕鳴一聲,我驀然回神,窗外月影已西斜,光線灰暗散淡。
怔了一瞬,扭過頭,正對上娘親擔憂的雙眸。我朝她笑笑,娘親目光柔和,細細看一圈室內的每一樣物件,「這座府邸本是我們的家,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爹爹和我親手布置的。你爹爹死後空置多年,趙普第三次及相后,這是趙光義給他的賞賜。」
原來是這樣,難道府中處處暗藏機關,難怪鬼叔叔會這麼安排。
我借著燭光,再一次細細打量這間房子。隨風輕飄的窗幔薄如無物,但隔光效果卻極好,書桌、貴妃榻……很簡潔,但細微之處能品味到雅緻溫馨。
以物推人,白色長袍,玉帶纏發,雙眉斜挑入鬢……這就是爹爹在自己腦中的形象,我心頭漾著甜,朝娘親笑著,「娘親,為了爹爹,你一定會把阿奶救出來,是不是?」
娘親眉頭輕鎖點點頭,「蠻兒,真心愛一個人,會不由自主心甘情願為他付出。我們的事我雖不想讓外人插手,但韓世奇沒有陪你前來,我心裡很不舒服。蠻兒,娘親不想左右你的決定,但希望你看清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心中真心喜歡的究竟是誰。若真的難以決斷,就暫且擱下,也不能因為感激而答應別人什麼。感情之事摻不得假,如不然,痛苦的是兩個人。」
韓世奇、耶律宏光的面容交替在腦海閃過,我甩甩頭,硬生生壓下去,擠出笑,「娘親,順其自然吧。至於回契丹,還不是時候,娘親不希望我入鷹宮,我不入便是,但蠻兒想待在汴梁,等娘親救出阿奶,此間的事做一了斷之後,我們一起回去。這樣,蠻兒才會心安理得過自己的日子。」
娘親目光投向窗處,半晌后,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