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彩輿迎新娘途逢惡虎 香車隨寶馬私走嬌龍
羅小虎自更換了醫生之後,他前胸的鏢傷漸漸地好了些,只是胸中既氣憤,又傷心。有三件事最使他痛惜,第一就是自己太對不起胞妹了!本來相違數載,一旦兄妹得到機緣相見,正應當相敘過去家庭的慘變.骨肉分離后各自遭受的痛苦,然後再相議如何復仇之事等等。鐵掌德嘯峰也應當算是自己的姻親了,可是自己不才,那天偏偏把一件小事弄成了大事,將德文雄殺傷。那天聽玉嬌龍來說,他已然死了!咳!我將我的妹夫殺死了,使胞妹年輕守寡,我還有什麼臉面再去見我的胞妹呢?就是我將自己凌遲處死,也不能贖去我的罪愆。第二件事就是玉嬌龍那天晚間來此所說的那一番話,簡直是義斷隋絕,她已忘記了沙漠中的盟誓、草原上的恩情,而甘心去嫁什麼魯府丞了。她只恨我不長進,不能做官,然而我怎樣才算長進,怎樣才能做官呀?第三是恨那猴兒手,累次在自己的事情中間搗亂,臨去時趁著我的傷重還將我的寶刀盜去,真真可恨!羅小虎一想起這些事,就痛心懊悔,炸了肺似地氣憤,他真想掙扎著去見胞妹謝罪,去見玉嬌龍嚴辭質問,去尋猴兒手索要寶刀,可是自覺得仍然體力不勝,精神不濟。
這天,花臉獾、沙漠鼠二人就悄悄地對他說:
「大爺!咱們在這兒也沒有什麼事啦,你老的傷也快好了,玉小姐要嫁魯府丞就叫她嫁去吧.咱們還是回到新疆販馬去吧!」
羅小虎卻搖搖頭,愁悶地說:
「要走你們就走吧,我可以給你們盤費!」花臉獾說:
「盤費倒不要緊,只是大爺……老爺,你這樣地住著,早晚要出事呀!」羅小虎冷笑道:
「我倒要等著出點兒事叫我看看,我看誰人能把我怎樣了?」
正在說著,忽聽樓梯一陣緊響,花臉獾探出頭去望了望,臉上就立刻變了顏色,他迴轉頭來,驚慌地悄聲說:
「來了,來了!劉泰保!」羅小虎便悄聲說:
「快把刀給我預備在手下!」花臉獾就把一口新買來的純鋼的薄鋒厚背的朴刀放在羅小虎的身旁。羅小虎用被將刀蓋住。依然假裝安靜地躺卧。
此時外面的劉泰保等人已上得樓來,除了披著青綢夾襖的劉泰保之外,還有一位穿布衣服的人,這人高身方面黑鬍子,花臉獾認得.正是新由延慶府回來的,全興鏢店掌柜子神槍楊健堂。後面跟著一條大漢.手中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這人就是五爪鷹孫正禮,他去年被碧眼狐狸所傷,現在已然把傷完全養好了。當下楊健堂向孫正禮使了個眼色.囑咐他不可莽撞,於是劉泰保在前,三個人就走進屋來。
羅小虎將要扶枕坐起身來,劉泰保卻擺手說: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自管躺著養神吧!我們早就想來拜訪你老兄,只因你病著,怕騷擾了你,現在我們哥兒三個知道你的病快要好了,所以特來向你問問。德五爺家裡的事不提了,因為德少爺被你傷得並不太重,德五爺曠達為懷,他是寧叫人負我,我不負人,所以他不願深究,並且他夫婦還勸他的兒媳息事忍氣。」
羅小虎一聽這話,心中立時松展了,原來德少爺沒死,玉嬌龍那天的話可能是傳聞之語,或者是自己聽錯了,但是他仍然不勝慚愧。又聽劉泰保把聲音壓得略小一點兒,說:
「今天我們哥兒三個前來,非為別事,就是我們早已探出了……」說著看了看花臉獾和沙漠鼠,又笑著說:
「你們二位可否暫且出去迴避迴避,我們跟羅大哥說幾句私話。你們放心,我們絕打不起來,我們絕不能逼他,我們若想逼他,還不能等到今天才來呢!」花臉獾和沙漠鼠兩人都用眼看著他們的「老爺」。羅小虎卻努努嘴說:
「你們去吧!」那二人就又疑又懼地出了屋子。
孫正禮是手握著朴刀昂然站立,瞪著兩隻大眼睛看著羅小虎,楊健堂就擋在孫正禮的前面,怕他驀然動手,同時也注意觀察著羅小虎的神態。劉泰保又向床前走了一步,說:
「我們知道你是從新疆來的.你常在玉宅的門前轉,玉小姐並曾扮成男子到你這兒來過。我們都知道你跟玉嬌龍必有深交,去年死的那碧眼狐狸耿六娘,你們在新疆時也一定都是老朋友。這件事關係重大,玉小姐後天就要出閣……」
羅小虎吃了一驚,就聽劉泰保又說:
「過去的事全都算完了.連玉小姐都算上,咱們全是江湖的朋友。你們既然讓了步,我們也不願意逼人過甚,同是拿刀兒動槍的,打拳踢腿的,打一回鬧一回,那是見面禮,以後彼此要關照的事情還很多呢!只是,今天趁著你的傷略輕,請你說實話,你跟玉小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是師兄妹?是朋友?還是你們兩人有特別親密的交情?還有,玉嬌龍的武藝到底是跟誰學來的?
碧眼狐狸怎麼會混入玉宅?正堂玉大人到底對他的女兒能上房、家中養著賊老媽兒的事兒,知道不知道?你說完了,只要是實話,我們哥兒三個是拱手就走,以後絕不打攪你。」
劉泰保的這一席話,羅小虎聽了,只是有些變色,卻一直微笑著,他在心中盤算了又盤算,便說:
「你們真問著了!玉嬌龍是如何的人連我也不知,什麼碧眼狐狸,我更是連面也沒見過!」
劉泰保一怔,孫正禮立時就把刀舉了起來,他推開了楊健堂,躍步進前,向羅小虎就砍。羅小虎也由被下亮出了刀,同時翻身滾起,鏘鏘兩下,便敵住了孫正禮。楊健堂趕緊將孫正禮拉開,並推著出了屋。劉泰保也連連擺手,說:
「別這樣!咱們還是好好地說話。」
羅小虎忿忿地說:
「是他想要暗算我,你們三個人沒等我的傷好就前來,就是沒懷好意。不錯,我羅小虎與玉嬌龍相識,可是什麼碧眼狐狸我卻真不認得!」
劉泰保點頭說:
「這就好說了!你既自認與玉嬌龍相識,那麼趁著她現在還沒做府丞夫人,就請你去找她一次,訂個地點我們私下會個面。你可聽明白了,不是我們要向她高攀,卻是因為我們也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了.我的老泰山死在她的手裡,寒舍她也曾光顧過幾回,並且她在我媳婦的腿上還射過一弩箭,我們兩人在德家也見過面,現在我手中還有她的親筆跡。總而言之,這半年來我們雖然為敵,可是非常地密切。再有兩三天她可就是一位命婦了,我們更不能高攀了,所以在她沒上花轎之前.無論如何,她也得跟我們見面談談,把以前的事情交代清楚了,省得日後再出事端。玉宅的大門我們是不能進去,所以只有煩你老兄給我們引見引見,地點可以隨她定。還告訴她,請她放心,我們絕無惡意,不然我們現在的人也不少,真要是不講面子,把她的底細揭穿,她雖不至於被父親押在提督衙門裡,可是後天也準保叫她上不了那頂花轎!」
羅小虎放下刀,卻不禁長嘆著搖了搖頭,說:
「你們不知道,我跟她見面也很難!那天夜裡,我也是想躥房去找她,可是,干你甚事?你就在暗中打了我一鏢!」
劉泰保說:
「那天是我們的不對,可是,咳!現在你就告訴我實話吧!那天玉嬌龍女扮男裝特來找你,到底是有什麼事?」羅小虎說:
「她是要跟我說幾句話。」劉泰保說:
「說什麼話?老兄你可否告訴我?」羅小虎搖搖頭,說:
「不能告訴你們,那是我們的私事,與你們並不相干!」劉泰保便神色一變。
此時楊健堂和孫正禮又齊都走進屋來,孫正禮怒目圓睜,用刀向床上指著說:
「跟這小子說什麼廢話?把他拉出去殺了,給德五哥出氣就得啦!」楊健堂又向他擺手。劉泰保卻綳起臉兒來說:
「姓羅的朋友.事到如今,我們已給你留夠了面子,你可一句實話也不肯說,一點兒事也不肯給我們辦!」
羅小虎說:
「還有什麼實話?我說的沒有一句假話。我只知道玉嬌龍的師父是高朗秋,她的武藝都是由兩卷書中所學來的,聽說那兩卷書是江南鶴所作!」
立時劉泰保的臉就嚇白了,楊健堂也有些驚愕的樣子,孫正禮卻手握著朴刀,瞪著眼說:
「你可別拿江南鶴來嚇咱!」羅小虎就說:
「我拿別人的名頭來嚇你們作甚?不過是我曉得這件事,把實話告訴你們。可是你們切莫輕視玉嬌龍是個女子,她的武藝你們三個人也非對手!,,楊健堂聽了這話也生了氣。
羅小虎又說:
「我的武藝,刀槍不說,柔軟的功夫我也比她差得多。但我也不怕你們,我若畏懼你們,我早就走開了。以後你們或是對付她,或是對付我,全隨你們的便!」孫正禮就拍著胸說:
「來!你立刻就出去,咱倆較量較量!」劉泰保又橫臂攔住了他。
羅小虎坐在床上又說:
「只是求你們替我拜上德五爺,那天我實在不曉得是他的兒子,我也無意殺害他的少爺。前幾天聽說他家的少爺死了,真要把我愧死!我在此不走,就是願意叫德五爺來殺我,替他的兒子抵命。今天我聽劉朋友一說,德少爺原來沒死,我才鬆了些心。煩你們拜上德五爺,蒙他不願深究,但我羅小虎早晚要去跟他們登門叩頭認罪!」
劉泰保、楊健堂和孫正禮一聽了話,全都更是詫異,楊健堂就說:「你怎會認識德五爺呢?」羅小虎搖搖頭說:
「並不認識。」說到這裡.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便不言語。
當下劉泰保與楊健堂面面相對,此次來,除了略略探出玉嬌龍那身武藝的來歷,並無什麼結果。劉泰保便向楊健堂使了個眼色,然後向羅小虎一拱手,說:
「多打攪了,再會,再會!」他們三個人就一齊走出屋去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后,三個人似是已經下去走了。
羅小虎坐在床上還在獃獃地發怔,想到德文雄沒死,他有些歡喜,但知道了玉嬌龍後天便要嫁人,他卻又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他緊咬著牙.忿忿地想:好,玉嬌龍你變了心!叫你後天去嫁人!我有辦法!
待了一會兒,花臉獾和沙漠鼠才偷偷地溜了進來,悄聲問說:
「剛才是怎麼回事呀?劉泰保他們是幹什麼來了?」
羅小虎就說:
「他們都是好漢,剛才找我來,不過跟我說些講交情的話.並沒有別的,你們不要多問。把信封信紙給我拿來,我要寫信。」
沙漠鼠趕緊出屋,花臉獾就在這裡磨墨泡筆。少時沙漠鼠將信封信箋拿來,羅小虎就命人攙扶著下了床,坐在椅子上,並命二人迴避出去。他握起筆來,一彎身,胸前的傷處仍然很痛,並且心裡充滿了辛酸,他就向信箋上歪歪斜斜地寫道:
字達德少奶奶楊麗芳姑娘尊鑒:前次我攪鬧貴府,真大不該。
我那次去本無歹意,只是要托你辦一點事罷了,不想我又一時失
手,傷了你的夫婿,我真該死!
我非他人,我本姓楊,河南汝南人氏。我的來歷自身也不大曉
得,可是高朗秋曾留下過一首歌: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
零,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唯我兄
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高恩人nq我兄妹
將來由此歌相識,想必你也會唱。我聞你有兄曰楊豹,已死,他實
是我的兄弟,你是我的胞妹,我是你的大哥。我本想前去一見你們,
共敘當年家中慘事,但我那晚把事辦錯了,我實在無顏到德府去見你!
現今,我又有一件為難之事,恐怕後天我就要死了,但父母之
仇未報,我死實在有罪。那天無意之中相見交手,我知你的武藝高
強,在我以上,倘能得德五爺、劉泰保、楊健堂諸公之助,必能報
仇。仇人姓賀,他的名字我不大曉得,你可派入到汝南去打聽。汝
南開酒鋪的羅老實,即咱們的外祖,他還有族人,也許知道此事。
高恩人有一胞兄叫茂春,此人更盡皆知曉。高恩人已死矣,他胞兄
還許活著。總之,這件事我是託付你了,因我已無力顧及。明後天
我就要在京城之中做出一件驚人之事,我命亦必隨之死去。天地冥
冥,無有辦法,揮淚書此,不盡欲言。
胞兄小虎作拜啟
寫過之後,他不禁眼淚直滴在桌上。他封好了信,又在信皮上寫了「呈德少奶奶楊麗芳」,然後便又慢慢回到床上去休息。
等到天色晚了,他用過一些酒飯,便用一條綢帶子將前胸緊緊地系住,忍著未愈的傷痛,出店下樓。他命沙漠鼠給備上了馬,就騎馬進城去了。
此時天色才過初更,東城大街還很熱鬧,但三條衚衕里卻是冷冷清清,德宅的雙門也緊緊閉著。羅小虎來到這門前下了馬,看見兩旁無人,他就將這信柬由懷中取出來,隔著門縫兒投了進去,然後他上馬撥轡就走。出了三條衚衕他本想要再到鼓樓西去一次,可是已覺得傷勢有點兒支持不住了,他怕前門關了,自己又騎著馬,而且這樣的身體也不能爬城,所以他就撥馬向南。馬一顛,傷處就覺得一痛,他就得駐馬緩半天氣才能往下走。
出了前門,沙漠鼠就跑過來,將他的馬接過去,並揚著頭悄聲說:「剛才劉泰保跟那拿刀的大漢子,又在門口來回地走。」
羅小虎吃了一驚,便說:
「不怕他們,他們不過是為偵查我的行動就是了。你們只要謹慎些,不要惹出事來,他們便也不能奈何咱們。等一半天我的事情就辦完了,或走或是還在此地,就都不要緊了!」他下了馬,進店扶著樓梯上了樓,樓上黑糊糊的,他總覺得好像那小道士猴兒手還在那裡蹲著似的。
羅小虎小心防備著進了屋,點上了燈,就站著發怔,心想:信我已然投了去,想我妹妹必然明白了。她大概不會派人來找我,即或找我來,我也一概不認。明天我在這裡再待一天,後日,玉宅門前我就要鬧他一件大事!魯府丞必去迎娶,玉嬌龍必要上轎,我就要闖入人群將他們全都殺死,然後,我逃走也值,死了也值!
他胸中的怒氣向上涌著,愁緒千絲萬縷,自己無法撕開,無法斬斷,便喊來花臉獾,叫他拿酒來。羅小虎一臂扶桌,坐在椅上,大口地連喝了幾杯,身上便覺著發熱,頭腦也昏沉沉的。他又連斟連飲.並且以手擊著桌子,高唱起來: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想到當年高恩人作歌,原是為叫自己報仇,並沒叫自己為一個女人去捨命,但事情已走到了這地步,除此不能發泄胸中的怒氣,不把這件事情辦完,即使活著,自己也不能再去辦別的事,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咳!
他又想:自己二十年來失身綠林,以致把前途埋沒;因為誤結了一個玉嬌龍,以致到此地步;因為自己莽撞,才傷了妹丈,才得罪了德家,而無顏去見胞妹。因此他又恨自己,恨不得橫刀自殺了!羅小虎瘋狂地歌唱痛飲,直到天明,才因體乏,就趴在桌上睡去,蠟燭燒盡了,蠟油都流在了他的頭髮上,他也不曉得。
次日早晨.沙漠鼠跟花臉獾進屋來,想要把他扶到床上去再睡,羅小虎卻宿酒未醒,狠狠地叫道:
「玉嬌龍!」便一腳踹去,把花臉獾踹得滾在桌子下面去了。沙漠鼠說:
「老爺!你醒醒吧!是我們……」羅小虎睜眼看了看,才覺得自己踹錯了,便問:
「沒有人來找我嗎?」沙漠鼠說:
「這麼早,能有誰來找呢?」
羅小虎又問:
「咱箱子里一共還有多少兩銀子?」沙漠鼠說:
「我也數不出來。大概連莊票還有一千多兩,金子不算!」羅小虎說:
「都拿出來,問問哪家店裡住著窮困不能回鄉的人,給他們銀子叫他們回家!問問誰家窮得要賣兒女,給他們銀子叫他們骨肉團圓!到街上找些小叫化子窮漢,每人贈他們十兩!」沙漠鼠說:
「老爺!你為什麼要這麼行善呀?」
羅小虎卻又怒聲叫道:
「花臉獾!』-花臉獾趕緊由桌子底下躥出來,『說:
「老爺有什麼吩咐?」羅小虎急急地說:
「你快騎馬到鼓樓西玉宅去,看看那裡有什麼事,如若那裡有人娶親,就飛馬來告訴我!」花臉獾答應了一聲,即刻就走了。沙漠鼠就把羅小虎扶到了床上,羅小虎閉著眼,急遽地喘著氣,似乎又睡著了。
半天,花臉獾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一進屋,他就叫了聲:「老爺!」羅小虎瞪大了眼問說:
「怎麼樣?」花臉獾指手畫腳地說:
「我到了鼓樓西,見玉宅的大門前已高掛上了紅彩。」羅小虎便冷笑了一聲。花臉獾又說:
「宅里搭了比這樓還高的喜棚!」羅小虎便咬著牙。花臉獾又說:「明天玉嬌龍小姐就出閣,明天鼓樓西一定熱鬧!」忽然羅小虎怒罵道:
「媽的!」遂一伸腳幾乎又踹著了沙漠鼠。
花臉獾壓下了聲音說:
「咱們何必還在這兒呢?跟這些人搗亂做什麼?老爺的傷也好一些了,不如咱們明天就走,不願回新疆,咱們可以到別處去。天下有的是標緻婆娘!」
羅小虎皺著眉拂拂手,把兩人全都趕出了屋去。他獨自頓足捶膝,胸中如燃著一把烈火,恨不得那魯府丞即時就去迎娶,自己即時就跑去把他們殺死,才能痛快。這一天,他真難挨,度一日如同十年似的,好容易盼到天黑了,卻又睡不著覺。他就又飲酒,又唱著那首記不完全的詩,又飲得酩酊大醉,才睡了。
這天是三月十一,東風正暖,天氣晴和,飄蕩著花兒似的雲朵,是個大吉利的日子,從早晨起,這客店的門前就走過兩起娶親的了。今天事情已到了臨頭,羅小虎倒是非常鎮定,只是滿臉的殺氣,兩眼有些呆板,呆板得那麼怕人。他今天彷彿忘了胸前的鏢傷還沒有十分好,精神非常興奮。他叫沙漠鼠到外面剃頭鋪子找來個剃頭匠,給他打了辮子.颳了臉,修飾得乾乾淨淨,然後他就換了一身青綢夾襖夾褲,外罩絳紫色的緞子大夾袍,青雲緞的馬褂。又叫花臉獾拿著他的鞋出去給配了一雙軟底官靴,他穿上了,真像是要到哪裡去賀喜的樣子。
他先將刀擦得雪亮,又收拾好他的小弩箭,揣在懷中,並帶上了細箭三十餘根,然後他就命沙漠鼠去備馬,又向花臉獾說:
「今天還是你同著我去,你帶著我的刀,牽著我的馬,還在鼓樓前等候,不要害怕!
今天的結局還不知怎麼樣,闖了禍,出了我的氣,也許我逃不了,也許能從容走開,都說不定。反正你記住了吧!我若是被擒,你就趕緊跑,我被殺了你也不要去領屍。我若是能逃走,那更好了,咱們能一路行便一路行,不能,便將來在汝南見面!」花臉獾聽了這話,嚇得臉都白了,兩條腿不住地發顫。
羅小虎昂然地下了樓,花臉獾捧著那口帶鞘的朴刀.隨在他的背後。走到店門前,沙漠鼠已將兩匹馬備好,拴在那裡等著。花臉獾將刀掛在那匹紅馬的鞍下,羅小虎就鞭馬走去,連頭也不回,那花臉獾卻跟他的夥伴沙漠鼠兩人急急地、悄悄地又說了幾句話,他才騎上馬趕上了他們的「老爺」。
當下兩匹馬一黑一紅,一前一後,聽導聽導地踏著石頭道緊走,少時便進了前門。一進前門,街道就不像南城那樣繁忙了,路上車稀人少,他倆便連連揮鞭,催馬疾走。羅小虎那一身闊綽的裝束很像是位官員.花臉獾就像是他的跟班兒的,所以有許多人都為他讓路。走不多時他們便到了鼓樓前,只見有許多簇新花轎和大鞍車,全都往鼓樓西邊去走。到此,他們的兩匹馬反倒慢了,花臉獾的臉色更是慘白,臉上的刀疤更是清楚,羅小虎卻面色發紫。在鼓樓前的地安橋邊下了馬,羅小虎就把馬交給了花臉獾,說:
「你還是到那酒館等著我,不要顯出形跡來!」他便轉身向北大踏步走去。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大約十一點鐘左右,街上的人確實比往日多得多,男女老幼.都如涌潮似地往鼓樓西邊去擠,有的還說:
「大概轎子都快來了!」羅小虎胸中的怒氣擁塞著.簡直喘不過氣來。他瞪著大眼隨走隨看,就見這些人群中,最多的還是些裝飾艷麗的姑娘少婦,其次是乞丐們,還有穿著短褂、三三五五地橫著走路的,是些街頭的流氓。但是轉過了鼓樓才一往西,就見像是出大差似的,路兩旁全都站著官人,有的帶著腰刀,有的拿著皮鞭,都喊著說:
「要看熱鬧的貼著南牆根兒走!別亂擠!」又吧吧地掄著皮鞭,驅趕得那些想去討點兒喜錢的乞丐們四下逃奔。
羅小虎就雜在人叢之中,順著南牆根兒去走,他被前後的人擠著,出了一身的汗,同時胸間的傷處也很痛。眼見著轎子、官車、騾子、馬.一起一起的都往西邊走,人叢中就有人指著說:
「快瞧!這是張大人家裡的轎!」「這是李侍郎家的車!」「瞧!這是韓御史家的女眷!」又有人喊著說:
「二姑娘別往前走啦!就在這兒瞧吧!回頭轎子一定要從這兒過!」又有人悄聲地談話,說:
「你們瞧吧!今天一起轎就許要出事兒!劉泰保他還得顯一手兒呢!」另一個就說:
「那他可不敢,今天無論是誰要敢在這兒鬧事兒,那可是找著砍頭!」並且有人似乎故意地從羅小虎背後一膀子撞過來。羅小虎扭頭一看,見是兩個流氓,他也忍住了氣,向旁躲了躲,就讓兩個流氓先走了過去。
此時.這條大街上如同熱鬧的集市,但又有一種森嚴的氣象,馬鐙、轎頂子、官人半截出鞘的刀,和看熱鬧的婦女頭上的金釵,都在閃閃發光。日麗天晴,風一點兒沒有,靠南邊一帶的住戶,牆頭探出來的杏樹上還留著將謝的嫣紅花瓣。
少時,羅小虎就擠到了玉宅的大門前,但在這裡隔著一條馬路,前面又有人擋著他的視線,他不能完全看見那大門,只見高坡上有許多人來往著,有穿官衣的,有穿便衣的。車轎都是先到坡上,等人下了車進去了.再退下坡來,坡下有許多個小廝,每人都牽著幾匹騾子或馬,來回地遛著。羅小虎被擠得實在受不了,同時心中也急躁得實在按捺不住.他就把心一橫,心想:既來到這裡了嘛,豁不出去還能夠辦事?於是他就走出了人叢,過了馬路,直往坡上去走。
他此時極力鎮定著,不使聲色露出,原想一定有人要攔住自己盤問.自己就謅他一個「韓御史宅中的」,或是「李大人家中的」。自己現在雖沒帶著刀,可是懷中藏著弩箭,真要打起來,他們也不能一人不傷.就將自己拿住。他邁著大步往坡上走,想不到竟沒一個人攔他。雖然有人注意了他一下,可是見他穿戴闊綽,腳下又蹬著靴子,便沒有覺出可疑。
他態度昂然地走進了大門,將進二門時,有個官人模樣的人正從裡面出來,與他走了個對面。這人便趕緊閃開,低著頭,恭敬地讓路。羅小虎昂頭邁步,順著廊子直往裡走,就見有個穿緞子衣服四十多歲的僕婦,正從里院出來。一個男僕將那僕婦攔住,問說:
「裡邊全預備好了嗎?」
那僕婦卻著急地說:
「沒有嘛,小姐的頭拆了兩回,到現在還沒梳好呢!偏偏要嫁了,卻又在前兩天她親自把綉香給打發走了,自從小姐改梳頭之後,不是天天綉香給梳嘛!」男僕又問:
「現在小姐歡喜點兒了沒有?」僕婦說:
「喜歡什麼呢!到現在還掉眼淚兒呢!」男僕說:「這可怎麼辦?喜轎快來了!」僕婦說:
「來了就叫它等著,咱們可不敢催!」說著,這僕婦就急急忙忙地從羅小虎身邊走了過去,往外院去了。
羅小虎心中十分難過,眼淚也幾乎落下.他往裡院直闖,卻被剛才說話的那個僕人攔住,那人恭恭敬敬地說:
「官客是在西院,這後院都是堂客,老爺,您的跟班的在哪兒啦?您跟我到西院去吧。老爺!您是哪府里來的?」羅小虎也不言語,只點了點頭,便隨著這僕人順廊往西。
進了個屏風門,見西院里十分地熱鬧,原來這院里也是極款式的房子。今天客廳都是專為擺筵之用,這裡就是招待官客的所在,北房是招待貴胄顯官,東房是與玉大人等級差不多的官員,西房中是近親好友.這全是由玉二少爺寶澤接待。寶澤就是玉嬌龍的二胞兄,三十多歲,現在四川任知府。此次來京,一來是襄辦胞妹的喜事,二來也要在京活動活動,想要調任個京官,以便在京料理家務,侍奉父母。他此次來僅攜著僕從,並沒帶家眷。至於大少爺寶恩,現在做著鳳陽知府,因為近來鳳陽境內引出了幾件案子,所以他不能離身,只派了親信的僕人和升、連喜二人來了。
當時羅小虎一進到這裡院.正跟二少爺寶澤走了個對面。二少爺也不知小虎是個什麼官員,是他父親的同寅,還是他哥哥的同年,就趕緊叫僕人招待。他又跑往裡院忙去了。僕人見羅小虎的穿戴雖說不俗,可是沒戴官帽,並不像是什麼特別顯貴的賓客,就把他讓到了西房。
西房三間。坐著賓客二十多人,羅小虎一個也不認識,他找了個紅木凳坐下.也沒有人理他,因為此時全屋中的人都正聽一個人說話。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穿戴雖闊,但不甚官派,年紀有四十多,身材不高,精神飽滿,有兩撇鬍子。他手托著水煙袋,正在說:
「有人說我交結天下豪傑,至今還有許多江洋大盜時常與我秘密往來,那都錯了,那真冤枉了我!」
羅小虎一驚,心說:此人是誰?便瞪目去看這人,只聽這人又說:
「本來直到現在我還是個罪人,三四年來我的行為極是謹慎。早先我倒是認識個李慕白,可是我們早就斷絕了來往,即或彼人尚在人世,他也必然不認識我了。」說到這裡,他抽了口水煙,忽然看了羅小虎一眼.羅小虎不禁一驚。
旁邊就有人說:
「其實現在李慕白就是進城也不要緊了,他還許能弄個差事噹噹呢!」又有人說:
「李慕白要是當一名官差,那可真是一把好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賊人哪個不怕他?譬如去年本宅里鬧的那些事,外面傳說的那些謠言,若有李慕白在這裡,誰敢給這宅中的小姐.造出種種令人難信令人生氣的壞話呢?」那托水煙袋的人卻擺手說:
「少談,少談!今天宅里辦喜事,我們還是不要談宅里的事吧!」有人就笑著說:
「嘯峰現在連說話都謹慎了!」那托水煙袋的點頭說:
「實在!我現在連針尖一點兒大的小事兒全都不敢惹!」
羅小虎一聽,原來這人就是德嘯峰,同時見德嘯峰所坐的地方雖然離著自己很遠,可是他一連用眼掠了自己兩下,羅小虎便覺如坐針氈,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假裝看了看壁上的字畫,便揚著頭背著手出屋去了。又往前院去走,卻見有個人從身後跑過,似有什麼急事似的,羅小虎吃了一驚,趕緊跟著走出了大門,就見那人同著個差官,出來召集官人說話。立時情形又緊張起來,官人又揮著鞭子向後驅人,喊著說:
「往遠處去!近處不能站閑人!」
羅小虎依然背著手兒大模大樣地在上坡站著,就有個掛著腰刀的官人,過來向他笑著說:
「您也是來這兒賀喜的嗎?」羅小虎點了點頭。這官人又問:
「您貴處是……」羅小虎變了色,生氣地說:
「你盤問這些作甚?你問問玉大人,他認得我,他在且末城時就認得我!」
這官人趕緊賠笑,說:
「哦!您是由新疆來的,是宅中大人的老同寅,我們不知道。」這人又悄聲地說:
「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曉得,外面風聲很大,都說有飛賊要來跟本宅作對。剛才東城德五爺又囑咐了宅中的二少爺,說還是門上嚴一點兒,讓門口這些閑人離著遠一點兒才好,因為魯宅的迎親轎子眼看就要來了!」
羅小虎吃了一驚,因為他由這官人的話中聽出,剛才德嘯峰是已看出了自己,好厲害的眼睛!只是他還心存忠厚,只叫宅中驅閑人、守門戶,並未指出自己就是賊。
當下那官人又請羅小虎進去,羅小虎卻搖頭說:
「宅里太亂,亂得我頭昏,我想在這裡涼快涼快!」官人微笑著說:
「對了,樹底下倒是很涼快!」說完話,這官人轉身進門裡去了,羅小虎便趕緊下坡走入了人群。人群正在亂著,因為官人們的皮鞭已打破了兩個人的臉,羅小虎雖然有力,可是被人擠得也不住地往後退。
這時.忽然有許多人嚷嚷著說:
「來了!來了!」立時眾人的聲音平息了下去,個個都伸直頸項,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只聽一陣陣細細的管樂之聲,送來了一行最講究的儀仗。旗人娶親沒有什麼「金瓜、鉞斧、朝天鐙」,只是高杆子挑著牛角燈,燈上寫著雙喜字,白天雖然不點著,可是或六十對,或八十對,擺列起來也極為好看、威儀。嗩吶也是「官吹」,單調的只是一個聲音,沒有什麼「花腔」,顯著怪沉悶的。隨後就來了一頂轎,轎子是大紅圍子,不繡花,這就是接新娘用的。後面有七八輛大鞍車,是「娶親太太」,大概新郎也坐在車上,都趕到高坡上去了。
羅小虎的前面還擋著兩層人,所以他只能企著腳兒,伸著脖子,看了一個大概。他胸頭的火焰直往上噴,他真想立時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去打死那個新郎,但是他又使力地攔住了自己,心說:別忙!且等一會兒。看看玉嬌龍怎麼樣,看她肯上轎不肯?她若是肯上轎,那我可就非殺死她不可!
這時那頂紅轎已卸下了轎杆子,由八個轎夫托著往高坡上去了。有個長著鬍子的官人走了過來,向這些看熱鬧的人擺著手說:
「還不散散嗎?轎子你們也都看見啦,就是那頂轎子,你們要想瞧瞧轎子里的新人,那可就瞧不見了!」又有掄鞭子的過來。羅小虎先是身不由己地隨著人群向後退了幾步,接著他就分開眾人,使勁兒向前擠,反獨自跑到了前面。他熱得把馬褂都脫了,直瞪著大眼向高坡上去望。
這時高坡上卻是一陣沉悶,不知鼓樂和轎子進宅中是做些什麼去了,更不知玉嬌龍此刻是哭,還是笑,尤其不知玉嬌龍此時的心中是否還記得沙漠、草原。羅小虎等得心急,摸著懷中的小弩箭,他又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練會那毒藥煨成的鋼鏢?卻弄這打不死人的小東西!他真想再跑上高坡,闖進那大門。可是這時忽聽樂器又奏起來了,那頂大紅轎子已由高坡上緩緩地托下,就放在了轎桿上,準備要抬走了,宅中有許多錦衣翠鈿的女眷們送了出來。羅小虎就如暴獅出押似的,扔了馬褂,猛躍出人叢.直奔喜轎,立時一片驚叫聲,官人們個個抽刀攔住了羅小虎。羅小虎跳躍著,並用弩箭突突突連珠一般地射向那些官人。一個官人撲向前來,他一腳就將那官人踢倒,靴子也踢飛了一隻。他由地上撿起那官人的刀,舞刀仍向喜轎撲去,但官人眾多,哪容他上前。
此時高坡上的女眷們已紛紛逃回宅內,那人群如潮水一般地向後亂擠亂退亂跑.呼聲震天。羅小虎有如一隻猛虎,舞動鋼刀如飛,東砍西攔,他一隻腳光著,一隻腳穿著靴子,往前撲,往旁閃,但絕不後退。他兩眼怒瞪.大罵道:
「玉嬌龍!你這喪良心的女子,忘記了沙漠中的事?忘記了我半天雲?」弩箭嗖嗖的向轎子去射。十幾個官人擋住轎子,幾個官人來捉他,但一群鷹雖厲害,哪裡捉得住他這條猛虎?
此時,由退後的人潮之中,又跑出來了十幾個人,原來都是街頭流氓。剛才他們是混在看熱鬧的人群里,此時都跑出來了,個個都帶著一支梢子棍,都大喊:
「拿兇手呀!」但他們不幫助官人,只在裡面亂攪。羅小虎腳下不利便,啪嚓一聲摔了個跟頭,兩個官人已掄刀趕到。可是幾個流氓也跑了過來.抖著嘩啦啦亂響的梢子棍說:
「老爺們!別真殺他呀,宅里大吉祥的日子!」羅小虎便趁此時又爬了起來。另一隻靴子也掉啦,他就光著兩隻腳又掄起了刀,卻被一個人自后抽了他~棍,他趕緊掄刀回頭,卻聽這人說:
「還不快跑?快跑出德勝門去吧!」
羅小虎一看,原來是一朵蓮花劉泰保,他倒不禁大吃一驚,劉泰保又朝他使了個眼色,羅小虎就光著兩隻腳向東跑去。前面的看熱鬧的人亂跑,羅小虎也緊跟著跑,官人緊追。劉泰保帶著那伙流氓,一半幫助追,一半礙著官人的路。羅小虎那凶樣子,手中又有刀,誰敢阻擋他?
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樓前。他由花臉獾手中接過了馬,拋了刀,上馬就向鼓樓后跑去。一直跑到北城根,又轉向西,順著城飛奔而去,少時就奔到了德勝門。
守城門的官員一看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光著兩隻腳蹬著馬鐙,紅色的大馬飛似地奔來,就大聲喝著,想要截住。羅小虎用弩箭就射,馬往起一跳,嘶叫了兩聲,便撞翻了一個賣菜的車子,他又揮了幾鞭,馬就衝出德勝門去了,在關廂中又撞翻了兩個人。他人凶如虎,馬似怒龍,一霎時就跑出了關廂,一直往北,過了土城子。但此時羅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嚨跳出來了,他喘吁得太厲害,已不能再快走,只得緊緊勒韁。回頭去看,見身後並無追兵,只有一頭小驢飛也似地跑來,驢上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羅小虎吁吁地喘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時劉泰保就來到了臨近,他收住了驢,就說:
「羅老兄弟,想不到你原來是個粗人,精細一點兒的人,今天也不幹這怔事!這有什麼用呢?難道你還能一個人把玉嬌龍的花轎搶走?今天我是受德五爺之託,德五爺昨天就找了我去,他說他見到了你的信。雖然他兒媳婦楊小姑娘還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可是德五爺卻覺得楊家家庭慘變,骨肉早已分離,也許他兒媳婦是有個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所以他一方面今天親自到玉宅去賀喜,囑咐玉宅防患於未然;一方面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到時萬一有事發生,好救你老哥逃命。我早就看見你沒帶兵器,我也知道你的寶刀叫猴兒手給偷去了,我想你也許不至做出什麼事來,至多你不過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樣上花轎,傷傷心就是了。可是沒想到你老哥真怔!你當初就辦錯了,你早就應該跟我一朵蓮花合成一夥,協力對付玉嬌龍!現在咱們先找個地方避一避,過兩天再想辦法。你先別傷心,別想尋死,玉嬌龍拿定了主意要嫁魯翰林,是誰也攔不住。下馬吧,喘喘氣兒,我先帶你找個地方歇一歇去吧!」
羅小虎這時面如白紙,氣息喘得極為急促,他聽了劉泰保的話,就要下馬,但不防頭往下一栽,整個身子便摔下馬來。同時由口中噴出飛泉似的鮮血。劉泰保趕緊過去將他攙扶起來,叫路旁的行人幫忙,攙他到離著大道很遠的一株柳樹下去歇息,並把馬和驢也牽過去拴在那株樹上。劉泰保望著羅小虎不住地笑,並說:
「你這樣剛強的一條漢子,竟為玉嬌龍傷心成了這個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你是個綠林英雄,她是個深閨小姐,她怎會把你給迷住了?」羅小虎卻如一頭死熊似的,躺在那裡,胸脯仍然急促地喘著,話也不願多說。
此時,雖然也有耕地的農夫過來看他們,但卻沒有官人追到。因為這裡距德勝門已有二十多里,而且城中也不過是驚擾了一陣。只在兩三個官人的帽子上衣服上中了小弩箭,並不要緊。轎子也被射了幾箭,並沒射透,新娘玉嬌龍絲毫無恙,她穿戴著鳳冠霞帔。在轎中安然坐著,並未受晾嚇。玉大人便氣忿忿地吩咐仍然起轎,並說:
「只要等我把女兒嫁出去,我就要殺盡了北京城的流氓,然後我也死!」於是鼓樂齊奏,儀仗紛紛,並有官兵護送,轎子又走了。
但這時街上卻十分清靜,看熱鬧的人早就驚跑了,那些掄著梢子棍攪亂的流氓也都四散無蹤。這隊娶親的儀仗嚴肅地前行著,雖有官人押護,可是那些打燈的、抬轎的,仍然個個提心弔膽,惟恐有冷箭飛來,所以都走得很快,不多時就到了西城魯宅。
魯家的宅院比玉家還要廣大。魯侍郎為官半生,寅友甚多,新郎魯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所以都很早就來了,比玉宅里還要熱鬧。女眷也來了不少,都等著要看新娘,看看這位京城聞名的美人玉嬌龍小姐。所以轎子一到,就更熱鬧起來,但是又聽說剛才在玉宅花轎出門之時有莽漢發箭之事,有些人就嚇得目瞪口呆。新郎魯君佩去的時候是歡歡喜喜,如今回來卻氣得胖臉發紫,一點兒笑容也沒有。隨轎來的幾名官人,一來到就嚴守大門,並請宅內上下都要加小心,莫要混進閑人去。
這就把大家的一團高興全都嚇散了,有些人還勉強笑著,說著吉利的話,有些人卻已坐立不安。人們紛紛談論著,有人就說:
「玉大人得想個辦法,鬧了有半年多了。這次事情之後,再捉不著強盜,再鬥不過劉泰保,那他不用辭官,他的官也自然就幹不成了!」又有剛才隨轎子從玉宅回來的人,就暗暗擺手,悄聲說:
「全不是那麼回事兒,這與劉泰保毫不相干!剛才那凶漢在肇事時,罵的話清清楚楚,乾脆,才娶來的這位新婦,在新疆時就……」這二人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那聽話的人把話一聽完,就嚇得趕緊避席而去。
堂上此時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過了些時,就開了晚筵,新娘玉嬌龍梳著兩板頭,穿著繡花衣裳,由、r鬟僕婦隨侍著,又挨著桌子為眾賓客敬酒道謝。這樣雍容華貴美麗的新娘,誰看見過呀?誰能相信,剛才曾有個莽漢以箭射轎,指著她的名字大罵?玉嬌龍低著眼皮.不像害羞,也一點兒不像為剛才的事而驚擾,她有一種凜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嚴神態,如寒梅,如冷霜。她斟過了謝酒,便被丫鬟僕婦送回了新房。
新房是五間很大的房子,此時明燈四照。最東首的一間是洞房,紅燈映著紅門帘、紅帳褥,艷麗得如同花塢一般。新娘一進洞房,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說:
「我們小姐頭痛,要上床去歇一歇,請太太奶奶小姐們在外屋說話吧!別進裡屋!」一般女客的來頭也都不小。見新娘這樣大的架子,就都不高興,有的摔了幾句閑話就往外走。
此時天色已晚,男女賓客多已走去,只有一些至近的親友.還在客廳中暢談。新郎魯君佩剛才是有些煩惱,此刻卻又高興了,他便挺著大肚子,一個人跑到書房,摳著腦袋,拿著筆去作「催妝詩」。他剛寫好了兩句,忽然院中亂了起來,他連忙放下筆出屋,就見燈影之中,許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並有人嚷嚷著說:
「新娘哪兒去了?新娘不知往哪兒去啦!」
魯君佩嚇了一大跳,也趕忙往新房裡去跑,就見屋中人很是雜亂,個個驚慌,都說是怪事。同時有兩個僕婦由洞房中抬出來一個丫鬟,這丫鬟正是吟絮,只見她目瞪口呆,手腳不停地顫動,如同服了毒,又似是中了風,因此眾人更驚慌了。這五間屋子全沒有後窗,不知新娘是如何出去的。新娘的衣服全都亂放在床上,床上有一片鮮紅的血,倒像是新娘是被誰殺害了,可是往各處去檢查,卻別無痕迹,守門的人也說沒有看見新娘出門。魯君佩急極了,趕緊命人套車,親自到玉宅去通知。
這時就約有二更多天了,黑夜沉沉,京城商家都已關門閉戶,只有魯宅和玉宅兩邊的人坐著車、騎著馬.來回地跑。玉宅里,玉大人聞訊,氣得幾乎昏暈了過去,他只是頓腳,說: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兒!
咳!咳!』』此外他什麼話也沒有,一點兒表示也不作。玉二少爺也甚驚異,趕緊勸他父親勿憂,並且伺候著,也不敢離身了。
玉太太因為今天女兒出閣,本來是又悲又喜,並因白天有人攪亂之事很是生氣。忽然聽說了這事,趕緊就來到了魯家。一見床上血跡,她就哭了起來,說:
「龍兒呀!我的多災多難的可憐的女兒呀!」她因這片血跡,就斷定是魯家把新娘害了,並認為害死的原因,就為白天有瘋漢撞轎,魯家的人疑新婦不貞,但魯家又不能退婚,所以才出此下策,殺人滅跡,並逼著陪房丫鬟服了毒,以圖滅口。
魯家是極力爭辯,說:
「這是絕沒有的事!無論是誰家,無論是大門小戶,誰能娶了新婦當天就給害死呢?再說,即使因白天的事,男方起了疑心。不願意了,但也絕沒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
幸虧這兒還有幾家至親沒走,就出頭為兩家調停,都說:
「兩家雖是新親,也是老親,又都是現在朝中的大官,京城中的赫赫門第,無論新娘是怎麼樣了,倘若聲張起來,這件事可就是愈鬧愈大。不但兩家的門庭都不好看,朝廷都許要出來干涉、降罪,外面的謠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不如先把事情瞞著,就說新娘因為娶的這天突然有瘋漢攪鬧,嚇病了,失了魂,所以不能圓房,不能回門,也不能會一切的親友。同時再暗中去尋訪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r鬟吟絮的病好了,能夠說話了.再向她追問當時的情形。」
玉太太仔細想了想,也沒辦法,魯宅的人更不願把事情傳出去,只好依著親友的調停,暫時把這事情遮蓋住。並把知情的僕人都囑咐了,拿賞銀買住了,無論是誰,都不許把事情傳出去。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含淚告訴了玉大人,玉大人依然是頓足嘆氣,一句話也不發,並且不許別人在他耳畔再提說此事。二少爺又安慰母親,當夜闔宅不安。
次日,玉大人就沒上衙門,提督衙門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累著了,病了,連客也不見了。宅內寂靜蕭寥,只有棚鋪的人來這兒拆棚、卸彩子,乞丐們在坡下等著廚房把昨天的殘肴剩飯拿出來給他們。魯府那裡也是如此,新郎魯君佩是一夜也沒有睡覺,第二天清晨.他就急急忙忙地到了順天府衙門,見了府尹大人,秘密地談了半天。隨後府尹大人就派了幾名精明的班頭,四齣尋訪緝拿。
紙里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閑人多,耳朵又都長。雖然當事者,連衙門裡都把事情壓得很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竊竊私語,說的是魯翰林家裡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丟了姑奶奶之事。他們說得有根有據,畫龍點睛還帶著畫蛇添足,並且說也是在昨夜內,鐵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驚人奇案,那口寶劍又丟了。
原來鐵府中自從那口青冥劍被人退還之後,鐵小貝勒就將劍懸於自己的卧室中,離著寢床不遠。鐵小貝勒向來獨宿,外間徹夜點著燈,窗外永遠有兩個侍衛防守著。昨夜也沒有什麼動靜,可是今晨鐵小貝勒起身一看,寶劍忽又不翼而飛。這樣的事發生於寢室中,鐵小貝勒便有些;稟懼,並且震怒,便飭命內外城各衙門限期拿人、追劍,因此街上緝騎亂走,人人恐慌。兩件事在同夜發生,全是這麼怪異,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斂跡,茶館酒肆的生意這些日倒顯著清淡了。這時,最出風頭的一朵蓮花劉泰保當然也不露面兒了。他的媳婦蔡湘妹卻整天跟街坊的婦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劉泰保確實沒在北京,那天瘋漢用箭射玉宅的花轎,劉泰保在裡邊一攪,瘋漢跑了,他也就再沒有了蹤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了他.就有傳言說:劉泰保買出了瘋漢,大鬧玉宅的喜事,沒攪成,他就拐走了玉嬌龍,扔下他的「原配」,小狐狸玉嬌龍又幫助盜去了青冥劍。鐵小貝勒跟邱小侯爺要出頭調解玉魯兩家的糾紛,德嘯峰也派人往江南請李慕白來京辦案。傳言愈傳愈離奇。表面上京城彷彿沒有什麼事,其實暗中已是滿城風雨,緊嚴之極,一到傍晚時,玉魯兩宅附近及鐵貝勒府那一帶,就斷絕了行人。
距京城不遠,盧溝橋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這時,峪中的千萬株桃花,已零落殆盡,但地下還留著一片紅英。村中有四十多戶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來很窮。章老頭已六十多歲了,早先在城裡玉宅打過更,並曾把個小女兒賣給玉家做丫鬟。後來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個小女兒也被帶了去,他卻回到鄉下務農了。他種著十來畝地,還有個二十來歲的長子,過著極儉樸的日子,那個往新疆去的女兒卻與他們早就斷絕了音信。他們多年也難得進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來了沒有。
這一日,是玉嬌龍在城內失蹤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兒竟坐著騾車歸來,穿戴得很闊,帶著兩份鋪蓋,幾隻大包裹,另外還有一隻大竹籃子。章老頭夫婦幾乎不認識他們的女兒了,他女兒就說:
「我就是十年前被您賣在玉宅里的那個女兒。在玉宅這些年,是專伺候小姐,小姐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綉香。我跟著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現在是因為小姐要出閣了,不願叫我陪房過去,當一輩子的、r鬟,所以才打發我回來。並給我找了個女婿,姓龍,是甘肅人,他在甘肅有買賣,家裡也很有錢。一半天他就來接我,我就要跟他走了。」說著就打開了她的鋪蓋卷,被褥都是綢緞的,並且很香。她又打開那隻竹籃,裡邊卻卧一隻長毛兒的白貓,鼻樑上有塊黑,很好看。綉香就叫她爹趕緊到外面去買豬肝,好給這貓兒拌飯吃,她並且管這隻貓叫做「雪虎」。
這個多年沒有回家的姑娘一旦歸家,而且又這麼闊,在這偏僻的小山村內簡直就像是突然來了一位貴人,一時,妗子、姑媽、本家的老祖母和鄰居們,就都來看她,問她宅中的事。她卻不大細說,只說她夫婿就要來了,就要帶她走了,因此親族鄰舍們又都等待著要看她那位女婿。綉香在這裡住了幾天,她就梳成了漢裝少婦的頭髻。她的腳在家裡時本來纏過,雖在旗人的宅門中做了多年的丫鬟,放了腳,可是穿了尖頭兒的坤鞋,還看不出是大腳來。她把帶來的一大疋緞子,毫不心疼地剪下來一塊,這幾天就天天坐在炕頭做鞋。
到了第六天上午十時許,她的女婿果然來了。她這個女婿原來長得比她還俊,年歲也跟她差不多,細高的身量,穿著一件藍綢子的夾袍,青綢褲,系著絲線腿帶,穿著雙喜緞鞋。辮子很長,是又黑又亮,前面露出一點兒青頭皮,像是新剃的。這位姑爺見著丈人、岳母只是作揖,並不叩頭,連手中的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綉香跟著他走。綉香看見女婿一來,也彷彿一刻也不能在家裡待了,就給她父親留下五十兩銀子.隨著她的女婿出了門。親族鄰居都擠著門看,說:
「哎喲!兩口子怎麼都這麼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
柴扉外早停著一輛車和一匹青色的健馬,馬上鞍韉鮮明,並有一口寶劍。那輛車,據趕車的人說,是這位大爺由盧溝橋雇來的,講明拉到石家莊。章老頭和他的兒子,就替姑爺和姑娘往車上搬行李、包裹,那隻貓,姑娘說是姑爺的心愛之物,也一定要帶走,連豬肝拌飯都裝在了籃子里。綉香坐在車裡,向她的爹娘擦了擦眼淚,姑爺便騎上了馬,拱手說:
「再見吧!兩年之後我必要帶著姑娘回來!」於是車走了,馬隨著,輪蹄碾著地上的紅英,絲鞭在春風裡掠動,一霎時,這一對璧人就離開了山峪。
趕車的跨著車轅,還跟騎馬的大爺不住地說話,他就問:
「大爺您貴姓呀?」大爺回答說:
「我姓龍。」聲音很細,聽著倒有點兒像京城中徽班裡著名的小旦。趕車的又問:
「您就到石家莊嗎?家住在石家莊嗎?」大爺卻搖頭說:
「不!我們還要進娘子關往山西去呢!到石家莊換車。你要能往遠處去,我們就不用雇別的車了,拉我們到嵩山。」趕車的卻搖搖頭,說:
「不行,至多送您到磁州,遠了我們不去。」
車馬向著西南行走,正午時在半路打尖,再往前進,當日就過琉璃河到了高碑店。因為天色晚了,便找店住下,趕車的就跟那位大爺支錢。大爺說是沒有零錢,隨手就給了一塊銀子,呵!足有二兩重.這位大爺真闊。這位大爺叫店裡煮了只雞,並說不吃粗糧食,一定要吃白面。店家就把一盤白煮雞,和特意由外面買來的白面饅頭,兩份碗箸,送到了房中。這小店的屋子本來很簡陋,牆上懸著一隻黑砂碗菜油燈,可是土炕上卻鋪了閃緞的被褥。黯淡的燈光之下,卻照著兩個渾身綢緞,齒白唇紅的儷影,大爺還正在炕上逗貓呢。大奶奶真是個賢德的媳婦,說是不用店裡的臟筷子,人家自己帶著「匙箸」,她打開兩個烏木的扁長匣子,裡邊是調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銀的。大奶奶又撕雞,又切饅頭,恭謹得像個丫鬟似地伺候著大爺。店裡的人都不禁咋舌,心說:這麼闊?在路上還這樣鋪張?這條路又不平靜,一個年輕人帶著個媳婦,這麼個走路法兒,可真非出事兒不可!可是見大爺的寶劍不離身,卻又像是會點兒武藝似的。將近二更之時,屋中就熄了燈,小夫妻睡了,隔窗連鼾聲都聽不見。
這位大爺逢人便自稱「龍錦春」,其實他就是在京城魯宅失蹤的那位新娘玉嬌龍小姐。玉嬌龍本不願意離開她的父母,假若魯君佩人才略好一些,她也可能安心下嫁。但魯君佩的人才卻是那般不濟,所以在婚期之前,她便在心中交戰了多次,結果認定是非走不可。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瞞著人,碧眼狐狸又死了,身邊更無一個人可以說,現在只有、r
鬟綉香是她最親信的,而且她也明白,她的詭秘行跡也被綉香看出來過兩三次,綉香只是不肯說出罷了。所以,她就把自己會武藝,自己不願嫁魯翰林,想要出走的事,詳細地都對綉香說明了。綉香就流著淚,說:
「我願意跟小姐走,沿途我服侍小姐。」於是玉嬌龍又同綉香秘密計議,就在婚期的前幾日將綉香遣走。她送給了綉香許多衣物,及她那隻心愛的貓,當然還私下讓她帶走了許多金銀珠寶,及啞俠的遺書。
全宅上下雖然都覺得小姐的行動有異,但小姐的理由卻極充足,她說:
「綉香最會服侍我,我將來到了魯家,綉香若隨過去,她永遠是個丫鬟、是妾媵。如今我要把她打發回家,叫她骨肉團聚,叫她父母將來為她一夫一妻地擇配!」玉太太就賞給綉香幾錠銀子,並把當年的賣身字契拿出來還給了她。
綉香走的時候,向大人、太太、二少爺及小姐,都一一叩了頭,小姐且悲傷地流了幾滴眼淚,她們心裡的事連吟絮也不知道。吟絮雖然長得也很好。可是心眼笨拙,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玉嬌龍就施展點穴法將吟絮點倒了。她點的是「啞穴」,使吟絮不能說話了,這樣就不能向人說出她走的事了。玉嬌龍當時脫去了新婦的衣服,換上暗中帶來的青衣青褲,又取出小刀將胳膊劃破,將血滴在床上,故布疑陣,然後便吹了燈出走。
玉嬌龍有那神出鬼沒的本領,當然能在那夜闌人散的魯宅隨便地出入,無人發覺。而且她還想到,此後自己浪跡江湖,不知要遇見多少起爭戰,沒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於是她又如輕燕一般地夜至鐵貝勒府。取走了那口青冥寶劍。早先她還劍之時就是不得已,那時她就想著是暫存在鐵府一般,隨時還可以取走。
拿到了青冥寶劍,她便到了前門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家裡。姓魏的叫紅臉魏三.早先是碧眼狐狸的嘍噦,攜妻匿居京城,以給鏢店做小夥計遮掩身份,已有多年。去年經碧眼狐狸介紹,玉嬌龍就在他家裡存著一包男裝的衣裳,還有火折、火鐮、印章、鑰匙等等,但魏三沒問過玉嬌龍姓什麼。玉嬌龍一來到這裡,當夜就把脂粉洗去,又叫魏三的媳婦把她前面的頭髮剃了剃,改成一條男人式的辮子,並且把耳朵眼兒用鉛粉塗住。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勝門外小店取來了她那匹馬,她就騎著馬走了。誰能知道這位年輕的男子,就是那轟動京城的魯宅剛失蹤的新娘呢?
玉蛟龍在盧溝橋雇了車,到桃花峪接了綉香,便向南走。她想要一直到河南遊嵩山,然後赴湖北朝武當,再至岳陽觀洞庭,然後她們想到衡山去隱居。二女同行,詭裝夫婦,在高碑店宿了一宵,又往南去。春風大地,遍處是花草芳菲,馬傍著車走,蜂蝶追著她的馬,在她的臉上繞。她悵悵然仰看碧空中飄浮的白雲,又憤恨,又傷心,不禁想到那不成材、沒志氣,空有健壯身體與魯莽性情的羅小虎。她又思念父母,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歸家?有時她又疾搖絲鞭,輕騁駿馬,微笑著藐視江湖,心說:來!來!無論你是江南鶴、李慕白、俞秀蓮,或是什麼自覺不錯的英雄好漢,來!見見我玉嬌龍,見見我的青冥劍!
她一點兒也無顧忌。午間在中途打尖用飯,在荒村小鎮上,她就露出來整封的白銀。晚間,無論住多麼臟多麼狹窄的店,她也要把個小土屋弄成她的閨房似的。食用上一點兒也不因陋就簡,還是除了雞鴨.就是魚肉,她不怕多花錢。當著人時,綉香叫她「大爺」,她對待綉香,有時是綳著臉兒,正正經經的,有時又故示恩愛,與綉香耳鬢廝磨,真如才結婚不久的小夫婦。綉香也自然而然地就常臉紅.並會向她嫣然地笑。那隻「雪虎」,更如同是玉嬌龍的命,有時走在平路上,她還叫綉香由車上把貓抱出來,她在馬上抱著親著,親熱地叫著「雪虎」,但親熱之後,她又時常臉上現出一陣悲傷。這位「大爺」闊得叫那趕車的人既吃驚又害怕,怪得又叫那趕車的人生疑。
走了兩天,眼前就是保定府,身後卻有幾個騎馬的大漢追下她們來了。玉嬌龍聽見身後有馬蹄之聲,趕緊回頭一看,見後面一共來了七匹馬,各種的顏色,都很矯健。馬上的人一個個都是彪軀大漢,穿著青色綢衣,有的把辮子繞在頭上,有的戴著草帽,沒有一個年過四十的,他們好像都是兄弟。玉嬌龍又注意地看了看他們的馬,見上面帶著的行李捲兒都很輕,可是每個行李卷里都露出來刀柄,有的還飄著紅綢子.有一個人的腰間還掛著鏈子錘,她心裡就明白了,知道這七個人不是鏢頭,就是江湖強盜。
玉嬌龍用手摸了摸鞍旁的寶劍,毫不介意,照舊地搖著鞭子,策馬隨車去走。她又把頭伸向車裡,見綉香濃妝艷抹地盤膝坐在車裡,抱著貓微微地向她倩笑,她就笑著說:
「咱們到了保定,在城裡逛一天好嗎?」綉香笑著說:
「怎麼都成,隨大爺!我連咱們現在往哪邊走了都不知道!」玉嬌龍用鞭子直指著說:
「這就是正南,咱們此時是往南邊走了!」
她得意地搖著鞭子,趕車的獐頭鼠目地不住回頭,顯得有點兒毛咕,後面的七匹馬便呼啦一聲如狂濤似地來到。立時,塵土飛揚,車中的綉香趕緊用絹帕掩面。玉嬌龍呸的啐了幾口,覺得眼前如起了霧,並且騷臭難聞。搶到了玉嬌龍的車馬前邊,七匹馬又全都收住了韁,那七個人同時回頭盯了盯車裡的綉香,隨後,就有個黑臉膛的漢子向玉嬌龍一拱手,問說:
「朋友!你是從哪兒來的?」
玉嬌龍瞪大了眼睛,帶著點兒氣說:
「我們是從京里來的,你問這幹嗎?」黑臉漢子笑著說:
「隨便問問,對不起!」又拱了拱手。玉嬌龍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七個人就齊都哈哈大笑,有的說:
「是個雛兒!」有的說:「怎麼是妞兒的脾氣呀!」有人就說:
「走吧!」於是七匹馬又盪起來漫天的煙塵,嘩啦啦蹄聲亂響,一齊向南跑去。
忽然有兩個人翻身滾落下馬,馬就跟著前面的馬跑去了。另兩個人便將坐騎勒住,回頭說:「老三,老九,你們都怎麼啦?迷啦?」
這老三跟老九趴在泥土裡,全都成了土猴兒了,哎喲哎喲地叫著說:「不好!我們中了暗器!」
馬上的兩人立時神色驚變.一人便向前大聲喊叫:
「回來吧!這兒出了麻煩啦!」另一人就跳下馬來救他的兩個同伴。只見老三背後插著一支不到三寸長的小箭,箭雖不長,可是插進肉里很深,一拔出來,老三就哎喲哎喲地叫,並且流出一片鮮血,老九是被箭射著了脖子。前面的三匹馬已折了回來,馬上的人全都驚訝地問道:
「是怎麼回事?」
玉嬌龍的車馬仍慢慢地向前去走,趕車的發著怔,直眉瞪眼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綉香卻放下了車簾,拿絹帕掩著嘴笑。玉嬌龍像個沒事兒人似的,搖著鞭,走過那個躺著的人旁邊時,她連低頭看也不看。
但是車馬才走過去,那黑臉漢子已催馬追來,厲聲叫道:
「朋友!站住吧,還裝孫子嗎?」
玉嬌龍驀然回身一掄鞭,吧的一聲脆響,正打在那漢子的黑臉上,她怒聲說:「你敢罵人?」
黑臉漢子大怒,鏘的一聲將鋼刀由行李卷內抽出,後邊的四條大漢也一齊掄刀撲奔過來,趕車的驚呼道:「老爺喲!」便滾到了車底下。玉嬌龍便亮出了青冥劍,寒光閃爍,揮動似飛,只聽鏘鏘一陣亂響,五個漢子手中的鋼刀紛紛俱折。她又扳動了袖中的弓弩,嗖嗖嗖珍珠箭射出,五個大漢子中有哎喲一聲滾倒的,有撒腿跑了的,煙塵之中狐兔紛逃。玉嬌龍卻一縮脖子「噗嗤」一笑,輕輕地收藏起了寶劍。
這時那趕車的才由車底下爬出來,一鼻子一嘴的土,哭似地說了聲「爺爺」。玉嬌龍就綳著臉兒拿鞭子抽車轅,喝道:
「快上車!快趕著走!」趕車的不敢怠慢,上了車,用力連連甩鞭,騾子就拉著車咕碌咕碌地飛跑。玉嬌龍的馬也緊緊隨著車去走,她此時十分得意,在馬上一顛一顛地,口中不禁唱出: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忽然她又自己止住,心中襲上一陣悲痛。她咬咬牙,拿出手帕來擦了擦眼睛,回頭再看,見遠遠之處那七個人聚集在一起,正目送著她這邊的車塵馬影,他們倒是都站著,好像受的傷不太重。
少時,就到了保定府的北關,天色尚早,玉嬌龍就找了一家很寬敞的店房,命車輛先趕了進去。她策馬隨之進內,下馬問店家說:
「有寬敞的房子沒有?」夥計回答說:
「有。」遂就給她找了個寬敞的房子。
房子分裡外間,屋中陳設還算講究,這是為過往官宦居住的。玉嬌龍吩咐店伙去搬行李,綉香也隨著進來,又在裡間的床上鋪上了她們的閃緞被褥。貓兒雪虎蹲在床上咪咪地直叫,玉嬌龍就說:
「你餓啦?等一等,這就給你拿吃的來了!」轉首叫店伙去泡茶,並說:
「現在我們的人倒是不餓,你快些拿點兒肝拌飯來吧!」店伙見這位闊客人還帶著一隻貓,覺著很奇怪,斜眼看了一下,就出屋去了。
玉嬌龍躺在床上,吻著貓,又笑著向綉香說:
「剛才的事兒,你看好玩不好玩?」
綉香的臉上仍有些驚慌之色,說:
「我挺害怕的,他們沒有死人嗎?」
玉嬌龍搖頭說:
「沒死人,我並沒有使用毒辣的手段,只是稍稍顯顯咱們的本領,別叫他們覺著咱們是好欺負!因為他們江湖人彼此全通著氣兒,咱們這回若是甘受了欺負,以後還不知要受多少欺負呢!」
綉香又有些憂慮地說:
「現在北京城裡也不知怎麼樣了?魯宅丟失了您,他們能就把事情壓下去不聲張嗎?咱們宅里的大人、太太,不定急得怎麼樣了!」
玉嬌龍卻申斥說:
「也別提這些事了,愛怎樣就怎樣!非是我不孝,是事情逼得我實在無法!」她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手撫著貓兒發了半天的怔。
這時,忽聽外面有人叫道:
「大爺在屋裡嗎?」玉嬌龍就坐了起來,帶著氣問了聲:
「什麼事?」外面的人掀起軟簾便要進屋來,玉嬌龍卻站起身來用手驅逐著說:
「出去!出去!哪有撞進屋來的?太沒有規矩!出去!」外面來的原來是那個趕車的,他被趕到了外屋,就鼓著嘴站在那裡。玉嬌龍走出來,帶怒問道:
「什麼事兒?你快說!」
趕車的一副很煩惱的樣子,說:
「您把車錢給我開清了吧!我只能把您送到這兒,不能再往別處去了,您另找車吧!保定府也有的是車,反正我是不管啦!」
玉嬌龍瞪著眼說:
「什麼話?在盧溝橋不是講得明白,送我們到石家莊,現在才到了這兒,你就不管送了,叫我們換車,這說得過去嗎?不行!」
她轉身就要進屋.趕車的卻說:
「大爺!大爺!我可跟您說明白了,無論您給多少錢,我可也不管往下送了。今兒路上的這場事,嚇得我至少得少活十年,我趕了十幾年的車,也沒遇見過您這樣的客人,一瞪眼就拿袖箭克人,射傷了六七個!好,您要這麼走路還行?我要是再往下去送您,別說是到石家莊,離開這保定府往南十里之內若不出事兒,我能輸腦袋!」
玉嬌龍就冷笑著說:
「出了事兒跟你不相干!」
趕車的急得頓腳說:
「怎會跟我不相干呢?您雇的是我的車嘛!您會射箭,人家就許會打鏢,到時候,刀槍無眼,我的命跟騾子的命都許賠上,我們做的是買賣,能跟您賠命?」
玉嬌龍抖手就打了他一個嘴巴,趕車的就捧著臉直嚷嚷,說:
「別講打!打死我也不管拉!我們做的是買賣,你別仗勢欺人!」玉嬌龍忿怒著,由桌上抄起皮鞭向趕車的又打,綉香便揭簾跑了出來,急勸著說:「小……大爺!您何必跟他生氣呢?」
玉嬌龍還要揮鞭,那趕車的就一邊往外跑,一邊扯開了嗓子嚷著說:
「強盜!在路上您傷了六七個,一說話還就講打人!保定可不同別的地方,這兒有衙門,有黑虎陶大爺,有雙鞭靈官米三爺,就是在什麼地方也都得講理!」玉嬌龍追出屋去,追著這趕車的又抽打,店伙也過來勸,但哪裡勸得住玉嬌龍。各屋中的客人也都跑了出來,有的就說:
「這年輕人可真兇!」還有的很生氣,要打不平。
趕車的在院中繞著跑,並喊著說:
「打官司去吧!反正我不管拉!我不拉強盜!哎喲,你打死我吧!」他又要往門外去撞。
玉嬌龍趕了過去,一腳就將趕車的踢倒,同時鞭子嗖的一聲又抽了下去,她厲聲問說:「你管送不管送?」那趕車的躺在地下,哭著說:
「哎喲!哎喲!我不管送,你打死我也不管送!」
玉嬌龍掄起鞭子又要抽第二下,不料身後就有人一手將她的胳膊拉住,說:
「朋友。你打幾下就得了,還非得把他打死嗎?睜開眼睛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玉嬌龍回頭一看,見是個中年客人,身材雄壯,穿著藍綢子肥褲褂,兩眼瞪得很大,滿臉怒氣。玉嬌龍猛力奪過來胳膊,問說:
「你是幹什麼的?你管得著嗎?」這人卻冷冷地說:
「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叫魯伯雄。」玉嬌龍一聽這人姓魯,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魯伯雄又說:
「朋友!我看你雖年輕,可也一定是常走江湖的,一定明白江湖上的規矩。不能夠這樣任性,一言不合就打人,那可保不住你要吃虧!」
玉嬌龍啐了一口,說:「你管不著!」
魯伯雄就拍著胸脯說:
「我要管,只要你再敢用鞭子打他一下,我就當時給你一拳!」說著挽著袖子,露出鐵棒似的胳膊,握著比玉嬌龍大一倍的拳頭。旁邊就有客人稱心地說:
「對!得管教管教這小子,把這小子的嫩臉兒打腫了才算痛快!」又有人說:
「這是太原府的大鏢頭魯大爺!」
魯伯雄專看玉嬌龍肯不肯服軟,店伙就過來勸說:
「算了,算了!兩位老爺都不必生氣,有話慢慢地商量。」
卻不料玉嬌龍用手將店伙一推,一個躍步過來,掄拳向魯伯雄就打,拳似流星身似電。魯伯雄緊忙閃躲,反手相迎,玉嬌龍便順著他的拳勢反手一牽。魯伯雄的身子只往前一傾,並未栽倒,他一翻身,足踢手打,勢極兇猛,逼得玉嬌龍直往後退。但是玉嬌龍以兩手護身,也不容魯伯雄的拳腳觸到她的身上。魯伯雄一拳緊一拳,一腳緊一腳,兩隻拳頭就像兩個鐵鎚,耍得極熟,玉嬌龍已被逼得將近了她那房子的門口。綉香就在屋中驚叫著,旁邊的人也都緊張地直著眼看,因為眼看著玉嬌龍就要被打了。但不料玉嬌龍忽然纖軀一轉,右手撒開,左手出拳擊去,隱緊擦掇,其勢極快。魯伯雄正用「黃鷹抓肚勢」想一把將玉嬌龍抓住,卻不想已然來不及,胸頭便挨了一拳。他趕緊雙手去推,只覺玉嬌龍又一拳擂在了他的左肩上,同時左胯又被踢了一腳。他就咕咚一聲摔在了地下。
旁邊的人都大驚,玉嬌龍卻鶴鷺似地翩身閃在一邊。魯伯雄爬起,滿臉紫漲,掄著雙拳又如猛虎一般地撲來。玉嬌龍眼神極快,手腳翻騰,橫劈斜砍,不到四五下,就又將魯伯雄打得躺在了地上。魯伯雄又爬起來,跑進屋中就取出來一桿長槍,玉嬌龍也要進屋取劍,魯伯雄卻已抖槍向她的后心刺來。玉嬌龍翻身閃開,魯伯雄又抖槍刺她的咽喉,她便疾忙閃躲。魯伯雄又抖槍刺她的腹部,她卻一閃身,掄臂已滿開,突然把槍尖奪住。魯伯雄雙手握槍,按、搖、拽、奪,玉嬌龍卻趁勢向前,又往魯伯雄的左脅擂了一拳,魯伯雄痛得就鬆了一隻手。玉嬌龍把槍奪到手,便往遠處一甩,又電光似地手腳疾進,魯伯雄就又咕咚一聲摔躺在地上。
旁邊看著的人都變了色,有的就驚叫著,玉嬌龍卻抿嘴一笑,轉身進到屋裡。這時,院中的人連談話都不敢高聲了。因為魯伯雄是山西有名的鏢頭,外號人稱金槍先鋒、神拳太保,這次是他應黑虎陶宏、金刀馮茂、雙鞭靈官米大彪、三隻鏢常文永之邀。才來到保定府。他昨天才到,兩三日內還要往北京去會朋友,不料今天就被個細腰兒的漂亮小伙打了個落花流水。當下他爬起身來,連槍也不撿起,身上的土也不抖,就滿面紫紅地出店門去了。旁邊的人都咋舌說:
「不好!這回頭黑虎陶大爺一來,那還不得鬧翻了店?那小夥子還禁得住嗎?」起事的那個趕車的人此時也早跑出去藏起來了。
本店掌柜的姓汪,是個上年紀的人,趕緊來到玉嬌龍的房裡,先站在外屋。隔著門帘向裡間和和氣氣地說:
「大爺在屋裡嗎?我是這店裡柜上的,請您說兩句話!」門帘一啟,露出那身穿藍緞襖、紅緞褲子的小媳婦的半身,同時看見剛才打人的那個大爺正坐在床沿上,拿小鏡子照著臉,像個娘們似地在梳妝,貓就蹲在身旁,這掌柜的就恭謹地等著。玉嬌龍放下小鏡走出,沉著俊臉問說:
「什麼事兒?」
掌柜的一彎身,笑說:
「沒有什麼事兒,是……剛才您打的那個人,他勾兵去了!」他的聲音極小,且帶著些害怕的樣子,又說:
「剛才您打的那個,那是山西新來的鏢頭,是這裡黑虎陶宏給請來的。黑虎陶宏的名字您大概也知道,那是本地的惡霸,他開著鏢店,手下有二三百人,金刀馮茂是他家的師傅。前年在城裡修了一座廟,請來了江南靜玄禪師的徒弟法廣主持,去年又有大財主雙鞭靈官米大彪在這裡安了一份家,他們……都不講理,都不好!我勸您,還是別惹他們,待會兒他們一來,無論他們說什麼話,您千萬別動氣!」玉嬌龍只冷笑著。掌柜的又說:
「我給您在中間說合說合,明天,我們再給您雇一輛車。我看您一定是位做官的,自己的身份要緊,不必跟他們那些江湖人鬥氣!」
玉嬌龍微微笑了笑,說:
「你放心,我絕不能給你們這店裡鬧出人命來,可是無論他們是誰來,我都不怕!你別在我這裡多說廢話,出去,叫店伙快給我的貓拌飯!」
店掌柜飄灑著花白鬍子,深深作揖,又懇求說:
「求大爺維持我們,大爺是過往的貴人,我們卻是……全家在這裡,指著這個買賣,向來不敢得罪人!」玉嬌龍點點頭說:
「好!他們再來,我出去跟他們理論,不能在你們這兒打,你放心吧!」掌柜的又深深作揖。玉嬌龍又囑咐說:
「快叫夥計給貓拌飯!」掌柜的連聲答應,玉嬌龍就轉身進裡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