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回 沒奈何押盤隨轎 衾兒錯認鴛鴦譜

第04回 沒奈何押盤隨轎 衾兒錯認鴛鴦譜

詞曰:

才充學飽,繡閣里觀風試考。詩成七步三篇早,暫入侯門,這個青衣少。閨中□捷爐煙裊,棋逢敵手真奇巧。英姿雋質偏憐小,鶴立雞群,骨格非凡鳥。

右調寄《醉落魂》

話說楚卿用過飯,想道:「這妮子,好刁蹬,好聰明。噯,你有躁守,我也有主意,只是枉了你一片真心,累你單相思了,但衾兒尚然如此,小姐家教一發不消說得,不知何時有個著落。我今且寫一柄扇子,送與賈門公。」就去問他的號,叫做仰橋。寫了一首唐詩,后假個名人,書房裡湊巧有印色圖書,撿一城市山林圖書,打在上面,袖出送他。賈仰橋喜道:「我尚未做主人,怎反惠及佳扇。」謝了又謝,遂領他到從屋裡,兩邊家人人家,個個都去拜過。只見婦人多,男子少,也有留茶的,也有立著講話的,直弄到晚。楚卿只管稱阿嬸阿叔、哥哥姨姐,一味謙遜。那些見他標緻活動,無一個不歡喜。又有一個引他去洗澡,回到書房,只見燈火夜飯,俱已擺在那裡,懊悔道:「此飯或是衾姐送來,也未可知,誤了與他講話了。」吃完飯,把燈照檢書籍,卻是看過的。有一口大廚無鎖,開看時,卻是一部二十一史,想道:這書還好消閑,因撿後半部來看。燭完睡了。

明早楚卿起來,到廚下,衾姐與朱媽媽,正在灶前,即取一盆水與楚卿道:「我昨晚送飯出來,不知你哪裡去了?」楚卿忙問:「你同哪個來的?」衾兒哄他道:「我獨自一個送來的。」楚卿道:「我因拜望牆門裡這些人家,又洗個澡。以後再不出書房了。」衾兒掩口笑一笑。待楚卿洗完,又取一盆水,到小姐房裡去了。楚卿出來,悔恨不迭,因此再不出書房,只把書來看。恐如昨夜燭盡,不得像意,到街上買了二三十支燭來。是晚,朱媽媽同一個驀生的送飯來。楚卿問:「這位是哪個?」朱媽媽道:「是小姐侞母,宋媽媽。」作揖過,見許多蠟燭,問要做什麼?楚卿道:「看書。」宋媽媽道:「日里看也夠了,怎麼夜裡還看?」楚卿道:「這個書,不是宦家沒有的。我上年只看過半截,因父母亡后,不曾看得后截,故此買燭要看完他。」宋媽媽道:「這也難得。」楚卿吃完了夜飯,二人收去。

楚卿暗想:「衾兒今日何不出來?」心中悶悶不樂,勉強看幾葉書,一時無聊,遂題詩一首道:

朱門夜讀漫焚膏,嬌客何人識韋皋?

槐蔭未擎-鷺足,藕絲先縛鳳凰毛。

藍橋路近人難到,巫峽雲深夢尚高。

微服不知堪解-,且憑名史伴閑勞。

題完感慨一番,睡了。

連連幾日,衾兒不見出來。屈指一算,自四月初八日,遇見小姐,初九日到此,今日是十四日,已為他擔閣七日了。為何衾姐這幾日影也不見?此事料是無緣。正在獃想,忽見朱媽媽走來道:「夫人喚你。」楚卿隨至樓下。夫人道:「侯老爺夫人,十六日壽旦,明日要去送禮。你替我照這賬上,買了物件,備個禮帖,明早送去。」遂將銀子單賬遞與楚卿。

楚卿出來,把禮物件件買完,一齊送進,存銀開賬,結算明白,遞與夫人。夫人見禮物買得又值又好,甚是歡喜,分咐寫貼,照這單上,再添膝衣壽枕兩行,后寫沈門尤氏。楚卿取帖寫完送進。地人看道:「果然一筆好字,件件勝人。你出去罷。」夫人遂把帖子與小姐看,稱讚喜新。宋媽媽在旁介面道:「不但字寫好,還買幾斤蠟燭,夜裡看書哩!」夫人道:「他肯如此,一發可敬。」

到次日,夫人叫粗用的,挑了盤,喚喜新押著拿帖隨去。那侯家留飯。看官,你道楚卿在沈家做書童,是為小姐面上,還是甘心的,到侯家與這些書房大叔,哥哥、弟弟起來,好不慚愧。又想道:不吃些虧,哪有妻子這般容易的。別了先回。少頃,挑盒的同著侯家一個阿嬸拿帖來請夫人。楚卿打聽得夫人說,「我身然來領,小姐不來。」楚卿就是中了狀元,也沒有這般得意,心內想道:夫人去后,只說討針線闖進去,要叩小姐頭,那時看他眉目說話,就有斟酌了,衾姐自然用情的。

到了次日,朱媽媽送早飯出來道:「我們今日都要跟奶奶去。晝飯我分咐衾姐送來你吃。」楚卿喜得在書房亂跳。少頃,只見丫頭婦女,同奶奶出來。衾姐在後望見楚卿,轉閉角門進去了。楚卿正在疑惑,奶奶喚道:「喜新,你隨我轎去。」這一驚,卻又半天起一個霹靂,一魂吊掉了,只得應一聲,隨在後面,肝里想道:「千巴萬巴,捉得這個空,又成畫餅,不如回去索性大著膽,叫衾姐出來,說個明白,去了罷。」正待轉身,卻見賣玫瑰花的兩籃,約有二三百朵。夫人連籃買著,叫喜新送回,喚宋媽媽拿進去,與小姐打餅。

楚卿又如接著詔書赦了一樣,急急走至前樓,只見角門緊閉,恨道:「原來衾姐這般惡作!」又想道:「我差矣!如今是夫人叫我送花回,誰敢說我不是?」竟大著膽,如奉聖旨一般,從外巷轉入前樓黑角門來。幸喜夫人看見。又走到中間樓下,只見衾兒在那裡替夫人鎖房門。楚卿欣欣道:「好狠心姐姐,這幾日,影也不見,害得我病出,你何不來醫我!」衾兒笑臉迎道:「我又不曾咒你,我又不是郎中,怎麼害得你病出,醫得你病好?」楚卿見無人處,衾兒肯迎著笑語,喜出望外,卻心在小姐身上,無心與他纏帳,說:「夫人著我送花與小姐打餅,我要叩小姐的頭。先替你戴兩朵去。」衾兒道:「誰要戴來!」接著兩籃花就走。楚卿跟進,只見衾兒走到后樓房裡,對小姐道:「姐姐著喜新送花來,要叩小姐頭。」若素道:「我正要認認他。」走出房來。楚卿定睛細看,比那遠觀,更是不同:

羞蛾淡淡,未經張敞之描;媚臉盈盈,欲葉襄王之夢。臨風楊柳,應教不數蠻腰:綻露櫻桃,何必浪開樊口。秋水為神,芙蓉為骨,比桃花淺些,比梨花艷些。

楚卿叩下頭去,看見湘裙底下,一雙小腳,一發出了神,就連叩了五個頭。衾兒在旁笑起來。若素道:「不消了。」細看楚卿時:

髻挽烏絲,發披粉頸。半姿瀟洒,比玉樹於宗之;風度翩遷,軼明珠於衛。穿一件可體布袍,楚楚似玉恭鶴氅;踏一雙新興薄鞋,軒軒如葉縣仙鳧。腰間玄色絲條,足下松江署襪。

若素問道:「你是哪裡人,為什麼到此?」楚卿道:「歸德府鹿邑縣人,因父母雙亡,要尋一個好妻子,故來到此。」若素道:「標緻的,近處怕沒有,特費許多路?」楚卿道:「好妻子是千中撿一,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比如小姐一般,天下能有幾個?」若素笑道:「你這痴子好妄想!那佳人配的,第一要才學出眾,第二要門楣宦族,第三要人物風流。若有佳人,焉肯配你?」楚卿道:「小姐有所不知,論才學,喜新也將就來的;論門楣,喜新原是舊族;論人物,喜新也不為丑。」若素道:「你既說有才,要配個佳人,我就問你,從來顯不壓彈箏之婦,金不移桑間之妻,乏容奇陋,還是老死綠窗,瞽目宿瘤,終身不退么。」楚卿道:「陌上彈箏,羅敷處胡夫也,卻金桑下,秋胡不認其妻也。那許婦乏容,是許允之見,如合巹之後,自悔不得,諸葛醜婦,是黃承彥備了妝資,送上門來,安可不受?閔文後宮數千,車載宿瘤者,盜名也。劉廷式娶瞽女,是父聘於未瞽之前,焉敢背命?今喜新並未有聘,焉得不擇乎!」衾兒在旁道:「不要班門弄斧!小姐是才女,何不試他一試?」若素初見楚卿,已有此意,今見衾兒說出,便把手中扇,叫衾兒付與楚卿道:「你既自誇有才,就將這畫上意,吟首詩給我聽。」楚卿看扇,是畫月牆內一個半截美人,伸手窗外折花,遂吟道:

綠窗深處鎖嬋娟,疑是飛瓊謫洞天。

安得出牆花之立,藕絲裙底露金蓮。

若素小姐聽了,贊道:「好,果然好!」楚卿又吟道:

月眉雩鬢束輕綃,彷彿臨窗見半腰。

若個丹青何吝筆,最風流處未曾描。

若素聽到末句,把衣袖掩口而笑。楚卿道:「莫非不通么?」若素道:「太難為情些。」楚卿道:「還不盡那畫上的意思。」又吟道:

香篝錄草日遲遲,妝罷何須更拂眉。

插得金鉤嫌未媚,隔窗撿取梢花枝。

若素聽了,又喜道:「果然捷才,愈出妙境,令人嘆服!」楚卿做得高興,又見小姐贊不住口,就想吟一首打動他,看是如何,又吟道:

佳人孤另覺堪憐,為恁丹青筆不全。

再畫阿儂窗外立,與他同結夢中緣。

若素聽罷,臉暈紅,微笑道:「文思甚佳,只是少年輕薄些。你出去罷。」楚卿道:「幼輿折齒,不減風流,司馬琴挑,終成佳話,一段幽情,都在詩上,小姐怎說輕薄?」若素道:「我也記不得許多,你把這扇子去題在上面。」楚卿道:「在這時寫罷。」若素道:「不雅,到外邊去寫。寫完我叫采綠來取。」

楚卿只得走出來,想小姐果是知音,但舉止端重,吟得一句挑逗詩,他就紅了臉,說我輕薄。若要月下談心,花陰赴約,只怕是石沉大海了。又想是初遇不得不如此。自古道,一番生,兩番熟,我今急急寫完,趁夫人未歸,送進去,再鼓動他,看是如何。遂自去寫扇。

那若素見楚卿出去,對衾兒道:「你好造化。我看喜新風流雋逸,是一個情種,嫁這樣人,你一生受用了。夫人真好眼力。」衾兒道:「小姐說得恁好。」話未完,楚卿送扇進來。若素道:「寫得這快!」遂親自接來,展開一看,卻是一首揩書,一首行書,一首草書,一首隸書,寫得龍蛇飛舞,豐致翩翩,贊道:「不但詩亞漢唐,更且字跡鐘王。」遂把詩念了一遍,對楚卿道:「這第四首不該寫在上邊。」楚卿道:「小姐這便叫做太難為情了。凡有才的,必然有情,可惜那畫上美人不是真的,若比得瓊枝,我喜新就日夜燒香拜他下來,與他吟風弄月,做一對好夫妻,怎肯當面錯過。」若素見楚卿字字說得有情,把楚卿上下一相,卻見他袖口露出一件寶玩來。只為這件,一個佳人未了,又牽出一段奇緣。未知露出是何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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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夢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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