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逃殺
(一)
小金回到山神廟,天已經蒙蒙亮了,他驚訝地看見,濃濃的霧氣中停著一匹馬,被小妹牽著。
她側著耳,在聽他的腳步。
他不安地意識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要離開她,她卻先他一步,要與他訣別。
馬背上馱著水囊乾糧,她在等著他,好把告別的話說出來——
可這究竟是為什麼?
「你要走了?」他問。
「我想結束這一切!」
「你怎麼走——一個人離開?」
「我既能來,也能自己走開。」
「往何處去?」
「誰知道?也許會跟隨著風吹的方向吧。」小妹苦澀道。
「風?」小金疑惑。
「是,你是風,我也想做一迴風,」小妹淡淡說,「與你分開,一個人飄。」
小金怔了片刻,他又問:「你不回『飛刀門』啦?」
小妹眉頭一皺,反問道:「你希望我回『飛刀門』?」
小金無法回答。
是啊,如果他不辦這個案子,小妹回不回「飛刀門」,跟他有什麼關係?
——可是他又放心不下。
——他無法想像一個盲女怎麼獨立生存。
彷彿猜出了他的心思,小妹低低自語:「我既然私自跑出來,何必回去?」
小金看著她苦笑。
他忽然有一種悲傷的衝動,想要把這一切都告訴她,關於對她的欺騙,他受的委屈。他想告訴她,忽然間他竟然沒有誰可信任,連多年的兄弟都不能信任——奇怪的是,他最想信任的,卻是眼前的這個盲女!雖然兩人分屬官府與「飛刀門」兩個陣營。
「你也不問問,」他苦笑道,「我一晚上幹什麼去了?」
「問有何益?」小妹的聲音也黯淡。
「我沒問過你從哪裡來,」她說,「既然決定分開,也不想問你到哪裡去。」
小金的熱血上涌!
他不甘心,大聲問:「我卻不明白,你為何棄下我?」
小妹的表情悲傷起來。
「因為,你並不喜歡我!」
「不喜歡你,」小金驚訝道,「你就要自己走?」
「是,」小妹說,「你不是真心的。我情願一個人,去過風一般的日子!」
小金無言了。
因為小妹說的是另一種道理,與捕快官府或「飛刀門」行事都不同的一種道理——感情的道理,女孩子純真的心認定了的道理。
沒有愛,勿寧走——
一個人走!
小妹要走了,她摸索著上馬。
小金傻在那裡。
小妹騎到馬上,慢慢道:「這一路上,多謝你……」
小金無言以對。
小妹猛一打馬,持韁而去。
她竟然真走了,連頭也不回。
小金注意到,她走的方向不是北,而是東,她果真不願回「飛刀門」。
他的心裡很苦澀,甚至有一點兒失落。雖然他已經決定結束這件事,可他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小妹先拋下了他。
——而她的理由居然是他不喜歡她,完全是女孩子脾氣!
——她以為他倆在玩過家家嗎?
——可正像她所說的,既然決定分開了,失落又有何益?
小金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慢慢去牽了另一匹馬,躍上。
他策馬原地轉了一圈。
他不想向北——北面是「飛刀門」。
他不想向南——往南是回官府。
他不想向東——這意味著追小妹。
其實他很想去追小妹——
行路難,
行路難!
多歧路,
今安在?
他向西,快馬加鞭,絕塵不回!
(二)
三十年前,大唐某個縣的境內。
清晨。很冷,濃霧瀰漫。
假如有神——神會在空中透過白茫茫的霧氣俯瞰,注視著底下方圓幾十里的土地。
在這片狹窄的地域,好幾撥人馬正急匆匆地打轉,互不相碰,像棋子在各自的棋格里煞有介事地運行——
第一撥人馬由我帶隊,隊中有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等十幾名捕快弟兄。我們不安地停在一個路口,因為小金的黃布條或黃蝴蝶都消失了,他拒絕留下任何標誌,這讓我們變成了迷途的獵犬!
「劉捕頭,怎麼辦?」大狗焦灼地問。
我搖搖頭:「不知道。」這是我在那個清晨惟一的話。
神又調轉目光,看到第二撥人馬,黑漆漆的,都披著斗篷——「飛鷹營」!
「飛鷹營」的精銳黑壓壓蹲在一片密林的樹梢,像寂靜的群鴉。
他們也很焦灼,因為還沒等到伏擊對象進入埋伏圈,因此,他們不斷地派人滑下樹榦,到四周打探。
第三撥人馬——三千名官兵,藏在一處山坳,偃旗息鼓,等待信號。
信號是響箭。
我帶的捕快、「飛鷹營」和三千名官兵都備有響箭。
三支人馬,隨時可互通聲息,撲向一處。
——如果「飛刀門」亮相的話。
我說了,一旦我向「飛鷹營」求援,請他們加入捕殺,這次捕殺也就不受我控制了!
可三支人馬,在清晨都失去了目標,因為小妹和小金分開了。
我們更不清楚,神秘的「飛刀門」藏在哪裡?
雖然「飛刀門」很可能就在這方圓幾十里內。
只有神會看見——大地上兩個孤零零的黑點,在危險中各自獨行,是小妹和小金——我反覆提到神,因為與神相比,我們地面上的這些人,實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人類貪婪、狡詐、陰險、自私、嗜血、卑賤。
在人類那裡,惟有一件東西可以與神媲美——愛!
不過,愛有好有壞。好的愛使人放出燦爛的光芒,如同水晶;壞的愛使人變得像可怕的黑洞。
我氣惱而嫉妒地意識到:在那個清晨,在那幾十里內,好的愛——只存在於小妹與小金身上。
——追蹤的第三日。
(三)
小妹低著頭,她的樣子傷心孤獨,她失戀了。
她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也許她本來就不該喜歡這個男人,但不管該不該,她都喜歡上了,沒有人清楚究竟她從哪一刻開始了這種感情?
從哪一刻開始,根本不重要。
誰也不知道,她這份愛的重量。
因為別人不知道她為此冒的風險,連小金也不清楚。
她鬆開手,聽任風吹著她,信馬由韁!
她的背影很沉重。
她不後悔。
風沒有方向,她也沒有——
她應該清楚,她將付出的代價!
(四)
駿馬長嘶,小金猛地勒住韁繩。
他停在路中央,也低下了頭。
他本來已經打定主意,脫離官府,不做捕頭了。他厭煩了血腥的殘殺,決心去過自由的日子。
在這個追捕「飛刀門」的計劃中,他是一枚脫離控制的棋子。
可是,自主的棋子,便會有自己的思想。他在想。
——想了許多,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小妹!
——既然他不是官府中人,那麼小妹也不是他的敵人。
——不是敵人,那是什麼?朋友?旅伴?密友?戀人?
——他真的不願意離開小妹,自己也說不清這種感覺何時開始?
——有個聲音告訴他,不離開小妹,就得執行計劃,繼續與埋伏的追兵廝殺,直至誘出「飛刀門」。另一個心裡的聲音卻問,為什麼放棄計劃,就意味著非得放棄她呢?
——小妹說過,去過風一樣的日子!
——小金很心動。
——可他也感到很為難。
茫茫白霧,從四面緩緩湧來。
一人一騎,就這樣默默地浸在霧裡,時間彷彿停滯了。
小金想要走出這個早晨,走出與之相隨的危險。
他忽然又意識到,即便他沒有危險了,小妹卻必定有!
她是「飛刀門」的人,他不跟隨她,別的人仍會不惜代價追蹤她,直至殺死她!
比如捕快們。
比如「飛鷹營」。
他彷彿聽到了「嗖嗖」發冷的刀風!
刀風催人,令他戰慄。
他的手一抖,收緊了韁繩,馬兒躍蹄長嘶,似乎在詢問他,到哪裡去?
他把馬頸一勒,告訴了它方向。
只有一個方向——小妹!
(五)
當小金調轉馬頭時,這場逃殺的命運便已經註定了。
他速度很快,一旦他決定開始追她,他捕頭的天份便發揮作用。在機敏這方面,他肯定是捕頭這行里最出色的一個。
濃霧雖然未散,可他的直覺準確,沒過多久,他便在前方辨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騎著馬的小妹!
小金有些激動——
他望著小妹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知道她在為離別而痛苦。
他在追她,試圖把中斷的旅途續接起來。
他已不是原來的他!所以這次追蹤變得單純了:他不為官府,也不關心「飛刀門」!他為了自己,就沒有在身後留下黃布條。
他把馬蹄放慢,悄悄地跟在小妹身後。
他漸漸接近她——於是,兩個黑點在靠近,原來分開的人兒同歸一條道。
他倆湊回一塊,事情就簡單了。
因為,一定有一些眼睛暗中監視著他倆,包括「飛鷹營」。
「飛鷹營」既然叫鷹,他們派出的探子也必如鷹一般敏銳。
小金的全部注意力卻在小妹身上。他遠遠跟著,見小妹低著頭,策馬進了一片竹林,那裡面的霧更濃,彷彿是霧的源頭。
小金下了馬,牽著韁繩慢慢跟進。
竹枝挺拔,密密麻麻,濃霧凝結在頭頂,將竹梢都遮蔽住。
他到了林子深處,發現竹林深得彷彿沒有盡頭。
他看到了小妹的身影,她也已下馬,坐在那兒歇息。
她背對著他,仍很憂鬱。
小金停住,痴痴地看,每當看到她,他就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她淡淡地說:「你回來了?」
小金慢慢地走出,靠近了她。
「是,我回來了。」他堅定地說。
「你不是風嗎?」
「風,有時候也會停。」
「風真的會停?」
「停住,只為了一個人……」
小金看著她,真誠地說。
他看見小妹的眼中有淚花!他伸手扶過她,捧住她的臉。被他的手一觸中,她的眼淚便撲簌滾滾而落,像在釋放太多太久的壓力。
小金輕輕地替她拭去淚珠。
「你不該回來。」她嘆息說。
「回來了,便不後悔……」
小金動情地說。
他有很多的話想對她說,也有很多的事想和她做。
可他暫時什麼都不想說,只是摟住了她,讓她把臉貼在他懷裡!
她的臉滾燙,他撫摸著她的髮鬢、脖頸、後背,想讓她平靜、安心下來。
——他想到了他倆的未來。
——她不屬於「飛刀門」,他也不屬於官府。
——那是一種自由的日子。
——像風,幸福的風。
他聽到竹林里真的起風了,在遠方如浪潮翻動!
他沒有動,安靜地閉著眼。
霧氣被攪起,漸漸湧向他倆頭頂。
風聲凄厲,呼嘯而過!
小妹身體發緊,她離開了他,側著耳在聽。
小金也抬眼看,可茫茫霧潮中,竹林四圍什麼也看不清!
他看著,猛然醒悟,「嚓」地拔出了刀。
他抓住小妹,大喊:「跟我跑!」
扯著她的手,他拔腿便飛奔起來!
「嗖」、「嗖」兩聲,兩根尖利之物鑽破霧層,從竹梢上方直射下來——
是兩根削得鋒利的竹枝!
顫抖著嗡鳴著,盯住了他倆奔跑中暴露出的后心窩!
(六)
數十名恐怖的黑衣人像鷹一樣,在竹梢上快速縱躍,如白霧中聚起的烏雲!
他們彼此吹著唿哨,呼應聯絡,隊形整齊。
每個人的手裡,都攥著削尖的竹竿,作為殺人利器。
他們身手敏捷,藉助竹枝的強勁反彈力,眨眼功夫已壓了過來!
這便是曾經殲滅「飛刀門」幫主柳雲飛一行人馬的「飛鷹營」!
一雙雙銳利的、訓練有素的鷹般的眼睛搜尋著下方。
透過飄蕩著的霧氣,可以看到兩個小小的人影在奔逃,是小金和小妹。
他倆腳步踉蹌,衣袂飄動。
一雙雙鷹眼裡泛起了殺機,一根根尖竹也被攥緊。
一名黑衣人長嘯,雙足一蹬,張開的黑斗篷像鷹翼,連人帶竹,凌空破霧撲下!
鷹眼緊逼那兩個奔逃的身影。
鷹眼眯起,殺意愈盛。
竹尖對準了一個人影的後背,穿刺而下,速度極快!
而小金跑著,察覺了身後的危險,他猛一拉小妹,向旁邊一側。「咚」的一聲巨響,尖竹擦過小妹胳膊,深深扎入土中,劇烈抖動起來!
那黑衣人一擊不中,立即借力反彈而回,消失在上方霧裡,快若鬼魅。
小金不敢稍停,拉著小妹繼續跑。
他耳邊是風聲,身後也是尖厲的風聲,「嗖嗖嗖」的破空之聲——「飛鷹」們持尖竹兇猛攻下。
尖竹「咚咚咚」扎在他倆身後一兩步遠的地面上。
小金很絕望。
被濃霧遮蓋,他根本看不見竹頂的「飛鷹營」,也判斷不出他們如何發動攻擊。他們居高臨下,完全控制著局勢,他沒法反擊他們。除了逃命,他和小妹沒有應對良策。
他這才發覺,「飛鷹營」的埋伏比「八隊」的要可怕致命得多。
如果說「八隊」憑著盔甲、大刀、盾牌驍勇硬拚,那麼「飛鷹營」更為冷酷、精確。未戰之前便已立於不敗之地,如同一群停在空中的屠手——神才能停在空中,而神不會殺人,「飛鷹營」會殺!
他們簡直把他倆當成了任意戲弄的玩物,從空中一次次如兀鷹般撲下來,叼弄著他倆。在那些鷹眼中,他倆等於已經死了!這次屠殺只不過是例行公事,僅僅為了獲得一些血腥的快感!
小金拉著小妹竭力閃避,按蛇形線路跑。
他更加絕望的是,竹海如霧潮,沒有盡頭!
跑不出去,那些鋒利的竹尖便始終瞄著他倆的後頸。任何一根都隨時可以把他倆刺穿!
他倆是用腿跑,他們卻是在霧中飛,竹枝一彈便能迅速追上或超過他倆。
「嗖」!——
前方果然有一隻「黑鷹」持竹刺下,阻住他倆去路。
小金揮刀「啪」地將逼至胸口的竹尖斬斷。那黑衣人失去支撐,滾翻落地,也亮出腰刀——小金快刀揮去,將對方砍倒。
但就在這一瞬間,他倆已經被圍住。
大批「黑鷹」追到他倆四周竹頂,發起大規模俯衝!
「嗖」、「嗖」、「嗖」、「嗖」,詭異的破空穿刺之聲此起彼伏,撕裂耳膜!
小金與小妹靠背而站,咬牙決死接敵——
小金取下了弓箭,小妹攥著飛刀,這是他倆抗衡飛行死神的武器!
一隻黑鷹撲向小金。
小金張弓放箭,「啪啪啪」一串爆響,快箭從竹竿削尖的前端鑽入,射通內部竹節,從後端「啪」地竄出,深深沒入持竿黑衣人的胸口,將那人擊飛!
另一隻「黑鷹」則襲向小妹。
小妹側耳聽,揚手放刀。
飛刀嗡鳴旋轉著,朝「黑鷹」逼去,呼嘯的薄薄刀鋒緊貼光滑竹竿一旋而上,「嚓嚓嚓」削斷了握竿的數根手指,然後「嘭」地命中黑衣人的咽喉。
那人張開殘缺的手掌,像斷線的紙鷲飄在空中。
鮮血噴洒——兩隻同時被殺的「黑鷹」的血。粘稠、腥臭,玷污著雪白的霧,令清晨充滿了死亡的可怖。
七、八截斷指在空中飄飛。
「咚咚」,兩根無主的尖竹扎地。
「嘭嘭」,兩具屍體也重重摔下。
小金與小妹擋住一波攻擊,但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四面八方的攻擊瞬間齊至,可他倆的箭就六枝,飛刀僅三把!
箭與飛刀發射盡,他倆暫時沒有死。
身上卻沾了一層他人的血。
趁「飛鷹營」的攻擊頓了一頓,小金拉起小妹,又拚命地向前猛跑!
空中低沉的鷹喘,地面急促的腳步。
小金愈跑腳愈軟,小妹也一樣。兩人都在流血,都在失去逃跑的氣力——前方竹林一層一層,濃霧散了又聚,像永遠也跑不到頭,像怎麼也掙脫不開這張殺戮的羅網!
小金喘息著,突然收住腳。
他鬆開小妹,握著刀,發瘋般地朝身旁的竹子砍去——
(七)
竹子在刀光中一根根地倒下,每根都很粗大,倒下時發出巨大的聲響。
小金像一個瘋狂的伐竹人,彎著腰飛快砍去!
如果有人知道小金刀法的厲害,那麼看到這情形時一定會好笑——如此漂亮的快刀使出來砍竹,確實挺滑稽。
小金的臉上卻沒有笑意,他滿臉嚴肅焦急,砍得認真、准、狠,一刀下去,便幹掉一根,聳入霧端的粗竹紛紛「嘎嘎」斷裂。
小妹拄著藤棍低喘,側耳聽著小金在砍。她一點詫異的表情都沒有,相反,她在替小金著急,希望小金砍快一些。
小金「刷刷」砍倒一圈,繼續把範圍擴大。
他飛快地在竹林中砍出了一圈空地。
——小金很聰明,小妹也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兩人惟一的求生之道!
——「飛鷹營」在竹上縱躍,速度比他倆快,他倆跑不過他們。
——所以,要阻擋他們,惟有砍斷竹子,這道理跟森林起火,砍出一道防火隔離帶相同。
小金又一輪快刀砍出,可惜,還是來不及了——
霧端中,唿哨又起,接著,鷹一般的黑影在快速移動,壓往了這邊。
小金收住刀,慢慢地後退,到了小妹身邊。
他大口喘息,額上全是汗,粘著竹屑血漿。
他和小妹背貼背,都很驚惶。
他抬頭在看,小妹則是聽。
黑影迅速圍成一圈,佔滿了四周的竹梢,把竹梢壓得亂響,真像是一群嗜血的飛鷹蹲在高處,抖動著翅膀羽毛。
接著是可怕的寂靜。
兩個逃亡者已無路可逃,被徹底圍死。
靜得能聽到他倆自己的心跳!
小金和小妹都奇怪,「飛鷹營」停在霧中,怎麼不馬上發起攻擊?他倆刀箭發完,渾身帶傷,精疲力竭,已沒有抵抗能力。
他倆在等死。
忽然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霧端傳出。
尖銳、從容、放肆,連成一片。
是腰刀「嚓嚓」地在削竹子。
小金和小妹聽明白了,兩人不約而同臉上浮起了苦笑!
「飛鷹營」也在高處砍竹子。
他們砍竹子不是為逃跑,而是要殺人。
在上一輪攻擊中,他們的竹槍射完了。所以,他們砍下一截截竹梢,還得慢慢削尖,使它們變得鋒利,利得足以刺穿他倆的皮膚,戳爛他倆的骨骼心臟。
既然對手逃不掉,他們就不用著急。
他們削得不慌不忙,那聲音既像示威,也透著隱隱的興奮和快感!
彷彿兀鷹撲下叼肉前,把牙齒腳爪都磨一磨!
漫天竹枝竹葉竹屑從四周紛紛灑落,如同雪花。
聲音刺耳恐怖,就像在刮人的骨頭。
小金慢慢地把手伸向背後,握住了小妹的手。
似乎握緊了,便能夠減輕瀕臨絕境的痛苦。
竹屑仍從霧裡「嘩嘩」地飄灑而來。
小妹輕輕地問:「他們快削好了,是嗎?」
小金苦笑道:「可不是。」
他的聽覺雖然沒有小妹靈敏,但卻明白削尖一根竹子不需要多少功夫。
小妹仍輕輕道:「你不後悔?」
小金道:「不後悔!」
「我錯怪你一件事!」她說。
「什麼?」
小妹慢慢地轉過身,對著他,她的笑容很凄美——
「現在我相信你給我的是份真情!」
小金動容。
他說:「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
小妹笑得愈發凄艷,她把手輕輕地放到他臉上。
「讓我再摸摸你……」
小金笑道:「小妹記性不好,摸過幾次,竟還記不住?」
小妹執著地慢慢地撫摸他臉龐的每一道輪廓。
小金不說話。
縱有千言萬語,或即便托出滿腹秘密,也無法改變即將到來的死亡的命運了!
不如靜享這一刻,這最後的柔情。
——小妹的手停住。
「好靜!」她低喃著。
小金也覺察了四周的沉寂!
霧端再沒有竹屑落下,也沒有任何聲響。
四周醞釀著冷冷的殺意!
他不願抬頭看,只痴痴盯著面前的小妹。
「和那晚的湖邊一樣。」他低聲說。
「你沒有忘記?」
「那一晚,我們也挨得這樣近。」
小妹笑了,很甜也很美。
「我們就要變做風了……」她說。
「是啊,」小金微笑說,「合在一起,自在地飄……」
若死後能如此,死又有何懼——小金抱住了她。
小妹將臉貼著他。
兩個人都在等待著風。
那是將他倆殺死的地獄來風!
也是將他倆的靈魂送往天堂的自由飄渺之風!
風起了——四周的竹枝「嘎嘎」狂響,「飛鷹營」在運勁,準備藉助竹枝的彈力攻下,將身下那一對緊抱著的痴情男女徹底毀滅!
風起了——那是一股更詭異強勁的狂風,滿地的竹枝碎葉都被捲起,一切的聲響皆被擾亂!
風聲中,傳來隱隱的嗡鳴聲,這聲音像是一群飛鳥在空中閃電般地旋轉所發出的。
小金和小妹都是一怔,因為他倆對此嗡鳴之音是如此熟悉——
飛刀!
不止一把飛刀!
至少有數十把飛刀,才能如此強勢悍然,氣吞一切!
一片烏光——
黑壓壓的飛刀掠來,直上竹梢,消失不見!
忽然靜止。
沒有風聲雜響。
片刻,一根削尖的竹竿啪地從霧中跌落。
緊跟著,幾十根竹竿七零八落地紛紛摔下。
「噼哩叭啦」響成一片。
再接著,像折翼的鷹一樣,一個、兩個、三個……二十餘個黑色人影從空中重重墜地,濺起了無數碎屑!
「飛鷹營」竟被全殲!
每個人的喉頭,都中了一把飛刀!
小金驚訝地看著。
他百感交集,不知道對「飛刀門」是敬畏還是感激。
他喬裝而來,就是為了見識這個神秘幫派。
現在人未見,刀先現。聲威之強悍從這不留活口之舉中可見一斑!
他與小妹鬆開。
又一陣勁風,竹林深處縱出三道人影。
小金默默看,猜測來者必是「飛刀門」重要首領,更多的部屬仍藏在暗中。
風停葉落。三個人穩穩站住,都挎著刀囊,斗笠壓低。
為首的是名女子,蒙著面紗,話音清朗威嚴:「小妹,總算見著你啦!」
小妹脫口喊聲:「大姐——」
(八)
「飛鷹營」被殲滅時,我們縣衙捕快隊伍也遭遇了襲擊。
我正招呼大伙兒聚攏歇息,飲水吃乾糧。我率先坐下,捶打著因連日奔波而酸脹的雙腿,突襲便降臨了!
「嗡嗡」的刀聲密密飛來,像是蜂群掠過。
每一隻蜂都能蜇人,而且是蜇在最致命處——弟兄們的咽喉。
四周都是慘叫,不停地有人栽倒。
有的弟兄剛拔出了刀,便捂著喉嚨倒下。
我一動不動,心裡明白中了埋伏!
我沒有拔刀,我這人輕易不拔刀。
再說我拔刀很慢,拔也來不及——
奇怪的是,那些飛刀繞過我,專扎我的弟兄們——
屎坨子肩頭纏著繃帶,喉頭血乎乎的,他爬到我旁邊,嘶嘶地喊,可喊不成句。
我扭頭看,二馬也搖搖晃晃地仰倒。
葫蘆咽喉血肉翻開,真像被開了瓢的葫蘆。
我回過頭不忍多看。
身前有一個身影,大狗擋在我面前,他拔刀的速度算是挺快,也許在縣衙里僅次於小金。
他揮舞著刀,試圖阻擋詭異的襲擊。
他大聲喊:「劉捕頭,快走!」
我沒有起身跑走,那是徒勞的。
我甚至動也沒動。
也沒回答他——因為他話音剛落,一把飛刀就扎進了他的脖子。他瞪著眼,「咚」地在我跟前跪下。
他臨死之前,仍表現得像是我的好兄弟。
環顧四周,倒成一片的屍體,哪一個生龍活虎之時,不被我視為自己的弟兄呢?
這血腥的屠殺令我悲傷,令我不能動彈。
他們全死了——
只有我還活著。
生不如死。
我眼中悄悄流出了兩滴淚。
於是,在「飛刀門」徒眾湧出,將我生擒之前——只給我一人留下性命想必是要將我活捉吧——還來得及黯然地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