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性溫暖和大屠殺
(一)
八月十四。
牡丹坊,漆黑一片。
八月十五前一夜,本來是妓院張燈結綵大宴賓客的好時辰,羈留客旅、歸家無望的商人們,很願意來此擁香攬玉,在笙歌美酒中,忘掉天涯斷腸的縷縷鄉愁。
假如有一名客人那晚到了牡丹坊,在臨死之前,他腦海里大概會掠過如下場景:
——言笑晏晏,鴇母迎在門口熱情召喚。
——龜奴們捧出桂花美酒,門帘后妓女們的環佩輕響。
——几案上擺滿佳肴果品,糕點、蘭瓜、玉柚、西域的瑪瑙夜光杯。
——水袖輕拂,燈影中妓女盈盈起舞。琵琶聲脆,簫樂妙曼,樂工們掛滿微笑,也竭力讓客人們一歡。
酒過數巡,樂到酣處,猛然間馬蹄聲驟,地動山搖。
來馬雖然只是十餘匹,可卻似一道風暴,猶如百匹、千匹!
門「轟」地被撞開,幾道黑影撞入,席間一片驚炸尖叫。
接著是一陣可怕的撕裂聲來自窗外和撞開的門外。
燈籠燭火悉數被撲滅!
——死寂!
然後……
對這名客人來說,沒有然後了……因為他的胸膛已經被撕裂!
寂靜只持續了片刻。
……
然後——「撲」地一聲,一枝火摺子被擦亮!
每雙隨光亮睜開的眼睛,都被屋裡瞬間呈現的慘狀所震撼:
所有的妓女、龜奴、鴇母、客人均已是開腸破肚或肝腦塗地!每具屍體都被數枝漆黑的短標槍釘在地上!
那標槍,熟鐵鑄造,打磨鋒利,帶著一綹黑纓。
簡直不敢想像,需要何等的膂力,才能將它擲入人的體內?
何況不止一枝,屋子裡密密麻麻,像刺蝟般插了近百枝。連燈籠、燭台、盤盞無一不被剖成兩半。
如果湊近看,可以發現標槍上鑄有渾黑的徽記:一隻猙獰的黑鷹。
但旁人不會看到——因為不相干的人全都死了!
屋裡只有三個活人:
兩個黑衣人,提著單刀,像雕塑般凝固著。
其中一個咬牙拄刀,大腿被標槍穿透,人在低沉喘息。
另一個則顫抖著捏住火折,朝屋中望去——
几案旁,端坐著一位灰袍老者,赤著手,胸膛處鮮血凝結,顯然是重傷多時。在老者身前,有兩名黑衣部下正跪著,怒目瞪圓。細看兩人均身中數槍,不屈而死。顯然剛才為老者擋住了風暴般的襲擊!
——四個黑衣人,簇擁著老者剛剛逃到此地,屋外瘋狂的襲擊便緊接而至。
他們是誰?究竟什麼樣的對手要如此捨命追殺?
「幫主,你老人家可安好?」那名拿火摺子的部屬顫聲問道。
老者冷笑一聲:「把燈點上!」
「幫主,不妥。」另一名部屬緊張地勸道。
「嘿,八月十四,月圓前夜,飛鷹營的龜孫子想取老夫的性命,咱們便在此迎戰!」
老者不動聲色,他對滿屋的血泊視若無睹。
彷彿血腥味愈濃,他身上的豪氣愈盛。
「拿酒來!」他低喝一聲。
(二)
燈點燃了,精緻的燈盞雖然被剖為兩半,但燈油還剩,燈芯仍殘。
燈火搖曳,估計能支撐片刻吧,但片刻已夠。
從進門、被襲到死裡逃生,不也就頃刻之間,快得如眨了眨眼嗎?
所以,殘燈足矣。
酒也倒上了,在狼藉的屍首堆中,居然撿出了一隻完好的夜光杯,它落在一名腦漿白花花淌出的妓女懷裡。還有名死去的龜奴抱著一缶葡萄酒,缶雖碎,可缶底的酒倘能飲。
於是,一杯葡萄美酒,殷紅蕩漾——簡直像變出的魔術!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是大唐詩人王翰的名作《涼州詞》,詩意蒼涼。
人生難求一醉,笑看沙場生死!
几案上酒紅,四周的鮮血也紅。
老者凝視著酒杯,卻沒舉杯一飲。
老者傷勢極重,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兩名黑衣部屬橫著單刀,守在幫主左右。
那枝標槍仍插在其中一人的大腿上。兩人怒目朝外,也不去飲酒。
不需飲酒,他們已有酒意!
對壯士來說,酒能催膽。惡向膽邊生,便能生出無窮殺意,以一敵十!
可他倆本來就是死士,甫然遭襲,同門弟兄的死,早已使他倆悲憤填膺,懷有必死之心。
所以,不需飲酒,他倆已滿身酒意、殺意、死意!
——主僕三人,還能夠活下去嗎?
——答案是:不可能。
——死亡將會來得飛快,正如几案上的那盞殘燈,油枯燈滅。
——臨死之前,他們在想什麼?尤其那老者,他顯然是一名威名赫赫的人物。威名赫赫如他,總不會像屋裡那些嫖客一樣死得渾渾噩噩,死而不知其所以然吧?
老者很冷靜,他胸口的血在不停地往外滲。
他盯著那隻酒杯。
他已經注意到,酒杯被震開了一道不引人注意的細紋。
裂紋雖細,濃稠的酒汁同樣在悄悄往外滲。
他知道自己的組織,自己的計劃也有這麼一道縫——
十天之前,他率領手下的「飛雲十八騎」決定潛回故鄉,看望自己的女兒。
女兒自幼雙目失明,是他在世上的惟一牽挂。
他一向行蹤詭秘,四處雲遊,統率巡視著龐大的地下組織。
他的組織與官府為敵,歷年來被官府追捕通緝。
他們從來抓不住他,因為他勢力之龐大嚴密,絕不在層層官府機制之下。
但,八月十四——他必須在八月十五之前趕回,佳節思親,這是他心底惟一的一條縫!
即便如此,組織中知道他具體行程的人也極少,何況他夜行晝伏。
他遭遇了兩波攻擊——
第一波,在路上,鬼頭大刀與鬼形鐵盾陡然襲擊,一組一組的攻擊手前赴後繼,如鬼魅般四面殺來。他頓時認出,這是州府訓練的最精銳的「八隊」!
「八隊」,顧名思義,每隊兩人,一共八隊。「八隊」雖訓練有百餘人,可每次只派十六人,不需第九隊,向來攻無不克。
「飛雲十八騎」雖浴血死戰全殲「八隊」,可自身也折損過半。
殘部們護著他,拚命奔入縣城,想在牡丹坊贏得喘息。他們當夜的落足點本來就計劃在牡丹坊。
可當漆黑標槍接踵呼嘯而入時,他明白徹底落入埋伏了。
這是比「八隊」更兇殘的伏兵,來自京城禁軍的「飛鷹營」!
「八隊」擅長地戰,「飛鷹營」擅長空襲。
據說被「飛鷹營」圍住,沒有人能生還!
此地距州府八十里,距京師數百里,兩支精銳竟能提前在此設伏,難道不正說明自己的組織中出了道可怕的裂縫嗎?
老者很憤怒。
也很冷靜。
他明白自己多半難逃此劫!
可他必須命令自己,要在須臾之間找出那道裂縫所在!
——他找得出來嗎?
——我可以告訴你們,他居然找到了。
——你們也許會問,我怎麼知道他找到了?怎麼知道他當時的心機?
——我一會兒再告訴你們……
——先提醒一句,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捕頭!
——捕頭是做什麼的?除了巡街,緝拿小偷小摸,稱職的捕頭應該懂得閱讀案卷。在縣衙里,歷任縣太爺遺留下來了厚厚的堆積如山的案卷,我曾經花很長時間鑽研過它們。我肯定是該縣有史以來最用功的捕頭。請記住三十年前縣捕房裡秉燭夜讀而臉色臘黃的劉捕頭吧!
——所有的案卷都可歸納為三個字:「飛刀門」!
——案卷記載,「飛刀門」在該縣發跡,然後如星星之火,蔓延全國,終成大唐從未有過的地下組織。十餘年間,無論官府怎樣拼力搜捕,竟無法將其剿滅!
——閱讀案卷彌久,我愈來愈了解它的歷史,往往恍然神馳,忘了自己是捕頭,而把自己想像成另一個人。
——因為,不了解對手,就無法擊潰對手!
——因為,所有關於「飛刀門」案卷又可再簡化為三個字,它的幫主:柳雲飛!
(三)
屋外房頂,「飛鷹營」新一輪的攻擊已經發動。
距屋內油燈點燃,過去了也就喘兩三口氣的時間。
兩名護衛著幫主的部屬,緊張地聆聽著外面的動靜。
這兩名部屬,一名叫雲十三,一名叫雲十四。「飛雲十八騎」中人能夠被幫主賜姓為雲,是莫大的榮幸,其忠誠悍勇在眾多門徒中自然萬里挑一!
「飛雲十八騎」已經折損過半。
剛才進入牡丹坊,殘餘的十八騎立即分為兩撥,一撥護幫主進屋,一撥到院中搶佔各處要地,但「飛鷹營」早已埋伏,所以還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此刻,院中的弟兄們正在朝屋頂搶攻,試圖逐走「飛鷹營」。
雲十三和雲十四面目漲得通紅,聽著屋頂的利器呼嘯聲:兩種銳利之物在互射。
不斷有屍體「啪啪」摔落下來,像折翼的鳥。
雲十三和雲十四臉色陰晴不定,顯然對房頂激烈的戰況判斷不清。
他倆除了手握單刀,腰間還各挎一隻鹿皮小囊。
囊中有刀。
飛刀。
「飛刀門」的標誌之物。
屋頂的呼嘯,便是「十八騎」的飛刀與「飛鷹營」的標槍在互射!
飛刀的聲勢漸漸弱了……
雲十三和雲十四臉上悲憤交加。
從始至終,那老者——幫主柳雲飛卻正襟危坐,似在沉吟,聽任胸口的鮮血一點點往外滲!
雲十三終於按捺不住,朝幫主磕了個頭。
雲十三:「幫主,我先去一步。」
說罷,雲十三怒吼一聲,一手提刀,一手攥著刀囊騰身躍出窗口,蹈死地而去!
雲十四目送著兄弟去送死,眶眥欲裂,熱淚長流。
沈默的老者柳雲飛也眼中一熱。
可這時候,柳雲飛卻做了件奇怪的事:
他緩緩伸指,蘸取了杯中的葡萄稠酒,在几案上疾書起來:
「海客談瀛洲。
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
雲霓明滅或可睹……」
——沒有人知道,柳雲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為什麼書寫這首詩。
——但稍通文墨者都知道,這是大唐詩人李白的傑作《夢遊天姥吟留別》。
——大唐隆盛時,詩壇豪傑如星辰燦爛,李白正是其中執牛耳者,豪放洒脫,蔑視權貴,無人能出其右。
——傳說「飛刀門」幫主柳雲飛便是從李白詩中悟出豪放刀意,創立「飛刀門」的。
——這首詩的最末兩句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可從屋頂鏖戰的情形看,柳雲飛顯然已不可能把詩寫完。
屋頂的飛刀聲逐漸稀疏,殘餘的「飛雲十八騎」戰死殆盡。
「啪」的一聲,一具屍體重重摔落。
屋內的雲十四臉色一變,他聽出來死者正是雲十三!
窗外陸續有短標槍兇狠射入。
雲十四腿上插著一根標搶,瘋狂舞動單刀,作困獸之鬥,把射入的標槍紛紛斬落。
柳雲飛神情落寞悲愴,仍揮指蘸酒疾書,酒跡淋漓似血!
「……
腳著謝公屐,
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
空中聞天雞。
千岩萬轉路不定,
迷花倚石忽已暝……」
——几案上的半盞燈油將流盡,燈芯搖晃欲滅,柳雲飛神遊物外時,是否也回顧著他豪放的幻滅的一生?
——他年輕時,也曾像前輩詩豪李白一般,縱情名山大川,結交俠士,修習刀法劍術。
——他曾經夢想科舉高中,光耀門庭,可大唐代代皇帝昏庸,當年如李白者都抑鬱失意,更何況他……
——他到了四十歲,才娶了嬌妻。可婚後一年,他就被惡宦逼陷遠走,等他數月後返鄉,才發現嬌妻竟被縣官姦淫,羞憤自縊,給他留下一個雙目失明的苦命幼女。
——他一怒之下,殺了縣官,棄筆從戎,加入當地的一個小幫會。以他的文才武功,迅速取代了前任幫主,並在十餘年間,將幫會改稱為「飛刀門」,擴張為江湖第一大門派。
——他殺人如麻,冷血無情,雖然被誅者多是貪官巨豪,但他的名字已足以使任何人聞之色變!
——這一切並不是秘密,在官府的案卷中都有記載。
——然而,今夜,這些都將被終結嗎?
燈芯搖曳,似難以支撐的殘軀……
明滅的光影中,雲十四身上連中數槍,慢慢跪倒而死。
死時,雲十四還兀自擋在幫主跟前,怒視窗外。
柳雲飛書寫的手指也變慢。
他像在留戀著什麼……
是留戀詩中的勃勃生趣,還是留戀他的顯赫幫會?是留戀他的目盲女兒,還是他的秘密情人?
他掌握著太多秘密。情人,也是他的秘密之一……
忽然,窗外黑夜中如狂風勁掃般,響過一陣尖銳呼嘯。是飛刀之聲!
柳雲飛手指停住。
他盯著寫到一半的詩,表情無喜無悲。
那是一種枯槁的默然。
片刻的寂靜。然後,屋頂「啪啪啪」地落下幾具屍體,夾雜著鐵標槍脫手的叮噹聲。
「飛鷹營」的這批伏兵竟瞬間被殲!
緊接著,一個青衫漢子蒙著面,緩緩進來,步態洒脫不羈。
柳雲飛不看,只默默盯著几案。
青衫漢子不看他,也望向几案。
蒙面中的眼睛,異常銳利,一下辨出寫至半途的詩句:
「列缺霹靂,
丘巒崩摧。
洞天石扇,
訇然中開……」
青衫漢子詭秘一笑,替柳雲飛念出了接下來未寫出的幾句。
柳雲飛仍不抬頭。
燈芯一頹,屋內徹底陷入黑暗……
(四)
「你來了。」柳雲飛淡淡地說。
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照耀進來,落到兩個人身上,一個青布蒙面,一個滿胸血污。
他倆的四周,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和突兀的短標槍,是血腥屠殺后的現場。
月光雖然皎潔,卻有一種隱隱悲愴,只差一夜,它圓而未圓。有許多生命停止在這一夜,永遠不能抵達團圓。
青衫漢子不說話。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柳雲飛又說。
「是,我想來看看。」青衫漢子答道。
「你看到了什麼?」柳雲飛說。
「詩。」
「你明白我為什麼寫它?」
「明白。」
「所以,你想來擦掉?」
「是的。」
——假如有人在一旁暗中窺聽,會覺得他倆的對話完全沒頭沒腦。
——這青衫漢子跟柳雲飛究竟是什麼關係?
——幸好,對話並沒有完。
「隨風大俠與老夫詩酒相交,此事人人皆知。」柳雲飛說。
「正是。」
「可除了我,天下人沒有誰知道你的真面目。」
「是的。」
「我留下此詩,便是暗示害我者,隨風大俠也,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隨風也覺得奇怪。」
「也許你一疑惑,」柳雲飛冷笑道,「把此詩留給外人一睹也不一定。」
「幫主行事高深莫測,我的確不明白。」隨風道。
柳雲飛甫一發笑,胸口的鮮血便源源湧出,在月光中森冷無比。
——這段對話,會令旁聽者愈發困惑重重。
——青衫漢子的身份是隨風大俠,與柳雲飛平輩相交,可他為何竟是謀害柳雲飛的兇手?
「老夫若沒猜錯的話,此事只有兩人參與,」柳雲飛嘆道,「你,和她!」
隨風不說話,似乎默認。
「你們兩個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柳雲飛再嘆道。
「我為幫主忍辱負重多年,而今確實對幫主心寒了。」隨風說。
「哦,你為何不再忍一忍?」
「這些年,我為幫主殺人無數,每多殺一人,便更明白一分——幫主不過是把我當作一把刀使。」隨風黯然道。
柳雲飛沉默。
「她和你出賣消息,精心設伏,要老夫今夜赴死?」柳雲飛又道。
「是。」隨風答。
「『飛鷹營』主力精銳悉數埋伏在城東,」隨風小心補充,「他們片刻即到,幫主縱有通天神功,也難突重圍了。」
「可你還是為自己留下了一點時間。」柳雲飛語氣驟緊。
隨風一怔,問:「什麼意思?」
「你有意讓『飛鷹營』主力來遲一步,想藉此空隙,見老夫最後一面?」
隨風不語。
「你跟五年前一樣,仍掂記著老夫的飛刀絕技。」
「不錯。可這三年來,我漸漸明白,人生之中有比刀法更可貴之事,所以,今夜幫主傳也罷,不傳也罷,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很好,花非花,飛刀殺!」柳雲飛道,「當年老夫在一片花叢中練刀,目睹日出日落,花開花謝,悟出了這招絕技『飛刀殺』!」
隨風的眼中露出期待。
「你不怕老夫使出這招,殺了你?」柳雲飛帶著嘲笑道。
「幫主身患重病,一年前已無法出刀了。」隨風試探著說道。
「呵,這秘密想必也是她告訴你。」柳雲飛苦笑。
隨風不說話。
「『飛刀殺』的刀訣在我女兒處,」柳雲飛緩緩道,「可我叮囑過,她喜歡哪個男人,方可傳他!」
隨風目光閃動,似在記誦。
可這時候,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帶著一種恐懼!那像是兔子碰到了蛇蠍,或者獵手發現了獵物復活!
因為,在柳雲飛手中,不知何時,又多出個鹿皮囊!
柳雲飛手一翻,三柄飛刀已扣在掌中。
刀身彎成奇異的弧形,古樸寒冷!
刀一入掌,衰老重傷的柳雲飛竟又變成了一頭威風凜凜的老獅子!
隨風身形畏縮,被刀意籠罩。
「你剛才的飛刀已使得不錯,」柳雲飛盯著隨風,緩緩道,「可你別忘了,刀有兩刃,既能傷人,也能殺己!」
隨風不敢進退,僵在原地。
窗外,有三個人影搖搖晃晃地站起,是「飛鷹營」蘇醒的伏兵。
柳雲飛突然出手,三道寒光,從他掌中奪魄而出!
像白練,像月光傾瀉。
快得讓人目不暇接!
因為根本不知道該追蹤、躲避哪一道。
隨風只好不躲,絕望地閉上眼,喊了聲:「飛刀殺!」
豈料,那三道光從他臉頰掠過,竄出了窗外。
「嚓」、「嚓」、「嚓」三聲輕響,切斷了三名剛剛站起的伏兵的咽喉。
刀光不停,旋轉著飛回屋子。
柳雲飛抬起手,三把刀像飛回的鴿子「啪」「啪」「啪」閃電般落入掌心!
與此同時,柳雲飛低吼一聲,胸口傷創迸開,無數點鮮紅的血花像烈焰般噴出,在靜謐的月光下交織成一幅奇異可怖的死亡圖景。
他凝聚了最後一口氣,放出「飛刀殺」!
刀詭異,人也詭異。
隨風命懸一線,刀下逃生!
若有人旁觀,旁觀者一定和心有餘悸的隨風大俠一樣,滿懷疑惑——柳雲飛臨死之前,既然能手刃三敵,為何不殺了隨風,而放過了他呢?
(五)
我得承認,以上這段講述,對我來說是極其困難的。
三十年過去了,我仍記得那驚心動魄的一夜,其中充滿了太多的陰謀、詭秘、血腥和死裡逃生。
當時我離「飛刀門」幫主柳雲飛數尺之遙,直到他怒吼氣絕,我的朴刀都不敢向他揮出,事後我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汗。
但我是劉捕頭。一名好捕頭不僅要沉得住氣,還要善於整理歸納自己的觀察所得,因為捕頭不是獨行俠、不是逾牆盜,對看到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置於腦後。一名捕頭得向上司或同僚清晰準確地彙報交代,這才叫忠於職守,才叫好捕頭。
以下是我作為劉捕頭的祥盡交待:
——事發當天,我隱隱覺得情況有異,因為縣太爺含糊其辭地說,讓我晚上別派弟兄們巡街,尤其是城東和牡丹坊一帶。後來我得知,這是「飛鷹營」和「八隊」的意思,兩支官府精銳秘密開入縣城已兩日,知道此事的只有縣太爺和我。
——我明白晚上可能和「飛刀門」動手,「飛鷹營」和「八隊」卻瞧不上我們這些縣城捕快,不讓我們插手。我心生不快,傍晚便悄悄潛入牡丹坊。我是單身漢,無牽無掛,別人管不著我。
——這樣,重傷的柳雲飛和部下闖入牡丹坊時,我就在現場。「飛鷹營」陡然發動襲擊時,我也親眼目睹。我只是沒想到,「飛鷹營」會如此殘暴,為剿滅柳雲飛不惜血洗無辜,將一干客人和妓院眾人悉數屠戮。我有武功,躲過了這一劫,並手握朴刀,縮到了屋角。
——隨風大俠幹掉屋頂的「飛鷹營」,進來找柳雲飛索要刀訣時,我大致聽得明白:隨風出賣了柳雲飛,將柳雲飛的行蹤泄露給「飛鷹營」。
——回縣衙后,我查閱檔案,在柳雲飛親朋好友一卷中記載道:隨風大俠,與柳雲飛乃忘年之交,酷愛李白詩作。據稱來無影,去無蹤,除柳雲飛外無人見過他真面目。他刀法驚人,謠傳他曾為柳雲飛懲處過數十名叛徒。
——但隨風為何背叛柳雲飛?其中奧妙,就決非我一個普通捕頭所能明白了。
——總之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實難揣度。
——不管怎麼說,柳雲飛死了,這可是聳動朝廷及江湖的大事!
我還記得,那一晚隨風縱身從窗口消失后,我從藏身的角落戰戰兢兢地出來,背上的布衫貼著肉,冷汗濕淋淋地像做了惡夢一樣!
我兩次死裡逃生。
「飛鷹營」在屋頂大開殺戒時是一次。
在柳雲飛身側,沒有被他發覺又是一次。
若被他看到,將「飛刀殺」朝我使出,我還能有命嗎?
做一個克盡職守的捕頭,真是不容易啊!
藉助月光,我望著柳雲飛地上的屍身,腦子裡還回蕩著眩目驚心的三道閃電。我自恃刀法不錯,主動申調來此地,就為了見識「飛刀門」的刀法。可柳雲飛的「飛刀殺」絕技,我連看都看不清!
它被使出時,白光茫茫一片,就像水霧,就像鬼魅。我自稱「抽刀斷水」,我從何斷起?
這麼一想,我脊背上的冷汗便更添一層。
我目光往下,看到几案上殷紅的酒跡詩句已經被擦掉了。
我目光再往下,盯住柳雲飛的雙手,他手中有鹿皮刀囊和三把弧形飛刀!
我心怦怦地跳,悄悄上前,取下了刀囊和飛刀。
刀鑄虎形花紋,有一股冷腥,一股肅殺威嚴。
彷彿在提醒我人生的危險與恐怖。
我輕輕撫摸著刀,帶著敬意和畏懼。
——然而我怎麼能想到,僅一個多月後,這三把刀中的一把,將撕爛我皮肉,深深地扎入我胸口,那種鑽入骨髓的痛感,使我在三十年後重新回顧這段往事時,仍痛不欲生!
猛然,屋外有急促的腳步聲!
我一驚,記起「飛鷹營」的精銳會趕來增援,一想到「飛鷹營」那濫殺無辜的兇殘勁頭,我頭皮發麻,恨不得拔腳快溜。
然而門已經被撞開——
是一張單純、焦急,卻又令人望去頗感溫暖的臉!
「啊,大哥,你果然在這兒!」
小金嚷嚷道。
後來我知道,小金和弟兄們喝著酒,一聽說城中出事,就擔心我給卷進去——他知道我可是個盡職儘力偏執得很的好捕頭。
於是他一腳踢開酒桌,提著朴刀往牡丹坊奔來。
他才不怕什麼「飛刀門」,也不管有沒有「飛鷹營」!
他只關心我的安危,因為我是他的兄弟!
當時,他那亮晶晶的眼睛與滿頭的汗水,誠摯的神情,真令我感動!
又一陣腳步聲,小金後面出現幾張面孔,是大狗、二馬、葫蘆和屎坨子,都氣喘吁吁,一臉的關切。
「哦,弟兄們,我沒事,沒事……」
不知為何,我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的確,經歷了一晚的血腥、恐怖與驚栗后,再沒有什麼比眼前這一切更讓人感到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