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血腥之旅
(一)
小金吐了。
他長到二十多歲,當然知道吐的滋味。
據他自己說,他五歲開始在外流浪,七歲開始喝酒,第一次喝酒便喝到吐,此後他吐過不止百次千次。
吐的原因都是喝酒。
他喜歡交朋友,跟朋友在一起自然得喝酒。
吐的滋味不太妙,有朋友的感覺足以抵消掉這不妙。
所以,小金的吐一般都從快樂開始——
先是快活得手腳發飄、頭有點暈,然後說話時舌頭大、身發冷,胃痙攣,再然後,就可以吐了。
人生得意須盡歡,千金散盡還復來。嘔吐和散盡千金一樣,也需要氣魄,這可是人生的一種境界。
能夠從散盡千金中得到快樂的人,同樣能從嘔吐中品味歡樂。
可惜這一回,小金雖然想吐,卻一點兒體會不到快樂。
「八隊」的兩名藍盔武士在花叢中現身時,小金覺得胃像被人用拳頭狠命猛擊一樣,一陣陣痙攣。
他明白這是嘔吐的前兆。
可他不快活,而且——
他手腳不飄頭不暈假如說話舌頭也不大——
所以,他立即把這幾種有利因素全部調動起來:
頭不暈,使他能迅速判斷自己的處境和對策;
說話舌頭不大,使他能說出一些重要的話;
手腳不飄,使他能夠揮動手臂跑,這樣跑起來比較快!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阻止一件事:嘔吐!他不願平生頭一次,在沒有喝酒的情況下使自己吐出來!
於是他先對小妹說了句:「你等著,我去對付!」
然後他就開始跑——
朝坡下跑。
看他模樣,像是個亡命徒,向那兩名藍盔武士挑戰!
藍盔武士想必也這樣認為,他們齊舉盾牌,冷冷捉刀,邁開了步。
「八隊」慣例:只進不退,只攻不守,只殺不饒!
如果要這兩名武士停手,除非殺了他倆!
待他倆與小金接近,兩把陰森森的鬼頭刀已經在陽光下揮起——
兩把刀,都重三十斤。
用這樣的刀作戰,必須先揮動,讓全身血脈發熱。而重刀一旦揮舞,慣性威力也無窮,像綁在風車上狂轉的鍘刀!
花屑飛濺,兩名重甲武士就這樣舞著刀,殺氣騰騰地逼來!
小金不拔刀。
他腳步不停,腦子在轉。
他快速轉動的腦子裡,早已想好了一句話,是句非常重要的話。
他到了兩名武士跟前。
他低聲喝道:「我是縣衙的金捕頭!」
——小金對這句話很有信心。
——他明白自己和「八隊」間,一定出了什麼誤會?不然「八隊」怎麼會在這裡截擊他?
——他必須表明自己的身份,因為他既不想殺「八隊」的人,也不想被「八隊」殺死。雖然他不喜歡「八隊」,他聽說過他們那種冷血無情的作派,可不管怎麼說,大家畢竟都是官差嘛。
——當然這樣一來,他的身份很可能被揭破,沒法在小妹跟前裝扮隨風大俠了。
——也說不定。這裡離山坡有一段距離,小妹聽覺再靈敏,也未必能聽清他說什麼,若三言兩語能跟「八隊」講清楚,讓對方和自己假打一場,原來制訂的追蹤「飛刀門」的計劃還有可能繼續。
——所以小金覺得,這句話雖然簡短,但如精粹的刀法一樣實用!他一句話就能使對方停下。
豈料,對方的回答是惡狠狠一刀!
那一刀,滿懷著仇恨、兇殘!彷彿砍向的,是那姦殺妻女的仇人、出賣同門的姦細、販賣嬰兒的惡棍!
小金這才發覺,有時候信心太足是個錯誤。
他就是太自信了,才沒有防備對方出刀。
一刀劈來,小金髮現自己竟低估了「八隊」!
他簡直不知道「八隊」是怎麼訓練出這樣的刀法?因為他並沒有姦殺他們的妻女出賣他們的同門販賣他們的嬰兒。
不過終於醒悟——只要他們出刀,無論對誰都一樣!
晚了!
小金明白過來——
他一閃身,躲過左邊一刀,但右邊一刀接著砍來!
他再閃,肩頭被刀刃吃住——
鮮血飛濺!他的血!
小金又驚又怒!
他吃驚,是因為兩個傢伙對他喊的話竟然沒反應!
他憤怒,是因為這一刀差點兒要了他的命!
他再低喝:「住手,是自己人,我是縣衙捕頭!」
——這回喊出,他倒是沒有多少信心了。「八隊」每次出動,派十六人。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
——他沒有什麼東西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因為要對付「飛刀門」,任何跟官府有關的東西他都沒帶,連腰刀都不是縣衙配的那種。
——所以,他一邊喊,一邊覺得舌頭不靈身體發冷——恐懼。
果然,那兩名武士渾然不理。
兩把鬼頭刀一舉,在艷陽和花叢中奪人魂魄!
兩面盾牌也一夾,像兩扇門合攏,要把他的性命留下!
生死之門。
地獄之門。
小金沒有選擇了——
他必須要在氣竭頭暈手腳發軟之前,為自己求得一條生路。
要生,就得戰!
於是,他叫聲「殺」!
「嗡」地一響,拔出腰刀!
他必須在厚盾和鬼頭刀光之間,殺出一條生命線。
(二)
小金的嘴裡一股苦味。
他還沒有吐,可感覺卻跟宿醉差不多。
他拄著刀,跪在那裡,肩膀的血在涌,浸濕了整條胳膊。他感到噁心、暈眩、困惑、乏力。
他不是沒有殺過人,江洋大盜、地痞無賴、快刀手、夜行賊,哪一種人他都殺過,可哪一回也不比這回感覺壞!
他根本不明白對方為什麼來殺他?
他已經殺掉了兩名藍盔武士。
殺掉他們,比想像的艱難!
他們全身都是重甲,頭上是硬盔,此外加上盾牌,就像是刀槍不入的鐵龜。
起初,他不想傷他們的性命,只打算將他們擊倒,可他很快明白,他們不會被輕易擊倒的。
「八隊」選擇的武士,都是萬里挑一的壯漢,跟千年老樹一樣壯實,能夠想像一刀劈倒一棵千年老樹嗎?
何況他們也有刀,雖然沒有小金的刀快,但比小金的刀沉,若被他們砍中了,滋味也不妙。
小金已經挨了一刀,痛得夠嗆!他絕對挨不起第二刀。
打得越久,肩膀的血流得越快!他悲哀地發現,如果不想挨第二刀,就得速戰速決!
可他發現,殺他們居然無從下手。
他的快刀轉眼砍出七、八十下,按理說就是樹也砍斷了,但對方的重甲發揮功用,許多刀砍中了他們,只勉強傷了他們一些皮肉,而他的鋼刀已卷了刃。
皮肉之傷卻激發了兩名武士的鬥志,咆哮著,像嘶啞粗魯的公牛朝他衝來。
小金一輪快刀使過,僅在兩面盾牌上留下一道道深痕。
小金終於發現,在他們身上,只有一處是致命且可以刺入的——
咽喉!
於是他揮刀,直刺!
一股鮮血激射而出,噴了他滿胸。
小金頓覺腥臭欲嘔。
他一轉身,再刺入另一名武士頸中。
一股更為殷紅的狂泄鮮血!
小金顫抖著,拄刀跪下,他難以忍受這殘忍的殺戮方式。
他是被逼動刀!和「八隊」這樣的對手作戰,誰都會變得殘忍!
殺掉他們,他幾乎崩潰了。
暴虐的心,無謂的死,以及突降的災禍——
他突然發覺人生醜惡可怖!
即便頭頂艷陽明媚,他也感到了一種無邊的黑暗和寒冷。
他聽到了輕輕的腳步,還有棍子在花叢的探索聲。
小妹扔下藤棍,焦急地抱住他,「你在流血?」她說。
小金仰起了臉,看到她不加掩飾的心疼、關切。她從衣裳上飛快撕下一條布,給他包紮傷口。
小金喉嚨一熱——
他猛然間發現,這個被他欺騙、利用的「飛刀門」盲女,才是世間真正關心他的人!
她雙眼那麼明亮,雖然看不見他,卻注滿了對他的溫情!
「我沒事……」他哽咽著說。
他真的想要跟她訴說。
然而他心中迷惘,竟不知如何說起。
「你不要動,」她輕輕說,「他們想殺的是我。」
「不,不……」小金茫然道。
「很疼?」她聲音溫柔。
「不……」小金道。
「他們再來,讓我對付。」小妹安慰道。
小金苦笑——
這話聽來居然像姐姐安慰幼弟,或一個孩子安慰另一個——她可知道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苦笑,自己正越來越多地苦笑。
他一驚——他看到她竟從他身邊飛走!
她真在飛:藤棍點地,衣裳被風鼓起,像一隻優雅的振翅青鳥,飛向花地深處。
那端,「八隊」的第二隊,兩名藍甲武士已經逼來。
同樣的盾,同樣的鬼頭刀。
小妹的聽覺比小金敏銳,所以便搶在他之前躍出。
小金本能地抓過刀。
他不能讓嬌弱的小妹被那兩柄大刀斬成碎片啊……
藍甲武士開始揮刀進攻。空氣「嗡嗡」振響,花瓣驚而亂舞!
小妹持棍側耳,聽准他們的方位——
棍點地,人飛起。棍擊下,「啪啪」兩響。鬼頭鋼刀也撞出「噹噹」的聲音!
小金看得陣陣驚訝。
他雖然在牡丹坊見過小妹出手,但她此時的身姿竟讓他感到的不是狠辣而是——美。
很美!他自己也奇怪,生死關頭,竟有閑暇領略這種美?
也許,是她在他心裡的位置,已發生奇妙的變化了吧。
小妹兩棍打得武士停住。
她也收棍,側頭立在花叢中,風吹動她的鬢髮。
她要以靜待動。
她像靜靜的花。
兩名武士甫停又動,攻法硬朗兇悍。
小妹的身形也轉起,像蝴蝶一樣與兩人周旋。
小金看出,憑小妹的棍法,雖然打不倒二人,但一時也敗不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於是朝兩名被死殺的武士爬去,他們是「八隊」的第一隊。
他扒開其中一名屍體的頭盔。
他的心涼了——
死者的兩隻耳洞,都塞著棉團。難怪他低聲喊話時,兩人聽而不聞,只是像聾子一樣蠻打硬沖!
他不清楚這是否「八隊」的規矩。他們塞住耳朵上陣,是怕臨陣被擾,還是為了屠殺方便,不去聽被殺者的呻吟尖號?
他聽到一聲嬌叱,顯然是負痛急喚。
他猛回頭,發現小妹踉蹌一下,腿上已被鬼頭刀劃破!
她奮力疾點藤棍,退出數步。
——既然「八隊」的一隊塞了耳朵,二隊、三隊……直至「八隊」全都是聾子!也就是說,今天在「八隊」武士們的眼中,他無論如何都是逃犯了,他喊破了喉嚨也沒用——
他顫抖著提刀站起——
他只能去割他們的喉嚨!
卻見小妹迎風一晃,掌中已多了件閃亮之物——
飛刀!
小妹冷麵沉沉,將飛刀齊齊扣緊。
兩名武士舉盾衝鋒,藍盔猙獰可怖。
陽光、鮮花、和風,盈盈飛動的衣袖,收縮的刀光……
小金眼前閃過——
兩柄弧形飛刀。分成兩道,先後從小妹掌中射出。那美麗的兩道弧線!
烏光掠過花海,詭魅無聲。
閃電般恰好繞過盾牌,消失在盾牌后。
小金瞪大眼睛。
他看到兩面沉重的盾牌墜落。
還看到兩名重甲壯漢仰頭翻倒。
每名壯漢倒下的瞬間,頸上都有一點閃亮——
小金頭一次目睹「飛刀門」的飛刀絕殺!
他覺得,小妹的刀法雖然不如傳說中的「飛刀殺」,能發不能收,但手法之妙,封喉之准,已世屬罕見!
——他不知該慶幸還是悲哀?小妹身懷飛刀,接下來的搏殺,必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可她已殺將殺的,都畢竟是官府中人。
——又一閃念,幸好昨日在樹林里她的刀囊掉了,否則二馬屎坨子他們將枉為刀下之鬼!
——他不敢想太多。
他朝小妹奔去。
小妹喘息著,掌中扣起第三把飛刀。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把。
他拉住她,說:「留下這一把,不可妄用。」
他看到了她臉上的疑問,於是不等她開口,便主動解釋道:「因為,對方還有十二個人!」
小妹問:「他們可又攻上來了?」
小金一愣,他知道小妹這樣問,有她的道理。
他朝四周環望——
花叢中,立著六隊武士,卡住六個方位,橫刀持盾,蓄勢待發。
被小妹飛刀射殺的兩具屍體旁邊,竟也立著一隊!
小金髮覺真的不能低估「八隊」。
他根本就沒注意他們怎麼潛過來的。該是趁著小妹與上一隊搏殺時,悄悄伏在花叢中,無聲無息地摸近。而那時候,小金的注意力全在小妹身上。
既然被訓練成殺人的部隊,他們殺人的時候也會偷襲或不擇手段!
也許,從頭一隊被消滅的情形看,他們也意識到小金不可低估吧。
小妹面無表情,慢慢地把最後一把飛刀放還刀囊,緊握著藤棍。
小金知道,便是去屍體那兒取回上兩把飛刀,也決無可能。
他和小妹只有兩件武器:
一柄砍卷了刃的大刀和一把細小的飛刀。
此外還有一根棍子,但那根本不算武器,不過是讓小妹用來探路的。
——兩人再用不著探路,因為所有的路已被封死!
鋼刀卷了刃,砍殺間大打折扣;而飛刀射出,亦有去無回。
小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弓箭。
不過他實在沒把握,箭能不能夠射中盾牌后的武士,因為箭不能像小妹的飛刀一樣轉彎。
花海中一片寂靜,他與小妹背靠背站著,面對著十二名武士。
「他們為何不動?」小妹問。
「在等我們動。」小金苦笑道。
他覺得那十二個藍甲武士就像十二塊寒冰,他不由打了個寒戰。
小妹察覺了什麼——
「『八隊』一出,絕無活口?」她低聲問。
「是。」
「你擔心打不過?」
「是。」小金承認。
「我們會死在這兒?」
小金不能回答,他想告訴她實話——這種可能性很大!但是他說不出口。
沉默就是回答。
她也沉默了。然後——
「請你答應一件事。」
「好。」小金說。
他想都沒有想,本能地答道。他沒考慮,她要他答應的事情有多難。在他眼中,她只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再說答應不答應,有什麼區別呢?過一會兒,他就是死人!將死之人是什麼事都能答應的。
她柔聲道:「讓我摸摸你的臉。」
小金怔住。
他絕對沒想到,生死關頭她居然冒出這孩子氣的念頭。
別人要他倆的命,她卻想摸他的臉!
她慢慢地轉身,手顫抖著,開始尋找。
她為什麼抖?是知道生命即將結束嗎?
她的手抖得很厲害,竟摸不到他。
小金不忍心,將臉湊近她。
但他倆一動,對面的「八隊」也便動了。其中的一隊冷酷地邁步,踏過花叢而來。
花瓣在風中飛行。只見那迷彩樣的碎屑被一隻蔥玉般的手劃過——
小妹的手。
小金握住了她的手。
他把那隻手輕輕按在自己臉上。
她靜靜地摸,很仔細,彷彿並不知道兩柄陰森的鬼頭刀正在逼近。
小金也不理會那兩柄刀。
如果非要和它們決一死戰,他寧願先享受這隻手的溫柔。
小妹低聲說:「我想記住你的樣子!」
她的聲音很寧靜,帶著感激。
兩柄大刀呼嘯著劈來——
誰願意讓這樣一個單純美麗的女孩子去死?
她從出世起,眼睛就看不見。最終,她要帶著對一個男人的記憶永遠合上雙眼!
她感謝他,現在她臉上的表情很滿足。
小金的血在發熱。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了生的勇氣和戰的決心!
他甚至覺得,自己真成了無所不能、挑戰世間的隨風大俠!
他忘了自己原來只是個官差!
於是,他低吼,舉刀——
刀很快,「噹噹」兩下,格住了兩柄鬼頭刀。
刀雖卷刃,可他的信心沒卷刃!
一場絕地廝殺就此開始。
——這場仗將從午後打到黃昏,從黃昏打到天黑!
——這場仗將把刀客變成魔鬼,把人變成野獸!
花海嗚咽,殘陽如血,天地變色!
腥紅的夕陽中,一切都被染上了血光——
「八隊」武士們的血、小金和小妹身上的血。
「八隊」的攻勢綿延不斷,厚盾和鬼頭刀從各個方向輪番攻來!
秩序井然,冷酷而又瘋狂——「八隊」威震四方以來,還很少碰到這樣倔強和刀快的對手!
人被打倒,仍然從地上爬起,憤怒地伸出藏在頭盔中的牙齒嚙咬小金的腿。
小金竭盡全力地出擊——
他用刀砍!
他用箭射!
他用身體撞!
他用拳頭打!
身上一處接一處負傷,也被刺激得瘋狂了!
他瘋狂地怒吼。他知道他們聽不見,只是要激發自己的意志,像求生的野獸一樣。他決不會讓自己還有那身旁的女子被對手殺掉!
他吼著,搶過一具屍體手中的鬼頭刀。
他發狂般一揮!一股鮮血射向天空,滿地的紅花也因之黯淡。
天邊的夕陽,被這股鮮血噴紅。
血光中,高高飛起的是一顆連盔頭顱……
(三)
小金癱軟了。
他躺在花叢中,黑暗的夜幕上綴滿星星,他眼前也全是金星!
他身上到處是流血的傷口,此外還有青腫、淤血。
他大口喘息著,如同快被溺死的野獸。
他像將死一般迷迷糊糊。
他打了一個盹,精疲力竭的盹,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這一切就像一個夢。等過了一會兒,他慢慢醒來,會發現根本沒有血腥的一戰;「八隊」沒有出現過,他也沒有受傷,他會愉快地摸摸自己嬰兒般的皮膚,然後笑著帶小妹上路——
因為原計劃裡邊根本就沒有「八隊」!
他驚醒了。
他痛得更加厲害。
這是一種恐怖的痛,提醒著他這不是夢,卻落入了比夢魘更可怕的境地!
小金竭力集中精神。
他希望自己徹底從夢魘中醒來。
他回憶著整個計劃。
——從牡丹坊開始時,這個計劃是輕鬆愉快的。
——他先是裝了一個嫖客,喝喝酒,調調情,對小妹非禮一番,看她跳舞。
——然後他又喬裝一位大俠,談笑風生,讓縣衙的牢獄灰飛煙滅,在樹林快刀突圍,領小妹笑闖江湖。
——可以說一切都不難,一切都被事先安排好,他只需依計行事,連腦筋都用不著多動,就像一個傀儡。
——但現在,他不能盲目做傀儡了,因為剛才他的頭幾乎被砍下來!
——他要做回小金,那個機敏的小金。
——金捕頭!
——也就是說,從這一刻起,他才開始真正用自己的眼光分析這個案子,真正的小金才開始復活!
……
但他很茫然,躺在茫茫如海的黑暗花叢中,竟不知從何分析開去。
也沒有另一名捕頭陪伴他,就像以前一樣。
他甚至不知道,那名捕頭,他的好兄弟,還值不值得信賴。
他很痛苦。
他的肉體和內心都感到痛。
他聽到有人慢慢地爬來,也低喘著。
他感到一隻纖細冰涼的手握住了自己。
他不動,讓她的手握著,他需要它,需要它讓自己的手變得溫暖。
因為那隻手,在廝殺的最後一陣中救了他!
——他拚殺著第十六名藍衣武士,他和小妹已聯手殺了十五名,他手已軟,腳抽筋,小妹倒在了不遠的花叢中,他連看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力氣只能握住刀,舉在頭頂,但揮不出。
——他也站不住,一條腿已經跪倒。
——他不能鬆手,也不能倒下,在他身前,一個魔鬼般的武士正雙手掄著鬼頭大刀,一下接一下地向他猛斫!那武士渾身血淋淋的,血在星光下發藍,頭盔遮住了面目,他早已失去了理智,把他當作木柴狠劈,彷彿握著的不是刀而是斧頭!
——就是一塊鐵,也經不住這樣猛烈的劈砍。小金舉著刀,手漸漸酸麻,他像睡著了一樣慢慢地跪下。兩條腿都跪了,他等著「嘩」地一下,自己被劈成兩半。
——他那麼累,甚至抱怨對方太笨,為何不橫著砍一刀呢?他一定無法把刀轉過來招架,這樣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那武士卻繼續一昧地砍呀砍,好像在打樁,非把他砸進地里不可。
——這時候,他聽到一道細微的聲音,貼著花枝飛過來。
——他幾乎感動得流淚,因為,他知道他可以活下來了!
——他吐一口氣,疲倦地放下刀,那武士似乎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放棄了抵抗。武士仍高高舉刀,但落下的一擊竟收住了。
——他對那聲音很有信心,他在等待。
——聽到皮肉綻裂,咽喉被鑽破的聲音。
——又等了片刻,那武士才轟然倒下。
——那是小妹的最後一把飛刀!
現在,他握著她的手不說話。
他睜著眼,看到眼前的花枝在星光中搖曳。
很靜,有風。
「我們贏了?」
她慢慢地問,聲音苦澀。
「是,贏了。」
他回答,也很苦澀。
她顫抖著翻身爬起,伏在他身上摸索,替他包紮傷口。
隔著薄薄的衣衫,他能體會到她的顫抖、恐懼,還有愛意!
她需要他的摟抱,他的撫慰與關心!
他顫抖地摟住她,與她親吻。
他閉著眼,覺得自己也像盲人。
難道不是嗎?他殺了這許多人,卻不知自己為何而殺。他覺得這旅途很黑暗,而惟一真實的,便是她的嘴唇與身體!
他摸她的臉,貪婪地吸吮她的嘴,彷彿那是使人忘憂的瓊漿。
他用手臂箍緊她,她的身體那麼纖弱,像需要他呵護照料的花枝。
風起了,花叢瑟瑟地動。
似乎傳來一聲微響——
她恐懼地輕輕推開她——
他警覺地站起,環望著星光下的狼藉——倒伏的花叢間,四處是橫七豎八的藍甲武士屍體。
他艱難地走去。
他走到一具具屍體前,它們的死狀各異,他仔細翻檢察看。
頸中插中飛刀的,他便把飛刀取下。
身上中有快箭的,他也把箭桿拔出。
這些是他和小妹的防身武器,不能遺落,因為他不知道前面還等待著什麼?
他還摸回了自己的鋼刀,他把刀插回鞘。
花海很深,他離小妹漸漸遠了。
翻動一具屍體時,那武士動了動,居然還有一口氣!他一怔,連忙扒開了對方頭盔,又取掉對方耳中棉團,努力地搖晃,讓那武士睜眼。
一雙失神的眼睛睜開!
小金壓低了聲音問:「我是縣衙的金捕頭,誰派你們來?」
——這是他心底最大的疑問。
——「八隊」怎麼會在花地出現,奉誰的命令?
他緊張地盯著那雙眼。
雙眼慢慢合攏了,但眼睛下的嘴卻張開——「啐」,血污噴到小金臉上,帶著最後的仇恨。
嘴合上了,線索也斷掉了。
小金悲傷地繼續往前。
他想找到另一個一息尚存者。
他發現了一具倒伏的武士,急忙上前。
可他沒有看到那人的臉,因為沒有頭!頭已經被他砍掉!
小金盯著那血肉模糊空蕩蕩的肩胛,終於再也控制不住,他趴下,吐了。
——他欲哭無淚,他只想吐。
——他的血已流了許多,他吐出來的還是血和淚。
——他怎麼能夠不吐呢?這一切太他媽的瘋狂了!
——偏偏還沒人告訴瘋狂的理由!
小金吐了許久,把腸胃裡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個一乾二淨!
他覺得肚子清凈了。
腦子卻在燃燒。
他必須把這件事想清楚。
他臉上冷冰冰的,不能露出一點兒思考的痕迹!作一個捕頭,最需要冷靜。
他慢慢地走回去。到了小妹身邊,小妹靜坐著。
他不說話,默默地把箭重新插回箭囊。
他又仔細擦乾三把飛刀上的血,裝進小妹的鹿皮囊。
「你走吧。」她突然說。
「走?為什麼?」小金問。
「官府只要殺我,」小妹平心靜氣地說,「你不要再管我。」
「我不能不管。」小金苦笑說。
「你跟著我,只會死!」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小金說的是實話,一個人剛剛被迫殺了十六名官府同僚,的確沒什麼歡樂可言。
「你會把我們倆都害死!」
小妹突然說了句奇怪的話。言下之意,竟像責怪他把她從牢獄里救出來!
小金看著她,卻苦笑了——「不錯,行路難!」
「你說什麼?」
「李太白的詩——」小金解釋說,「行路難,行路難!」
他似乎終於領悟到真正的詩意。
「多歧路,今安在?」小妹背了后兩句。
「但我們只有一條路。」
「何路?」
「生路,逃亡之路。」
「我們不是一直在逃嗎?」
「我們到底在逃什麼?」
「我們仍往北逃?」
小金問得奇怪,小妹居然反問得更奇怪,似乎要告訴小金一直往北去找「飛刀門」的,並不是她。
「為何不?」
「那還不快逃?」
「你會不會騎馬?」小金盯著她問。
「跟騎馬有什麼關係?」
「因為——」小金說,「若我們兩個都騎馬,可能會逃得快一些。」
說完,便一瘸一拐,去牽回了兩匹馬,一匹是「八隊」的,一匹是他自己的。他扶小妹上了一匹,自己上另一匹。
這個舉動可以有多種解釋:
——他太衰弱了,抱不住小妹。
——他確實想逃得快一些。
——他不想抱小妹,表示對她的冷淡。
但無論如何,分別騎在兩匹馬上,兩人就不能肌膚相親,他便能更冷靜地思考問題了。
在離開花地的路口,他留下了一根黃布條系成的蝴蝶結。蝴蝶結代表緊急,他要求緊急跟他的兄弟會合。
他從沒有這樣渴望、迫切甚至憤怒地想要見到捕頭兄弟!
(四)
小金很頭痛。
一個人如果嘔吐過,在宿醉的第二天醒來,他一定頭痛欲裂。
小金雖然沒有醉酒,卻已在花地大吐了一場,為那場屠殺,為那些頭顱和鮮血。
他正在頭痛地思索——
事情看起來複雜,說穿了只有三個因素:小妹、「八隊」、自己的兄弟劉捕頭。
他最想見到自己那兄弟,見到以後,他就能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他希望小妹早點睡下。他沿途已經扔下了三個蝴蝶結,他巴不得早點從小妹身旁溜出去。
他跟小妹來到了一座山神廟。此廟廢棄無人。
他點了篝火,找來樹枝幹草替小妹鋪了一張床。他拿出水囊、乾糧,與小妹分食。他不說話,自己狼吞虎咽,也不想聽小妹說話。
可小妹卻偏偏開口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
小金一怔,他放下手中的乾糧。
「你想說話?」
「是。」
「想說什麼?」
「想問你一件事。」
「問吧。」小金無奈地說。
他知道女人纏著要問一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問。
「你為什麼冒死救我?」
「因為,你是柳雲飛的女兒。」
「還有呢?」
「我是隨風大俠。」
「還有呢?」
「沒有了。」
「我不信!」
小金感到納悶,小妹問這些幹嘛?幸好他對女人多少還有了解,於是他反問:「你到底想問什麼?」
「你真想知道?」
「是。」
「好,那我問你,」小妹道,「——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小金頭痛了。
——他知道回答這個問題最簡單有效的辦法是說「喜歡」,而且要理直氣壯、毫不遲疑地回答。可他知道,果真如此,對方一定會接著問:「怎麼個喜歡法?」「跟別的女人比呢?」「你喜歡過別的女人嗎?」「你喜歡過多少女人?」沒完沒了,糾纏一夜。
——假如不是在逃亡途中,不是莫名其妙身負十六條人命;假如不是急於前去秘會兄弟探討案情;假如清風明月、紅爐溫酒、閑來無事,他倒樂於笑嘻嘻地和她糾纏下去……
——但此刻他正頭痛得很!
「喜不喜歡你,這很重要?」他打斷小妹。
「當然重要。」
「我覺得別的事更重要。」
「什麼事?」
「睡覺。」
「為什麼是睡覺?」
「睡足了覺,才能趕路,才能逃亡。」——小金居然很有耐心。
「可我不想睡!」她態度很強硬。
小金看著她,心中一動——
「我也有話想問你。」他突然道。
「什麼?」
「為何到牡丹坊行刺劉捕頭?」
「為父報仇。」
「你認識他?」
「不。」
「你能確定,他害死了你父親?」
「凡是官府狗賊,我都想殺!」
「殺一個是一個?」
「是。」
「我看沒這麼簡單。」小金冷冷搖頭。
「為何?」
「牡丹坊里官府捕快來來往往,你一直沒動手。怎麼劉捕頭一出現,便立即行刺?怎麼偏偏就要殺他,不殺別的捕快?」
小妹沉默了片刻。
「牡丹坊的事,我不想再提。」她說。
「我不時在想,你刺殺劉捕快之舉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的是你!」
小妹生氣地喊道,小金愣住——
他看到小妹的眼眶中有眼花打轉。
「我?」他狐疑地問。
「沒錯。」
「我有何不尋常?」
「隨風大俠做了什麼,」小妹傷心道,「難道像風吹過就忘嗎?」
「我隨處風流,小妹何必多問。」小金想把話繞開。
「我想知道,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
「像風一樣做過的事,我怎麼清楚?」
「我要你停下來想!」
「風不會停!」
「為了我,也不肯停?」
「現在你明白,我名字隨風的來歷了吧。」
小金冷冷地說。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小妹悲傷地叫道。
「其實——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小金嘆道。
豈料,小妹哭了!
她傷心地喊:「那你就去做你的風吧,不用管我!」
她彷彿承受著巨大的失望,哭喊聲撕心裂肺。
小金驚訝地看著她,他頭痛得更厲害。
——他被這個女孩子的感情搞得很煩惱,可是他沒辦法。
——因為他還有更加煩惱的事,他得急著去辦。
——的確,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喜歡了就不辦這個案?不喜歡了就接著辦這個案?這個案究竟還需不需他辦?到底是誰在辦?
——怎麼辦?
(五)
小金很瘋狂。
人瘋狂的時候就會抓一件東西,對小金來說是刀,他會舉著刀,生氣地砍。我很了解小金。
可小金也應該懂得兩句詩——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消愁愁更愁。
也就是說,他不如省點兒力氣,瘋狂沒意義。
我就像是水。
我安靜地站在那裡。
黑夜,像是另一種水,籠罩著荒野,瀰漫著大地。世間沒有一把刀可以剖開這濃重的黑暗,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抖開黑暗背後的謎團。
我手裡捏著一隻蝴蝶結。
它軟耷耷的,像已經失去生命的飛鳥。
它和別的蝴蝶結一樣,一隻只地從小金那裡飛出,帶著惶惑、緊張、呼籲,然後在我手中被捏死!
我慢慢地把蝴蝶結拋開,它沒有用了。
因為我聽到腳步聲,是小金趕來了!
我不回頭,緩緩道:「兄弟,你來了。」
我的聲音靜如止水,也充滿無奈。
「怎麼回事?」小金怒氣沖沖地問。
「兄弟,事情發生變化了。」
「什麼變化?」
「我知道你要問,」我痛苦地說,「可記得我們說好了只安排樹林里的一次追兵突襲?」
「可不是——為何多出了『八隊』?」
「因為,上面認為我們的計劃不周全,『飛刀門』的人不會輕易上鉤。」
「上面是誰?縣太爺?」
「比縣太爺更厲害。」
「州府?」
「不,朝廷派出了『飛鷹營』和三千名官名,也在搜捕『飛刀門』。」
「他們怎麼發現我們的行動?」
「昨日,就在你剛上路后,他們聽說抓到了『飛刀門』女賊,前來查問,縣太爺不敢瞞報。」
小金疑惑地看著我。
「與我們有何關係?」
「事態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的計劃,」我苦澀地說,「朝廷欽差勢力大,如今行動已不由我指揮!」
「所以,派出了『八隊』?」
「沒錯,樹林的假殺沒留下一具屍體,瞞不過『飛刀門』。上面認為既然有此舉動,就一定要假戲真做,要真死人!」
「所以,『八隊』便來殺我?」
「是的。」
「難道『八隊』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們只知道是你劫了獄。」
「為何不說破我的身份?」
「怕他們殺得不像!」
小金驚呆了,死命盯著我。
「這一切,你昨夜居然不肯告訴我?」
「我奉命不許泄露,怕你知道了,也殺得不像!」
小金憤怒得發抖,我看得出他的震驚!
「你還是不是我兄弟?」
「可我也是個捕頭,不得抗命。」我凄楚地說。
「那我們的計劃還有何用?」
「它變了。」
我簡潔而痛苦地說。
我補充道:「跟蹤小妹,追查『飛刀門』的任務並沒有變。」
「不!」小金一聲怒吼。
我不想反駁他,我理解他的心情。於是我就像水,默默無言。
我靜待著他狂風暴雨般的發作。
「你知道,我一刀刀剁向『八隊』時,是什麼滋味?」
我低下頭,忍受……
「兄弟,我後悔聽信了你!」他怒道。
「我也後悔!」我突然也喊起來,「你難道不問問,我跟在你和小妹後面,心裡是什麼滋味嗎?」
小金被我的發作震住了。因為在我眼裡,他一定看到了隱隱的淚光。
「我在遠處,看著『八隊』的弟兄們倒下,看著你受傷,每一刀都像砍在我身上,我比你還痛!」
他冷冷地聽著。
他猛一抬頭,說:「昨夜,你為何不許我和小妹親熱?」
我一愣:「因為,我怕你被她迷住,讓弟兄們的血白流。」
「我不信!」他冷冷搖頭。
「你必須信,我是為你好!」我幾乎在向他懇求。
「破『飛刀門』難道不能用別的辦法?」
「別無選擇!」我痛苦地說,「我倆已無法控制局面,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
小金在聽,在等。
「明日還有一批追兵前來,是『飛鷹營』精銳,還有一場更大的追殺等著你。」
——小金的眼睛瞪圓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事情變成了這樣。
——誰都清楚「飛鷹營」比「八隊」更兇猛殘酷!
「嗡」地一聲,他拔出了刀。
我剛聽到出刀聲,刀便已架在我脖子上。很涼,很疼,因為刀刃隨著憤怒的手的顫抖擦傷了我的皮膚!
「兄弟,這是何苦?」我苦笑。
「讓你停止!」他說。
「殺了我,也停不下來。」
「我不想再自相殘殺了!」
「你已經殺了十六人!不做下去,他們便白死了,『飛刀門』也不會現身!」
「你瘋了?!」
「我沒瘋,我只是個奉命行事的小捕頭。」我吼道。
「我可以不做捕頭!」他怒喝一聲。
我看著他,反問:「不做捕頭,那你做什麼?」
他一愣。
「我來的時候,聽說『飛鷹營』已得令,對你格殺勿論,你不殺他們,他們便殺你!」我咬著牙說道。
小金的手在抖!
他就像一頭困獸突然咆哮:「行!你不停手,我停,我不幹了!」
他猛地收刀,怒沖沖回身走掉。
沒人知道他要到哪裡去?況且他走得太快,也沒來得及聽到我那悠長的一聲喟嘆——很簡單,只是一個字:
「好。」
(六)
很簡單,很好嗎?
我靜靜站在黑暗裡,任冰涼的霧氣滲入我的骨髓。
霧也是一種水。
我覺得自己如同一把刀,被浸在了水裡,不能動彈,沒有生命。
——我對小金撒了謊。
——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八隊」和」飛鷹營」,其實都是我調來的。
對我來說,與「八隊」及「飛鷹營」聯絡上很容易,這兩批人馬最近一直都在縣城轄區境內,秘密搜捕著「飛刀門」。
我是捕頭,「八隊」和「飛鷹營」雖然瞧不上我,但我要找到他們,捎一個信並不難,別忘了這是我的地盤。
我給他們的信很簡單:一男一女兩名「飛刀門」亂賊在逃,請追殺。
路線同樣簡單:往北。
很簡單——我瘋了嗎?
我這是在請他們殺死自己的兄弟——小金!
我對小金的快刀很有信心,可我同樣知道,在「八隊」和「飛鷹營」聯合進攻后,從來沒有人能活下來,連「飛刀門」的幫主柳雲飛都不能!
我雖然從不賭博,可如果有人請我下注,賭小金能否在「八隊」和「飛鷹營」的捕殺中逃生,我大概會伸出顫抖的手,把賭注挪到「八隊」與「飛鷹營」一邊。
我沒有騙小金。那時,我尾隨其後,不見其蹤,卻能夠預料到他將和「八隊」的一場混戰。想到小金生死難卜,我確實難過得哭了……
——可是,我是真的想要他死。
——沒有人命令我,是我擅自改變了計劃。
——我把誘捕「飛刀門」的計劃,改變成了殺死小金的計劃!
——我承認我瘋了,我很衝動。
——我的衝動極其可怕,那是種原始的野性、獸性!
——不要逼問我這一切為什麼,這是我的秘密。
……
夜涼如水,月照旅人。
孤獨、瘋狂、畏懼。
我的脊背上有陣陣寒意。
這才是旅途中的第二夜。
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計劃是死的,人是活的。人都會衝動,小金會衝動,我也會的!
於是,原本簡單的計劃變了——小金由捕頭變成了真正的逃亡者,我也由一名捕頭變成了嗜血的屠刀!
在計劃中,我倆原本只是棋子,他主內,我主外;他負責矇騙小妹,我則帶隊追蹤。
可忽然間,我和小金兩枚棋子都活動起來,像有了自己的思維和獨立性。
小金拒絕做棋子,他要跳出棋盤!
我不由得苦笑——小金要真能跳出去也好,這盤棋就與他無關了。我預料不到明日的後果——「飛鷹營」一旦發動,我一個普通捕頭當然無法阻止。落子無悔啊!我給「飛鷹營」通了風報了信,這盤棋就由「飛鷹營」來下了。
這麼想著,我漸漸又回到了自己捕頭的身份上。
想著身份,我不由得脊梁骨更加發寒!
我想到了案子,
我想到了更多,我想到改變計劃的後果。
我像一頭失職的獵犬,我聽到了「嗖嗖」作響的鞭聲!
我渾身的毛孔都緊縮了。
我的表情很苦。
我惟有向天祈禱,請它向我保證,明日的一切將如我所希望的那樣發生……
可天是黑色的,像一個人沉著臉,天上只有一些隱約的星星。
霧很濃,似永遠不散。
我只能苦笑,因為我還明白一點:假如小金真的撤出棋局,與小妹分道揚鑣,那我這個捕頭獵犬瘋子傷心漢或嗜血的殺手,就連追蹤他倆中的哪一個都拿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