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小金臨死前的夢想
(一)
大姐是一個極其風趣的女人,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她雖然蒙著面,可談話間朗朗笑聲仍能透過面紗,給對方親切的感覺。大姐這個稱呼不是白叫的,她是「飛刀門」所有弟兄的大姐。見到了她,小金才知道她做了「飛刀門」的新任幫主。
大姐與小金相對坐下,大姐吩咐手下送上酒來,請小金飲酒壓驚。
大姐說:「聽說隨風大俠風流善飲,籍此機緣,才在牡丹坊結識了小妹。」
「在下妄稱風流,不過一風塵浪子而已。」
大姐笑道:「大俠年輕洒脫,風流也是應該的。」
小金說:「豈敢。」
大姐寥寥數語,便使小金放鬆下來。
他望著空蕩蕩的屋子,除了自己和大姐再無他人,「飛刀門」的部屬都在外面。他不清楚這是什麼所在。他與小妹被「飛刀門」救下后,對方客氣地表示要蒙上他的眼。他同意了,然後就騎在馬上七繞八繞,到這裡停下來。他猜測這應該是「飛刀門」的秘密據點。
他瞧著大姐的面紗和一晃一晃的斗笠,心痒痒的,很想揭開她的蒙面,看看她究竟長什麼樣。
對美麗的女人,小金通常有些好奇——他猜測大姐應該很美麗。
而且,她不正是「飛刀門」的新任幫主嗎?他此次來不就是要對付她嗎?
小金沒忘記自己是金捕頭,就算他在途中一度想放棄捕頭的職責,離開小妹出走,可這會兒像一枚棋子,他回到了自己的該落的位置上。
他琢磨著,是否突然拔刀,把大姐拿下?擒賊先擒王,拿住大姐,門外的「飛刀門」徒眾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可拿下大姐以後呢?他頓感後悔,不該與官府的弟兄們失去聯繫——從早晨起,他就再沒留下過任何標記。估計劉捕頭帶著大狗、二馬一批弟兄已經迷路了。
他覺得,只能先觀望一下,伺機行事。
再說大姐十分熱情,口口聲聲喚他隨風大俠。小金這人吃軟不吃硬,覺得多少有些不忍心對她動手。
他想,以一幫之主的精明,大姐應多少盤查一下他的來歷,可大姐非但不疑,反而東拉西扯,直如大姐姐與小兄弟話家常。
如果不是在竹林見識過「飛刀門」凌厲的飛刀陣,小金恐怕無法把眼前的女人跟統率江湖的女魔頭聯繫起來——
「小妹此次出走,讓我寢食難安,」大姐把話題扯回,「她若有差池,我這新任幫主,如何對得起柳老幫主,怎麼向幫里的弟兄們交代!」
「小妹年輕魯莽,自然讓大姐費心。」
「哦,你以為小妹如何?」
大姐隔著面紗,對著小金又嫣然笑道。小金微驚,這問話出乎他的意料!他躊躇地瞧瞧大姐,覺得她沒什麼惡意——
「小妹雖做事衝動,可她是重情之人。」
「大俠請暢所欲言。」大姐頷首讚許。
「小妹目盲,卻很聰明。」小金沉吟說。
「說得好!」大姐拍手道。
小金有些糊塗,不明白大姐為何要扯到這話題上。
大姐收住掌,彷彿被觸中了什麼心事——
「小妹的聰明,別說明眼人,連我這大姐也趕不上……」大姐輕輕嘆道。
「大姐自謙了。」小金笑言。
大姐卻不隨著他笑,嘆口氣道:
「我新任了幫主,大俠可知我最想辦哪件事?」
「不知。」
「大俠是否喜歡小妹?」大姐直言相問,殷切之情,仿如自面紗后透出。
小金怔住了,「大姐說的是……」他欲言又止。
「孤男寡女,荒郊同行,情動於中,溢於言表。」
大姐被小金的窘狀逗樂,又補了一句:「隨風大俠莫明知故問!」
小金的臉紅了。
他發覺大姐確實有魔力,他一向被公認是厚臉皮,從來沒什麼事能讓他不好意思。
可大姐幾句話,就弄得他面紅耳赤——
「小妹天生麗質,在下自然喜歡。」
「果真?」大姐盯著問。
「是。」小金不好意思地點頭。他覺得有一股暖意湧上心間,再直上頭頂,在這樣一位說話率直的大姐面前,面紅耳赤,也沒大關係。
大姐更顯率直:「如此甚好。我來做主,把小妹許配給大俠!」
小金大吃一驚!
他覺得這事來得太突然也太快了。
——在那一刻,小金會有點動心嗎?他在心裡,究竟願意當隨風大俠還是金捕頭?
——大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小金躊躇道:「婚姻大事,望大姐從長計議!」
大姐話音顯出不快:「小妹配不上大俠?」
小金不安地說:「小妹是名門之後,在下只是一個浪子。」
大姐說:「我看來看去,『飛刀門』內的弟兄,無人能出大俠之右。」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大姐:「大俠洒脫不羈,竟拘泥於這些俗禮?」
小金語塞。
大姐道:「小妹父母亡故,我便替她主事,大俠若不棄,『飛刀門』幫主也配得上做你的媒人。」
大姐談笑風生間顯出一股豪氣。
但女幫主談到婚嫁之事,卻另有一種旖旎情致!
小金真的想看看她的模樣。
他知道不能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抱拳:「大姐盛情難卻,在下答應了!」
大姐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大俠痛快!」
她居然也出口成章。
她舉杯邀小金飲。
小金順從地一飲而盡。
飲畢,大姐像心情舒暢了許多——「柳老幫主生前最不放心小妹,」她說。
小金微笑。
大姐盈盈起身:「大俠應允此事,便是本門的恩人。」
她看上去快樂極了。
彷彿真的是一個卸掉了心事的姐姐。
她走出數步,轉過身。
她說:「請受我一拜!」
小金想要勸阻,讓她別行大禮。
可已經來不及了。
大姐笑吟吟的,渾身透著欣喜。
她說拜就拜。小金正要還禮,卻不料——
一張大網凌空攝下,罩向小金!網迅速收緊,將小金裹了個嚴嚴實實!
(二)
大姐笑著,在那裡開心地拍手。
「飛刀門」的弟兄呼啦啦湧進來十幾個,把小金從網裡撈出。
弟兄們帶著繩索,動作麻利,飛快將小金一圈圈纏住,捆成了一根肉粽子。
小金叫道:「大姐為何抓我?」
他忽然收聲——
看見了大姐面目。她取掉了斗笠和面紗,果然是個風趣、可愛、漂亮的女人——他還認識她!
——牡丹坊的鴇母!
小金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他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只明白中了埋伏,這是個可怕的圈套。
——誰是老鷹,誰是小雞?
他愣愣地張開嘴。
誰都看得出,他想問這是怎麼回事?
大姐自然也清楚。
所以她快樂地再拍手。
她好像在玩一套有趣的戲法,以捉弄小金為樂。
她越玩越開心——
很簡單,在這間屋子裡,小金是小雞,她才是老鷹嘛!
於是,小金瞪著眼看見,另一隻小雞也垂頭喪氣,被五花大綁著從裡屋押出來。
那個人就是我,劉捕頭!
「兄弟,怎麼是你?」他叫道。
「當然是我!」我橫了他一眼。
「你——你——」
「你什麼?」
「你不是在路上嗎?」
「中埋伏了。」我沒好氣說。
「弟兄們呢,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
「都死了。」我無奈地說。
小金傻了——「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怒道,「還不是你乾的好事。我叫你別輕信小妹那個妖女!」
小金的表情很迷惑。
他實在不明白我們兄弟兩人,怎麼會落入埋伏。
大姐笑了。
「你們倆一個明、一個暗,帶著官兵尾隨小妹,妄想滅了我們『飛刀門』。可沒那麼容易。」
小金與我面面相覷。
他滿臉羞愧,把頭低下去。
他確實無顏見我這個大哥。
大姐嘆了口氣:「玩了許久,小妹也該好了。」
大姐似乎還沒有玩盡興。
大姐拍拍手。
大姐表情既可愛也詭秘。
於是,小妹就從外面走進來。
小妹換掉男裝,穿回輕盈的女裙,她身上挎著刀囊,連日苦戰的血污也洗凈了。
她腳步輕快得像一陣風。
她仍是那樣清純美麗。
甚至比原來更誘人——
她是「飛刀門」英姿颯爽的女俠。
她笑吟吟地走到大姐那兒,拿起酒壺往杯中倒酒。
酒線「嘩嘩」地注入酒杯。
小金怔怔地看,他覺得小妹有點兒不對勁——
是更加美麗、動人嗎?
小妹把酒一氣飲盡,然後轉過來對著小金。
小金終於驚叫起來,帶著醒悟、震驚——「你,你眼睛不盲?!」
(三)
小妹轉睛一笑:「你看呢,隨風大俠?」
她的黑瞳靈氣飛動,顧盼妙然,其實根本不用小金多判斷,從她剛才進屋取杯倒酒,一連串動作連貫自如,便能看出她非但不盲,而且眼明心亮手快。
一時間,小金如五雷震頂,表情遲鈍,雖然半天來他受了數次刺激——「飛鷹營」追殺,「飛刀門」營救,大姐故意調戲再翻臉,發現大姐是牡丹坊里喬裝的鴇母——可沒有一種震驚比此刻的更大。
他瞪著眼睛,努力思索回憶。
小妹笑盈盈地看他,像貓看老鼠。
他一路矇騙她,想借她找到「飛刀門」的巢穴。
如果她不是盲女,他和縣衙弟兄布的圈套豈不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笑話?
究竟誰是老鼠,誰是貓——或者正像他剛才被大姐擒下時想的,誰是老鷹,誰是雞?
當一個自以為是老鷹、靈貓的人,突然發現面前的小雞、小白鼠變身成真正的老鷹和靈貓時,他的驚駭莫過於此吧!
大姐和小妹都在笑。
兩個女人雖然不是姐妹,一個年長,一個年少,可笑得都甜美、默契!
「你到底是不是柳雲飛的女兒?」小金嘶啞著嗓子問。
「不是。」小妹答得很痛快。
「柳雲飛究竟有沒有目盲的女兒?」
「有,可她不會武功,也不參預幫中之事,」小妹說,「我便喬裝了她。」
「那一日在牡丹坊,你分明已識破我了?」
「你們兩個捕頭,一個假扮客人,一個突然巡察,暗中對眼色,以為我看不到?」小妹甜甜地笑道。
「嗯,兩個都來意不善,想砸了我們牡丹坊招牌!」大姐也笑。
小金面如死灰。
他看看大姐,再看回小妹。
小金:「於是你才故意行刺,讓我們拿下?」
小妹:「是。」
小金:「你不怕我們殺了你?」
小妹眼波流轉:「你們相信我是柳幫主之女,怎麼會殺我?」
小金:「你料定我們會劫獄?」
小妹搖頭:「這麼聰明的捕頭,這麼好的機會,怎能放棄不加利用呢?」
小金:「所以,『飛刀門』還事先散布謠言,說柳雲飛的女兒失蹤?」
小妹:「天下哪有第二個盲女肯捨身復仇?這可是大俠你自己說的。」
小金:「一路上,你又接著編那套父女情深的謊話?」
小妹臉一沉:「你也一樣,把自己說成個江湖上來無影去無蹤,沒人見過的隨風大俠!」
小妹把飛刀從刀囊中取出。
三把飛刀,已經拭凈,重新放著幽暗的光芒!
小妹:「你居然拿柳老幫主的遺物來取信於我,我正好用它殺官府狗賊!」
小金怔怔看著,突然道:「諾大的圈套,究竟為何而設?」
小妹淡淡說:「引出你們兩個捕頭。」
小金冷笑道:「為兩個小小捕頭,『飛刀門』興師動眾,連新任幫主都不惜親赴牡丹坊,不覺得太可笑嗎?」
一個像蒙霜的嚴峻聲音——「不!」
小金望過去——是大姐!
大姐的表情像換了一個人。
她緩緩道:「我新任幫主,對弟兄們立過誓,定要把殺害柳老幫主的兇手擒來,在此屋祭奠柳老幫主英靈!」
小金:「此地何處?」
大姐:「柳老幫主故居。」
小金轉頭看,才發現「飛刀門」徒眾已把柳雲飛的靈牌捧出。
他背脊樑上不由一陣發寒!
他轉向大姐:「你怎能斷定我們二人便是兇手?」
大姐冷笑道:「你們有膽子在城裡吹噓,到這兒便不敢認了。若不是兇手,哪裡來的柳老幫主飛刀?」
小金苦笑了。
他知道辯也無用。
他清楚,大姐做了幫主,必須立威,必須殺人!
他不幸被選中做了替死鬼。
而誘捕的過程越鄭重越煞有介事,才越能讓「飛刀門」里徒眾相信!
回想起來,雙方的圈套都簡單——他想追蹤,而「飛刀門」想要誘捕。只不過「飛刀門」的圈套更勝一籌,大套子將小套子套進去了!
敗就是敗,敗就是死——這點小金很明白,他賭輸了,被「飛刀門」殺掉也沒什麼話好說,但他有一件事不甘心,不服氣——
他跟了小妹三日。
他居然沒看出來任何破綻!
他盯向小妹,緩緩道:「你怎麼能裝得如此像?」
小妹不說話。
她淡淡一笑,然後把手平伸,目光獃滯,佯裝在摸索。
轉瞬之間,她又恢復成一個盲女模樣,楚楚可憐,令人禁不住想去攙扶她。
——但小金已經被捆成粽子,想伸手也伸不出。
——可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妹把手收回,眼波一轉,盲態竟全然消失。轉換之靈敏,尤顯鬼魅!
小妹微笑:「我從小裝什麼,就像什麼!」
小金朝小妹怒道:「你到底是誰?」
小妹淡淡道:「我就叫小妹,『飛刀門』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妹!」
大姐撫掌笑道:「我說過,小妹比誰都聰明吧?!」
小金神色黯淡,無言以對。
他敗得很慘!
大姐正色道:「處決這兩個捕頭!」
看大姐的表情,似乎戲弄夠了,該辦正經事了。她樣子挺滿足。
——於是「飛刀門」的弟兄們湧上,一批圍住大粽子小金。
——另一批圍向另一根大粽子,也就是我,劉捕頭。
——許多雪亮的腰刀在我和小金眼前晃。
——「要殺便殺,晃什麼晃?」小金怒道。
——「唉,兄弟,我早勸過你當心!你偏不聽。」我苦澀地說道。
——小金不說話了,他眼睛盯著我,充滿疑問。
——我們兩個好兄弟,就這樣訣別了嗎?對此,我感到無奈、愁悵,然而一時間,我確實也不知能跟他說什麼。
這時,門外有馬蹄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一名「飛刀門」弟兄急匆匆下馬跑進屋,沖大姐行禮,說:「稟告幫主,附近有官軍移動,恐對本門不利。」
大姐聽了不動聲色。
她一揚手,說:「官軍來了,我們撤便是了。」
她對小妹道:「你帶兩名弟兄,把他拉遠砍了,別玷污了柳老幫主的屋子。」
她纖細有力的手指點向小金。
小妹點頭,她取出一塊黑布,上前蒙住小金的眼。
她動作很快,沒跟小金對視。
她扯住小金身上的繩頭,用力一拽,小金便踉踉蹌蹌,像個盲人似地跟著她出了門。
兩名「飛刀門」弟兄跟在她身後。
其他人無語。
屋裡很安靜,「飛刀門」是江湖第一大幫派,無論辦事或殺人都秩序井然。
大姐手一抖,也亮出一塊黑布。
然後,她緩緩上來,盯著我的眼。
我沒有表情,也不言語——
我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
「剩下的這個,」大姐冷冷地說,「本幫主要親手解決!」
說罷她手一揮。
我頓時眼前一黑。
我也成了盲人!
在被繩子拽出屋子時,我能感到幾隻手在推攘,還有一隻腳憤怒地踢了一下我屁股。在「飛刀門」弟兄們看來,我是兇手嘛。
——殺死柳雲飛的兇手。
(四)
這是追蹤計劃的第三日,也是最後一日——計劃已經終結。想要追捕「飛刀門」的小金反而落入了「飛刀門」的埋伏!
所以,同樣是小金生命的最後一日!
再沒有人跟著他了。
沒有人像我一樣,忠實地跟著偷窺,並在黑夜裡跳出來提醒他。
我被蒙著眼,被「飛刀門」的徒眾推搡著,大姐不說話,但我能感覺大姐冷冷的督促,她就走在我的身後。
說來很奇怪,我並不怕被處決。
雖說我和小金被「飛刀門」捉來,就是要被處死!
我慢慢地走著,一邊玩味那些死囚臨死前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在京師和縣衙當捕頭,都處決過死囚。有時候,上司會命令拿黑布罩著死囚的頭,把他們像羊羔一樣拉出去宰掉。據說這麼處決能減輕死囚的痛苦,讓他們臨死時稀里糊塗,什麼都看不見,誰也認不出,死後變成鬼魂也沒法回來報仇。
我暗中嘆了口氣,發現蒙著眼是不好受,如果我還有機會做捕頭,一定不能再蒙那些死囚的眼。誰都願意多看一眼這個世界,誰都希望在死之前,看到自己想見的人。
我很驚訝,因為死到臨頭,我偷窺的慾望仍很強烈!
我還想去盯著小金和小妹,看看小金的死,看看小妹如何一刀殺了他!
我跟了他倆一路,這個結局難道竟要錯過?
我很想說話,向身旁的「飛刀門」徒眾提醒些什麼。可我剛一動彈,背上就挨了幾下刀背,那些渾小子兇狠狠地叫我老實點,別動什麼歪心思,乖乖受死。
大姐跟在身後,也不阻止。
我只好繼續往前走,心裡還惦記著小金——
風很大,小金被小妹押著,走在另一個方向。
早上的濃霧散了,天空仍很陰霾,雲層低低地壓下,有一種冬日即將襲來的蕭瑟。
這一些,小金暫時都看不見,他眼上的黑布條系得很緊!
他手也被捆著。
他聽到小妹停下,向共同押送的兩名「飛刀門」屬下吩咐著什麼,讓兩人留下來等。那兩人不敢違抗,唯諾著答應。
然後小妹一拽繩頭,小金踉蹌跟上。
她和他都不說話。
風呼呼地吹動長草。
小金跟她走上了綿延的草坡。
小妹低頭走在前面,手中的繩子拖得很長,像已忘掉了後面的他。
小金緩緩跟著,偶爾仰頭,讓風吹著,享受著最後的寒冷!人如果要死了,會發現世間的一切——包括寒冷,都那麼值得留戀。
起伏無盡的綠坡,兩個小小的身影。
沒有人知道,小妹為何把他拉這麼遠來處決。
她想把他帶到哪裡?
小金起初也不知道。
他察覺跟著小妹在下坡——
他猛然一怔,明白了!
他雖然看不見,可聽到了前面「沙沙」的響,還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熟悉的氣息。
迷離、醉人、酸楚,像海一樣廣闊的——
花香!
(五)
陰霾之下,花海依然燦爛。
無邊無垠,似凄迷溫柔的海,張開懷抱迎接著遊子,讓此地成為他的歸宿。
他忍著鼻間的酸楚,慢慢地走入花海。
他任花枝輕拂著自己反綁的雙手,像回應它們的招呼。
它們也就要凋謝了,待秋風一掃,待冬雪一來!
它們將不再有生命,枯枝會被雪花靜靜覆蓋。
它們重新綻放,要等到來年。
人若想重生,也只有等到來世。
可無論來年來世,都與今生此時無關,所以最後的燦爛,總附著了一種凄美悲涼。
小金斷定,這就是他和小妹途中走過的花海。在這裡他倆曾經有血戰,也曾經有纏綿。在這裡,她撫摸過他的臉,他也為她心動——不可能有第二片相似的花海!
可花依舊,人已非!
他沒有想到「飛刀門」的據點就隱藏在花海旁邊,他和小妹繞了一圈,又經歷過另一場苦戰,居然又回到了這裡。
他已經是落網的金捕頭了!
他被指認作殺死了「飛刀門」前任幫主的兇手。
而她仍是小妹,但此小妹已非彼小妹。
她眼睛不盲。
相反他才像個盲人。
他還是個傻瓜,連小妹在反誘他都看不出。
人非人,花非花,誰騙誰——
小金嘆了口氣,停下。
小妹拿刀鞘一拍他的膝彎。
他腿一酸,便不由自主跪下。
他跪在瑟瑟燦爛的花海中。
他像茫茫汪洋中的一葉扁舟、一個孤島。
舟將沉,島將滅。
他不說話,感覺到了刀的寒意。
刀在小妹手中,尚未出鞘。
小妹盯著刀,也不說話。
風停息,花凝固,良久——
小金輕輕說:「謝謝!」
「謝什麼?」小妹脫口道。
「你讓我死在這兒。」小金低聲說。
回答小金的只有一片寂靜。小妹沉默了,風低低地又起,花海沙沙地嗚咽——
「途中,我本想救你一命,可你自己找死……」小妹淡淡說。
小金想了想,他明白了——小妹在山神廟棄他而去,是在破壞「飛刀門」誘捕他的計劃!
她膽子真大——難道她不知道「飛刀門」的計劃煞費苦心,連大姐都親赴牡丹坊——這計劃對於大姐坐穩幫主位置至關重要。
難怪她曾問他,對她是不是真心——若真心又如何呢?小金沒有再想下去。他忽然想起,他當時也曾想中止官府這邊的計劃。
他們倆殊途同歸,都要破壞些什麼,都想要成就些什麼……
他是在竹林里找回了她。
他心裡一陣苦澀——若當時沒有找到她呢?
他不願意繼續設想這種可能性。
「是風,把你又帶回來。」
小妹苦澀地說,彷彿知道他心裡正想著什麼。
小金不說話。
他只搖了搖頭。這動作那麼輕微,好像微風吹面而過。
小妹低低感慨:「江湖與官府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你贏了,『飛刀門』要死許多兄弟,你也不會放過我。」
小金沉默。
小妹說:「跪在這裡受死的,也許是我。」
小金身體一震。
他知道小妹說的是事實。
小金道:「你說得不錯。」
小妹低頭看著他。
小金說:「我若贏了,一樣不會放過你。」
小妹黯然。
「我自幼在『飛刀門』長大,『飛刀門』交給我的任何事,我都會照辦。」
小金聽著。
小妹道:「途中我已錯了一次,這次不能再錯。」
小金:「好。」
小妹:「你現在有無悔意?」
小妹的意思已很清楚,她必須殺他!可她攥著手中的刀,卻仍在等待。
小金苦笑說:「我只後悔一件事。」
小妹問:「什麼?」
小金低聲道:「官府的弟兄們追得實在太緊了,我們本該多走幾日……」
小妹明白了。
她的眼神中有回憶,朦朧中也帶上了一縷柔和。
小金說:「有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隨風。」
小妹默默地聽。
「過著風一般的日子,無拘無束,飄在江湖……」
小妹心情複雜,無語以對。
風慢慢地吹來,兩個人都不說話——小金臨死前說出了他的夢想!
兩個人,彷彿都陷入那種逝去的感覺。
但小金同時在等待著小妹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小妹突然也道:「謝謝!」
小金:「為何?」
小妹抬眼望著凄迷燦爛的花海——
「我在『飛刀門』里,身經百戰間昭華飛逝,雖說愛花,卻從沒有人像你一樣給我送上一大捧花來!」
小金不答。
小妹慢慢道:「殺人之前,我也從未說過這麼多話!我真的不知道,今日做得是對是錯?」
小妹無聲地握緊刀。
小金將脖頸一伸,倔強地準備受死。
風起,花揚。
無數花瓣像赤色的雪花旋轉。
花瓣脫離花枝,意味著死亡和枯萎,這是它們生命最後的光華!
刀光一閃,從赤色的花的雪暴之中現出的薄薄鋒刃,揮向小金——
(六)
我突然感覺到寒冷。
冬天難道已到?怎麼會冷成這樣?我整個人都在戰慄!
我的血液彷彿在凝結,我忍受著一種殘酷的折磨——不是冷。而像被毒蛇噬咬,使血管里的血都變成了毒液。
人的身上流淌著毒液——非常不好受!
那人將瘋狂,將嚎叫,恨不得抓住另一個人來,也狠狠地咬上對方一口!
噢,我就是一條陰鬱的蛇!
噢,我就是一把惡毒的刀!
蛇被縛住,刀在鞘中——我想要拚命地扭動,掙脫開來,朝小金和小妹那邊飛跑過去,然後像我習慣的一樣,蹲在草叢裡,顫抖著窺看。
你能夠想像一條蛇甘心被縛死嗎?
你難道相信一把刀會安然長歸於鞘中嗎?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而我的靈魂已經出竅!
又一陣冷風激來,讓我打個寒戰。
我忽然意識到——就剩下我和大姐了。剛才在一處路口,大姐冷冷地囑咐,說要親手殺了我!她把手下的弟兄都留在了後頭。
我記起自己是劉捕頭。
劉捕頭不亂拔刀,也不亂說亂動。
所以,我雖然非常難受,非常想動,非常想逃,可我還是默默地站著一動不動,那些繩子仍緊緊地纏著我。
大姐在背後拔刀了。
刀聲響亮!
大姐的刀朝我劈來!
刀風凌厲!
可是,就在那刺骨的刀風襲來時,我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方向,另一處所在——小妹會不會朝小金拔刀?果真如此,那一刀會不會真的劈向小金?我全身冰涼,手腳發麻,被痛苦噬咬著,心裡充滿了一種毀滅的慾望。我只想奪路狂奔。我喉嚨里有一聲野狼般的嗥叫被壓抑著。
在我出神之際,大姐手中的那一刀已經落下——
動作真快。
我仍獃獃地站著,聽任身上手上的繩索一截截地散落。
我活動一下胳膊,取掉了黑布,慢慢地轉身,面上沒有表情。
我看見大姐笑咪咪的俏臉。
她很開心,說:「兄弟,你辛苦啦!」
我木然應道:「大姐辛苦。」
她說:「這一回,你可為『飛刀門』立了大功!」
我草草行了個禮:「是。屬下參見幫主。」
抬頭見了大姐的笑容。就算是一座冰山,這一刻也會被她的笑和熱情融化的——但我沒有!
大姐說:「幹得漂亮!」
我說:「哪裡……」
大姐看出了些什麼,問:「怎麼了,兄弟,你心裡不痛快?」
我的臉仍然像一座冰墓,我的心比染黑的寒冰更陰鬱可怕。
——是啊,我為什麼不痛快?
——我不僅不痛快,而且憤怒令我的全身就像快要爆炸了。
——讓我這就告訴你們為什麼,在我真的炸裂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