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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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麼時候,手機響了。迷迷糊糊看清是張勝華打來的,忙接通。卻聽到張勝華好像在哭,說,林瑤,我活得太累了。
我從來沒聽到過那麼絕望的男人的聲音,它來自於張勝華。我的心都快碎了,霎時忘記了他所有的不是,只想安撫他,聽他訴說。我說,怎麼了,你怎麼了?
張勝華像是沒聽到我的問話,一個勁兒地說,我不想在這兒了。
我急起來,大聲問,你怎麼了,說話呀?
那邊就沒聲音了,電話也沒掛。我喂喂餵了半天,再也沒有反應,死一樣的沉寂。張勝華喝醉了。他要是沒喝醉,我永遠也聽不到這樣的聲音。他一定是壓力太大,自己承受不起了。他到底輸了多少錢,怎麼這麼不堪一擊?
我又睡不著了。要不是喝醉了,我永遠聽不到他那麼痛苦的聲音。就算他輸了錢,還不是有我的錯。我沒在他身邊,他一個人怎麼打發,回到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張勝華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在外面玩兒,就是喝醉酒,也不會把手上提的臘肉給丟了,都會好好帶回家。這樣的人輸了那麼多錢就夠難受的了,我還忍心罵他,把他往絕處上推。我真是後悔死了,他這會兒在哪兒呀?可我再也聯繫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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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了,鳥兒又在外面吵鬧,我得起來幹活兒了。
早晨是忙碌的。一整夜,我都想了些什麼,這會兒全模糊開去。黑夜讓人的想像無限制地擴張,到了白天,一切又回到了現實中。
齊總說,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想家了。
我說,沒有,挺好的。見她吃完麵條,開始吃水果,我也吃完了,收拾碗筷進去洗。腦子裡迷迷糊糊的,想著把冰箱擦一擦,卻是把碗櫃里的碗都倒騰出來,去擦柜子。擦也就擦吧,都是程序化的動作,閉著眼睛也能做的。卻總是靜不下心來,咣當一聲碎響,碗給摔了。我立刻從不平靜的思緒中驚醒,腦子裡飛快轉動的是,這一萬多一套的餐具中,一隻碗值多少錢,齊總聽到沒有。才驚魂未定,齊總已走進來,她聽到,也看到了。只好由她發落。
齊總淡淡地說,掃了吧。就出去了。
怎麼這就完了,我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把其它碗洗了,跟著去了齊總的房間,齊總正換衣服,新的,粉紅的套裝,是春節她從香港帶回來的。見我進來,問我,好看嗎?
我忙說,好看,這麼精緻的做工,又剪裁得這麼合身,像是專為您量身定做的。
齊總說,香奈爾,一萬八呢。
我又做出震驚的樣子來,心下里卻輕鬆,知道沒事了,她不會叫我賠了。我有一些感動,說,是戴那條鑽石項鏈嗎?
齊總說,你說戴哪條好?
我說,陶先生為您買的那條好看。
齊總說,就它吧。
我從首飾盒裡取出那條項鏈來給她戴上。我由衷地讚歎道,真迷人。
齊總笑了笑。這笑容真厚道,讓人覺得可以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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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聽到張勝華的聲音又是晚上了。我不無擔憂地問道,你怎麼樣呵?
他淡淡地說,沒怎麼樣。
我說,你在家裡嗎?
他說,是呵。
我聽到電話里有電視的聲音。我說,一個人嗎?
他說,是呵。
我說,你回媽那兒去了嗎?
他說,剛過來。
我說,你昨天晚上在哪兒呀?
他說,幾個朋友在一起,喝醉了。
我說,你昨晚電話一直都沒掛?
他說,怎麼,我給你打電話了?
我說,你忘了?
他說,我昨天真的給你打過電話?
我說,你真的記不起了?
他說,我都說了什麼?
我說,你說你太累了,你不想呆在那兒了。
他問,是嗎,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我說,你好些了嗎?
他說,挺好的。
我說,你到底輸了多少錢?
他一下就煩躁起來,說,沒多少,你不要管我的事。
我沉住氣,說,你說吧,我不會怪你的,我知道了才好幫你。
他說,你幫我什麼,你能幫我什麼,林瑤?你還是離開我吧,我現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
怎麼會是這樣,以前無論發生什麼,我們彼此都沒對對方說過分開的話,我都不敢相信,說,你快告訴我,你到底輸了多少,我幫你還。
他說,你幫我還得了什麼?你想聽,我告訴你,我現在欠了一萬八的債,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我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哪天過不下去了,我也走了,不回來了。
我驚呆了,說,到底怎麼了?
他說,我輸了,我贏了六千多的時候叫你回來,你不聽,現在我全輸了,我都輸麻木了,我真想像你一樣一走了之,再也不想在這兒呆了。所以我勸你還是離開我,在外面找一個算了,以後你好過了就把嬌嬌帶出去。
真是太可氣,太可恨,衝到嘴邊的"傻逼"生生地被咽了下去,因為他太可憐了。我忍住自己的情緒說,現在事情都出了,逃避也不是辦法,只有面對現實。
他說,怎麼面對,那麼多錢上哪兒找去?
我說,你一個大男人,不會一兩萬塊錢就給壓垮了吧,人這輩子得掙多少一兩萬呢,你當初要賭,就得願賭服輸,什麼結果你都得扛,哪兒有輸了就撂攤子的。那邊張勝華平息了些,他似乎聽進去了。我又說,不管輸了多少,你先別打了,我們再想辦法,沒有過不去的坎,你都跟誰錯的錢。我是怕他欠水公司的錢。
他說,都是朋友的,安老闆那兒有三千,急著還。
我得把他的心先安著,很多打牌輸了的人不是還不了債,是急著贏錢來還債才愈陷愈深的。我說,我寄三千塊錢給你,你先把安老闆的錢還了,其它朋友的錢再慢慢掙來還,行吧,咬咬牙,不過一年,一年多一點,就還完了,你要再這麼賭下去,怕真是走遠了,想回頭都沒路了。
張勝華頹然地說,是呀。
我感覺他是真怕了,我說,我還是回來吧?
他說,你現在回來做什麼呢,我又要還債。
我還是沒壓抑住自己,說,我在外面打工,你老是後院起火,讓我怎麼安心?
他嘆口氣說,我當初就沒叫你出去,你執意要出去,我還不是想多賺點錢,讓你回來,踏踏實實呆在家裡,沒想到卻輸得那麼慘。
還能責怪他什麼。這會兒我的感覺是酸、是澀。我說,行吧,明天我去給你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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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入了一團亂麻麻的迷茫中,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本來,我們倆口子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雖不富有,卻寧靜又和美。我們很知足,也懂得珍惜。我們沒什麼遠大理想和抱負,只想把嬌嬌養大,讓她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可是一夜醒來,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天天陪著我的孩子們童真的笑聲,沒有了我熱愛的幼師工作,後來連飯碗也沒有了。我想,我得振作起來,從頭再來。我做,可無論怎麼做,一段之後,我仍舊還在原地。出來做保姆,含辛茹苦兩年多,原以為可以慢慢攢點錢,可是一轉眼,又什麼都沒有了。我拋夫離子,忍受那麼多寂寞和辛酸在外飄蕩又為了什麼?
既然這樣,我還不如回去陪我的嬌嬌。長時間的分離不光對夫妻感情不好,對嬌嬌也不好。現在只是張勝華捅了一個婁子,再這樣下去,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我感到了畏懼,人有時脆弱得讓你難以想像,我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把握不了。
想呵想呵,頭都想爛了。最後我悲哀地發現,除了做幼師,我還是只能做保姆,再不就是清潔工。
一想到回去以後的樣子,我就難過得想哭。去菜市場買最便宜的菜,懷中還抱著別人的孩子。我們那兒小地兒,做保姆就只有帶小孩。一個月掙三四百塊錢,勉勉強強可以維持我的最低消費。最要命的是經常會遇著熟人,頭都抬不起來,遠遠地避開。實在避不開,見了面,對方眼裡總有關切和同情,問我一個月掙多少錢。張勝華時常埋怨我丟他的臉,時間長了,或許會麻木。
還是在北京好,就是干再下流的活兒,也沒有太多的心理壓力。在這裡,誰也不認識我。
可是面子值多少錢一斤?我都淪落到如此地步,生活處處危機四伏,還奢談什麼面子?
後天就發工資了,我得耐住性子,不能讓齊總看出我要走。等工資拿到手,再跟她說,請求她理解我、原諒我。
齊總和雯雯去雅思學校了。她們母女倆說好明年出去留學,這些日子可把齊總忙壞了,到處聯繫,回家之後就研究資料。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比,一所學校一所學校地比,目標大致鎖定,英國。最後還在兩三所學校間徘徊。
我一個人在家,不知道她們回不回來吃飯。空蕩蕩的屋裡,只有落地鍾發出的嘀嗒聲。想著幹完這個月就要離開,我有些憂傷。我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熟悉了這個屋子裡每一件東西、每一處角落,還有齊總臉上每一種表情,她眉頭一皺,我就知道該幹嗎了。人和人就是一種緣分,沒有是非,沒有對錯,只有是否合適。
電話響了。雯雯說,林阿姨,你把我的東西收好,半小時之後到樓下等著,媽媽說出去吃飯,吃完飯送我。
我說,好的。
掛了電話,我把雯雯要帶的東西裝進箱子里,關了音樂,換好衣服,時間也差不多了。鎖了門,下樓等她們。
齊總和雯雯看起來很開心。小天獨自坐在後面,我招呼他,他只是靦腆地沖我一笑。每個周末齊總都要把他接過來補兩天課,禮拜天晚上再把他送回去。現在雯雯要上雅思,齊總休息日更忙了。
齊總和雯雯談論著有關留學的事,非常興奮。因為想著過了這兩天要走,我把自己隔離成了局外人。我的加入一點沒影響她們談話的興緻和節奏,她們在談論哪些同學要出去,哪些同學會留下來考大學。這些孩子的命可真好,生在這麼富有的家庭。學習不好又怎麼樣,人長得丑又怎麼樣,一生下來,他們就不用為生計發愁。
齊總問雯雯去吃什麼。雯雯說想吃拉皮了,齊總就帶我們去了一家東北菜餐館。來過一次,我非常愛吃這裡的豬肉韭菜餡餅。
齊總單獨為我要了一個豬肉韭菜餡餅,大大的,皮兒薄薄的,裡面的肉丁一大塊一大塊,很實在。我有點受寵若驚,突然意識到,這段時間她對我特別好,我摔壞了那麼貴重的碗,她連哼都沒哼一下。我一直不認為她是一個大方的人,大概是這些天我心情不好。抬頭看她的時候,把感激傾注在眼裡。她微笑著對我說,快吃吧。
我的腸胃一直不太好。到了北方,喝小米粥,吃麵食,腸胃上的毛病都沒有了。我習慣了這方水土,回去我就吃不著這麼好的餡餅了。一直沉默的我開口說話了,雯雯要是出去了,就吃不著這麼好的中國菜了。
雯雯沒心沒肺地說,我愛吃西餐。
齊總說,她倒是什麼都能吃,這麼胖。
我說,我中午的時候還想著給她做一點魚香茄子,帶著到學校里吃的,可是昨天沒買。
雯雯說,下星期給我做,記著多做一點,英子也愛吃你做的魚香茄子。
我接不上話來。下星期雯雯回來,不知我還在不在。這會兒我才發現,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走。
齊總說,你快吃吧,都晚了,林阿姨記著給你做,小天快吃。
吃完飯,先把小天送回家,再把雯雯送到學校,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高速路上一點燈光都沒有,車輛也很少,四周一片寂靜。每次曲終人散,只剩下我們倆的時候,我們會更親密,嗅得出對方呼吸的味道來。恍惚間我感覺,無論經歷多少事,最後陪在她身邊會是我。我從來沒和哪一個僱主產生過類似的情感。我說,您真的捨得雯雯出去。
齊總說,嗨,有什麼捨得捨不得的,她長大了,遲早會離開我的。
我說,雯雯要是在外面交了男朋友,以後嫁在外面,好幾年才回來一次,您怎麼辦?
齊總說,就這麼辦呀,像現在一樣,她不也沒在我身邊嗎?
我說,您老了誰來照顧您?
齊總說,我上養老院。
我感到一絲蒼涼。人生不過如此,年輕時再怎麼轟轟烈烈,再怎麼燦爛輝煌,到了最後都會歸於平靜,像江河歸於大海。我說,再生個孩子吧,我不忍心看到您一個人。
齊總笑起來,再有個孩子多難帶呵,還得看雯雯答不答應。
我說,關她什麼事,是您需要,您那麼有錢,隨便也能找著人帶大,您老了,讓一個孩子陪在您身邊,不要都放出去,好吧?
齊總說,你今天說話怎麼這樣,像是我很快就要老了,明天就我一個人了,不是有你嗎?
我說,我要是回老家了,將來我總會離開您的。
齊總說,還會有其它阿姨呀。
我說,外人是靠得住的嗎,只有孩子,只有親人才會對您不離不棄,可是您還要把雯雯送那麼遠的地方去,您身邊還有什麼靠得住的人,您以後老了,神志不清的時候,誰給您支付養老院的錢?
齊總說,還早呢,操那心幹嗎,再說,哪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我嘆道,您總是那麼要強,您總是不需要依賴人,您就不能學會依賴誰嗎?
齊總怔了怔,答非所問,今天幾號?
我說,十二號。
齊總說,後天該給你結工資了,時間過得可真快,你來我們家都幾個月了?
我說,四個月。聽她說起後天該給我結工資,我有點抑制不住自己,說,開始覺得您脾氣不好,後來覺得您蠻厚道的。
齊總說,是嗎,嗨,我這人就這樣兒,甭往心裡去。
我說,真的,我很喜歡您,您對我很好,我心裡知道。
齊總說,主要是你太完美了,我都挑不出你的缺點來。
我說,也不是,我以前也跟僱主吵架。
齊總說,你和我們家挺投緣的,雯雯也喜歡你,以前她從不和我們家阿姨說話。
我實在忍不住了,低聲說,我家裡出了點事兒。
齊總說,你該不會是想回去了,這兩天我也看出來了,你別走,我給你漲工資,漲兩百,一千四,一個月一千四,你回老家能掙著那麼多錢嗎?
原來她早就察覺了。我們相處得那麼近,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她怎麼感受不到我的心情。我急著想解釋的是,呵,不,我不是想讓您給我漲工資,若是真有那樣的要求,我會認真給您提出來,我不是這意思,您別誤會。
齊總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意思,只是我喜歡你,我從來沒挽留過誰。
我打住了。齊總是個要強的人,我相信她說的話。我再辯解,讓她再表白會更傷害她。其實我下定決心要走,什麼也攔不著我。我只是不想看到她乞求誰,那不是她的性格。
齊總也不說話了,看著前方只管開車。她的樣子在慢慢浸化我的心,心竟變得像水一樣柔軟。窗外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只有我們的車在高速路上飛跑。我想伸出手去牽她的手。突然我就覺得,我能和張勝華那樣過,為什麼就不能和齊總這樣過。能和張勝華以夫妻的形式存在,為什麼就不能和齊總以主僕的形式存在,誰能說哪一種就一定是永恆。我竟然動搖了和張勝華一起走下去的信念。
我和齊總一直沒說話,直到車開進車庫,直到我們上樓。我為她把門打開,她進去了,我插好門。齊總換了鞋,也不看我,徑直往卧室去了。
我換了鞋,回自己屋裡換衣服。脫外褲時,褲兜里抖出兩枚硬幣,掉在地上,分頭向兩個方向滾去。一個滾到保險箱下面看不見了,一個滾到牆角處被擋住,躺了下來。我走過去撿起牆角那枚,仔細一看,它的一面是一角,另一面是蘭花。心裡突然產生了一個奇異的想法。想看一看,冥冥之中,天意如何。一角在上,我回去,蘭花在上,我是不是可以留下來不走。
天!我實在是太卑微、太渺小了,一個硬幣就可以影響我的人生,指引在十字路口徘徊的我向左轉或是向右轉。
輕輕拋起那枚硬幣。它在空中劃了個漂亮的弧線,飄然墜落於地。又蹦跳起來,再墜落於地,唿唿旋轉著,直到能量盡釋,啪地倒下。蘭花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