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啷里個啷
(一)
「這個小妹,讓我想起一個人。」小金說。
「誰?」我問。
我回到縣衙時,小金已經在那裡等我了。他仍穿著那件綠袍子,不過好幾處給小妹的劍劃得稀爛。他模樣玩世不恭,可兩眼卻放著光!那是一名好捕頭才有的神采,就像酒徒發現了名酒,嫖客覓到了名妓。
「你真要我說?」他半開玩笑道。
「哦,說吧。」我不動聲色。
小金吹了聲口哨,故意在賣關子。
「啷里個啷。」他說。
「你說什麼?」
「柳雲飛的女兒——也是個盲女!」他說。
「為何懷疑她是柳雲飛的女兒?」我問。
「難道你忘了,柳雲飛死後,傳說她女兒神秘失蹤,『飛刀門』上下震動,大肆尋找?」小金提醒我說。
我很喜歡跟小金說話的這種氣氛——
兩個男人,輕輕鬆鬆地在交談,談的卻是聳動一方的案子!
我當然知道柳雲飛女兒失蹤的事——
可既然談案子,就得有模有樣,一方提出論題了,另一方就得擺出詰難——跟小金共同辦過許多案子了,我倆早習慣了這種方式。
「柳雲飛的女兒,怎麼會出現在牡丹坊?」我問。
「不知道。」小金聳聳肩說。
「查過鴇母了?」我說。
「我剛才讓大狗問過,鴇母說十日前,一名老嫗送來小妹。鴇母見小妹確實舞藝出眾,便收留下來。」
「她刺殺我的樣子,」我沉吟道,「倒像是不問青紅皂白。」
「好像你是她的仇人呢!」小金笑道。
「她有仇人嗎?」
「你想想她真是柳雲飛的女兒嗎?」小金提示道。
「柳雲飛的女兒只有一種仇人,」我慢慢推理說,「——殺她父親的人。」
「莫非她以為……柳雲飛被殺與我們有關?」小金也推理道。
「大狗、二馬、屎坨子那幾張臭嘴……」我說。
我沒有把話說完,因為肆間謠傳柳雲飛死在縣衙捕快之手,這事我和小金都知道。
我倆的推理漸漸到了關鍵處,所以就不廢話——
「所以,柳雲飛的女兒便潛入了牡丹坊?」
「誰都知道,弟兄們喜歡到那裡取樂……」
「可柳雲飛的女兒……真會聽信謠傳,來找我們復仇嗎?」
小金瞧著我,說出我倆心中共同的疑惑。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老實說。
小金又吹了聲口哨。
「啷里個啷。」
「你說什麼?」我說。
「兄弟,」小金笑道,「其實你一得到消息,就對小妹的身份起疑了,是不是?」
我也一笑,表示默認。
我知道我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我這人不太擅長笑。
「所以——你才讓我讀那勞什子詩——兄弟你心思好深!」
我又苦笑,我承認小金聰明過人,不愧是個厲害的捕頭。
——旁人不明白的事,小金腦子一轉便明白啦。
當然和小金一樣,我尚無把握,我倆精心布的這個局有沒有效。
「審問過她了嗎?」我問。
「等你回來呢——今天夜裡,你才是捕頭,我可不是。」小金懶洋洋說。
「捕頭不好當啊。」我感慨道。
「是,又要挨刺,又要夜審——」小金壞笑道。
「酒都沒喝上。」我苦笑道。
(二)
我走進陰暗潮濕的囚室,裡面火把噼啪。大狗、二馬、葫蘆、屎坨子幾個見我進來,恭敬地閃開。他們知道我在犯人前喜歡擺威風,擺足捕頭的架子。我一眼看見牆角立著一具巨大的刑具,心中不禁暗笑,幾個混小子果然把場面做得很足。不過我還是立即板起臉來。
我看到了小妹。
她手腳帶鐐,蜷縮在骯髒的破榻上。
她身上裹著粗厚的囚服——估計是小金的叮囑。我覺得挺有道理,若是她仍穿著薄不遮體的舞裙,還不被大狗這幾個傢伙用眼睛吃了?那我和小金還辦什麼案?整晚聽她的哭哭啼啼得了。
鳳凰落難。小妹的模樣挺慘——
髮鬢散亂,俏臉蒼白,蹭滿泥污。
手腳幾處給鐐銬磨出了血痕。
若不是親眼目睹過她的絕代舞姿,誰能相信她原來是個舞伎,那雙小手還能握劍行刺呢?
我慢慢地在她旁邊坐下。
她聽到了,身體不安地縮緊。我相信她聽出了我,盲人的感覺總是比常人靈敏許多。
但我不說話。
大狗、二馬、屎坨子都好奇地等著,看我如何審訊她。
還有小金也悄悄地立在門外。
我慢慢調整呼吸,使自己進入審訊的狀態。沉默越久,對犯人也越有壓力。
我盯著小妹那張冷淡倔犟的臉。
——她知道我在看。
「你是『飛刀門』的人?」我突然問。
「是。」她冷冷地承認。
「為何要刺殺我?」
「專殺官府狗賊!」
「官府捕快甚多,你殺得完?」我說。
她不搭話。
「你為復仇來殺人?」我問。
她閉著眼,緊咬嘴唇,憤怒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柳雲飛死後,誰做了你們新任幫主?」
她仍拒絕說話。
我不動聲色,冷冷回頭示意。
大狗他們把刑具「嘎嘎」地推過來——
那是一架巨大複雜的木枷,有轉盤和絞索,上面縛著一具竹枝做的假人,頭首四肢俱全。
我伸出手,捉住了小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細,但很有力,出乎我意料,我原以為它摸上去一股冰涼,但它在我腕中居然是火熱的。
冷暖自知啊!旁邊的大狗幾個當然看不出這些。我臉上也沒有異樣,我只是覺得這小妹真不尋常!
我握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將她的手腕拉到枷上,小妹想要反抗,但我手如鐵鉗,她掙脫不了。
這讓我挺滿足。
「若你不招,躺在這枷上的便是你!」我冷冷道。
我強迫她撫摸著那個假人——
「嗯,想像這是你的頭、肩、肘、手腕,足髁……」我慢慢說。
我使個眼色,大狗他們開始轉動絞盤,假人被勒得「啪啪」作響!
小妹在掙扎。
我不鬆手,故意以一種享受般的話音說:
「我看你跳長袖鼓舞時,身形柔美,翩若仙女,若你真受過此刑,便再不能起舞了。」
絞盤越收越緊,假人發出爆裂聲!
小妹表情驚恐,渾身一陣顫抖!
我攥緊她。
「啪啦」一陣巨響,假人各處關節均被夾碎!
竹屑飛濺,碎片落了小妹一臉。
我輕輕道:「這套刑罰,叫做『天女散花』!」
小妹臉色慘白。
我發覺她的手腕冰冷了。倒是握得太久,我的掌心有點發燙。
說句實話——我發現虐待她像是一種享受!
我還真有點捨不得鬆開她!
然而我慢慢地鬆開了。
牢房裡很安靜,只聽到我僵硬的聲音,很淡漠,很殘酷——
「給你幾個時辰,再不招供,你便做散花天女,從頭碎到腳,從手斷到腰。」
(三)
「我越發相信,她便是柳雲飛的女兒。」小金說。
「何以見得?」我問。
「直覺。」
「直覺?」
從牢房回來,小金劈頭就對我這樣說。
我安靜地聽。見到小金,我便由施虐狂迅速變回了冷靜的捕頭,與他分析案情。
對小金的話,我不願反駁。有時候直覺往往是最準確的,我承認這點,但我也希望從小金那裡聽到更多。
「第一,天下很難找到這樣一個武功很好的盲女。」小金說。
「唔,第二呢?」
「第二,就算一個盲女懂武功,也不至於對官府如此仇恨!」
「可有第三?」
「第三,我剛才在外觀察,她不諳世事,都說柳雲飛的女兒自幼養在深閨,與外人隔絕。」
我想了想,覺得小金挺有道理,但畢竟是推測——
「假設她是,那麼我們該怎麼辦?」我問。
「還能怎麼辦,」小金伸個懶腰,「忙了半夜,明日把她押送州府吧,如果抓的人沒鉕,還能領一筆賞銀跟弟兄們喝酒。」
「好。」我說。
小金壞笑了——
他盯著我笑,那笑中有一種兄弟般無邪的情誼,似乎也同時洞察了我,弄得我竟有幾分不安。
「啷里個啷。」他笑著說。
「今晚你老哼哼著這個,」我小心地問,「什麼意思?」
「老大啊,我知道你想立個大功。」他說。
「哦。」我說。
小金生性隨意,對我的稱呼也極多,大哥、兄弟、老大,隨著他的心情亂叫。他喊老大時,我就知道他來勁了。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動手?」他問。
「你真打算干?」
「為什麼不——」他說,「難道等『飛鷹營』的龜孫子們知道了,來我們手上搶功?」
「就憑我們縣衙的捕快,行嗎?」我說。
「把人全叫上,有十幾個呢,」小金說,「再說我們頭一步,不過只對付個盲女。」
我猶豫著,沒說話。
「我知道你等著這一天,已經好久了,」小金又笑道,「你渴望著會會他們,不然,你為何把我找來?」
我心裡有些暖熱。
我想到了一句老話:知我者,兄弟也!
「大哥,我對你的刀有信心!」
「好,我們干!」
我知道此話一出,熱血沸騰,也許真會有一場大搏殺!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捕頭,挑戰的竟是大唐頭號江湖幫派!
——好男兒終其一生,執刀在手,不就為有一日快意縱情一番嗎?
跟小金在一起,我覺得渾身的血熱乎乎的,好像變得年輕了!
年輕人喜歡冒險,我也不老。
——我是老男人嗎?我的刀會回答說不。
——更何況,我們的計劃看上去頗為巧妙,在最初兩三日,冒的風險不大。
——所以,干!
(四)
對耶?錯耶?
我做出了讓小金捲入此事的決定。
三十年後,我仍然記得那天晚上他的一句話。「兄弟,我就知道穿了這件袍子,會惹麻煩上身。」小金笑嘻嘻地對我說。
那時我倆剛談完案子,決定事不宜遲,連夜動作。
小金的意思是,如果下午在捕房試綠袍時,他穿了沒我合適,那麼晚上到牡丹坊裝客人的,應該就是我,而不是他了。
既然裝了客人——小金自然得繼續裝下去。
否則怎麼把案子一查到底,讓弟兄們立一次大功?
其實,我何嘗不願頂替他,替他冒風險?如果說這個案子里有什麼風險,那絕大多數風險都得讓小金承擔了。唉,沒有辦法,我確實不是塊風流倜儻的料,正如小金說的,我穿得再風流,臉上卻仍像個愁眉不展的捕頭。
不說這些了,接著說那天晚上的事——
兩個時辰后,我和大狗、二馬、屎坨子等站在黑暗的牢房外,天上的星星很稀疏。
大狗他們都挺興奮,做捕快幾年了,他們還沒有碰過這麼有趣的事。
此計若成功,他們就能一塊領一筆賞銀,出一迴風頭!
他們只需要賣賣力氣,一切都由我和小金商議好了,他們跟著我們兩個捕頭干就是。
所以,黑暗的院中有一種躁動、戲謔、壓抑著的亢奮的氣息!
小金牽著一匹馬來了,悄無聲息,馬蹄上裹著布片。
可他一現身,大狗他們就忍不住,低聲咕咕笑起來。這回,小金一身夜行服,衣服上還有暗花,腰間挎刀,肩負長弓,模樣神氣得要命。活脫脫是一個大俠或大盜的裝扮!
馬背上還馱有包袱,鼓囊囊的。
估計那是些乾糧吧,我沒有開口問。
「金捕頭,別扮得太帥,那女賊是瞎子。」屎坨子謔笑道。
「女賊的情形怎樣?」小金問。
「弟兄們去看過,好像暈過去了,估計被劉捕頭嚇得不輕。」二馬說。
「我大哥手重。」小金笑著說。
「深夜劫牢,大俠你會嚇著人家小妹啊!」葫蘆說。
「怕什麼,戲弄佳人,正是大俠所愛!」小金搖頭道。
他們幾個在那兒七犖八素,漸漸說得不像話。
我聽得有點兒不是滋味!
我也不知是怎麼了?我抬起手掌翻開,上面似乎還有握過小妹的餘溫。
「好了,不說笑話了——」那邊小金打住,正色吩咐道,「明日一早,我先帶她在城外遛幾圈。到時,弟兄們得做得像啊!」
「容易,容易!」大狗他們答應。
小金分開眾人,躡著腳步向我走來。
「大哥,那玩藝呢?」他問。
「什麼?」我沒回過神來。
「本大俠的信物啊!」他提醒。
「哦。」
我伸手到懷裡,摸出了一隻鹿皮囊。
刀囊沉甸甸的,三柄鑄花飛刀俱在。
我把鹿皮囊鄭重交給小金。
小金卻大咧咧往懷裡一揣。
他的模樣很輕鬆——沒有什麼理由不輕鬆。然後他一笑——
「啷里個啷——大哥你不是問過我,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一怔。
「我哼這個,覺得它比你逼我背的詩有趣,」小金解釋道,「可我發現這事越來越有趣了,我哼哼是表示佩服你。」
我不說話。
「畢竟是老捕頭,」小金說,「你決定我倆之中一個裝客人時,就已是深謀遠慮成竹在胸了!」
好話人人愛,小金知道這道理,所以對我大唱讚歌。
不過他是由衷的,他這人很單純,想到就說。
「不見得吧——萬一搞錯了,她不是柳雲飛女兒呢?」我淡淡說。
「那就權當弟兄們鬧一場,尋開心,」小金笑道,「我進去了——」
我點點頭。
這時候,大狗他們已經悄悄進了牢房,院子里只剩我們倆。
小金笑笑,慢慢拔出朴刀。
他難得一次拔刀這麼慢。
因為用不著快。
他又輕輕吹著口哨,然後大搖大擺闖進去。
我在院里靜聽。
——裡頭一扇門「咚」地被踢開!
——有人驚呼「大膽,何人亂闖?」。是大狗在喊。
——接著是小金的快刀聲,把獄卒們的兵器打飛!
——又是一頓拳腳,大狗、二馬「嗷嗷」地倒下去。
——我聽得很認真,把自己想像成盲人,因為這場劫牢打鬥是給目盲的小妹聽,而不是給她看的!
——聽了一會兒,沒什麼破綻!
然後,黑影一晃,小金就大咧咧地闖出來。
他懷裡多了個小妹,她似乎神志未清,雙手緊摟著他。
小金沖我一擠眼。
我不動。
我是黑暗中的影子,不能出聲。
我看著小金把小妹扶上馬,他跟著躍上去。
他攬著小妹,另一手扯緊韁繩。小妹軟綿綿地靠在他胸口。
小金雙腿一夾,馬兒載著一男一女,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中,那情形像夢境一樣!
——於是,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於是,一切就難以挽回了。
——真的不可挽回嗎?三十年後,我多麼想伸出衰老徒勞的手,去挽住小金的韁繩啊!我很想告訴他,前面是一條萬劫不復之路,充滿了血腥與屠戮!我們三個人,我、他和小妹,都將深深捲入其中——還有更多的人,更多的生命!
但是,已無法挽回……
夜深沉,人冰冷。
愁思如水,抽刀難斷!
我望著小金的背影消失在夢境中,他也將擁有一個特別的夢。
可那時候,我確實不清楚將發生的一切!否則我將砍斷那匹馬的四足,以我畢生所學的刀法,我會拔得比小金的刀還快!
我這人是有點兒怪——
當時我默默地讓小金和小妹遠走,我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是那一刻真實的心情。
我甚至還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伴隨著吁出一口長氣——
「啷里個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