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偷窺大王

第五章:偷窺大王

(一)

清晨。

城外十里。

濃霧瀰漫,濃得使人心底有一股惆悵,有一種不安。

小金恐怕不這麼想,他頭腦中一片清澈,神情顯得興高采烈。

他已經策馬載小妹在城外跑了幾圈,忽左忽右,忽南忽北,總之是隨著性子。他用不著趕時間,興緻很好。

換一個人在小金的位置,心情也不會壞。

前方霧中飄來松針的清香。

小金興奮地吸吸鼻子。

他放鬆韁繩,讓馬跑得慢一些。

另一種幽香一直撩拔著他的鼻翼,從他騎上馬到現在——少女淡淡溫軟的體香!

小妹仍然偎在他懷裡,他知道她醒了。

她並沒有動彈、掙扎,而是聽任他繼續摟著,像一隻溫順的小貓。

小金覺得這滋味妙不可言——

懷抱佳人。

策馬平川。

——佳人是危險的敵人!

可作為敵人的佳人,卻並不知道小金是敵人。

相反,過一會兒,佳人還得認小金作友人,當恩人……甚至,少女的夢中情人……

想到這裡,小金得意地笑了。

以上諸種感覺混合在一起,的確很令人興奮!

對一個年輕有為的捕頭來說,有什麼比貓捉老鼠的遊戲更刺激?

小金低頭瞧瞧胸前的小妹,覺得把她比作小貓並不合適,因為他才是貓,一頭快活的大公貓,而她更像是一隻可愛的小白鼠。公貓擁小白鼠入懷,一路狂奔,嗅而不食。這感覺古怪、刺激、有趣。

於是,小金再想了想我倆的計劃——

頭一步,他得先試探她到底是不是柳雲飛女兒?

我倆都相當肯定:她是!所以小金得進一步贏取小妹的信任,這是計劃的第二步。

一天中只完成兩個任務,時間綽綽有餘了。

小金覺得以自己的才能,他應該使事情變得更有趣。

——這個計劃有破綻嗎?

——計劃主要是由我策劃的,如果說有破綻,那就是留給小金的自由發揮的空間過多。

——我並不懷疑小金矇騙小妹的天才,我反倒擔心他騙得過份!

——怎麼才叫過份?我暫時不願說出,說出便會應驗的,那是直覺。

——捕頭這行尤其相信直覺。

——我的不安在於,我不能貼他倆太近,不能徹底置身於其中。這是計劃制定者的悲哀。

——所以,往後關於小金的記載,一半來自於我對他多年的了解,另一半來自於偷窺!

——有各種各樣的偷窺:偷看女人洗澡,偷看富翁數錢,偷看他人的書信,偷看一隻遠比你神氣的大公貓懷抱著可愛的小白鼠。

——告訴你,最後一種偷窺令我痛苦!

(二)

濃霧中,小金躍下馬。

他把小妹也扶下。

前方已沒有路。

「好冷,前面是樹林?」小妹定定地站著,表情有些茫然,她嗅著潮濕的晨風,輕輕說道。

小金驚訝地看看面前黑壓壓的樹林,也看看她。

他還沒有完全適應跟一個盲女打交道。

「你是誰?」小妹問道。

「小妹脫過我的衣衫,今日便不認得了?」小金笑道。

他迅速打起精神,大發戲謔之言。

小妹不吭聲,但從她的表情看,小金知道她聽出來了。

「為何救我?」小妹低聲道。

「小妹昨晚佳人一曲,傾城傾國,我當然要救你啦!」小金道。

他一邊說話,一邊放肆地用熾熱的目光上下打量小妹。小妹目盲,卻能感覺到這男人的氣息,甚至於他的意圖——

「請自重!」小妹後退一步。

「小妹放心,」小金突然正色道,「出了牡丹坊,我便不是客人,你也不是舞伎。在下現在拜見『飛刀門』柳老幫主女兒!」

小妹面無表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小金上前一步,摸出一隻鹿皮囊,放到小妹的手中。

一觸到刀囊,小妹便顫抖起來。

她不再掩飾自己的情感,輕輕地撫摸著刀囊,將它小心打開。

三把飛刀,花紋繁複,名貴威嚴。

小妹摸著它們,眼眶通紅,慢慢地流出了淚。

與故物重逢,悲從中來。

她痛苦地喊:「父親!」

小金凝神在一旁看。

——把柳雲飛的飛刀贈與小妹,是我和小金商議好的。

——此舉既能驗證小妹身份,也能使小金獲取她的信任!

小妹摸到飛刀,便認出是柳雲飛的遺物,小金確信她是柳雲飛女兒無疑,因為柳雲飛的飛刀從不輕易示人,見過此刀者都死於刀下,所以連縣衙的案卷中,都只記錄著柳雲飛有「飛刀殺」絕技,關於飛刀的樣式卻未著一詞。

小妹哭著,小金的鼻子也有些酸。

他本來就是個善感多情的年輕人!

他平時看到乞討的孩兒,被逼鋌而走險的盜賊都會心軟,更何況眼前這麼一個為亡父痛哭的盲女!

她像一個普通的女孩那樣在哭。也許,她想到了父親的愛,在她心目中,那不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梟雄,僅僅是位慈祥的老父。

小金見不得眼淚,他甚至有點兒後悔先前的一番舉動了。

他在想,我們倆這樣矇騙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女子,是不是太過殘忍?

小妹慢慢收住淚,抬頭問他:「此物你從何得來?」

「縣衙。」小金說。

「哦?」小妹說。

「我此次來,便是為了柳老幫主的遺物,」小金嘆道,「他人已亡故,昔日貼身之刀豈能再落入官府爪牙手中!」

「嗯。」小妹靜聽。

「柳老幫主與官府大戰時,我雲遊異地。昨夜趕來,恰逢小妹失手。我聽說小妹是『飛刀門』之人,心想天下哪有第二個盲女肯捨身復仇?便先盜回了飛刀,再救出小妹。」

——這番解釋,也是我與小金推敲過的。

——但小金此時說來,卻顯出異常的誠懇。

——似乎想讓小妹能略舒愁顏。

小妹慢慢地向他行禮,把刀囊鄭重挎上身。

小妹道:「多謝大俠!」

小金道:「不必言謝。」

「大俠如何稱呼?」小妹問。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小金哈哈一笑,「我不過是個貪杯的酒鬼。」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妹也微微一動,「你必是隨風大俠!」

「不錯,來無影,去無蹤。」

「像隨意的風?」

「不,是隨處風流的風。」

小金大搖其頭,言笑晏晏,一心想使氣氛輕快些。

「我聽父親說,他與大俠是忘年之交,」小妹說,「可惜我看不到大俠的模樣。」

「這有何難?」

小金上前一步,捉住小妹的手便往自己臉上按。小妹害怕掙扎。

小妹:「大俠放手!」

小金笑道:「此處並非牡丹坊,無須講規矩。」

小妹:「大俠是長輩。」

小金道:「什麼長輩晚輩,莫非以為我是個老頭子?」

小妹低下頭,似乎被說服了。

她抽回手,慢慢地蹲下。小金好奇地看著她。

小妹:「先探大俠的臉,太不恭敬。」

她的好奇心佔了上風,說著,帶著敬意,小心摸向小金的足髁。

小金覺得有趣,嘴中調笑:「我讓小妹從上往下摸,小妹偏要從下摸起,其實都一樣。」

小妹不答,手指漸漸往上,摸到小金的小腿處。

小妹:「大俠的輕功很好。」

小金一驚,不再饒舌,聽憑小妹繼續動作。

小妹牽住了他垂下的右手,細細辨認。

小妹:「右手使刀,刀法過人。」

小金聽得心花怒放,把左手遞過,小妹再摸。

小妹:「左手張弓,箭術不凡。」

這下小金聽來一驚,因為小妹全憑摸索,便猜出了他的隨身兵器。小妹繼續摸向小金腰間,果然一邊系著刀,一邊是箭囊。

小妹也開心地笑了!

她畢竟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孩子!

她的笑容很美,好像山野中忽而綻開的花朵。

小金看著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像不敢驚擾。

她的手停在他胸口。

相信那一刻,小金想到的是他倆在牡丹坊的對答,他恍然間,彷彿真覺得自己是護花的大俠!

噢,真耶,假耶,孰更惑人?

——讓小金假扮隨風,是我的主意。

——江湖上都知道隨風與柳雲飛交好,且無人見過他真面目,所以小金覺得也有道理。

——八月十四夜,隨風與柳雲飛那番對答,外人並沒聽到,相信柳雲飛的女兒小妹也不知道,小金可放心假扮。

——他要假扮的只是與「飛刀門」友好的隨風,除了喜愛李白詩歌,隨風的真實秉性無人知曉,聽任小金髮揮。

——可小金太有天分,竟把這隨風扮演得有血有肉,就算我在一旁看,也不由相信他扮演的這個才是真正的隨風!

小妹的手仍停著,像捕捉小金的心跳。

她淡淡的笑容仍留在嘴角。

小金痴痴地看,他第一次目睹她的笑靨。

「你心跳得穩,」小妹低聲道,「不像說謊之人。」

小金一笑:「我對小妹心誠!」

小妹的另一隻手摸索他的夜行服。

「你的膽子還很大!」她說。

小金盯著她,放肆地說道:「在女人面前,我向來大膽!」

小妹不答,緩緩摸上小金的臉。小金不動。

很特別的感覺——尤其是四周如此寂靜!

小妹輕聲讚歎——

「你果然很年輕!」

「與小妹相仿——」小金說。

小妹的指尖滑到了他的嘴唇,像要堵住他的嘴。

小金跟她的臉貼得很近了。

小妹輕輕道:「你有好酒量。」

小金有些把持不住了,他的臉在發燒。耳旁的鬢磨軟語,像是奇特溫暖的酒,腐蝕著他的血管和骨髓。

小妹居然還在繼續湊近他!

小金忍不住緩緩抬手,想抱住她……

可小妹湊到他耳根,說出一句話來,使他猛然回神——

「林中有人,恐怕官府追兵到了!」

(三)

這是一片陰森森的樹林。

盤根錯節,枝條密如蛛網,濃霧像白乳般在黑暗的縫隙間慢慢流淌。

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設下埋伏。

小金一手牽著馬,一手握著刀。

刀未出鞘,鞘讓小妹抓著。

她是盲女,看不見路,必須以這種方式領著她。

可樹林里根本就沒有路,枝條不斷地拂過他倆的臉。

小金瞪大眼睛,神態警覺而冷酷,他知道樹林里有伏兵,小妹剛才聽得沒有錯;他還知道林子里的危險並不是真實的,但他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這種感覺,來自於他手中的刀!

刀鞘那端,連著小妹,他能感覺得到她的緊張!

她攥得很牢,因為——她信任他。

信任是真實的!

信任也會讓人心裡沉甸甸的——小金忽然發覺刀鞘一拽,帶他停住。

他回過頭,看到小妹焦急慌亂的臉。

「刀囊掉了——」她聲音很低,可掩飾不住哭腔。

小金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那副鹿皮囊果然不見了!

小妹的表情中,有乞求、自責,似乎是說不該在這時候出這樣的錯,給他添這樣的麻煩。可小金一點責怪她的意思都沒有,他不假思索,只做了一件事——

「嚓」地一聲,他拔刀。

他跟小妹分離。

他橫著刀,開始悄悄地往回找,撥開了昏暗中的那些雜枝。

他盡量放輕腳步,不踏響地上厚厚的腐葉,每走幾步,便不放心地回頭看。遠遠地,小妹握著空鞘,靜靜地佇立於濃霧中,等待著他。

他倆進來的路線彎彎繞繞,小金走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了刀囊,它背帶斷了,掛在一根樹枝上。

小金吁一口氣,上前取下。

他回頭望,小妹的身影仍在霧氣里。他邁開步,準備抄捷徑回去。

可剛走了幾步,聽到「嘭」地一聲炸響!

無數腐葉震飛開來,如黑鳥密密麻麻地驚飛!

黑影叢中,一道白光泄出——

一名伏兵握著刀,直劈小金!

小金也舉刀。

兩把鋼刀在黑暗的林中相撞,迸出火花!

小金聽見遠遠的驚呼,是小妹在為他擔憂……

他喊一聲:「別動,原地等我!」

喊畢,他回身再斗。

伏兵使刀貌似兇狠,快如潑風,小金並不放在心上。

若論刀快,當世之間恐怕已沒幾個人比得上他,所以他一輪快刀攻過,伏兵便招架不住,被他砍倒也就在瞬息之間。

他與人斗刀,應也不在百餘次之下,可這一次,似乎隱隱與以往不同——

何處不同?

有一位嬌弱女子在旁邊等待著他嗎?

小金攻出最後一刀前,忍不住再往回看,雖然看不太清,卻似乎能看到她羸弱的身影在微顫,她在為他憂慮。

這種情緒正透過霧氣傳來。

小金一刀把伏兵砍翻。

他準備過去接小妹。

樹林突然被震撼了——

昏暗中,猛地閃出三匹高頭大馬,馬上三名皂服公差挺著長槍,凶神惡煞,如威嚴的鬼怪。

馬分兩路,其中一匹大踏步快跑,沖向小金。

小金不敢正面迎敵,他只好返身躲開。

馬蹄急驟,長槍像毒蛇吐信,始終在他背後一抖一抖,離他后心僅有幾寸。

他向樹叢一撲,馬匹呼嘯著像團烏雲,從他身前掠過。

伏兵持槍跳下馬,來與他纏鬥。

長槍縱橫飛舞,罩住小金。

那一端,兩名騎手唿哨一聲,分成兩路,徑向小妹狂沖而去。

蹄聲震耳,小妹驚慌地摸索著,想尋覓藏身之處。

她摸到一棵大樹,可剛剛背靠著樹站穩,狂風掃面,馬蹄揚起碎葉飛濺而起,一柄長槍當胸刺至!

小妹踉蹌著舉起刀鞘,擋住這一槍。

她被撞得一晃,順勢繞到樹榦後面。

可那邊也是馬蹄,也是快槍!

「啪」地一槍刺來,槍頭深深扎入樹榦。聲音勁脆。

小妹滿臉都是驚恐,長發在狂風中飄飛。

兩匹馬攻過一輪,換位衝到遠處停住,又調轉馬首,準備殺第二回合。

這邊的小金聽見不遠處「噠噠」的索命般的蹄聲!

他回頭,看到兩匹大馬恐怖的黑影正輪番壓向小妹。

蹄聲似鼓,大槍翻飛,把樹榦扎得「啪啪」作響。

而小妹的身影竭力在槍尖下躲閃。

那一刻,小金似乎忘了自己是金捕頭,真把自己當作了隨風——

因為他真的在為小妹擔憂。

那兩個傢伙扎得太凶失了準頭,若略正一些,真可能一槍把小妹扎穿!

於是他的心一動,動作也多了股狠勁!

他飛起一腳,把面前的伏兵踢開。

他提著刀,朝小妹那邊奔去,像一頭猛獸。

兩匹夾擊小妹的大馬也在衝鋒,蹄聲和腳步混合在一起。

小金躍起,一刀劈向其中一名騎手。

騎手舉槍一架,被小金從馬上撞落下去,發出一聲慘叫。

另一名騎手一愣,轉過馬頭,挺槍攻向小金。

小金側身,讓槍刺個空,他抓住槍桿把騎手拽下馬,順勢補上一刀。

忽然就靜下來了——

林里再沒有多餘的聲音。

小金連斗四人,額上掛著汗。他重重地喘氣,轉過頭,尋找小妹的下落。

小妹還在——

她握著空刀鞘,離開了樹,顫抖著站在白霧中。

小金慢慢地提刀向她走去。

小妹顫抖得更厲害。

她不跟他說話。

小金覺得奇怪。

警覺地停住,他往旁邊側過一步——

這就是小妹顫抖的原因:一桿鐵槍,正抵著小妹后心。

第五名伏兵弓身藏在小妹身後,攥著槍,只要雙手向前一送,小妹便葬身槍下。

小金不敢移動。

伏兵與小妹也不動,霧氣中,三個人便這樣凝固著。

伏兵低沉的聲音:「放下刀!」

小金默然。

伏兵不動聲色,槍尖暗中使勁,小妹負痛「啊」地輕叫起來。

小金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疼痛。

他把刀一擲,刀尖「嗡」地插入地面。

「退後十步!」伏兵冷冷地命令道。

小金慢慢後退,面對著小妹。

小妹的眼神酸楚而迷惘,顯出離別的難捨之情。

小金不忍看,他轉過身,向前方走開。

這時伏兵露出頭,查看小金的情形,將大半個身體都暴露了。

小金堪堪走完十步——

忽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作出了一個決定——

他扯下長弓,抽出箭囊中利箭,急轉回頭——箭已上弦,弦已拉開。

這一式疾若流星,一氣呵成,是小金快刀之外的快箭!

人剛半轉,箭便破開濃霧,離弦射出。

箭鏃擦著小妹的臉頰掠過!

箭風帶起小妹的一縷長發!

追兵肩頭中箭,應聲而倒!

小妹脫離險境,伸手跌跌撞撞奔向小金。

小金眼一熱,也奔向她。

他攬過她,查看她背後是否受傷。小妹卻死命抱著他,將臉緊貼在他胸口。

四圍極靜。

靜得彷彿能聽到他倆的心跳。

只有低低的喘息,屬於他倆,在詭異的林中回蕩。

良久,她呢喃道:「馬,我們的馬?」

小金鬆開她,走進林中更深處尋找。不久,他牽著馬匹回來。

小金領著小妹上路,他倆的姿勢和原來一樣:小金拉著她。

但有一點不同——

小金握著她的手,兩人之間不再隔著刀鞘。

兩隻年輕的手,牽得很緊,很緊。

(四)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確實沒什麼可說。

沒什麼可說——不是因為沒事可說,而是我不願多言罷了。

小金和小妹在樹林前下馬時,我就藏在樹林邊緣,可以清楚看到他倆的一舉一動,甚至他倆說話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個地點,是我和小金共同定的。既然要使小妹徹底相信,就得有一次追擊嘛!不然會顯得官府對劫獄太不重視,也顯不出小金這位隨風大俠的身手。

可小金扮得實在過份!他亮出鹿皮刀囊,核實完小妹身份了——按理說,他應該遵守計劃,早點把小妹帶進樹林,弟兄們都埋伏好了,可他卻笑嘻嘻地一點兒都不急,摟著小妹,讓她在他身上亂摸,好像不被她摸上一摸,他玩鬧兒得就不爽!好像昨日在牡丹坊,他跟她還沒有玩鬧兒夠!

他壓根兒就不管我在旁邊看,雖說明知我會跟緊了他的。

——所以,我感到不爽。

在樹林內外的三個人中,小妹是「飛刀門」幫主柳雲飛的女兒,是我們的誘餌,小金是隨風大俠。他倆亡命鴛鴦,金童玉女,剛逃出了樊籠,自然玩得爽。

可我呢?除了是暗中執行任務,配合小金的劉捕頭,在樹林內瞧著他倆的那一刻,我還是個偷窺者!

偷窺者無名無姓,永遠藏在陰暗的角落。

偷窺者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也不允許暴露自己。

暴露了會怎樣?一般的偷窺者,被人發現捉住了,可能被暴打一頓再扭送官衙。雖然我不會被暴打,我就代表著官衙,可我確實不能暴露。這樣一想,我不由得就在樹林里氣惱起來,彷彿一切都顛倒了,眼前的女賊肆無忌憚,而我這名捕頭倒成了見不得光的偷窺狂!

小妹把指尖擱在小金嘴唇,小金色迷迷把舌頭伸出舔它時,我真的氣炸了!

辦的什麼案嘛!

我幾乎禁不住要探頭喊——喂,兄弟,清醒點,別以為自己是隨風大俠,你只是金捕頭!

我還沒有喊,後面林中深處弟兄們不留心,兵刃發出撞擊聲,聲音很輕,可小妹卻聽見了,盲人的聽覺總是格外靈敏。

她提醒了小金。

我看到小金的臉色也嚴峻了,他肯定不擔心什麼伏兵——伏兵都是自己的弟兄嘛,他大概也覺得小妹聽力過人,得認真對付。

然後他倆就進樹林了。

我仍在後面悄悄跟著。

小妹遺失刀囊,的確是意外的插曲,不過刀囊掉不掉,弟兄們都會發起攻擊。

攻擊很猛。

因為要像模像樣。

當然再像模像樣,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我只是察覺小金有一點異常——

我看得出,他對小妹真有一點關心!我跟他是好兄弟,他刀法稍微變一點兒花樣,我都能看出他心裡想什麼。

這其中的區別太微妙了,小金得把弟兄們打散,這打鬥真真假假,界限是蒙住小妹。可假戲真做,小金又有幾分是真在為小妹而戰呢?

然後,小金把這一仗打完——

他磨磨蹭蹭,總算領小妹離開了——

我從藏身的地方出來,看著躺著一地的「屍首」,心想弟兄們也不容易,小金和小妹磨蹭時,他們連氣都不敢喘。

我回頭看看,確信小金和小妹已策馬跑遠。

我板著臉,咳嗽一聲。

於是,詭異的樹林中,那些「屍體」都動了,一個個笑咪咪爬起來,互相拍打著肩膀。

大狗笑道:「不知像不像?」

葫蘆說:「像!弟兄們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

遠遠還有一個弟兄爬不起來,大聲呻吟著。

是屎坨子,肩頭插著一枝箭,惟一負傷的是他。

大狗、二馬、葫蘆和另一名弟兄笑著過去,給屎坨子拔箭。

「若非躲得快,我真被金捕頭射死了!」屎坨子埋怨道。

「誰讓你拿槍抵小妹啦?」

「吩咐我要像嘛!」屎坨子道。

我轉過身,不去理睬手下的廢話。

我仍然在想心事——

剛才弟兄們,包括屎坨子都倒下后,小妹奔向前,和小金緊緊摟抱在一起。

她的臉貼著小金的心臟!那是顆年輕、純真、強健、熱烈的心!有哪個女孩能抗拒這樣的心跳?

而被小妹的俏臉貼緊,小金的心是否也跳得更快?想要跳出心房,去輕輕撫摸她呢?

偷窺的我,彷彿聽見那怦怦的心的跳動!

小金把她抱了許久,絲毫不顧忌四周的弟兄們以及我在場,似乎他們真是死人,也知道我不會跳出來!

後來,小金去找馬,他牽著馬,再把刀鞘遞給小妹。

小妹握著刀鞘,卻沒有挪步。

小金好奇地看著她,我在暗處望望去也納悶:搞什麼名堂嘛?

小妹順著刀鞘,一點點地往前摸,直到摸中了小金的手。

她握住了他的手,小金笑了。

他倆就這樣笑盈盈地手拉手,慢慢地走遠。

我像被刺中了心臟一樣,身體一陣滾燙又一陣冰涼,那滋味真不好受啊!

是的——我很不爽!

小金與小妹漸行漸遠。

我望見他們路過的一棵樹上,枝頭系著一根黃布條,在霧氣中飄舞,好似對我的嘲笑。

小金隨身帶著幾十根這種布條,他將沿途留下記號,以便我跟弟兄們追蹤。

也就是說,我的偷窺仍得繼續下去!

然而,就算我努力偷窺,他倆也肯定有大量時間消失在我的注視之外!我甚至不能再安排一次埋伏,因為按我倆的約定伏擊只需要一次,一次便足以使小妹對他信任了。

他倆可以繼續浪笑、拉手、摸摸弄弄——

而不會有人打擾。

我很痛苦!

這才是小金和小妹上路的頭一天。

一天長似一世,煎熬常續萬年!

千年萬年,生生世世,無盡煎熬,直至把世界烤焦!

有一條焦黑的路是通往地獄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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