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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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總許下的承諾是算數的。儘管我跟她說不是為了漲工資,她還是給了我一千四。我還她兩百塊錢,急著解釋,我不是這意思,您千萬別誤會。
齊總按住我的手說,我知道,這是我的意思,如果你想回去……
呵,不,不,我沒說我要回去……
不,我說是如果,這兩天我也想通了,我不強迫你,我得上公司了。
這兩天我們倆都沒說什麼話,我一直在想回還是不回,她也一直在揣測我走還是留。她是真誠的,我放下錢,去為她開門送行。
插了門,回到屋裡。那一摞錢因為多有了兩張,看起來特別厚重,捏在手裡很有質感。我那飄忽不定的心彷彿被捉住了。生活太艱難了,我需要錢,需要錢帶給我安全的感覺。更重要的是,這錢還傳遞給我另一種情誼,讓我覺得可以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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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跟張勝華說呢?開始我決定要回去的時候,他感到擔憂和迷茫,怕負擔不了。我一直跟他做工作,說我回來找活兒干,自己養活自己,只要人還活著,只要還在一起,比什麼都好,我會和他一起面對債務,咬著牙挺過去。他漸漸被我感動,有了些期待。
因為猶豫不決,這兩天我都不敢給他打電話。可是對回去的生活我確實沒有太大的把握。當初就是入不敷出,只嘩嘩地往外淌錢,不見進,我害怕,才離開他獨自出來飄蕩。真回去了,就算如我所願,找著一個孩子來帶。熱情一過,我是否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就算我有,張勝華是否能冷靜地面對。他是有工作、有社交群體的人,老婆給別人帶孩子,在朋友面前他能否抬得起頭來。
電話一接通,張勝華就問,想好沒有,什麼時候回來?
我有點心虛,說,你說呢,你覺得我回來好,還是不回來好?
他說,你什麼意思?
我說,我僱主不想讓我走,給我漲了兩百塊錢工資,我現在一個月能掙一千四了,每個月除了給嬌嬌寄的錢,我多給你寄五百塊,我們一起先把賬還完,好吧?
張勝華不說話了。沉默讓我感到害怕。我說,怎麼啦,你說話呀行不行,你說話呀?
好一會兒,張勝華才說,那隨便你,我不需要你幫我還錢。說完,電話就掛了。
冷漠讓人不踏實。可是從心底,我還是浸出一絲輕鬆,他會慢慢想通的。以後每個月我都會給他多寄五百塊錢。這時,我才發現,我壓根就不想回去。我已經判斷不出我是否又傷害了張勝華,他該不會再出什麼事兒吧。我想我是不是該回去,我是不是貪戀北京的錢好掙。可想著想著又感到委屈,如果他足夠強大,我會這麼婆婆媽媽、患得患失嗎。就因為他不夠強大,所以他就應該和我一起承受所有卑微弱小的人都應該承受的屈辱和辛酸。真不知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廝守在一起,或許要等到把嬌嬌培養出來,或許要到把幾個老人都送走。那時我們也老了,了無牽挂,打五角錢的小麻將,賬都算不清了,沒關係,其它老頭兒、老太婆也有發暈的時候。晚飯後出去走走,遛遛彎兒。或許依舊貧窮,卻安心了,踏實了,直到老死。
人生原來竟是如此簡單。
41
屋裡依舊空蕩蕩,只有落地鍾發出單調的嘀嗒聲。寂寞讓我更加萎靡,我開始期待齊總快些回來。
紗窗在響動,起風了。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午有沙塵暴,來得還真準時,上午還陽光明媚的,到這會兒天色突然暗淡了下來,濃雲滾滾。遠處酒店裡旗杆上的旗幟已展開,方方正正,不偏不倚。每到春末夏初,北京會來上好幾場。漫天飛舞的黃沙能到達每一個存在著的空間。即使隔著厚厚的雙層玻璃,一樣風過留痕,到處是土,連空氣里也瀰漫著土的味道。
我把窗戶關上,屋裡就更加寂靜了。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百無聊賴。今天晚上我給齊總做點什麼呢,這些天我總是想自己的心事,沒心情去取悅她,我們好久沒一起開心笑鬧了。
我給她做菜糰子。她愛吃,多吃一點也不會長胖。上廚房,用溫水泡發雪裡蕻。這可是做菜糰子最好的菜料。又用玉米面、豆面、小米麵和成麵糰,醒一會兒。面醒著的時候得做餡兒。來一點五花肉末,加蔥、姜、香油、味精、醬油,和好,呆會兒雪裡蕻泡發洗凈之後切成末和在一起,包在麵糰里,捏成團,上鍋蒸三十分鐘即成。
干著活,期待著門鈴響起,齊總一進門就會聞到滿屋的香味兒。我都看到她的饞樣兒了。
可是菜糰子都蒸好了,門鈴還沒響起。一看都六點半了,齊總很少不按時回家的。今天怎麼回事,塞車嗎?我到窗口一望,外面昏黃一片,全是黃沙。風呼呼地吼著,狂野的聲音讓人心顫。遠遠的,街燈亮了,透過濃濃的沙塵只發出微黃的光。馬路上塞著長長的一串,喇叭聲隱隱約約,此起彼伏。回頭我把餐具擺上桌。
好一會兒,門鈴還是沒響起。天漸漸黑了,遠處樓房裡的燈光一點點亮了,已是萬家燈火。狂風沙土裡奔波了一下午的人們都回到了自己溫暖的家,在浴室里沖完澡,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吃飯聊天,快快活活。齊總怎麼還不回來呢?
我去給齊總打電話,卻是關機。她這會在哪兒呢,不會出什麼事兒吧?擔憂慢慢爬上我的心頭。才想起這些天我心神不定,想著要回家,是不是讓她心煩了。她會不會重新去找一個保姆,把我炒了。怎麼不會呢?誰願意用一個三心二意的人呢。完了,她肯定是到保姆公司找人了。不會的,我們保姆公司早就下班沒人了。可是她有陳經理的手機呀,她也可以有其它公司老闆的電話呵,相中的人先帶回家,第二天再去辦手續。想著想著,更像是真的了。
有什麼辦法呢,都是天意,她要帶人回來,我就回四川。
我在沙發上呆著,卻看不進電視。猜測了一晚上,廚房裡早就冰涼了。
門鈴終於響了,總算回來了。我飛奔著去開門。卻只有齊總一個人站在門外。我嚷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呀,都快十點了,電話也關機。
齊總說,喲,我忘了打個電話告訴你,公司開會。
原來是這樣,我如釋重負,說,您吃了嗎,我都餓死了。
齊總說,你還沒吃呀,怎麼這麼傻,不自己弄來吃?
我嗔道,等您呀,我做了菜糰子等您回來吃的。
齊總說,有菜糰子,我吃過了,可我還想吃個菜糰子。
我說,那再吃一點吧。
齊總說,只一半,別讓我多吃。
我們倆說著話走進屋裡。
齊總沖了個澡出來,我把菜糰子加熱了端出。我們倆又坐在一起吃晚飯了。
我說,你們開什麼會這麼晚?
齊總說,我們公司新招了個經理,以後我輕閑一些了,可以到處去玩玩兒了。
我說,基本上就是說退休了。
齊總說,差不多吧,交給人一年也就十來萬,我省多少事兒,哎,你做的菜糰子真好吃,我還想吃。
我說,不行,得長肉了,明天早上再吃吧。回頭時,發現她的眼角長了不少皺紋,我想起陶先生的感慨,齊總老了。
她真的老了。
齊總說,財權還在我手裡,新來的小夥子不錯,年輕又有才華,喔,對了,你什麼時候走?
我說,走哪兒呀,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走,您是不是嫌我了,我笨手笨腳的。
齊總笑了,能看出她放心了,我也放心了。她說,誰說你笨了?
我嗔道,那您老說我要走。
齊總不跟我多辯,只嘆口氣說,嗨,我這人就是死心眼。
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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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熱,街邊的樹已被綠色撐得飽滿又豐碩,知了在上面吱吱地叫,炒得天更熱了。每次北京變成這種樣子,都會讓我煩躁、失落。就在這種煩燥、失落的情緒之中,一天,張勝華主動打電話給我,平靜地說,你回來吧,我們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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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勝華想在賭場贏著錢讓我回去過安心的日子,可是一腳踩進去就再沒浮起來。他哭著說他沒有多大能耐,掙不著錢還讓我在外面漂泊,看著別人大把大把地贏錢,他也想贏著錢讓我回去踏踏實實呆著,沒想到卻輸得那麼慘,把這一輩子都搭上了,還讓我跟著受累,他真是一個沒用的人。他不想再活下去。
是趙曉蘭救了他。我好像以前說過,年輕時她追求過張勝華。後來她離婚了,得了不少財產。張勝華欠了水公司八萬,每天利息就四百塊。趙曉蘭幫他擺平的,她和道上的人有些交情。利息象徵性地給了一點,八萬的本錢替他還了。張勝華除了以身相許,還能用什麼方式報答她?
而我,這輩子攢得夠八萬塊錢把張勝華贖回來嗎?
所以,我們離婚了。
嬌嬌判給了張勝華,我確實沒有能力照顧好她。跟著張勝華,哪怕有個后媽,哪怕后媽有時會虐待她,也比跟著我強。我他媽生個女兒也要別人來給我養,想想心就碎成了八瓣,不要說別人看不起我,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回家辦妥這些事情后,我打電話給齊總。
喂,您好,請問找誰?
是那種混著極強外地口音的普通話,我怔了一下,片刻反應過來,她又另外找了一個保姆。那邊在等著我說話。我又聽到了鋼琴和著女高音,正是我熟悉和熱愛的《人們叫我咪咪》,不知是從音箱里傳出,還是齊總在唱。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寬大的客廳里,站在她的身旁。
喂,您好,請問找誰?那邊又問了一遍。
本想放下電話的我被那聲音牽住了,請找齊總。
請稍等。
聽到裡面說,齊總,您的電話。只一小會兒,電話拿到了齊總面前。鋼琴聲和女高音戛然而止,齊總接過電話問,哪一位?
我說,齊總,是我,林瑤。
聽得出齊總很是驚喜,說,林瑤,是你呀,我剛才還想起你呢,怎麼樣,還好吧?
一絲暖意飄來,我感到自己跌回到地面,接上地氣了。我說,我離婚了。
齊總說,是嗎,那怎麼著,還來北京嗎?
我說,來。
齊總說,你家小孩呢?
我說,跟著她爸。
齊總說,回來吧。
我說,您不是重新找人了嗎?
齊總顯然是在避開旁邊的人,只說,嗨,你回來吧。
她還是喜歡我的。我說,好的,明天我去買票。
齊總說,你大概什麼時候到,我下禮拜要去英國。
我有些驚奇,問,去幹嗎?
齊總說,看看英國的學校,雯雯明年初就要過去。
我說,確定去英國了?
齊總說,差不多吧,我先去看看。
我說,我大概要五六天。
她說,行,到了北京再打電話,呵。
我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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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真的義無反顧地離開齊總,回到張勝華的身邊,我們會不會不離婚。可是人生沒有如果。窮人的生活就是那麼千瘡百孔,顧此失彼。你總是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才補了一個小洞又爛了一處大洞。你越是急著補這邊,那邊爛得更快了。惡性循環,理不著頭。是不是像齊總一直都說的那樣,這一切都是命,命中注定。
又擠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車開了,腳下的路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沒有盡頭,就像我的苦難一樣。往後的日子該是什麼樣,我就要一直跟著齊總,做她的保姆,到老?到死?嬌嬌有她的家庭,她的生活。我,一個窮女人,生為人母,沒有帶給她財富和好的出身,最起碼,連陪著她長大都沒有,我怎麼會心安理得和她生活在一起,讓她為我養老送終。況且也不知道她會有什麼樣的命運,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有那麼多事情要去奔波,去折騰,我沒有能力幫她,還處處給她添亂,添繁,我怎麼能去拖累她。還是我一個人,老了,掙不著錢,也沒個地方落腳,我就在街頭流浪——還不能在嬌嬌生活的地方,貧窮又衰弱,想洗一次澡都成了奢望,這難道就是我活著要奔往的去處,怎麼看不到一點點溫暖和光明。
我無法擺脫這無邊無際的幻象,終日以淚洗面。火車開上了秦嶺,開過了黃河,在鄭州下了很多人,車廂空了一大半,最後開進了北京西站,終點到了。
到了北京並沒急著跟齊總聯繫,先回了趟公司。陳經理見我回來,滿臉堆著笑,她表揚我脾氣好多了,齊小姐一直對我念念不忘。又說,家裡都還好吧,回來了接著好好乾,加油,多掙錢帶回家。
我跟她說,齊小姐讓我回她那裡。
陳經理微眯著眼睛,問,你跟她聯繫過了。
我說,聯繫過了。
她說,她喜歡你,這就是緣分,得,把那個服務員換回來。
本來這次回來,我可以直接上齊總家,這樣我和齊總都繞開公司,每個月不再向公司交提成和服務費。可是我總覺得不踏實,我需要有個組織可以依靠。這樣,不管在哪裡,犯了什麼事兒,我還有個地方可去。齊總會不善待我嗎,說不清楚。我寧肯每個月扣百分之十給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