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暮靄沉沉中,我站在湖邊遙望著湖中小樓。

自城外回來,我便前來尋娘親,可她竟不在,娘親甚少白天出門,出門又向來都是獨來獨往,從不向任何人告知自己的行蹤,因此,我內心雖是焦急萬分,也苦無他法,只好耐心等待。只是不知今日娘親為了何事出府?默站許久,直到月影西斜,仍不見娘親現身,遂暗嘆口氣,往回行去。

樹影暗處,一個人靜靜立著。我身形一滯,腳步停下,見狀,他緩緩邁步走來。

月光下,不知哪飄來淡淡的清香,縈繞鼻端,久久不絕。我們兩人面對著面靜默著,我輕咬下唇,躊躇一瞬,問:「這麼做,後果是什麼?你知……。」

他淺笑著搖頭,不讓我說下去,「我是商人,只是做生意。小蠻,能把所有的事都說給我聽嗎?」

他溫和的目光盯著我,靜靜等著我的回話。我暗自思忖,因為擔心他前來涉險,沒有告知自己為何前來大宋,可結果呢?他依然來了,況且代價更大。如果爹爹用這些糧食起兵攻打大宋,契丹大王耶律隆緒理應不會以此發難,但曾聽說,跟蹤紫漓的兩拔人之中其中一夥是官差……。

我舉步向前緩行,他隨在身側,見我一直不答,道:「小蠻,不想說就不說,只是,以後不管去何處都要讓我知道。」

我點點頭,「除了『那人』之外,你和大宋皇室有生意往來嗎?」

他看我一眼,然後目光投向前方,輕聲問:「截止目前,沒有。你口中的『那人』是你爹爹?」

我輕舒口氣,放下心來。以韓德讓在契丹朝中地位,僅賣糧給爹爹,韓世奇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只是,聽聞耶律隆緒睿智英明,會不會以此事為契機,斷了韓世奇的糧食生意?這是有可能的。

我道:「他若是娘親的夫君,自然是我爹爹。他若不是娘親的夫君,他當然也不是我爹爹。所以,他是不是我爹爹,只取決於我娘親的決定。……,跟蹤紫漓的官差是什麼人?」

「他若是娘親的夫君,自然是我爹爹。……。」他面色轉為沉肅,輕聲重複著我的話,「……是啊,若他是娘親的夫君,自然是爹爹。」我微怔,不知他為何重複這些,而對自己後面的問詢恍若沒有聽見。

「我說的不對嗎?」我反問,見他抿唇淺笑著頜首,我追問道:「那些官差是什麼人?」

他側頭盯著我,「什麼官差?」

我道:「盯梢紫漓的官差。」

他眸含疑惑,瞬息之後,瞭然淺笑,「趙鑫所派應是江湖中人,你所說的官差是呂蒙正所派?」

我心中暗驚,失口驚呼出聲,「是曾和趙普同在相位,現被貶為吏部尚書的呂蒙正,他雖被貶,但極得趙光義信任。他派人,即是代表大宋皇室,你沒有賣糧給他?還有趙鑫,誰是趙鑫?你不是把糧賣給『那個人』了嗎?」我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又急又快,說完之後,雙目不眨直盯著他。

他笑著對我輕搖頭,「是大宋吏部尚書呂蒙正,他代表誰與我無關,我只做自己的生意。退一步,我並非大宋子民。況且,這是這宗交易的前提條件,他願意或是不願意都是自便。他派了人,但沒有別人快,他怪不得別人,當然也怪不得我。趙鑫……。」他看我一眼,「你不知道『那個人』的名諱?」

我失笑,暗嘲自己糊塗,『那個人』既然隱身於汴梁城郊,定然有一重新的身份,自己一時之間竟沒有想到。

我抬起頭,默看著滿天繁星閃爍不已,「他叫趙德芳,趙鑫只是化名。」

他停步,驚道:「二皇子趙德芳?」我看向他,點點頭。他臉上驚色散去,鎖眉默思不語,我的心隨之揪起,但又不想打斷他的思路,遂默盯著他。

「『那個人』雖知我與官府有接觸,但不會知道是呂蒙正,而呂蒙正卻知道同我交易的人不只朝廷一家。大宋境內,有人購置這麼大宗糧食,呂蒙正不會不管不問。『那個人』極可能會暴露身份。」

管,還是不管,徘徊心間。雖然口中強硬,但血脈親情,並非說不認他就能割斷。此事已過數日,再耽擱下去,會有什麼事發生,『那個人』,……爹爹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心念及此,我猛地轉過身,向翠景園疾步走去。換上夜行衣,趁著夜色去提醒送信還是必要的。

兩人已順著湖邊走了半圈,距翠景園已有些距離。我提氣腳一點,足下微塵不起,人已向前輕躍兩丈,韓世奇擔憂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小蠻,你一個人不成?」

我回頭揚聲道:「不打緊,你莫要擔心。」他輕嘆一聲,未再開口。

一道白影自小徑疾速飄來,看身形、衣衫是娘親沒錯。可是,娘親的滿頭青絲在月色下竟泛著銀光,我收住身形,震驚不已,這是娘親嗎?

娘親竟是滿頭白髮。

我撲過去,還未近身,娘親已腳不沾地,自湖岸一躍而起,徑向湖中小樓飄去,娘親人在半空,根根銀絲隨風飄起,我心一窒,厲嚎一聲,「娘親。」

「親」字未落,娘親身形略下降了些,湖中無一物可以支撐娘親,急尋身邊可以擲出之物,但卻無一物可用,正在這時,一人影飄然而至,搶到岸邊小舟旁,拎起櫓漿擲了去。

我撫著心口看去,娘親腳尖微點水中櫓漿,人已躍至小樓。

我心膽俱裂,娘親為何一日之間青絲變白髮?難道他見了爹爹?

心中對爹爹的恨意不可抑制的迸發出來,覺得那股恨意自脊背泛起,迅速竄向全身,我身子輕顫咬緊牙關喃喃自語道:「趙德芳,若娘親有個三長兩短,我定然讓你終生後悔。……。」

「終生後悔」一入腦際,我心中竟驟然一寒,做為女兒,自己竟有這種想法,心腸是不是太蛇蠍了些,但娘親方才那凄涼孤冷絕美的身影如被烙在心頭,怎麼也無法摒棄。於是,剛才的想法一下消失於無形,怎麼做才能讓他終生後悔,親手弒殺他的妻兒?腦中閃現出那個男童天真的笑顏,我撫住心口,「蹬蹬」後退兩步,自己做不出來。

我站在原地默默凝思,趙德芳為了皇位負了娘親,最好的方法是讓他永遠無法實現。可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麼才能達到這樣的結果?不知從哪裡著手,心底更是一點譜也沒有。

「小蠻。」是耶律宏光擔憂的聲音。

我如夢方醒,回過神,見耶律宏光站在眼前,眉微皺,雙瞳擔憂深蘊,我眸中兩汪清淚瞬間泄下,顫音道:「本來心中暗喜,以為娘親苦熬十年,上天總算對娘親不薄,爹……趙德芳還在世,可是,卻是這樣的結局。我恨他,我恨趙德芳。從今往後,若是他再傷及娘親一分一毫,我定然不會輕饒他,縱然背上不孝罪名,縱是天打雷劈,我也會讓他生不如死。」

他靜靜凝神看著我,柔聲道:「小蠻,感情之事只有當事人雙方才能說得清楚。我雖不知你爹爹為何娶那個女子,但以男人的感覺揣摩,你爹爹對你娘親的感情不似假裝。」

我極力剋制住自己心中的悲傷,輕輕搖頭,「不似假裝?你沒親眼見過我娘親在谷中的神情,你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傷痛。你也沒有親眼見到娘親見到爹爹的那一剎那,她眸中多年隱蘊的淡漠一下散去,臉上神情猶若一縷陽光突然從烏雲中射了出來,渾身上下煥發著我不曾見過的光芒,你沒見到,這種感覺你體會不到。」

初夏的夜裡燥氣雖不若白天,但仍不甚涼爽。我額頭涔汗,自己也分不清是真熱,還是冷汗。但身子清寒,手腳冰冷,自己卻真真切切的能感受到。

許是我身子不住顫粟,耶律宏光雙眉緊蹙。拉起我的雙手緊緊攥在自己手中,試圖傳些許溫暖給我。

我思緒漸漸回籠,猛然意識到身邊並非只有耶律宏光一人。

韓世奇站在十步開來,月色之下,面色似是平靜。見我看過去,他走過來,朝耶律宏光輕一頜首,又看一眼湖中小樓,溫言問:「小蠻,此時你娘親想必不會見任何人。你還要出府去提醒他嗎?」

我強壓下去的憤怒再度襲上心頭,冷冷一笑,看向韓世奇,道:「他不是娘親的夫君,自然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耶律宏光看一眼韓世奇,目光又投在我身上,「小蠻,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再去看你娘親,,誰?。」

他前面的話語輕柔溫和,後面的「誰」卻是冷聲厲喝,我心中暗驚,這府中奴僕早已遣散,還會有什麼人膽敢在此偷聽?

一個黑影順著小徑疾速馳來,看來路應是翻牆而入。我心中暗暗道聲「慚愧」,練武之人本應耳聰目明,警覺異常,但自己總是輕易讓思緒攥著心神,不能兼顧四周動靜。

耶律宏光向前一步,擋住自己半個身子。見狀,韓世奇微不可聞輕嘆一聲,面色淡淡看向來人。來人似對府里熟悉異常,並且對我們三人不避不躲,徑向這邊而來。

他一身黑袍,黑巾蒙面。走到我們三人對面,竟不停步,下階向小舟方向行去。我心中猛然明白他是何人,遂拔開耶律宏光的身子,走到台階前,眼睛有些許乾澀,「娘親早已歇下,您若是想見她,待明日我問過娘親,會親自去府上通知您。娘親寡居多年,這更深夜濃的,實不便見男客,您請回。」原以為再次見到他我會憤而說出狠話,但此時此景,我卻說不出來,只覺得心裡悲涼凄苦,只能用「寡居」、「男客」兩個字眼來冷嘲這一切。

他停步,默了一會兒,慢慢拉下臉上蒙面黑巾,月色朦朧,我本不應該看清他臉上神色,但隨著黑巾一寸一寸的下移,我卻清楚的看到他滿臉的慘淡黯然,連眸底那抹痛楚也無絲毫遮掩。

果真如耶律宏光所說,他不似假裝。

「蠻兒,青寇她……。」他聲音有些沙啞。

我一咬牙,冷聲道:「您好像忘了我說過的話,『蠻兒』不是您能叫的,另外,娘親閨名也不是外人能叫的,請你自重,莫要污了娘親的名聲。」

韓世奇、耶律宏光已一左一右站在我身側。

三人在湖岸上,一人在湖水旁,四人就這麼默默立著。半晌后,韓世奇雙手負於背後,淡淡開口道:「確如小蠻所說,夜色已深,您今晚不如暫且住下,有什麼事等到明日再說。」韓世奇看向我,我略一沉吟,點點頭。事關娘親的將來,我不能擅自做主趕他走。至於娘是見他、或是不見他?都需由娘親自己做出決定。

「不必……。」他嘆口氣說了兩字,忽然像是覺察出什麼一般,臉色震驚向韓世奇望去。

自他出現,韓世奇一直未曾開口,他的注意力又全在我身上,是以才會現在發現。

他狐疑地問:「你找的人是蠻兒……小蠻?」韓世奇點頭。

他看看我,又看看韓世奇,目光在我們二人身上遊離許久,方頜首。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我皺眉看著一步一步拾階而上的他,心中暗忖,這個「爹爹」心中想的是什麼?留宿於此,是為了明日見娘親?還是另有所圖?

心中有種預感,為了後者的可能性較大。

我心底冷意竄起,不由自主打個寒噤。默默看著他自身邊走過向青武齋走去。轉眼之間,身形已在兩丈開外。

鬼叔叔自翠景園大踏步走出,朝我們三人走來,「三更已過,你們三人還不歇息?」

已走遠的他步子一頓,回過頭,鬼叔叔也發現我們三人的異樣,順著目光看過去,鬼叔叔身子一晃,呆立一瞬,拔足奔了過去,『撲通』跪下,三尺男兒聲音竟哽咽起來,「殿下,你……,你不是……?夫人她……。」鬼叔叔激動的語不成句,「小公主她……,小蠻,過來見過你爹爹。」

我緩步走上前,默立著,鬼叔叔拉著我的手遞向他,他一怔,看向我,我抿唇輕笑,輕輕抽出手,笑對鬼叔叔道:「鬼叔叔,你認錯人了。此人名叫趙鑫,現居於汴梁城外,有妻有子。男子膝下有黃金,除跪父母外,不需向他人屈膝,鬼叔叔,你起來。」

鬼叔叔一呆,看過他一眼之後,肅容盯著我,斥道:「小蠻,莫要胡說八道,速速去叫夫人。」

跟來的耶律宏光面色淡漠掠了眼趙德芳,「鬼叔叔,伯母已歇息。」鬼叔叔看看耶律宏光,激動之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面疑惑,最後像是要確定什麼一樣,又看向韓世奇,韓世奇默然頜首,鬼叔叔起身朝趙德芳謙恭一禮,「殿下歇在青武齋如何?」

「趙凌,這十幾載辛苦你了。」趙德芳聲調中似是無限傷感。

鬼叔叔遙看一眼湖中小樓,背一挺,聲調中無一絲情緒,「殿下言重了。」

待兩人走遠,我一直提著心氣盡泄,直覺得整個人疲軟無力,身子輕輕趔趄了下,一左一右兩人同時伸出手,我心中一凜,腦子瞬間清醒無比,輕巧地閃開,疾步向住處走去,邊走邊道:「我很累,要早些睡,你們也歇了吧。」

未行幾步,突覺衣衫后領一緊,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時,頸間已多了雙手。

「小蠻。」身後同時響起兩人的驚呼。

緊掐著我脖頸的手冰涼徹骨,無一絲熱氣。我心中暗驚,此人武功高深莫測,不說其他,僅無聲無息潛入府,未曾驚動一人,這份功力就令人可驚可羨。我腦中迅速思量一瞬,心中大致猜出來人路數。

大宋皇室不會有這樣的高手,只會是鷹宮中人。嵩山四周圍有雲狼二十騎中的十五人,此人視這十五人如無物能輕易出宮,……。想到這兒,我心中一凜,鷹宮之中有多少這樣的高手?

心思轉念間,突覺身旁一陣風掠過,耶律宏光已站在眼前,手執軟鞭喝道:「放下她。」

身後先是輕哼一聲,接著一個男子聲音響起,「爾非江湖中人,休要惹江湖上的恩怨。拿好你的鞭子,莫做出令自己後悔之事。」

耶律宏光雖略通武功,可畢竟只是自小耳濡目染接觸兵士操練之故,雖是精於行軍布陣,可和江湖中人單獨打鬥廝殺,這些根本不管用。

為尋自己,生意從未介入過宋境的韓世奇在此間有了第一宗買賣,欠下的這份情自己不知如何才能還上。眼前,耶律宏光鞭子若揮出,會出什麼事,自己無法預料。還要再欠下一份情嗎?

我想了一會兒,心慢慢平靜下來,呼吸亦隨之平順,「挾持我的緣由,不妨說出來。」雖然心中已猜出大概,可也只能先這麼周旋,尋個機會脫身,如不然,自己勢必會成為要挾娘親的人質。

背後的男人嘖嘖稱讚,「果真是宮主血脈,小小年紀在劣勢下竟這麼鎮靜。」他推崇口氣真摯絕非諷刺。說完,握在我頸中的手還鬆了些,我趁機深深吸入兩口氣。

見狀,耶律宏光面色一寒,手腕翻動長鞭直直揮出。

我身子輕輕被提起,在半空中劃一圓弧,再一落地,兩人已退後幾尺。身後的男子依然在身後,「年青人鞭法不錯,對付一般人綽綽有餘,可是,……。」背後的他輕聲笑起來。

耶律宏光雙眸似要噴出火來,兩頰肌肉隱隱抽動,但似是投鼠忌器,雖然已是怒極,也只能隱而不發。

韓世奇淡淡看了眼身後的男子,目光重新聚在我身上,輕聲道:「開出你的條件,另外,不要傷了她。否則,鷹宮將永無寧日,直到瓦解。」

韓世奇嘴角輕抿,臉上甚至淡淡笑著。

耶律宏光冷聲介面道:「傾契丹之力,剿了小小一個贏宮,應該不難。」

韓世奇看向耶律宏光,笑道:「如今西夏一直驚擾宋境邊城,若有人向大王提議,為宋平亂,宋奉歲貢謝之,大王應該能同意?」

兩人頜首相視一笑,耶律宏光唇微抿,眉梢也揚起,朗聲大笑,「那是當然,大王定會同意,相信趙光義亦不會拒絕。況且距宋都汴梁不過百里的嵩山之中竟另有一方天地,趙光義會不會早已食不安寢不穩?」

說完,兩人又是相視一笑。兩人竟配合的如此默契。

頸中冰手加重力道,我呼吸略有困難。耶律宏光、韓世奇兩人眉宇均皺,耶律宏光已向前跨出一步,怒視著身後的男子,韓世奇面色微白盯著我。

我背上冷汗涔出,兩人的威脅不知能不能奏效?

背後的男子冷笑聲起,「這麼說來,如果鷹宮率眾助宋平亂,結成同盟各有所圖,相信宋皇亦不會拒絕。」

韓世奇面上神情雖然如故,但眸中焦慮之色已顯。

耶律宏光冷冷一笑,譏嘲道:「鷹宮已成立幾十年,趙光義亦繼位十餘年,如能結成同盟,又何必等到今日。依趙光義之性情,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費話少說,放手或是不放手,全在你一念之間。」

依耶律宏光的性子,若不是我困於他人之手,他又豈會羅嗦這麼許多。但韓世奇驟然間說這麼多話,我卻是第一遭見到。

背後之人靜默一瞬,問:「耶律宏光乃是耶律隆緒近臣,這位公子是……?」

韓世奇目光仍鎖在我身上,「韓世奇?」

背後男子輕聲驚呼,「韓德讓獨子,刊家糧鋪的東家。」韓世奇頜首。

遠處更聲響起,已近四更。孤月已隱去,廖星也紛紛撤去光芒。靜謐深夜,四人就這麼默著。

衣袂隨風飄忽的細微聲傳來,我心神一定,望向湖面,一抹白影瞬間而至。

娘親腰間未系束帶,白髮白袍,立於面前,「左護法,你好本事,竟出手偷襲後輩。十年光陰,鷹宮絲毫未變,宵小行徑用得還是如此得心應手。看來本宮要重震鷹宮,還需費著時日。」

娘親雙眉高挑入鬢,眸冷麵寒,娘親這樣的妝容、神情我從不曾見過,我心中一窒。驀地意識到娘親方才說了「本宮要重震鷹宮」,娘親選擇了回鷹宮,我眼中霧氣上涌,凄聲呢喃道:「娘親……。」

頸間手慢慢鬆開,一黑袍男子走到娘親面前,抱拳一禮,「首領吩咐,擒住小宮主,只為逼您現身。您既已決定回宮,小人這就傳訊,讓宮眾著手準備迎接小宮主。」

娘親仰天長笑,黑袍男子身子輕顫了下,娘親收笑冷聲道:「我耶律青寇在世一天,鷹宮宮主便是我。從今日起,若有人再打我女兒的主意,就如此樹。」

娘親長袖一揮,一棵碗口粗的槐樹「喀嚓」一聲斷成兩截。

我大驚,耶律宏光、韓世奇兩人相顧失色,黑衫男子身子一晃,屈膝跪下,「左護法蕭清垣見過宮主。」

娘親輕聲笑起來,笑聲凄婉且悲涼如泣如訴,且聲音越來越大。

我驚痛不已,撲過去,握住娘親雙手,連聲道:「娘親,別笑了,蠻兒很怕。」

娘訂雙肩微顫,笑著道:「蠻兒,莫怕,娘親本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鷹宮宮主。」

「青寇。」是爹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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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芳在前,鬼叔叔跟在右後。

娘親身子輕顫了下,抽了手,笑看過去,「趙將軍,蒙你照顧我們母女十多年,耶律青寇感激的話就不再說了。以後若有用鷹宮,或是青寇的地方,你言語一聲,青寇定會全力赴之。」

鬼叔叔陪伴我們數十年,此時娘親雖笑意炎炎,可隱匿心間的悲痛愁苦他必能感同身受,「小姐,趙凌仍願如以往,照顧您和小蠻。」

娘親目光自韓世奇、耶律宏光臉上掃過,然後看我一眼,朝鬼叔叔淺淺一笑,「趙將軍,青寇現乃一宮之主,自不會再隱居深山。至於小蠻,隨我走、或是回契丹,全憑她的心愿。蕭清垣。」娘親笑瞥一眼蕭清垣。

左護法蕭清垣自懷中掏出一物,走過去,遞給鬼叔叔,「此乃我的信物,你若有事,可前來找我。」

鬼叔叔戚容哀哀,自蕭清垣手中接過一橢圓形銅牌,驚愣地看了半晌后呵呵大笑,笑聲中悲憤難平。他「撲通」跪於趙德芳面前,痛聲道:「殿下,自今日起,趙凌與您再無關聯。」

趙德芳閉目一瞬,伸手欲扶起鬼叔叔,鬼叔叔閃身避過,起來走到娘親面前,抱拳道:「『將軍』二字,小姐休要再提起。趙凌會在此等待小姐,待那天小姐想回谷了,就來尋趙凌。」

娘親雙眸之中冷意去了幾分。鬼叔叔大踏步離去。

「青寇。」趙德芳語含肯求。

「左護法,走。」娘親恍若示聞,冷聲吩咐蕭清垣。

「走」字未落,娘親身形已向院牆飄去,蕭清垣幾個輕躍,隨著跟了去。我雙目蘊淚,目光緊鎖在娘親身上。

「放箭。」院牆外一聲大喝,「颼颼」箭聲不絕於耳,我心裡大驚,拔足奔過去。娘親、蕭清垣兩人身影飄起,在半空急轉數圈,衣袖翻飛,左袖卷箭右袖揮到牆外,兩袖不斷變換,牆外「哎呦」之聲不住響起。

來人似是極多,此去彼補,娘親兩人終是不能衝出去。

「娘親。」我擔憂不已。娘親兩袖甩出,牆外又是數聲驚叫,娘親身形落下,站我身側。

蕭清垣獨自一人,一會工夫便已險象環生。娘親輕哼一聲,他才飄身落下。

「府中人聽清楚,有人舉報,契丹姦細混在你們府中。若將他交出,必不會為難你們,若是悄藏匿不交,我們會夷平此地。」一個渾厚的聲音自牆外響起。

「契丹姦細」,顯然是指耶律宏光。

耶律宏光華貴天生,趙光義必會看出他不是一般的契丹人。

耶律宏光面色一寒,語帶歉然朝娘親道:「宏光連累你們了。」

娘親雖已過三十,但面仍白如玉顏仍若朝華,端麗依舊,比起汴梁城外的那個溫婉女子,更顯娘親清雅絕俗,姿容秀麗。如此佳人,卻有這樣的結果。我怒視一眼趙德芳,卻見他凝眸看著娘親,雙瞳之中憐、恨、惜混雜一起,我暗自一嘆,復又看向娘親。娘親身子纖細而白袍寬大,雪發雖柔順服帖,但甚是刺眼,看得我又是一陣心痛。

娘親看向耶律宏光,面上冷意斂去,目光柔和微微一笑,依稀可見昔日谷中的神采,「宏光、世奇,你們出去之後可速回契丹。」

兩人一怔,目光聚於我身上。娘親若有所思看我一眼,舉步前院行去。

假山旁。

不待娘親過去,趙德芳已快步過去擰下機關。細微的「扎扎」聲響起,假山一分為二,慢慢向兩旁裂開一大縫,縫隙之中,階梯現在眼前。蕭清垣先行踏入,一行人一個跟著一個魚貫而入。

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走在前面的蕭清垣拿出火摺子打出火,拿起洞中所備火把,點燃。地上平坦,兩側卻是鑿痕滿壁,洞中狹窄,僅能一個隨著一個次第通過,蕭清垣打頭,娘親第二,我隨著娘親,耶律宏光、韓世奇隨後,趙德芳最後。隨著上方「扎扎」聲響起,縫隙慢慢合攏,他似是輕嘆一聲,前面的娘親背一僵。

趙德芳對娘親極是不舍,而娘親顯然對爹爹仍是深愛。我雙拳緊握,自此之後,兩人就要勞燕分飛,至死不相往來嗎?

心緒難平,步子越發緩慢起來。後面的耶律宏光輕握了下我的肩,似是要給我安慰。此時不宜開口,我抬起胳膊,輕拍了下他的手,他反應奇快。我正欲放下胳膊,他已反握過來,緊貼著我,聲音雖極低,但語氣透著堅定,道:「不要入鷹宮。」

我心一緊,用力抽出手,趕快緊走幾步。他在擔心,是擔心自己會隨著娘親走?還是擔心自己成為鷹宮徒眾?

東方已現魚肚白。

耶律宏光、韓世奇隨著我站在娘親身後,趙德芳一人站在對面。

趙德芳聲音有些許輕顫,「青寇,我知道你恨我。給我時間,其中的緣由我會詳細說給你。」娘親雙眸冷意森然,面上卻隱露笑意,「不敢當。」短短三字,目光便收回,看向我,「蠻兒,你回契丹?還是隨娘親走?」

此言一出,身邊兩人目光一致投來,如火灼一般。

趙德芳更是大吃一驚,「青寇,蠻兒還未及笄,還有大好年華,一入鷹宮,終生不得嫁人,隨著你走,會害了她。她旁邊的兩個孩子均是人中之龍,又肯陪蠻兒千里涉險……。」

娘親截口,冷冷一笑,「嫁了人又能怎樣?」

娘親此舉是不想我隨著兩人一起回契丹,不想讓我在心有愧疚時作出錯誤的決定,只是他人不知而已。

但在趙德芳眼中,韓世奇自不必說,家世顯赫,本意遍及契丹。而耶律宏光舉手投足間貴氣十足,雖不知他的身份,但耶律乃皇族姓氏,顯然也是非富即貴。只是他這麼說,是真心為我著想?還是另有打算?

我默思許久,不敢看兩人面上神色,輕聲道:「蠻兒隨著娘親走。」娘親笑著頜首,意甚嘉許。

韓世奇微不可聞輕輕一嘆。

耶律宏光緊握雙拳,指尖「咔咔」作響,他啞聲道:「小蠻,你做這個決定是不是因為我?」他語氣沉痛,「若是,我可以永遠不出現你面前,不會給你造成困擾。」

我心中一痛,脫口道:「不是這樣……。」話未說完,韓世奇身形似是輕晃了下。心中那絲痛蔓延開來,我甩甩頭望向遠方。

遠處半空煙霧裊裊升起,那煙黑濃,不似炊煙,我心遲疑,細辯四周環境,心中一震,望向趙德芳。

他疑惑地轉身看去,再回頭已是面如死灰,「青寇,我確是真心對你。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有機會我定細細給你解釋。」他深深看娘親一眼,「蠻兒,照顧好你娘親。」說完,縱身向濃煙方向掠去。

娘親秀眉微蹙,望著染黑半片天的濃煙。默站半晌,閉目一瞬,甩袖離去。我隨著娘親而去,耶律宏光啞聲問韓世奇:「我護她們去嵩山,韓兄如何打算?」韓世奇淡聲介面:「同往。」我步子一滯,寒園之中點滴縈於心間,再也不去。

娘親身子突然停下,轉身,又望向黑煙方向。旁邊的蕭清恆,細辯了下娘親神色,身形一晃,已向那方向馳去。

娘親蹙著眉頭鬆了些,我暗嘆一聲,提氣隨著蕭清垣而去。

汴梁城外,爹爹的莊園。

宋服兵士密密麻麻圍了裡外三層,個個手執弓箭,對準院門、牆頭。瞧這架勢,別說人,就連鳥兒也休想飛過。我心中一沉,身形隱於大樹后,悄悄打量著周圍,尋找趙德芳。尋了半晌,苦無結果。遂暗嘆一聲,鄙夷地在心中冷嘲自己:「嬌妻愛子困於院中,此刻恐怕他早已奮不顧身縱身躍入,哪還會隱身於院外,等待時機。」

隱身在兩丈開外樹椏上的蕭清垣對我搖頭,示意我絕不能現身犯險。我心中一暖,朝他一笑,仍向前方看去。

院門左側停著兩頂官轎,一乘墨綠,一乘棗紅,墨綠轎前站著一個長髯漢子,國字臉,一襲官袍,端的是威嚴無比。而棗紅轎子前一個臉削身瘦的男子,面相極是狡獪,此刻正桀桀冷笑,「呂大人,此間主人身份可查清了?」

「呂大人」,此人莫非是呂蒙正?

呂姓漢子面上閃過絲憎惡,但瞬間逝去,他賠笑道:「王公公,查清了,此莊園主人名叫趙鑫,三十開外,至於為何這麼大宗購糧,還得捉拿住後方能查清。不過,此人名下產業多為酒鋪,若購糧為了醇酒也未可知?」

爹爹名產業多為酒鋪,此計甚高。汴梁民風開放,城內樂坊妓倌酒肆餐館多的讓人目不暇接,生意紅火日夜不歇,且這些地方都會需要酒,這麼一來,銀兩自不必愁。另外,重要的是釀酒需用糧,如呂姓漢子所說,購糧為釀酒,任誰也不能以此定罪。只是,爹爹曾是二皇子,相隔十幾年,容貌雖會有一些變化,可若現身,朝中之中定會認出。

王公公仍是冷笑,「呂大人,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這些日子西夏、契丹驚擾邊城,皇上已是心煩至極,我們作為臣子,若不能為皇上分憂解難,那是枉食朝廷俸祿。今日若兩邊都能成事,你我便是大功一件。」

呂姓漢子輕哼一聲,面露鄙夷神色,「宰相一心為國,他老人家剛去。便流言四起,誣衊他府中藏匿契丹人。結果如何?府中只有宰相的兒子一個人。」王公公恨恨瞪一眼身側垂首躬立的侍衛一眼,小侍衛身子一矮,急忙介面,「稟公公,確實只有趙凌一人,奴才親自跟著查的。」呂姓漢子不屑神色漸增,道:「若趙鑫是正當生意人,今日這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咱們倆可真是為皇上『排憂解難』了。」

王公公面上一寒,神色略顯慌張,但仍裝著鎮靜,「呂……呂大人,釀酒需要捨近求遠,到契丹購糧嗎?我看這趙鑫分明是暗通契丹,試圖裡應外合,顛覆我木宋江山。」

呂姓漢子怒容隱現,臉一沉,冷哼一聲道:「我大宋境內,對糧草控制極嚴,購置這麼大宗,不去契丹,根本無法買到。那位契丹糧商做生意極是奇特,即便是契丹大王買他的糧,市價是多少,契丹大王也得照付多少。另外,趙鑫的夫人,乃是我大宋釀酒奇人柴東屏的獨生女兒,若是想胡亂加條罪在趙鑫身上,恐怕也是不易,恐怕柴東屏所有的門人都會憤怒難平。」

呂姓漢人似是暗中袒護著趙德芳。

王公公驚惶不已,但顯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心有所忌,但仍強硬地道:「柴東屏已死了這麼多年……。」他話未完,似是突然悟出了什麼一般,盯著呂姓漢子,冷笑道:「呂大人,你言語之中甚是偏幫趙鑫,另外,對契丹那位糧商如此了解,莫不是你……。」

呂姓漢子一甩袖子,憤而入轎,扔下轎簾,「王繼恩,若捅出了簍子,你一人承擔。」

王繼恩嘴邊露出絲獰笑,走向眾兵士,吩咐數聲。兵士已齊聲呼喝,「裡面的人聽著,一柱香之內,若不出來,軍爺們將沖入莊園,格殺無論。」

「擒賊先擒王」,若是一舉拿下王繼恩,能不能救裡面的人脫險?

心念及此,我身子剛欲閃出。突覺肩頭多了雙手,我心中暗責大意,只顧凝神傾聽兩人談話,竟渾然忘了身在何處。但此人顯然非敵人,我回過頭,見耶律宏光凝目注視著場中。他壓低聲音道:「院子里靜寂無聲,有些異常。若不是院中無人,便是院中人膽識超人,另有打算。我們且觀望一陣,不能盲目動手。」

他分析的甚是,院外兵士環立。自己曾遇兩澆花奴僕身有武功,他們不可能沒有發覺。

我點點頭,樹桿雖說粗大,可藏兩人,仍是遮不住兩人身形,耶律宏光緊貼著我的後背,頭依在我肩膀上。我臉微熱,心怦怦直跳,背一挺,欲離他遠一些,心念才轉,身形未動之時,王繼恩竟無意朝這裡掃視一眼。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但脖頸火燙,心中還有絲不安,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有心回頭看看,但卻被耶律宏光緊摁著,不動也不能動。

王繼恩或許擔心無功而返,不止要被呂姓漢子奚落,還無法向趙光義交差。此時顯然已是怒極,向眾兵士一揮手,院門口的兩個兵士已向院門沖了過去,伸腿正欲踹門,門「咿呀」一聲被打開。

她面色微白,似帶病容,但仍不損她的清雅氣度,看上去依然溫婉清麗。男童、小婢、奴僕隨後跟出。王繼恩一呆,似是沒有料到現身的竟是一中年美婦及一幫奴僕。

她走上前,矮身一福,「官爺,不知為何圍困我家莊園?」王繼恩撫鼻輕咳一聲,道:「趙鑫何在?」她聲如鶯啼,微微一笑,道:「我家老爺去外地巡查生意了,昨日剛走,官爺晚了一步。」

她舉止斯文溫雅,似是能帶給人寧靜平和之感,王繼恩方才的一臉煞氣竟去了幾分,言語之中也沒有刁狠自恣,「趙鑫涉嫌私通敵國,他不在?」她秀眉微蹙,道:「我家老爺乃正當生意人,怎會私通敵國?官爺莫不是搞錯了?」

這女子面對眾多兵士思維如此清晰,談吐這麼從容鎮定,不似尋常刺繡養花的富家夫人。

正凝神細思,耶律宏光挨著我的耳朵輕語,「這女子應該知道你爹爹的身份。」他說的正是我想的,我輕一頜首,兩人目光仍投向場中。

王繼恩一怔,身邊隨著小侍衛輕咳一聲,王繼恩似是一驚回神,猛地撇過頭,大喝道:「莊園內所有的人全部帶走,門上貼上官封,留些弟兄,我就不信趙鑫不回來。」

美婦又是輕輕一笑,回身牽了男童的手,笑對王繼恩道:「官爺可派一人隨著家僕,讓家僕去城中商鋪報個訊,把我們的去處告知掌柜的。我夫君得信兒后,必會前來。」

趙德芳並未回府,這女子這麼做,分明是向他示警。

我暗嘆口氣,心中有些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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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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