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神秘女郎
(一)
「看到這件袍子,我便想脫掉官服,換上它去痛飲一番……」
小金懶洋洋地說。
「兄弟,看你該看的,袍子先讓我看。」
我冷冷地說。
說這話時,我和小金正呆在縣衙捕房裡,各自干著奇怪的事:小金在讀詩,而我則站在架子前,盯著一件嶄新鏤金的綠袍,努力把自己想像成花花公子。
難道不奇怪嗎?小金這麼個愛玩、好動的小混混,居然手持詩卷!
而我這個以古板聞名的劉捕頭,卻瞧著件新衣裳作風流遐想!
我可以告訴你:對捕頭來說,無論干出什麼事情,你都不該感到奇怪,因為這裡邊有捕頭的職分。
我繼續凝視綠袍。
它顏色發亮,彷彿剛熟的青蘋果,上面綉著的縷縷金線,像是照在果實上的束束陽光。
小金斜躺在榻上,肚皮上擱著一壺酒。他一邊飲酒,一邊瞅著手裡的詩冊,不停地唉聲嘆氣。
我不理他。
那是卷李太白詩集。
我塞給他讀的。
幾名捕快弟兄在旁邊穿皂色公服,是大狗、二馬、葫蘆和屎坨子。他們穿好,到兵器架上取了黑鞘朴刀,轉身向我倆行禮。
「劉捕頭,金捕頭,屬下們先外出巡視。」大狗說。
我點點頭。
小金繼續苦嘆。
大狗他們走了。
我朝小金踱去。
小金抱怨道:「你一過來,我便知道這酒更飲不痛快了!」
「兄弟,你從京師公幹回來,一直在飲。」我微笑道,「讀到哪一首?」
小金懶懶地將詩冊朝我一晃,我發現他在讀的那首《行路難》,正是李白的絕唱之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
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
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
行路難!
多歧路,
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
直掛雲帆濟滄海。」
「好詩,壯志難酬,卻不失其豪邁之氣。」我輕輕讚歎道。
「好你個頭,」小金道,「就頭一句說飲酒還不錯。」
我微笑。
我決定等待,不與這小兄弟計較。
果然——「大哥,你逼著我背這個,莫非有什麼想法?」小金按捺不住問道。
「和『飛刀門』有關。」我淡然道。
「『飛刀門』?」小金一臉迷茫。
——我與小金這番交談時,距牡丹坊之變,柳雲飛之死已經有一個月了。
——那一夜我目睹的事,終究太過離奇,所以我只有選擇地對縣太爺和小金透露了一些,跟別的弟兄都沒有說,跟「飛鷹營」也沒有說。
——我討厭「飛鷹營」,他們聲稱奉了聖旨,到我的地盤上來肆意行動,還胡亂殺人。既然他們瞧不上我,我也不想同他們合作。
——柳雲飛被殺,說起來當然是「飛鷹營」與州府「八隊」的功勞,可柳雲飛氣絕時,在場的畢竟是我,而不是隨後趕來的「飛鷹營」,所以大狗二馬等喝醉了就在外面亂吹,說幹掉柳雲飛的是咱們縣衙的兩位神刀捕頭!
——「飛鷹營」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惱火極了。所以第二日,我便讓縣太爺派小金赴京師公幹,我怕小金脾氣大,跟「飛鷹營」衝突起來。
——小金一走便是一個月,這期間,發生了許多意外不到的事……
「『飛刀門』死灰復燃了!」我對小金說。
「嗯。」
「而且這一回,連『飛鷹營』和『八隊』都沒辦法。」
「哦?」
「以前,畢竟知道幫主是柳雲飛,如今連誰是新任幫主都不清楚。」
「哼。」
「縣太爺也很頭疼,因為州府限我們十日之內,火速查明。」
我愁眉苦臉地說。
小金看著我,笑了。
他居然一點頭疼的樣子都沒有。
「還有呢?」他問。
「還有就是——牡丹坊重新開張了。」我告訴他,牡丹坊自從滿門被「飛鷹營」屠殺后,前幾日換了主人,鴇母妓女全新,聽說裝璜得非常氣派。
「誰說的?」
「大狗。」
「哦,那我們兄弟應該去樂一樂!」小金說。
「大狗還說——」我故意一頓,小金好奇地等著。
「——那裡面有個新來的舞伎,大狗懷疑是『飛刀門』派出的姦細!」
我把話說完,小金看看我,再看看架子上那件袍子。
他又笑了。
「大哥,你今日想去察探?」
「是。」我承認。
「可這玩藝又是怎麼回事?」
小金朝我晃晃那捲詩,我只好坦白,因為我尚未決定,我們兩人中究竟誰去?
要去牡丹坊,就得喬裝成客人嘛!
所以,我從縣太爺那兒申撥經費,花二兩銀子,到城中最好的成衣肆做了一件袍子。
我還另外申請三十兩紋銀。被州府限令逼得焦頭爛額的縣太爺急於破案,也撥給我了。
我猶豫著,慢慢走向那件青蘋果般的綠袍。
我取下了它,仔細套往身上。
可袍子顏色太俗艷,穿著它,我覺得自己渾身發澀不對勁,像個彆扭的倡優。
小金笑咪咪在一旁看。
他看得哈哈大笑!
他終於忍不住跳起來說:「大哥,再怎麼穿,你也像個捕頭!」
他說笑間,把袍子從我這裡剝下,套在了他身上。
說來也怪,衣裳一上他的身,屋裡頓時熠熠生輝!
小金穿著綉金綠袍,顧盼有神,有種說不出的神氣瀟洒,活脫脫一個浪蕩公子。
「簡直像替你剪裁的一般!」我贊道。
「那當然,金捕頭天生便是個花花客人!」小金笑道。
(二)
星河燦爛。
夜幕低垂。
面前的牡丹坊高樓,張燈結綵,隱隱有樂聲透出。一個月前的那場大屠殺,似乎已經被人徹底遺忘,人生本來便是尋歡。
我身著皂色公服,腰挎朴刀,在黑暗中整裝待發。
我真覺得自己像一個倡優。
我將要在小金之後,進牡丹坊去扮演一下捕頭。
雖然我本就是一名捕頭:劉捕頭。
夜濃如水,人生如夢——
我握著刀。
孤獨中惟一陪伴著我的刀,寄託我一生喜好的刀,證明我職業身份的刀。
不知何故,那時候我想到的竟不是刀鋒的凌厲或緩慢,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溫柔與纏綿。
很遙遠,我清楚那是記憶。
像一團火,若隱又若現。讓人想伸手去觸摸,可卻害怕一伸手就會把它驚擾,令它消失。
於是,我只有靜佇,等待著它變清晰。
它變清晰了,火光后,是一位紅色的女子!
她在對我笑,好脆,好甜。
甜得像一絲蜜,慢慢滲入我嘴角。回味時卻有些苦,但苦澀卻令人的心跳加快!
我像夢遊一樣,要慢慢抬手捕捉她的笑聲,她的笑靨。
很慢,比我出刀時的「抽刀斷水」還要慢!
可我一驚——
因為我發覺,真實的笑聲來自前方燈火明亮的牡丹坊,是那些妓女在笑。
於是我苦笑。我又記起了自己是誰——
劉捕頭!
我在想,小金進去已經好一會兒,不知他偽裝客人裝得怎樣了?
不過我並不擔心。他是我的好兄弟,必能完成我倆的計劃。我們哥倆搭檔,天下無雙,堪稱一對神機妙算的好捕頭!
(三)
小金離開縣衙時,喝了三分酒,等到了牡丹坊,酒意便變成七分!
這正是他的絕妙可愛之處。
他赴京師公幹剛回,還沒有來過新牡丹坊,所以這裡沒有人認識他,可以盡情喬裝。
所以,他斜睨著眼,穿著那件綉金綠袍,腰間系著一柄劍,大咧咧地站在牡丹坊樓下大堂。
牆壁、屏風、立柱、扶手,四處都雕滿了牡丹花。雖然假花無色無味,但金碧輝煌,顯出新開業的牡丹坊的奢華淫靡。
一名鴇母領著龜奴,笑吟吟來迎客人。
那鴇母三十餘歲,柳葉眉帶著俏意,有無窮風月。
龜奴端著盤子,上盛葡萄美酒。
小金持酒一飲而盡,他喝酒的動作一向很快!
小金一笑:「好酒,好花!」
鴇母也笑:「既名為牡丹坊,豈能無酒無花,就連小女子們,也以花為名。」
鴇母的聲音很沙啞。
鴇母拍拍手,出來了一排妓女,個個濃施粉黛,蛾眉顧盼,裙子上也綉著花,花色各異。
龜奴換過一隻長方盤,盤中有一方方小木牌:桃花、楊花、杏花、菊花、桂花……分別是各妓女的名字。
每隻木牌前,配有小酒盞。
鴇母示意,讓小金看中哪位姑娘,便取酒而飲。
豈料小金手一伸,「啪啪啪啪啪」竟將十餘杯酒一氣飲盡!
這下鴇母、龜奴與姑娘們皆驚,難道這客人要通嫖牡丹坊?他們從沒有見過一個客人喝酒如此之快。
小金卻醉眼惺忪,皺起眉:「你這些花,脂粉氣重,甚是無趣,酒倒不錯。」
鴇母試探:「不知客人喜歡什麼?」
小金酒氣醺醺:「聽說有一個新來的舞伎,舞跳得好!」
鴇母為難地說:「可這舞伎與別的姑娘不同,只為貴客舞,且不許客人近身。」
小金呢喃著,將三十兩銀子拋進龜奴托盤。
鴇母笑了:「客人莫忘了規矩,許看不許動!」
小金哈哈道:「既然賞花,當然只看不採!」
——於是,小金跟著鴇母、龜奴便上了樓。
——路過樓上浴池時,小金瞥見裡面紗簾輕垂,水汽瀰漫,池底鑄有一朵碩大的牡丹花。
——數位丫環圍著浴池在忙碌,加熱水,試水溫,香料、皂莢、浴刷、絹巾不斷在傳遞。
——小金瞥得眼睛發直,鴇母笑著推他一把:「舞伎待客前,需得湯浴,客人急什麼?」
——小金便不好著急,老實跟著鴇母拐入隔壁內堂。
內堂很大,榻上也置有酒。
小金邊飲邊等,他想像著隔壁浴池的情形:一名舞伎如何寬衣入浴。「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大唐昔日貴妃入浴,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這樣一想,小金便愈發期待了。
酒意便有十分。
他年輕英俊的臉上,也散發出狎邪之氣。
他聽到了侍女的聲音:「舞伎,請抬足——」他猛轉頭,看到兩名侍女扶著舞伎進來。舞伎動作遲緩,輕輕提起纖足,邁過了門檻。
舞伎被綢巾裹著。
侍女悄悄撤下綢巾,退出門去。
舞伎便立在紅線毯上。
舞衣湛藍,薄如蟬翼,透出裡面雪白隱約的胴體!
最特別的是舞伎的姿態,她不轉頭,卻輕輕伸出手試探,像尋找客人的方向。小金盯著看,瞧出些端睨了。
「你是盲女?」他好奇地問。
舞伎不說話,點點頭。
小金的眼神放肆起來,當任何人知道對面的美人看不見自己,多半都會這樣。小金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打量舞伎。她面目姣好,身形柔美,舞衣胸口開得很低,露出細嫩美麗的乳溝。
小金頭腦發熱,覺得酒意有十二分了。
但他很快就見識到這舞伎的厲害——
「既是盲女,為何來此?」小金問。
「誰說盲女就不能來此?眼看不見,一雙腿還能行走。」
「說得好,」小金一愣,不怒反笑,「你從小目盲?」
「是。」
「叫什麼?」
「小妹。」
「牡丹坊中,人人都以花為名,為何你的名字如此簡單?」
「小妹不願與尋常花草爭奇鬥豔!」
「怎樣算是不尋常?」
「此處的花,根本不能算花。真正的花,開在山野爛漫處。」小妹冷冷道。
小金痛飲一口酒,復萌狎邪之態,挑逗道:「只要使我高興,我便帶你去山野爛漫處!」
小妹立在那裡,不理他。
小金問:「你擅長何舞?」
小妹:「世間萬物,皆可為舞!」
小金:「好!」
他突然立起,猛地拔劍!
酒意醺然,可身手依然非常矯健,能動作快時,他從來不會慢,劍聲嗡然,驚動了小妹。
小金:「你上前來!」
小妹聽到,猶豫片刻,伸手摸索,朝小金的所在移步。
小金提劍睨著她,有意低沉地呼吸,像野獸故意暴露自己的方位。小妹快靠近時,就停住了。
小金把劍探向小妹,將涼潤的劍刃貼住小妹纖秀的手臂,隔著那層薄薄的舞衣往下滑,像挑逗和撫摸她。小金似乎很喜歡這個遊戲,他盯著小妹,劍越滑越慢。
小妹看不見,胸膛劇烈起伏,並不躲閃。
劍將要滑向小妹腰肢時,小金刷刷數下,劍花一翻上挑,削斷了小妹舞衣細細的腰帶。舞衣更松馳了,像片軟軟的雲,似乎只要有陣微風吹來,小妹的胴體便將畢現。
小金舉著劍,得意地微笑。
他的笑容向來迷人,很少有女人能夠抗拒。
但小妹是盲女。
她突然抬手,輕輕捏住了抵著自己的劍尖!
小金一驚,他看著小妹順著劍刃慢慢摸上,貼近過來。他收住笑,疑惑地估判小妹此舉是什麼意思?小妹一手握著劍柄,騰出的另一手卻輕觸小金身體的各個部位:肩、腰、腹。
小妹摸過,輕輕奪過小金的劍,退回原處。
小金愈發疑惑。
小妹提一口氣,「刷」地出劍!
她動作潑辣凌厲,身手之快不遜於小金。劍光一晃,連划數下,將小金的綠袍割開。
——原來她剛才的觸摸,是要辨明小金的身體方位。
——她劍鋒一挑,綠袍竟飄然飛起,像蛻皮一樣脫離了小金。
霎時間,小金只剩白色內衣長褲,頗有些狼狽。
他大概得慶幸面對著的是個盲女。
可小金就是小金——
小妹冷冷道:「客人還想如何?」
小金一怔,隨即笑道:「原來小妹嫌這袍子礙事。」
小妹手一揚,把劍擲回給小金。
她靜靜而立,薄衫半掩酥胸。
十名藍衫女樂抱著琵琶悄然進室,在一旁落座。
女樂們注視著小金,等待客人發話。
小金將劍歸鞘,順手擱在几案上,小妹靜靜地聽著。
小金舉杯示意,十隻縴手一起落向琵琶弦。
一陣清脆鳴響,猶如雨珠擊打水面。
琵琶聲嘈嘈切切,似疾風將小妹包圍。
一抹水藍破空!
小妹動了,她將湛藍長袖朝前一揮,幻化成千奇百異的優美姿態!
她收袖,再隨樂聲起舞,長袖形狀復變,神奇莫測!
小金看得發痴。
琵琶聲密密如織,小妹的舞也驟急。長袖在空中縱橫,滿屋都是閃爍迷離的藍!
小金飲酒逞興間,小妹已盈盈而歌: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
這首歌,乃漢朝人李延年所做,為漢樂府中的絕唱,此時被小妹揮袖唱來,別有一種誘人風韻!
經過一番舞蹈,見她舞衣凌亂,露出雪白肩頭,胴體也隱約呈現。
小金看得酒意上涌,不由握劍擊案,高歌作和:
「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
……」
他把剛學過的李太白詩歌縱聲唱來,雖不切景,有些不倫不類,卻也顯幾分豪邁。
然而,他沒有拔劍。
他整個人卻拔地而起,像野獸一樣撲向小妹!
小妹猝不及防,被小金按倒。
小金不容分說,便要剝去小妹的舞衣。
小妹驚叫一聲,掙脫這名醉鬼,欲逃向一旁,可盲女人怎躲得過明眼漢,小金搖晃著一躍,又將小妹撲倒在女樂工中間。
這下屋中大亂,琵琶撞飛,女樂尖呼,小金與小妹翻滾著,場面十分不堪。
鴇母聞聲趕來,驚叫:「客人別壞了規矩!」
鴇母與龜奴想拉開小金,可小金年輕力大,根本撼不動。
忽然,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住手!」
聲音並不高,但充滿執法者的威嚴。
凡是在街面上晃悠的小混混,都熟悉這種聲音。
小金當然也熟悉這聲音。
他就乖乖住手了。
——他早就等待著這道命令。
——這一聲是我喊的。
(四)
這是我一個月之內,第二次踏進牡丹坊。
我先瞧了眼小金,雖然和他聯手辦過不少案子,我們這樣一唱一和也不是第一回,可對他喬裝瘋傻的本領,我還是暗暗佩服——
他髮鬢亂蓬蓬,眼睛里全是血絲,嘴裡呢喃哼嘰,站立不穩,真像個不知置身何處的醉鬼。
我當然明白,只要我拍拍手,他立刻就會眨眨眼清醒過來,並沖大伙兒一笑,眼睛里會清澈得沒有一點酒意。
——我不會朝他拍手,我們辦的案才剛開頭呢。我暫時不需要他清醒。
——與他相比,我要做的事簡單得多。
——我得裝裝認真辦事的捕頭。
——我本來就是秉公執法的劉捕頭。
於是,我轉過身,瞧了瞧那舞伎——
我和小金將要對付的女嫌犯。
她確實很美,年紀挺小,清純得像一朵山野中的雛菊。
她被小金扯破的舞衣內,露出白雪般的肌膚,非常誘人。那麼細嫩,簡直吹彈欲破。
她的表情很驚恐,惶然無助,像陡然被粗暴襲擊的小兔子。
惟一的遺憾:她的雙目雖然明亮,卻是盲的。
我暗暗感慨,若換了我,肯定不忍向這麼一個嬌弱的小妹大肆施暴。看來讓小金喬裝客人還是對的。
可我自然清楚,這小妹的清純、惶恐不能說明任何事實!
她仍然是嫌犯。
我得按和小金事先商量好的,再追查下去。
於是我板著臉,朝小金道:「哪裡來的客人,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鴇母在樓下時已見過我,忙向小金道:「這位是本縣神捕,劉捕頭!」
我注意到,小妹在旁邊聽著,臉色微變。
小金想必也注意到了,但他不動聲色,繼續裝瘋賣傻:「回捕頭,小人的衣衫,被這舞伎剝去。」
我轉向小妹,厲聲問:「可有此事?」
小妹低聲說:「是。」
我怒喝道:「牡丹坊所設舞伎,歷來只許賣藝,不得引誘客人!」
我說得不錯——這是牡丹坊的一條規矩,老的牡丹坊便是如此。
鴇母顯然是知道的,慌忙解釋:「大人,她是新來的,不懂規矩。」
我說:「新來的?可入了戶籍?」
鴇母不安道:「來得匆忙,尚未辦妥。」
我的臉沉下來:「既壞了規矩,又無戶籍,二罪並罰,待我枷回去!」
我作勢欲取腰間掛著的木枷。
鴇母央求道:「小妹舞技出眾,牡丹坊全靠她召攬客人,請捕頭留情。」
小金借著酒勁也插話:「捕頭,小妹雖然目盲,確是難得的佳人。」
說著,小金沖我擠了擠眼。
——本來,我是真準備把小妹枷回去的。
——可我明白了小金的意思。
「本捕頭過去可是牡丹坊常客,佳人若名不符實,一試便知。」
「捕頭儘管來試。」鴇母趕快接話。
我板臉慢慢走近小妹。
「大唐舞中極品,為長袖鼓舞,你可學過?」
「略知一二。」小妹冷淡道。
「好,你便為本捕頭演習此舞,若舞不出,必綁回重罰!」
——我明擺著是在存心刁難,可捕頭是一縣之霸,誰也不敢違抗。
——屋內的氣氛頓時變了,鴇母指揮龜奴們忙碌起來。
幾十面立鼓被搬來。鼓上立著羯鳥,是當時流行的羯鼓。
鼓擺成一圈,將小妹圍在當中。
藍衣女樂抱著琵琶重新在屋角坐好,又進來一隊男樂工,每人帶著手鼓。
我冷麵入座。
小金涎著臉,挨到我身旁。
「捕頭,舞伎目盲,如何知道擊哪面鼓?」他問。
「我自有辦法。」我冷冷說。
按我的吩咐,一碗黃豆很快被送上來了,擱在我手邊。
我面無表情,拈起了一顆,在指尖把玩。
小妹的藍影靜靜立在鼓陣里。
鴇母、眾龜奴都面面相覷,氣氛寂靜詭異。
忽然,我抬指將黃豆勁射而出!
「嗖」地一聲,劃破空氣!
小妹傾耳聽。
除了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追蹤看。
黃豆擊中一面立鼓,「咚」地低響一聲。
小妹聽得甚清。她手臂抬起,藍色長袖如游龍般吐出,正打在那面鼓上——「咚」!
一旁樂工吶喊一聲,雙臂齊振,急拍手鼓,為小妹添威。
鼓停。寂靜。
我手腕一翻,第二粒黃豆射出。
這粒黃豆疾射向小妹身後,與第一面鼓的方向相反。
所有人都看得揪心。
「咚」,豆中鼓心。
小妹腰一折,整個人後仰,藍袖迅疾后甩,也隨之而中!
那姿態盈盈,有說不盡的美妙。
小金忍不住叫:「好!」
琵琶驟響,藍衣女樂也快速拔奏,給小妹助興。
突然一片寂靜——
小妹與樂工們都收勢。
我的手穩穩放在黃豆碗里,按而不發。
待我的手重新亮出,黃豆便飛得密集了。
左一粒,右一粒,連珠疾發,頃刻不停,將四面的立鼓擊得「嘭嘭」作響。
小妹應聲起舞。她身形妙曼,兩隻藍袖前後左右揮甩,每一下竟都能緊隨黃豆的軌跡擊中鼓心。
一時間,影若炫霞,舞若長虹,連綿不絕有如行雲流水。
滿屋都是藍色艷影,幻不勝收!
手鼓與琵琶聲又大作,待小妹一氣擊打完之後。
碗內只剩最後一把黃豆了。
小妹收袖不動。
樂工也不動。
我冷冷地將手擱進碗,緩緩抄動。
「嘩」,「嘩」,「嘩」,屋內靜得可怕,只聽到黃豆的反覆抄動聲。
包括小妹在內,大伙兒都在等待。
我突然揚手,將最後一把黃豆撒出——
像一群狂蜂,黃豆帶著內勁,「嗡嗡」破空飛到小妹頭頂,然後黑乎乎朝小妹壓下。
小妹凝神聽。
大伙兒也盯著她如何應付。
小妹藍袖一抖,迎向那些揚揚洒洒疾壓下的黃豆。
她一轉身,長袖收回,竟將滿空豆粒攬得乾乾淨淨!大伙兒的眼中惟剩下幻化的藍影,如同澄澈的碧空!
她纖足一點,人再划個圓圈,長袖順勢一甩,一粒粒黃豆從她袖中激射而出——
「咚咚咚咚咚」!四周立鼓依次被黃豆擊響,令人耳醉神迷!
她長袖揮畢,繼續急旋起舞。
樂工們將琵琶、手鼓齊奏,樂聲中透出說不出的欽佩。
我不動聲色,和小金悄悄對視一眼。
我也生欽佩之情——別說小妹是個盲女,就是明眼人有這一手都不容易。
小金仍然裝醉,可嘴角掛著笑意。
似乎在開玩笑問我,大哥啊,這盲舞伎可不簡單,接下來你怎麼對付她?
我正在琢磨——
我真想對小金說,得琢磨她身上到底有什麼破綻。捕頭的本能告訴我,這一切裡面有些不對頭!
可根本用不著琢磨下去了——
她已經露出破綻,而且是赤裸裸的。
藍影一閃,打破了我的思緒。
我一怔,發現是小妹那道游龍般的長袖探來,刷地從几案上捲走了小金的長劍。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仍然如行雲流水。
但,其中添了股狠辣!
劍一到手,她立即拔劍出鞘,盈盈旋轉,叱喝一聲,殺機大盛。
這一劍是向我刺來的。
那是奪命狂怒的一劍!
我頭皮一麻,耳旁只聽到眾人的驚呼聲。
我慌忙握住刀柄,那一劍來得實在太快太狠,我眼前只是一片藍光霓影,其中夾著一星寒冷的劍鋒。
慌亂之間,我驚疑:小妹為何要刺殺我?
我自詡拔刀從容不迫——刀慢,或者根本不用拔刀。
可這一回,我真的拔不出了。
因為已根本來不及作此動作——
頃刻間,嗡鳴的劍尖似乎已隔著皂色公服,貼上皮肉,將死亡的氣息注入我的心臟……
(五)
夜色很深。
冰涼、空曠、霧氣瀰漫的街道像一條黑暗的河。
我獨自站在那裡,背上的汗水已經慢慢風乾。
後面的牡丹坊高樓,也掩燈熄火,在經歷了一番驚咋之後,如一座黑漆漆的鬼城。
怎能想到,一個月內我兩次踏進牡丹坊,都在生死線上轉了一遭。
兩次襲擊都毫無道理,或者說,跟我都沒有必然聯繫,都是我自找的。作為捕頭,我是不是太奉公克已啦?或許,正是我的性格導致了如此這般的命運。
我是個捕頭——
捕頭就得像獵犬一樣鍥而不捨,追蹤著各種線索。
獵犬的另一特點是忠實。
可我忠實的對象是什麼?
我不由得一陣迷惘。
剛才只差一點兒,我的心臟就被刺穿了——果真如此,縣太爺大概會惋惜,小金和我的那幫弟兄們大概會在我靈前灑酒掬淚。我沒有別的親人朋友,我的死大概就這麼了結了,連我的刀都不會隨我陪葬,因為那是官府配給的兵器,還得歸公,留給別的捕快。假如我有在天之靈,恐怕我會在冥冥中瞧著一班痛哭的弟兄們苦笑吧,因為我連自己為何被殺都不明白!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所以我習慣了苦笑。
小金總是笑話我,說我的笑比哭還難看!
但劍刺來的那一瞬,也許正因為我不願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雖沒拔刀,但跪坐著的膝蓋猛然發出一股力。
我整個人平平地後退,小妹那柄劍余勢不衰,一直釘著我的胸膛往前推。
這情形別人看上去挺滑稽——像她揮劍在推著我滑行。其實她若再猛推進一寸,或我滑動稍慢,我就完蛋了,會像街頭夜市小販拿鐵釺穿著賣的燒烤小鵪鶉一般,被小妹挑起來。
幸好,再快的劍,其勢也有衰竭時,我正將退無可退,忽然發現面前的劍停頓住,原來小妹一股劍氣已然用盡。
我頓時猛吸口氣,騰身跳起,揮拳朝這盲女打去……
我同時還瞥見一旁的小金臉色轉憂為喜。
他知道我沒事了!
小金當然清楚,若別人一劍刺不死他大哥,大哥就再也死不了。
話雖如此,我心裡仍惱火極了——事後小金跟我說,我當時臉色鐵青,兩隻鐵拳呼呼有聲,一下接一下朝小妹砸去。
小金說真擔心我會把那如花如玉的小姑娘劈頭砸爛!
小妹也著實了得,那時她側耳聽我的拳風,且戰且退,跌跌撞撞地摸索著朝門外退去。
——她在牡丹坊做舞伎已有些時日,雖說目盲,地形倒是很熟悉。
她慢慢地退到隔壁浴池。
以明眼對盲眼,此時我已胸有成竹,暗暗打定主意,非得使出漂亮手段,將這小丫頭擒下不可,不然捕頭的臉面往哪兒擱?
打到浴池邊,小丫頭又生急變,她扔掉劍,佯裝腳步不穩,落入池中。
水花濺起,驚亂了池底那朵碩大的牡丹花!
我正待下去擒她,猛然眼睛一花,一道藍鞭挾著水珠迎面襲來!原來她長袖浸水,沉重有力,竟也變成了一件武器!
她化用擊鼓之法,將我的臉當成了鼓!
我閃身避過她一擊,臉頰被水珠颳得生疼。
我立穩,慢慢地拔刀了——
抽刀斷水!
待小妹水袖第二次擊來,我喝一聲,刀光一閃,將她的袖子齊齊剁下!
四面響起了雷鳴般的喝彩聲嗎——為我這難得一見的刀法?
沒有!自古聖賢皆寂寞,刀客也一樣!
刀法鬼斧神工者如柳雲飛,臨死前使出那招「飛刀殺」,雖驚世駭俗,月光下不也寂寞如斯?
我一刀使過,刀已歸鞘,趁她躍至池邊慌亂立足之際,鐵掌一探,扼住她咽喉,然後順勢一撞,將她重新摁到池中!
水花急濺,似一陣喝彩之聲。
——可力擒這小妖女之時,我的頭腦中卻一片茫然……
——我突然很傷感,因為數年來,我還是頭一回和一個女人貼得如此之近!
——小妹在水中,在我的掌下拚命掙扎,她脖頸的肌膚像魚一樣細膩光滑。
——於是我扼得更緊,一個好捕頭,當然不會對嫌犯手下留情。
——我簡直是在虐待她,以發泄我胸中積鬱的怒火!我在想著另一個火辣辣的女子……我從來也沒有完全得到過她,我多少次幻想像這樣牢牢地摁住她,讓她再跑不掉……
……
夜涼如水,月照緇衣。
我獨自立在黑暗長街上,心潮澎湃,面無表情,品味著悲涼!
小妹已經被聞訊趕來的大狗等弟兄押回縣衙。
小金為避嫌,也從另一個方向走掉。
我卻在苦笑——
沒有人知道,我多麼想去選擇另一種生活。
感受那種痴情,纏綿……完成一個老男人的夢想!
可案子還是要辦,人總得活在現實中——劉捕頭啊!
我握著刀,慢慢走上通往縣衙的街道。
黑暗侵入了我的每一寸皮膚。我,一個捕頭,活著在幹什麼?我的一生,又終將往何方而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