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趙光義於次日清晨倉皇出府回宮,兩日後鬼叔叔解散了府中的一干奴僕。於是,偌大的宅院靜寂得只余剛出殼的夏蟬有一聲沒一聲的鴰噪著。
紫漓已現身於此,可跟蹤她的那兩拔人呢?被紫漓發覺甩脫了,還是耶律宏光解決了他們?這兩伙人是不是世奇派來的?
一直低頭研究機關的耶律宏光,突道:「小蠻,這個機關怎麼能嵌進石頭裡,況且紋絲合縫,若不是你事先告知,我根本不會發現。」
我斂了心事,彎下身,笑道:「虧你還是叱吒風雲的將軍,連這點眼力勁都沒有。你看,這機關旁邊的石頭有沒有異樣?」我手指著石頭,側過臉看向他。
兩人距得太近,此時竟是臉對著臉,在他凝目盯著我的黑瞳中,似是跳躍著灼人的火焰。我一呆,慌忙向後閃去。他眉微皺,探身伸手一攬,似是想……我揮掌拍向他,匆忙之間,力道雖不大,但亦不小。他悶哼一聲,動作卻未停,仍是拉住了我的手。我心中正暗自慶幸,腦後卻忽地一痛。
他輕嘆一聲,搖搖頭,「真上好心當做驢肝肺,我本想拉著你,以防撞到假山上的石頭,你可
倒好……」
我揉著頭,瞪著他,心裡雖是忿忿的,但聲卻極低,氣道:「你是不是早已發現這機關的秘密?」
他眉梢一揚,唇邊雖掛著絲笑,眸底卻淺蘊著說不清的東西,「你一直發獃,為了你娘親的事?……這不能急於一時,大宋皇宮殿閣布局圖我們還沒有拿到,不能輕易潛入。」
他誤會了,這樣也好,遂忍痛點頭一笑。他雙眸一亮,臉上神采飛揚,走過來,拔開我撫頭的手,「希望沒有出血?若頭撞破了,那本人的罪過就大了……」
我揚手打掉他的手,轉過身子,笑道:「就是沒破,你的……」我話未完,笑容慢慢僵在臉上,目光越過耶律宏光,盯著院子門口的兩人。
仍是一身白衫,目光依舊溫和,笑容一如往昔般淡然。我的雙腳似是由不得自己控制,慢慢向他走去。
自己沒有猜錯,他還是來了。跟蹤紫漓的必是他的人,心中暗自埋怨自己,為什麼要瞞他?瞞他的結果就是讓他找得更辛苦嗎?還有自己擔心的事,發生了嗎?
他笑著向我伸出手,我伸手過去。兩手相握,緊緊的、密密的。
他唇邊笑隱去,眸中笑卻溢滿,「小蠻,過得可好?」
只是一句平淡簡單的問候,暖流卻自心頭慢慢涔向我的全身。我盯著他,點點頭。韓世奇身後的韓風錯開身子,輕咳一聲,掩上院門,然後垂首默立著。
我回過神,臉耳脖頸俱是火燙。頭上方,他問:「前幾日,府中眾人可曾受傷?」
「無一人受傷,韓兄多慮了。」背後耶律宏光介面道。
我看著兩人相握的雙手,心中遲疑,思慮再三,是抽出來?還是繼續握著?正猶豫不定,韓世奇卻慢慢鬆開手。我抬起頭望向他,韓世奇朝我微微一笑,看向耶律宏光,「沒受傷就好。」
我默站原地,直盯著看向內走著的韓世奇、韓風兩人背影,不敢挪開目光,因為不敢、也不想去看耶律宏光的表情。
「蠻丫頭,傻站在那兒,想當門神?韓兄兩人風塵僕僕,千里趕來,這府里已無僕婦,你還不去張羅張羅?」耶律宏光的揶揄聲中夾雜著爽朗笑聲。
我暗鬆口氣,或許是自己想多了。遂笑看過去,耶律宏光眉揚唇抿,似是笑意炎炎,但我對上他眸中神色的一剎那,卻分明看見了他來不及收起的落寞失望傷心。
我頭一懵,匆忙撇過頭望向別處。
當日單獨出行的決定錯了嗎?不讓世奇陪伴的想法錯了嗎?
明明早已覺察到耶律宏光對自己暗生情愫,卻不管不問,也沒有阻止,自己錯了嗎?剛才看見耶律宏光眸中那絲神傷之時,心似是被利刃輕輕劃上一道,那痛,是假的嗎?
「蠻丫頭,還不走?」他依然笑著。
我默然點頭,眼睛只看著自己腳前三尺的距離,不看耶律宏光,也不瞅韓世奇,匆促向伙房方向疾行。
「小蠻,去伙房幹什麼?」前方傳來鬼叔叔的聲。
我抬起頭,「世……韓世奇來了,我去燒點開水。」
鬼叔叔看向我身後,眉頭皺了下,「昨日我出去買了個粗使丫頭,燒水做飯不用我們。」
韓、耶三人走過來,與鬼叔叔寒暄了會兒,一行人向翠景園走去。我始終默默前行,不發一言,鬼叔叔看我幾眼,輕不可聞嘆聲氣。
韓世奇笑容依然溫和,耶律宏光笑聲也依舊爽朗——
天,漆黑如墨。
我以手支腮默坐在湖邊的台階上,想著今日午飯時的情形。
……
鬼叔叔笑看著韓世奇,「薊州之事很棘手?」鬼叔叔和娘親放心把自己留在燕京,是相信韓世奇有能力保護我,給我幸福,可陪自己前來涉險的是耶律宏光,而非韓世奇,他此舉是暗責韓世奇,責怪韓世奇為了生意沒有顧及自己。
韓世奇仍是微微笑著,先看我一眼,然後目光自耶律宏光臉上掠過,輕頜了下首,「比較棘手,有伙賊子一夜之間搶走薊州刊家糧鋪所有囤糧。世奇並非心疼那些糧食的價值,而是失去這些存糧,薊州糧食也就去了十之八九,新糧未收,囤糧遭搶,薊州人要因此斷炊了。」
我心暗驚,望向耶律宏光,他表情自若,啜著茶水未吭聲。
鬼叔叔想了會,面帶不解,「薊州存糧的十之八九,……一夜之間?這些賊子不似尋常賊子,且不符合常理,竊不易搬挪的糧食,哪有偷金盜玉簡單。薊州城外可有據山而聚的山賊強盜團伙?」韓世奇搖搖頭。
鬼叔叔默想一陣,輕聲笑起來,「就是有,普通山賊也只是劫路人打秋風,哪敢夜襲城中商鋪,況且還是刊家糧鋪,我真是老糊塗了,問了這麼個愚蠢的問題。」
韓世奇笑著道:「世奇已自燕京調去一些,希望能支持到收新糧。」
一青衣小婢擺上精緻小菜,然後乖巧地退立在一側。我望著桌上的菜色,心中驚疑,扭過頭,猛地起身,開心的叫道:「阿桑,怎麼會是你?」
阿桑眼眶微紅,雙眸噙淚似欲滴但未落,聲音哽咽,「小蠻,……小姐,……」話未說完,淚撲簌撲簌成串落下。
我拉著阿桑的手,轉過身,笑看向韓世奇,他眸底唇邊儘是笑意看著我。耶律宏光眉皺一下,但瞬間展開,目光自我臉上掠過,看一眼韓世奇,然後仍慢慢啜茶不語。我心一沉,嘴角抽動幾下,想繼續保持笑容,可嘗試幾次,終不能如願,遂臉一挎,見我如此,韓世奇眸中神采隱去,但笑容仍淺淡如常。
鬼叔叔打量著我們三人眉眼間的細微變化,眉頭也攢了起來。
阿桑怯怯地眼掠四周,推我坐下。鬼叔叔盯著阿桑,輕輕一嘆,笑著自嘲,「難怪那日一見這姑娘心裡既覺得踏實,又有一絲怪異。」經過趙普一事,鬼叔叔遣散府中奴僕,重新再選,勢必謹慎異常,不想還是找了個別有用心之人。
我笑著看向阿桑,她撓撓臉頰,呵呵傻笑。
鬼叔叔笑著韓世奇道:「依小蠻的江湖經驗,應該不知道留暗記。你能找到這裡,我以前倒是小看了你。」
我心中一緊,看向耶律宏光。他抬起頭,面沉沉靜看著韓世奇。我心中快速思量,耶律宏光曾親眼目睹阿桑陪我見紫淳,紫漓前天來,韓世奇今日便至,他必會想到這層,況且盯梢紫漓兩伙人之中,其中一拔是官差,這麼推斷,勢必會想到其中關聯。
韓世奇微笑著回道:「趙……您抬舉世奇了,若不是阿桑這丫頭提供了點線索,……」果不其然,耶律宏光眉頭微蹙,低頭默思起來。
我心中一慌,執箸截口嚷道:「吃飯了,肚子很餓,你們想羅嗦,待吃完飯,單獨找間房,好好絮,隨便說。」
鬼叔叔搖頭笑后,執箸開始挾菜,韓世奇看著我,雙瞳隱蘊著絲瞭然笑意,他似是明白了我的擔心,懂得我為何這麼做這麼說。我心頭暖暖的,咬唇撇過頭,卻正撞上耶律宏光若有所看著韓世奇,我們兩人目光不經意相撞在一起,猝然之間我來不及收起自己面上表情,他剛出唇的笑容一頓,盯著我看的幽黑雙瞳掠過絲黯然,我慌忙低頭,埋頭吃飯。
席間半晌無語,痛楚慢慢湧上心頭,絲絲縷縷盪在心澗,再也淡不了、散不去。我手摁住心口,竟覺得氣緊,正在這時,突地傳來耶律宏光的爽朗笑聲,「鬼叔叔,你府上的奴僕早該散了,你看,這誤打誤撞帶回來的阿桑姑娘,隨便幾個家常菜,平日里最愛說話的小蠻埋頭猛吃,席間更是一句話也無……」
鬼叔叔隨著大笑,我咽下口中的飯,抬起頭,三人均笑看著我。
鬼叔叔笑看向韓世奇,「世奇,以後隨著蠻兒,和宏光一樣稱呼我鬼叔叔即可。」
……
櫓漿劃破水面的細微聲音傳來,我抬起頭,娘親手提燈籠立在船頭緩緩前來。
我長吁出口氣,站起身,接過娘親手上燈籠。她輕嘆一聲,「蠻兒,你換上夜行衣,莫不是想隨我出府?」
我狀似無意掃了眼娘親身後往木樁上綁船的咄賀一,點點頭未介面。
娘親回頭,「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咄賀一抱拳道聲「不敢當」,朝我輕一頜首,大踏步離去。
「你不想面對他們?」緩步走在身側的娘親問。
我搖搖頭,「娘親,我不想談論這件事。今晚我們外出,要去哪裡?做什麼?」
黑暗中,娘親又是一聲輕嘆,「我們要見的人名叫趙更,他和你鬼叔叔趙凌一樣,曾是你爹爹身邊近侍,現在雖是大宋將領,但趙光義對武將防備心甚重,因此他心懷大志卻始終得不到重用。我托他手繪宋室皇宮圖紙,估計差不多好了。」
我「哦」一聲,點點頭。娘親接過燈籠,打開燈罩吹熄燭火,隨手掛於小徑旁的樹杈上。然後握著我的手,道:「咱們走。」
娘親輕功卓絕,在她的帶動下,我竟不借外力也身輕如燕,兩人輕盈躍上院牆,跳到對面房頂,腳不停步,半個時辰后,停在一處紅磚琉璃屋角邊。
我仔細打量一圈周圍環境,除了樹梢隨風擺的沙沙聲,沒有其他聲響。娘親對我點頭,我會意一笑,兩人自屋頂躍下,閃身進入廊子,背向裡面朝外遛邊隨娘親向透著燈光的那間房子行去。
「……她已來了數次,卑職無法推辭。可如果卑職繪出宮中圖紙,她必會進宮犯險,無奈之下,才差人給您帶信,不想您會親自前來。」聽音,說話男子應是已屆中年。
他自稱「卑職」,且口氣極是謙恭,那與他對話之人是誰?難道娘親所託非人?我想的,許是與娘親不謀而合,自門縫透出的燭光映在娘親臉上,她一臉頹然,似是對房中之人極其失望。
人走茶涼,況且爹爹已去十幾年,也怪不得人。我抽出手,輕柔地反握著娘親的,她朝我淡然一笑。兩人繼續摒住呼吸,靜聽下文。
「她……她可好?」默了半晌后,另一陌生男聲響起。
前者口中的「她」是娘親,可後者口中所稱的「她」是娘親嗎?為何他的話語之中帶著不舍心痛悲傷?他是誰,為何會對娘親有這種情感?
娘親身子輕顫,傻了似是默立不動。我心中大驚,慌忙輕扯娘親衣袖。娘親似是無所覺察,自顧自的輕語,「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娘親有這種反應,難道後面說話的男子是爹爹?他不是死去了嗎?但如果不是他,娘親怎會有這種反應?
「什麼人?」房中傳來一聲輕喝,娘親一怔,瞬間恢復神智,擘手推開房門。
一長髯黃臉大漢立在面前,一呆過後,道:「小人見過夫人。」
娘親未接他的話,掃了一眼房中,聲音顫抖,「是你嗎?」
娘親話音落,自屏風后緩步走出一男子。雪白長袍,腰際束帶淺青色,上掛著白玉墜,我心中暗自喝彩,堪與娘親相配。此時,他靜靜望著娘親,娘親神情似是有些恍惚看著他。
我心中暢快,沒想到爹爹仍健在。兩人別離數年,定有許多話要說,娘親也必有問題要爹爹解釋。我撇過頭,卻見那黃臉漢子轉過身子面朝外,我使個眼光,示意一起出去。他恍若不知,依然默站著。
「蠻兒。」背後傳來他的聲音。
我回過頭,笑著在娘親身側,施禮后嬌聲道:「蠻兒見過爹爹。」
他目光柔和,笑著點頭。然後目光投向娘親,「青寇,宮裡圖紙不要也罷。趙更,你先下去。」
趙更回身,緊繃的臉鬆了些,「卑職謝過殿下。」爹爹擺手,趙更禮畢,帶上房門離去。
三人圍坐於桌邊,爹爹一手握著我的手,一手握著娘親的,看看我,又看看娘親,笑著輕嘆道:「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我們能重聚,我還能見到你們。蠻兒也長成大姑娘了,與當年的你很像。」
娘親雙頰酡紅星眸微醉,聲音極是輕柔,「德芳,這麼多年你過得可好?當年為何詐死?是因為大哥的死,才走的這步棋,可為何連我也瞞著?」
爹爹面色一黯,笑意減了些,「父皇膝下只有我與大哥,趙光義既已逼死了大哥,下一個目標定然是我。我千防萬防,領個閑職度日,趙光義還是不放心,終還是賜來一杯毒酒,若不是我們設計的那個宅院有暗道,我哪會活下來。聽趙更說,你現在住在那,應是見過趙普。回去告訴趙凌,若不是趙普暗中周旋,我活不到現在,他們父子誤會十餘載,皆因此事,唉。」
我心中一愣,爹爹不準備回府嗎?遂開口道:「爹爹,現在府中都是自己人,你隨我們回去吧。」
娘親笑著點點頭,爹爹眉梢一抖,表情有些許不自然,我心中「咯噔」一下,暗忖:爹爹虎口逃生后,並沒有隱居,而和趙更這類領兵之人有聯繫,顯然心中有圖謀。圖謀是什麼?不言而喻,不外乎是皇位,因為若只為阿奶,似乎不用耗時數十年,且還有趙普暗中相護。此時,爹爹神情似是不願回去,是不想暴露身份?還是有其他原因?
看娘親滿臉期許,我暗中思索一瞬,嘻嘻笑著道:「娘親也可隨著爹爹走,只是爹爹現在住的地方要告知蠻兒一聲,以便蠻兒去看你們。」
燭光下,娘親面上透著嫵媚嬌羞,我心中一樂,原來女人見到心愛之人是這樣的反應。
娘親隔桌點了下我的額頭,笑嗔道:「丫頭片子,沒大沒小,開你爹娘的玩笑。」我笑嘻嘻看向爹爹,他雖淡淡笑著,但眸底那抹慌亂卻顯露無遺。
我心驟然一沉,自爹爹手中抽出手。他瞥我一眼,笑中露出絲尷尬,娘親許是沉醉在爹爹仍在世的喜悅里,絲毫沒發現爹爹的異常。
我越想越心驚,難道爹爹又娶了親?頭轟地一下炸開,若真是如此,娘親要如何挺過去,娘親十幾年的清寡日子,值得嗎?
我強壓下心中想法,擠出絲笑,「娘親,讓蠻兒再陪你兩天,我要住在湖中小樓上。」娘親笑著頜首。
爹爹似是暗鬆一口氣,讚賞地看我一眼,我撇過頭,不再看他。
他道:「青寇,你入宮定是為了救娘親。這事不用著急,趙光義不敢對娘親怎麼樣。一是,他要用娘親要挾你,二是,他認為我們已不在了,沒有人威脅到他的皇位。這麼多年,他最忌憚的問題是一直暗中流傳的皇拉繼承問題,他要用善待娘親和朝中老臣來向世人昭示,他是仁慈之君。」
娘親點頭,「話雖如此,但此事宜早不宜晚。前幾日鷹宮已找上門,雖是沖著我來的,可我擔心她們會挾持蠻兒。我們早些了了此間的事,救了婆母,速速離去才是上策。」
爹爹沉默不語,似是思慮對策。一時之時,我心裡頗不舒坦,在娘親一直惦念的爹爹心中,娘親和我的安危並不是最重要的。
念隨心生,既然想到了這,心裡就越發難受起來。可娘親卻渾然不覺,要爹爹面前,娘親思維似是慢了一拍。
我站起身,淺笑著道:「夜已深了,我去找趙更安排住處。」
娘親一怔,爹爹顯然還有話要對娘親說,朝我點點頭。我抿唇無聲地冷冷一笑,轉身向外走去。
正值中午時分,天空萬里無雲,一輪驕陽高高掛在頭頂,那樣肆無忌憚,似是要將汴梁城中匆促行走的眾人烤乾烘糊一般。
街道兩側官兵把守的告示欄,圍站的人里三層外三層,不知官府出了什麼告示?
「……契丹人個頭高,面形輪廓不像咱們,好認。咱們沒本事捉拿住他們,也就別想著一千金了,但報信的兩百金,我們還是有機會拿到的。……」身側兩個過路男子邊走邊大聲議論著。
我心中暗驚,契丹人?那日,趙光義見到了耶律宏光,難道要捉拿的是他?
我停步向告示欄擠去,還未擠進人群,手忽地被人拉住。我還未回頭,耳旁已傳來耶律宏光的聲音,「拐進巷子里。」
兩人穿街走巷,專擇僻靜之處。半晌后,方才繞到城門口。城門被木柵欄攔住一半,另一半兩名兵士仔細盤查著來往行人。
我皺眉看向他,「你回府吧,這些兵士雖沒有功夫,但人數眾多,若認出你,也是相當麻煩。」
他板起臉,冷聲道:「若你被鷹宮的人抓了去,更是麻煩。」說完,不知自哪摸出個東西貼在臉上。
我定睛一看,「撲哧」一下笑出聲,他眼一瞪,我忙用手掩口,笑著道:「若你臉上真長這麼個痦子,……」
他挑眉欲抬頭拿下來,我忙收住笑,拍開他的手,「我不笑你,你也不要拿下來,他們定認不出你。」
兩個兵士一個皺眉,一個撫著下巴細細打量著耶律宏光,他哪裡被人這麼看過,板著一張臉,顯然已是微怒。我笑著拿出錠銀子,塞進兵士手中,「這大熱天的,辛苦了。我家兄長身有要事,煩勞快些放行。」
兩個兵士接過銀子,滿意地放行。耶律宏光傲然出了城門,我緊隨著跟上。
見他眉頭已舒展,我道:「這陣子,契丹與大宋一直有戰事。昨日來的人,是不是大王催你回契丹?如果是,你就回去吧。」
他默看我一眼,嘴角逸出絲淺笑,不答反問,「這兩日,韓世奇似是較忙,白天總是不見人影?」
我心暗忖,韓世奇既已尋到我。如我猜測是正確的,這兩日必是去兌現承諾了,這事顯然不能讓耶律宏光知道。遂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知。
他冷冷一笑,似是不相信,但顯然也沒有追問的意思。
兩人默默走了會兒,他道:「如果真如你所料,你怎麼辦?」
我不假思索,道:「不惜一切手段逼娘親回契丹,這十餘載,為爹爹報仇、我安全健康長大成人一直是支撐娘親的理由,況且此次娘親出谷本就是為爹爹報仇,若發現爹爹另娶別的女子,娘親會承受不了。」他聞后不言不語,我重重嘆口氣。
城外一里處,一片很密的林子。一陣風吹來,樹梢晃動處,驀地顯現出高高的院牆。
我眼睛一亮,問:「我爹爹住在這裡?」
他輕一頜首,道:「清幽僻靜,你爹爹應是風雅之人。」
我心中那絲不快再次湧上心頭,輕哼一聲道:「人一旦有權欲之心,就再難稱風雅。」
他搖搖頭,走上台階,拉起門環,就欲敲門。我拉著他的袖子,搖搖頭道:「我們不走正門。」
他唇邊掛著絲淺笑,無奈地道:「小蠻,他是你爹,我們翻牆而入窺探他,不太好吧?」
我瞪他一眼,壓低聲音氣道:「你若覺得不妥,不要跟來便是。他是娘親的夫君,便是我爹爹,他若另娶了親,便不是娘親夫君,當然也不是……」爹爹兩字再難出口,若爹爹真娶了親,娘親會怎麼樣?黯然回谷?還是憤而入宮?
院子很大,分為前廳和後院。前廳自不必看,兩人順著牆頭向內院行去。滿園繁花清香撲鼻,小徑兩側各有一小婢彎腰採摘花瓣,除此之處別無他人。我和他相視一眼,飄下牆頭,兩小婢渾然不知時,我們二人已神不知鬼不覺貼在一間房的外側。
「……老弟台的生意從未介入過宋境,這次竟為尋人而答應,可見所尋之人定對你來說很重要。」是爹爹的聲音。
「尋人」、「未介入過宋境」……我暗驚,心中忽然湧出一股不好的預感,馬上看向耶律宏光,手指牆頭,用唇語告訴他:回去,不再探聽。
耶律宏光摁住我欲走的身子,兩人緊貼在一起。他的呼吸吐吶熱氣呵在我耳邊,痒痒的。我臉一熱,心裡既急又怒,抬起胳膊搗向他前胸,他悶哼一聲,沒鬆開我反而又緊了些,我怒瞪他一眼,他搖頭看向花圃,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兩個男僕每人兩手各提一個大木桶,似是欲澆灌花草。
他低頭對我耳語,「木桶灌滿水有多重,你心裡應該清楚,若不想讓你爹爹發現你來過,就老老實實待著不動。」
兩男僕兩手提桶步履輕鬆行動敏捷,垂下的衣袖微微飄起,看情形功夫不在鬼叔叔之下。我咬唇默立,心中暗自焦急,希望和爹爹對話之人不是他,若真是他,此時也不要開口。
怕什麼來什麼。
韓世奇聲調平平,自房中傳出,「大宋民眾以定居為主,農業比契丹強上百倍,你何苦每年遣人千里迢迢入契丹商洽購糧?你若是官府中人,為了斷契丹糧源,這麼做合情合理,可你並不
是。恕我唐突,如不方便,可不用回答。」
爹爹問的,韓世奇無法回答。而韓世奇問的,爹爹亦無法回答。
耶律宏光聽到這裡,恐怕心裡已清楚地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不知背後的他是何表情?他手仍未鬆開,我身子依然無法動分毫,兩人就這麼站著靜默許久。
花圃之中採花小婢已離去,兩男僕拿著空桶也向外行去。我身子輕掙一下,他鬆開手,我慢慢轉過身子,聲音輕若蚊蠅,「回去后我向你解釋。」
他冷著的臉忽地燦然一笑,指指牆頭,我擠出絲笑朝他點點頭,心裡卻暗自後悔,想探的消息沒有探到,想瞞的事卻因此行而暴露。
身形甫動未動之時,小徑上傳來了「嗵嗵」腳步聲,我皺眉看過去,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歡快地跑著,後面緊隨著一個老僕,「小少爺,老爺在書房會客,我們先回去。」
那孩子未回頭,「我就看爹爹一眼,不會耽誤爹爹辦正事。」男童長相酷似爹爹,他歡快的樣子灼的我眼睛痛,心裡更痛。
耶律宏光扳過我的身子,眸含擔憂盯著我。我微微一笑,搖頭示意自己沒有什麼。
「趙皖,回來。」聲音極其溫柔。耶律宏光眉微皺,我已快速轉過身子。
氣度高華,瓜子臉,下巴尖尖,眼睛晶瑩,身材雖纖瘦,但絕對和弱搭不上邊。此時,目光投在前面的男童身上,滿臉寵溺的淺淺笑著。
心中迅速把她與娘親作了比較,娘親的美不沾凡塵,外人看來冷若冰霜,猶若世外之人。而眼前的女人,黛面俏媚笑容柔和,若不是知她身份,會不同自主想去親近她。
耶律宏光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未回頭,心中仍不住的猜測,爹爹是喜歡剛才這種溫柔如水的女子?還是這女子背後有能讓爹爹藉助的勢力?若是藉助勢力,那當年,爹爹對娘親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也是為了藉助娘親身後的鷹宮?若是這樣,就不難解釋爹爹詐死後,並未告知娘親。正在凝神自想,卻忽聽到房門輕響,耶律宏光拉住我欲往牆上靠,我搖搖頭,韓世奇之事已無法隱瞞,現在不需要避諱什麼。而我此行目的也亦達到,亦不需留在此地。
我站在原地,爹爹慢慢出現在視線範圍之內。他彎下身子張開雙臂,男童歡呼一聲,撲了過去。隨後跟著的女子笑得越發甜美,「趙皖,你已見過爹爹,現在可以隨娘親去後院了。」
爹爹逗著男童,抬起頭道:「昨天才去,怎麼今日就回來了?」
女子回道:「昨夜趙皖哭鬧不止,要回來看你。」膩在爹侈懷中的男童忙不迭地點頭,女子秀眉微蹙,笑斥男童:「趙皖,還不走?」男童戀戀不捨離開爹爹懷抱,牽著女子的手往回走去。
爹爹笑著轉身,欲回書房。眼睛餘光看到站在屋角的我,呆站半晌,方回過神,快步走來,
道:「蠻兒,你怎麼來了?你娘親呢?」他邊說邊向後看去,見娘親並沒有前來,似是輕舒口氣,但看到走過來默默注視著我的耶律宏光,眉頭蹙起默思一瞬,忽然面色微變,「契丹人?」耶律宏光恍若沒有聽到,仍看著我。
我嘴邊逸出絲冷笑,問:「您希望娘親來?希望她來見證你的薄倖,還是讓人嘲諷她的痴心,譏笑她十年如一日念念不忘的人仍好好的活在世間,活在另外一個女人身邊。」
稱呼由「爹爹」改為「您」,語調已冷得不能再冷,而且口氣不但不恭還隱著絲放肆。爹爹面色微變,尷尬地看一眼耶律宏光后,又看向我,聲音沉痛,「蠻兒……」
我笑著截口道:「請您請我『小蠻』,你不適合叫『蠻兒』這個名字。另外,希望你永遠不要出現在娘親面前,娘親出現的地方你躲開。另外,切記,永遠都不要讓娘親知道你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兩個「永遠」說出來,我心頭酸澀上涌,雙眸泛起霧氣。耶律宏光握著我的手,輕聲道:「我們走。」
我點點頭,撇過頭,望向院牆上空那方湛藍一剎那,淚順臉而下。自來大宋,一件一件的事接踵而至,讓人目不暇接。我覺得心力已不濟,本欲提氣上躍,腳下卻一軟,身形滯了下來,耶律宏光攬腰抱起我,飛身躍上牆頭。
他道:「要下去了。」
我咬牙「哦」一聲應下,心中雖不想,但仍忍不住再看一眼爹爹。他面色頹廢,一臉驚痛,見我看過去,面色一喜,嘴張翕了下,似欲開口留人。我頭一撇,目光自他身上收回,卻見韓世奇立於書房門口,不知站了多久,陽光雖明亮的灼人,但他溫和依舊的面容下,似是隱著清冷孤寂,微眯的雙眸中,似是蘊著悲涼哀痛。
我心一窒,抓在腰間耶律宏光手臂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加重力道,他邊往下躍邊道,「小蠻,你的指尖該剪了。」
我未吭聲,心中仍思索著,此時不能讓爹爹知道自己認識韓世奇。爹爹或許有自己的勢力,也有公然反抗朝廷的理由,但作戰所需糧草輜重並不易購置。大宗購買糧草,勢必會被大宋皇室發覺,那爹爹隱匿十幾年苦心經營的一切將會毀於一旦。這個道理我懂,爹爹也必定懂,所以才會捨近求遠,每年派人去契丹等臨國購糧。西夏戰事連綿不斷,糧食本就奇缺,因此,韓世奇的刊家糧鋪會是爹爹的首選。若爹爹知道了自己和韓世奇的關係,會不會以此為借口買糧呢?韓世奇會不會因他是自己爹爹而無法推脫呢?
只是自己的顧忌,韓世奇能理解嗎?
兩人落地,耶律宏光見我依然默不作聲,似是以為我仍在難受傷心,於是,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盯著我的雙眸,溫言道:「別難受了,好好想想,怎生尋個法子讓你娘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回契丹。」
我拔開他的手,嘆道:「我並不是悲傷,因為我記事之日起便知爹爹已過世,爹爹對我說只是心中的一個影像,沒有實際意義。我只是想不明白,爹爹當年是不是真心喜歡娘親的?若是喜歡,為何再娶?若是不喜歡,為何又要招惹娘親,讓娘親受這麼許多磨難?難道男子的愛隨著時間流逝會改變嗎?」
他劍眉蹙起,搖搖頭駁道:「你爹爹當年是不是喜歡你娘親,我不敢妄議。但你爹爹只代表他自己,並非所有男子都如此。我爺爺,只好阿奶一個妻子,我爹也只有我娘一個妻子,我耶律宏光的妻子也只會有一人。」
話題扯遠了,但聽著他似是勸慰,實似保證的話語,我莫名一慌,心中怦怦亂跳起來,面孔也隨之火燙,舉步率先前行,邊走邊低聲道:「娘親心中的思念鬱積已久,誤以為爹爹死時,提著的一口氣全在為爹爹報仇上。可如今,她既然知曉爹爹在世,沒有必須走的理由,她怎會輕易離開。」
耶律宏光輕嘆一聲,沒有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