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門外悵蕭郎歌哭拼醉 巷中追艷婦兄妹成仇
幾日之後,這天是正月二十九,北京人說:
「節也過了,年也跑了。」這月是「小建」,明天二月初一,後天就「龍抬頭」了。花園大院住的那位劉太太蔡湘妹,雖然拖著一條被箭射傷的腿,可是痛痛快快、高高興興、風風光光地過了這個新年與燈節。她跟得祿的老太太、得祿嫂,還有李家的二嫂子、張家的三嬸子、馬家大姑娘,連鬥了二十多天的「梭胡」,贏了好些錢,比她走軟繩賣藝掙的錢還多。同時她的當家的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外面賭錢也贏了不少。她真快樂,買了張「胖小子摸魚」的年畫貼在屋裡,她希望今年自己能生這麼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小子。她也不想搬家了,而且得祿的老太太現在跟她很好,還要認她做乾女兒呢!
前一天晚上,她丈夫劉泰保瞧著她的腿完全好利落了,現在要給她一條軟繩,她照舊能跳「八仙慶壽」,遂就說:
「我說,喂!咱們明兒該干正經的啦!明天買點兒禮,先到鼓樓西看看玉小姐去,年前她不是說,以後你可以常常到她宅里去玩嗎?那咱們就索性藉此拉攏拉攏她。我也不是想巴結玉宅,好在提督衙門找差事,那一箭之仇,咱們也可以不報,只是,爸爸死在土城的事咱們可別忘啦!跟她宅里走熟活了,先打探打探碧眼狐狸的底細,那小狐狸到底是誰?自然,就是小狐狸跟咱們走個頭碰頭,咱們也是犯不上動手自討苦吃,可是,斗雖斗不了他,我劉泰保還會用智賺,萬一這寶押對啦,小狐狸落了網,把咱們去年丟的那些臉掙回來是真的!你說怎麼樣?明天你辛苦一趟。把小狐狸捉住了,咱們威鎮九城,你看那時候得有多少鏢店請我去幫忙?得有多少宅門請我去教拳?等到五月節叫你穿上繡花裙子,櫻桃、桑葚、棕子,咱們成筐整簍地買!」
蔡湘妹說:
「你當是我跟了你凈圖吃穿啦?得啦,別說啦,明兒我去就是啦!你當是只有你記著,我把我爸爸死的事情就忘啦?」說著便拿新綢子的手絹蘸蘸眼淚。
次日,二十九,上午劉泰保就到街上買來了禮物,是兩斤福壽餅、一蒲包兒龍井茶葉、一簍福橘、半斤蜜棗。下午,蔡湘妹搽好了脂粉,梳了一個巧妙的盤龍髻,戴上鮮紅的綾絹花、鍍金首飾,又換上了花邊紅緞襖,下邊是綉著金鳳凰的紅緞小弓鞋,手上戴著一串鍍金的戒指,胸坎下掛著一條紅綢手絹,還有個平金的紅緞荷包。她對鏡端詳著,又磨煩了多半天。劉泰保從街上挑了一輛新車雇來,他拿著四樣禮物,蔡湘妹就裊裊娜娜地走出了街門。
街坊的馬家大姑娘正在門口買花樣兒,她瞧見湘妹就羨慕地笑著問說:
「劉二嫂子您出門兒去呀?」蔡湘妹說:
「可不是!我到鼓樓西瞧瞧玉宅三小姐去。」劉泰保說:
「快上車吧!」湘妹蹬著車凳兒上了車,劉泰保也跨上車轅。車簾並不放下,車夫收起了板凳兒,就趕著騾子走了。不多時就走到了鼓樓,劉泰保就跳下車去,說:
「我在這兒等你,你一個人去吧!見了她……」蔡湘妹說:
「你就別囑咐我啦!」車便又往西去了。
到了玉宅的高坡兒前,蔡湘妹就叫車停住,她下了車,手提著四件禮物,裊娜地走上了高坡。玉宅的大門洞里正坐著四個僕人,其中的一個一眼看見了蔡湘妹,就驚慌慌地向他的同伴說:
「來了!那走軟繩的小腳娘兒們可又來了!糟糕,她還提著禮物。」於是四個僕人一齊屁股離開了長板凳,都直著眼看蔡湘妹。
蔡湘妹走到近前,拿著點兒架子說:
「你們給回一聲兒,我姓劉,住在花園大院,我是來看望看望這裡的太太和小姐!」說著,就邁動蓮足進了大門檻。她把禮物要交給僕人,僕人都不敢伸手去接。
一個僕人就恭恭敬敬地說:
「劉太太,您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們進去問一聲,因為宅里的太太和小姐全都病著。」蔡湘妹驚訝地說:
「全都病啦?那我更得趕緊進去看看啦!」僕人又把她攔住,說:
「您先在這兒等一等吧,我們太太跟小姐因為病,許多日子沒見客啦!我們先進去回稟一聲,然後再請劉太太!」說著,一個僕人趕緊轉身跑到里院。蔡湘妹把幾件禮物放在大板凳上,她就娉婷地站著,跟這裡的三個僕人閑談天。三個僕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回答,可是同時都用眼溜看蔡湘妹,都像是有點魂不守舍似的。
這時裡邊出來了兩個僕婦和大丫鬟綉香,她們見了蔡湘妹,便一齊請安。綉香就過來說:
「因為太太小姐都受驚得了病,房中供著神,所以來了客全都不能接見。小姐知道劉太太來了,還帶來禮物,就吩咐我們說:
『謝謝劉太太了,禮物實在不敢受。』劉太太是坐車來的嗎?要沒坐車,我們這兒派人給您送回去。過些日,小姐的病好了,一定到府上看您去!」
蔡湘妹怔了一怔,便做出不高興的樣子,說:
「你們看,我大老遠的來了!」
綉香說:
「實在是屋中供著神,不能在屋中讓堂客。因為燈節那天,太太帶著小姐出去看燈,回來天晚了,街上的匪徒又鬧出了點兒亂子,所以娘兒倆全都病了,過了這些日子了。據大夫說,是受了點兒驚邪。」
蔡湘妹發著怔,喘了口氣說:
「那麼人我見不著,禮物也不收了?
我這禮物可也太薄,不過是為表一表我的心,因為太太小姐都待我不錯。上次要不是小姐親口對我說過,叫我以後有工夫找她來談閑話兒,這回我可不敢來,我也知道,像我這樣兒的,不配登上這高門大府!」
綉香趕緊說:
「那倒不是!前幾天我們小姐還問呢,說那位劉太太沒來嗎?腿上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好了沒有?倒是很挂念著您的。現在真是因為病,昨天邱宅里來的少奶奶也沒見著!」
蔡湘妹咬著嘴唇,半天才說:
「我也不能愣闖進去,我帶來的這禮物我可不能再帶回去啦!你們告訴小姐,別混疑惑我,今天我是誠意來瞧太太小姐。一點兒別的事也沒有,也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存著好心!」僕婦都笑著說:
「劉太太您這是哪兒的話?禮物你既不能帶走,那麼我們就大膽替宅里收下,回頭再稟報太太小姐吧!」綉香卻用眼瞪著那兩個僕婦。
蔡湘妹沒法子。無論怎樣她今天也見不著玉嬌龍了,她只好轉身往外去走,嘴裡還叨念著說:
「我真想不到,今兒我會白來一趟!」兩個僕婦把她送到大門外,都抱歉地說:
「真對不起劉太太!等我們小姐病好了,大概她一定去瞧您!」
蔡湘妹也不言語,裊娜著身子走下高坡,那趕車的趕緊預備下小板凳。蔡湘妹蹬著板凳兒上了車,高坡上站著的兩個僕婦都說:
「劉太太,謝謝您啦!」
蔡湘妹說:「你們告訴小姐,過幾天我再來瞧她!」說著,一低頭就要進車。卻見南邊離著車不遠站著一個人,這人長得極為魁梧英俊,年有二十餘歲,穿著青緞大夾襖,黑絨坎肩,頭戴一頂鑲金邊兒小帽。這人穿得很闊,兩隻眼可帶著些賊氣,不住地瞧她的頭,望她的腳,蔡湘妹就恨恨地隔著紗窗向外罵道:
「兔子眼睛,瞧什麼?沒見過你家祖奶奶?」外面那人聽見了,可是並沒言語。
蔡湘妹自己放下車簾,叫趕車的快些走,可是那人依然跟著,並向趕車的問道:
「車裡的嫂子娘家姓什麼?」
蔡湘妹氣得扒著窗向外大罵:
「兔崽子!你管得著我姓什麼嗎?還問我娘家,兔崽子,瞎了眼!」車窗外的人也生了氣,怒聲說:
「你這婆娘別罵人,老爺問你是抬舉你,是喜歡你!」蔡湘妹氣得罵了聲:
「混蛋!」掀開車簾就叫趕車的停住。那人卻冷笑了一聲,嘴裡還嘟嚷著罵著,就走開了。
這時劉泰保趕緊地跑了過來,見她媳婦抄著趕車的鞭子要下車去打人,他就攔住,問說:
「是怎麼回事兒?」蔡湘妹指著說:
「就是那個人,那兔崽子,他調戲我,他還問我娘家姓什麼,你說氣人不氣人?」劉泰保瞪了那人的背影一下,趕車的人就笑著說:
「那也許是個瘋子,劉二爺跟太太就別跟他一般見識了!」
劉泰保又向他媳婦問說:
「你見著玉嬌龍了沒有?」蔡湘妹說:
「沒見著嘛!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病著,不見客。說了半天他們才收下咱們的禮,一下玉宅的高坡就遇見了這兔崽子!」
劉泰保把媳婦勸進車裡,叫趕車的快些把車趕走,他卻氣忿忿追上那人。只見那人大踏步地走到鼓樓前,原來這道旁有個臉上有兩塊刀傷的小夥子,正牽著一匹榴紅色的大馬和一匹青馬,在那裡等著他。這魁梧的少年接過來鞭子上了紅馬,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劉泰保就上前忿忿地問說:
「朋友,你先別跑,剛才你跟我媳婦問的是些什麼話?」這人微微地笑說:
「我看她頭兒腳兒不難看,才問問她……」劉泰保當時氣得拍著胸脯,說:
「小子!你來到北京也得睜睜眼,一朵蓮花劉二爺的女眷你敢調戲?小子!」他一聳身要向馬上抓這人,不想沒有抓住。這八盪馬走開了,身後那臉上有刀傷的小子騎著青馬掠過,順手一皮鞭正抽在劉泰保的脖子上。劉泰保大罵,跑著去追,那兩人卻一齊哈哈大笑,催著馬向南跑去了。
劉泰保本想今年得出出風頭爭爭臉,沒想到第一次上街,媳婦就受了調戲,他又吃了這個虧,他真氣瘋了,頓腳大罵著說:
「好小子,反正你們兩人當天逃不出北京城,今天我要搜不著你們的窩處,不鬥斗你們,太爺就不叫一朵蓮花!」
這時街上有許多人都擁了過來,劉泰保就站在人叢中拍胸脯、道字型大小。忽然有個人上前來,拉著劉泰保的胳膊說:
「劉二爺!我這兒有頭小驢。借給你騎,你快追趕那兩匹馬去好不好?」劉泰保一看,這是本地的流氓,名叫花脖陶九,遂就說:
「好!快牽來!」花脖陶九便跑去牽驢。
這裡劉泰保又氣忿地說:
「只要追著那兩個小子,劉太爺絕不能饒他們!這些日我因為在家裡過年,不願惹閑氣,現在可就說不得啦!不但我們要鬥鬥這兩人,還得把去年的老賬算一算。諸位知道碧眼狐狸的事嗎?碧眼狐狸是被兄弟給剪除了,可是那小狐狸依然藏匿在京師,兄弟早晚要把捉住,牽給諸位看看,是什麼模樣!」說著又低聲努嘴說:
「我劉泰保若不是顧忌著玉正堂的面子,也早就把那檔子案子破了!」
圍著的人一聽到劉泰保又拉扯上了玉正堂,有的就懼禍躲開,有的就向劉泰保使眼色,好意地悄悄囑咐他說:
「劉二爺,您在街上說話留點兒神,不然鬧出點什麼事,合不著!」劉泰保卻微笑著,搖頭說:
「不要緊,玉大人跟我有交情,剛才我給他送去的禮他全都收下啦!」
這時花脖陶九已把一頭草驢牽了來,並悄聲向劉泰保說:
「剛才我又聽人說啦,那戴金邊小帽的傢伙這幾天時常在玉宅大門前轉,那臉上有刀疤的人就在鼓樓前牽著兩匹馬等著他,彷彿是等著玉宅的什麼人出來似的,說不定就與那狐狸案子……」
劉泰保趕緊擺手,說:
「老兄弟請你守嚴密些!我要不是看出這一點來,我也用不著跟那兩個小子賭這口氣,兄弟!再見!」說著劉泰保騎上了驢,向眾人一拱手,揮鞭地走去。
其實這時那兩匹馬早已去遠了,但劉泰保也根本沒有想要追上,他就一直到了煤市街全興鏢店。此時他表兄神槍楊健堂是回延慶家中探望去了,劉泰保一到這裡更是隨隨便便,他就找著瞪眼薛八、歪頭彭九、花牛兒李成、跛腳金剛高勇,和那年前受傷現在還沒有十分好的鐵駱駝梁七,把剛才的事情說了,然後就說:
「這人是年有二十六七歲,身材與五爪鷹孫大哥差不多,可是腰軀挺拔,長得模樣不壞,比咱們哥兒幾個都漂亮,他鬍子剃得很乾凈,身穿青緞大夾襖、青絨坎肩,頭戴青緞小帽,可鑲著金邊兒.彷彿是故意擺闊似的。不過他那匹深紅色的大伊犁馬,在咱們這兒倒是少見,也許他是由別處來的,他說話有點兒河南味,不知諸位近日在客棧和各鏢店裡看見過這麼個眼生的人沒有?」
瞪眼薛八等人尋思了半天,都說:
「沒大留神這個人!」跛腳金剛高勇就說:
「戴金邊小帽的人現在不多,只要找著他那頂帽子就找著那個人了。」花牛兒李成說:
「他這麼闊的人不能不逛堂子,今兒晚上我們到八大胡同串一串,也許能找著他。可是,萬一找錯了也是糟糕,頂好劉二爺你在嫂夫人跟前請兩天假,每晚跟著我們在南城串一串,也許能找著這個人。為辦正經事兒,嫂夫人也不應罵你荒唐。」
劉泰保笑了笑,說:「好!我先進城去一趟,真得向我媳婦請個假,然後我出來在南城住五天,不探出那小子的來歷不進城!」於是大家笑了笑,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劉泰保就走了。他不但回家去告訴了蔡湘妹,併到東西城和北城都託附了朋友為他打聽頭戴金邊小帽的人。晚間,他就換上了一身闊衣裳回到南城,準備與花牛兒李成等人一起到八大胡同妓院聚集之所去尋訪那個人。
這時八大胡同里非常熱鬧,最有名的是韓家寶華班。聽說數年前名俠李慕白困頓京門之時,常來這裡逛游,這裡的名妓翠纖與李慕白有過一檔子艷事,至今還有許多人能說得出來。寶華班之外尚有金鳳班、玉香班、紅林院、綺夢樓等等,都是藏香蓄粉,麗人云集,每晚一般富賈豪商,咸來此走馬尋樂。不過清朝有例,凡是現任官職的人.一概不許涉足花叢,可是一般做吏的,職位雖小,掙的錢可多,他們出入此間卻沒有避忌。
這些日,各妓院中就出來了這樣的一位「大爺」,此人衣飾闊綽,有時還穿著官靴,似乎是什麼衙門中的師爺,又像是哪處王府的大管事的,花錢簡直如流水一般,任何人也沒有他闊。只是他沒有常性,在玉香班認識個姑娘,談上幾句話,他又往對門的紅林院,由紅林院出來,他又許回到玉香班。他見了他剛才挑過的那個姑娘就裝作不認識,打算另挑,這在妓院里按規矩說是絕辦不到,可是他太肯花錢,又太不講理,有時妓院的夥計也就設法通融通融,不願鬧出事來。好在這人打茶圍從來不耽誤時間,他只是跟妓女談上幾句話就走,真正是「走馬看花」。有時他出了頭等班子,又許入三等下處,所以這人是近日花叢中的一怪人。
一朵蓮花劉泰保和花牛兒李成等人,假充嫖客來到衚衕里尋訪,頭一日聽說有這個怪人,第二天就被他們遇著了。遇著的地點是在胭脂衚衕,堂名叫做「綺夢樓」。劉泰保分明看見那人走進去了,他便拉著花牛兒李成、瞪眼薛八、歪頭彭九往裡去走。
這三個鏢頭雖也都是花叢中的魔王,八大胡同里的混混兒,但他們一向逛的只是些下等的娼寮。這綺夢樓的門口油飾得很新,牆上的磚都雕著花鳥,兩旁門燈照如白晝,門前停著幾輛簇新的大鞍車,出入的人全是綢緞裹到底。他們這四個人除了劉泰保身穿青洋縐大棉襖,腰系繡花汗巾,還夠點樣兒,其餘這三個,個個都是短打扮,衣服連扣子也沒有,只用一條帶子系住,所為的是脫了衣服打架方便。花牛兒李成是一臉鼻煙,瞪眼薛八不僅瞪眼,而且永遠撇著嘴。歪頭彭九的那腦袋實在難看,四下剃得精光,蒼蠅落上都得滑下來,當中可留著一條像麻繩兒一樣的小辮.紅頭繩上拴著一個小銅錢。
他們也知道自己不配進「班子」,然而禁不住劉泰保往裡拉,並說:
「怕什麼?你們哥們兒都是老江湖,什麼地方沒去過,難道這花錢的地方都不敢去了嗎?」花牛兒李成紅著臉說:
「不好意思,咱們這身打扮不襯!」劉泰保卻揚眉吐氣地說:
「有什麼不襯?有錢就襯!咱們來此是為辦案,若等你們回去換換打扮,賊早就跑了!」他隨說著,隨往門裡去走。門裡的毛伙見他們的打扮跟氣色就有點兒特別,一聽他們說什麼來此為是辦案,可又有點兒驚懼。
當下劉泰保大大方方地吩咐瞪眼薛八在院中巡風,他就挑選了個名叫春鶯的妓女,帶著李成、彭九進屋去喝茶。這春鶯姑娘的房中雖都是些榆木擦漆的器具,但擺設得極為華麗,有雪白的沉香床跟月亮般明亮的梳妝鏡,歪頭彭九簡直不敢往鏡中去看他自己的那根小辮。春鶯姑娘倒是毫無名妓的架子,穿得華麗,長得嬌美,可又有點小姐和命婦的神色。她殷勤地給這幾位裝煙倒茶,李成跟彭九全都坐立不安。劉泰保倒還態度從容,他手托著茶碗,就問說:
「春鶯姑娘,剛才我看見一個戴青緞金邊兒帽子的闊大爺走進來,那是哪屋裡的客?」
立在鏡邊的艷麗的春鶯姑娘指了指上頭,說:
「那是樓上素娥屋裡的客,姓羅。素娥跟我是干姐妹,她說,那人倒是花錢不打算盤,只是沒常性。他來了一次以後再來,他就不認舊人,打算另挑了。」
劉泰保望了李成一眼,悄聲說:
「你們給我記住!那人姓羅。」又說:
「你們二位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出去解趟小手兒。」
歪頭彭九本來除了辮子上的那個小銅錢之外,另外是一個錢也沒帶,他怕劉泰保使壞,把他放在這兒,叫他丟人,所以劉泰保前腳出屋,他隨之也出來了。劉泰保便瞪眼說:
「老九,別這麼怯怯吞吞的!今天咱們是來此花錢,你也不是六七歲的小孩,來到外婆家裡就認生!」
歪頭彭九搖動著他頭上的那個小銅錢,說:
「我也是要上茅房!」劉泰保便往屋裡推他,並悄聲說:
「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啦,你別沉不住氣,在裡邊混攪!」
他剛把歪頭彭九推回去,在院中站了半天的瞪眼薛八又跑了過來。悄聲說:
「我聽明白啦,那傢伙是樓上素娥屋裡的客。」劉泰保說:「我比你打聽得更明白,快回去給咱們取傢伙來!」瞪眼薛八趕緊轉身走了。
這裡劉泰保就站在庭中,燈光照著他,許多毛伙都拿眼溜著他。他解開汗巾系在裡面的小夾襖上,把辮子盤在頭頂上,又挽了挽袖頭,腳站了個丁字步,專等那戴金邊帽子姓羅的人一下樓,他就上前去打架。各屋中全都燈光搖搖,笑語細細,劉泰保在院中站立了一會兒,歪頭彭九又由屋子裡探出頭來叫他。這時忽聽樓上有男子放聲高唱,劉泰保趕緊向彭九擺手,側耳細聽,可是他卻聽不大懂,因為這既不是梆子腔.也不是二簧,倒有點兒像崑曲,只隱隱聽得漫聲唱道: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
劉泰保暗自冷笑,說:
「這是哪裡來的老虎豹子?我劉泰保今天倒要在此施展施展虎豹的身手!」他也不管唱歌的人是誰,便扯開了嗓子高叫一聲:「好啊!」接著又叫道:「真好嘛!」
兩個毛伙忙過來向他請安,說:
「大爺!請您到屋裡去坐吧!」
劉泰保卻搖頭說:
「不!我在這兒也是唱戲啦!再說許他唱就許我叫好,誰也攔不住我!他在姑娘跟前顯顯嗓子,我也賣弄賣弄嚷嚷!,,
這時許多香巢內的門帘全都打開了,樓欄杆上也趴滿了人,花紅柳綠,燕語鶯聲,都借著燈光向他來望。劉泰保便揚臉向樓上招手說:
「姑娘們,再請剛才唱戲的那位消遣幾段,我一朵蓮花劉泰保闖遍山南海北,還沒聽過這麼特別的梆子腔。那位消遣完了,我還要請出一位戴金邊帽子的朋友跟我演出武戲!」
說到這裡,就聽樓上有人像霹雷似地喊了一聲:
「渾蛋!」劉泰保仔細一看,就見一個身穿紅衣裳的妓女旁邊站著一條大漢,這人此時雖未戴著金邊帽子,可正是那個姓羅的人。劉泰保就哈哈一笑,說:
「好!劉大爺來這兒花錢正為的是找你,你的花名兒叫什麼?」這人不懂「花名」是什麼意思,只一拍胸脯說:
「我叫羅小虎!」旁邊的許多妓女全掩著口咯咯地笑起來。
那人更是大怒,向劉泰保說:
「你上來!」劉泰保說:「你下來!」那人找著樓梯就要往下走,卻被幾個嫖客把他攔住,有人說:
「不要惹他,他是鐵貝勒府教拳的師傅一朵蓮花劉泰保!」羅小虎用腳頓得樓板直響,說:
「管他是誰!」又怒聲說:
「你有膽子上樓來嗎?」
劉泰保哈哈一笑,說:
「有什麼不敢?若要怕你,劉大爺犯不上費盡千方百計到這兒來找你。前天在鼓樓我就想鬥鬥你,被你騎上馬逃走了,今天,你就是騎上獅子,我也要把你揪下來!」說著他一扔大棉襖.拍拍雙手,表示手中並無兵器,此次專憑拳斗,然後就一步緊一步地往樓上去跑,嚇得樓上的妓女全都哎呀哎呀地直叫。因為羅小虎的力太大,旁人都攔阻不了,劉泰保一上樓來,嚇得別人便全閃開了。
劉泰保曉得這傢伙必有幾下身手,他一上樓來就先發制人。一拳向羅小虎的當胸打去。羅小虎並不閃避,只用手去粘,劉泰保收拳閃避.羅小虎卻攻上前來,要伸手擒住劉泰保的腕子。劉泰保輕移慢躲,等到羅小虎的手驀然一抄手腕之時,他忽然披攔截砍,其勢極猛,右手打開羅小虎的臂,左手向羅小虎的小腹猛捶。羅小虎一退身,身後就是樓欄杆,劉泰保一拳沒打著,再進一步去逼,不想兩隻手全被羅小虎握住。並且握得甚緊。劉泰保心中著急,便怒罵道:
「這算是哪一路的拳法?」
他雙手用力去奪,膝蓋向前頂。不料羅小虎用力將他一掄,劉泰保的身子就趴在了樓欄上。劉泰保又驀然用腳去踢羅小虎的臉,沒有踢著,羅小虎便一撒雙手,劉泰保的身子就由樓上飄了下來。樓下的妓女又都驚叫:
「哎呀!」
劉泰保一挺腰,身子立定,便擺手說:「別害怕!我沒摔著!」驀然,頭頂上又有一個光亮亮的東西打了下來。瞪眼薛八大喊道:
「不好!」劉泰保趕緊雙臂一掄,一隻由樓上飛下來的大玻璃燈就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劉泰保益發憤怒,見薛八已取來傢伙,他就說:「扔給我!」薛八便把一口單刀飛起來扔給他。劉泰保輕巧地抄住了刀把,然後向樓上指罵著說:
「小輩!你用辣手暗算,不是好朋友!滾下來,我借你一件傢伙,咱們刀槍對砍,見個高低。」羅小虎在樓上說:
「誰同你一般見識!」劉泰保持刀又往樓上去跑,說:
「你別吹!今兒咱倆這武戲當場不出彩,就永不煞台!」
他將要走上樓去,羅小虎卻迎下了兩三步。劉泰保掄刀就砍,羅小虎向旁一躲,劉泰保再一刀,又被羅小虎閃開,那刀喀的一聲,正砍在樓梯欄杆上。樓下毛伙一齊大聲喊:
「御史大人查街來了!」彭九、薛八卻都說:「沒有,他們瞎說!劉二哥你放心去干!」
劉泰保抖擻著精神,單刀如電,嗖嗖進逼,那羅小虎卻不住向上去退。忽然他由懷間抽出了一口兵刃,迎著劉泰保的單刀一削.就聽嗆的一聲,劉泰保就彷彿是撲了個空,他大吃一驚,半截刀已飛下樓梯,噹啷落地。羅小虎以帶環的短刀進逼,劉泰保用半截刀招架……同時喊叫道:
「好傢夥!你手裡也有寶劍!」遂翻身跳下了樓梯。瞪眼薛八趕緊追來,遞給他一根扎槍。劉泰保才將槍接到手中,忽覺有暗器飛來,他趕緊閃身,瞪眼薛八的手腕上卻中了一支箭,痛得他哎呀一聲。劉泰保嚇得身上一陣哆嗦,叫道:
「哎呀!原來你就是小狐狸!」
羅小虎此時卻回到了那素娥的屋裡,扔下銀兩,戴上他那頂金邊帽子往外就走。彭九等人都已藏了起來,只有劉泰保仍不氣餒,他手挺長槍,攔住樓梯,大喊道:「小狐狸!你再滾下來,不動暗器,不用寶劍,咱們倆要拼個死活。走十里地沒有遇不見禿子的,想不到舊冤家在此相遇,原來你小狐狸是這般模樣,玉宅的高師娘大概就是你的媽……」
他正使勁嚷嚷,羅小虎挾起衣裳,已由樓上躍下。劉泰保回身擰槍就刺,羅小虎短刀相迎。刀光槍影,又一場好殺。妓女、嫖客全都藏到屋裡去了,毛伙趕緊跑去叫官人。但此時羅小虎用他那口雖短卻極鋒利的刀,已將劉泰保的槍桿削斷,順勢一腳又將劉泰保踹翻。劉泰保翻身爬起,掄著槍桿再戰,羅小虎又一腳將劉泰保踢得滾開。身後的李成由屋中抄起一隻花瓶飛來,羅小虎一歪頭,花瓶就從他的耳邊飛了過去,摔在地上。又有人叫道:
「衙門的人來了!」羅小虎這才轉身走去。薛八、彭九趕緊露出頭來去追,但追出門首,他們又都不敢走了,劉泰保便怒罵著說:
「你們倒是追上去呀!」
這時有兩個毛伙走來向他請安,說:
「劉太爺!請您還是到春鶯姑娘的屋裡去坐會兒吧!我們不敢不去通知衙門,待一會兒官人准來。那個人是逃走了,劉太爺您……」劉泰保擺手說:
「不要緊,我在這兒等著官人,一會兒的官司我也打!」毛伙們苦苦央求,劉泰保這才回到春鶯的屋中去坐,只有李成陪著他,薛八和彭九都被他派走追尋那姓羅的下落去了。待了一會兒,南城衙門就來了幾個人,可是來到這兒一看。動刀打架的人已逃走了,也沒鬧出什麼事來,妓院的人也沒敢說出劉泰保的名字。官人在這裡待了一會兒,只好又走了。
此時劉泰保卻在屋中悶悶地喝茶,眼前那位美麗的妓女笑著和他說話。李成也低聲叨念著剛才的事情、,他全都不理。他悶坐了半天,才開了盤子,向這位春鶯姑娘拱手說:
「對不起,打擾你半天!」春鶯笑著說:「不要緊,劉老爺客氣什麼?明兒來呀!」劉泰保點點頭說:
「好,好,明兒見!」
他同花牛兒李成來到院中,又向毛伙們抱拳,說:
「打攪打攪,兄弟叫一朵蓮花,南北城的人都知道。煤市街全興鏢店的神槍楊掌柜的,那是我表兄,以後萬一有什麼麻煩事,就到全興鏢店去找我,別客氣!」
毛伙們齊都恭恭敬敬地說:
「劉太爺您別囑咐啦,這兒您雖不常來,可是您一道出字型大小來,我們就都知道了。以後求您多維持,有一點兒小事情我們也不敢驚動您,大事情一定去稟報您!」劉泰保便一邊拱手,一邊同花牛李成出了門。
李成很高興地說:
「真夠面子!老劉你一朵蓮花的名頭真叫得響!」
劉泰保說:
「還夠面子呢?叫人由樓上推下來一次,踢滾了兩回,刀槍全都被人砍折,這跟頭栽得還不夠大的?我劉泰保從頭年到年下,在南北城可真夠泄氣的啦!咳,想不到小狐狸原來是這麼個傢伙!寶劍他已送回去了,不知他又從哪兒偷來了一口寶刀?」他嘆了口氣,又一拍胸脯說:
「現在倒好啦!我到底認出他是什麼模樣啦!只要他不逃開北京,就好辦!等著,我劉泰保要布置下天羅地網,不擒住他我絕不甘休!」
兩人遂說著,遂回到了全興鏢店。此時瞪眼薛八跟歪頭彭九早就回來了,他們都說沒追上那姓羅的傢伙。瞪眼薛八的左腕上貼了一塊膏藥。他認輸了,連連地搖頭說:
「這個忙兒我可再也不敢幫了!原來他就是那神出鬼沒的小狐狸,咱們再派一百個人,也絕鬥不過他,我可不再往裡攙腿啦!我還留著我這條命呢!」李成跟彭九等人便都主張到延慶請回來神槍楊健堂,到全興鏢店再把那受傷新愈的孫正禮請出來,再到巨鹿縣去請俞秀蓮……
劉泰保連連擺手說:「算了吧!算了吧!俞秀蓮跟這小狐狸是一手兒事,他們說不定還有什麼關係呢!」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記得年前在土城幫助蔡德綱父女共戰碧眼狐狸師徒時,隱隱看見那小狐狸是個身材纖細的人,沒有今天姓羅的這麼高,這麼魁梧,莫非使小弩箭的人天下也不是小狐狸獨一份兒?這姓羅的傢伙,莫非是小狐狸的師兄弟,是一門中學出來的?這麼說,小狐狸是又請來了一個幫手嗎?這樣一想,劉泰保不禁毛髮悚然,覺得重重禍事,都已被自己惹下。而朋友全不中用,媳婦的技藝也不算高,跟頭是栽下了,雖然爬不起來,可是若來個「溜之乎也」,那更丟人泄氣。若說不走,這姓羅的就許勾結上小狐狸,不敢惹俞秀蓮,可敢專門跟自己作對。他們既有小弩箭,又有寶刀,玉正堂還暗中縱養著他們。自己現在是個無業游民,而且「老虎掉在山澗里,傷人太眾」,這幾個月來,自己的人緣兒一天比一天糟糕。劉泰保這麼一想,他不禁腦如上箍,心如刀絞,就哇的一聲咯了一口鮮血,把屋中的人全都嚇慌了。.
這時夜已過了子時,八大胡同里的燈雖沒滅,可是人也少了。附近幾個小館子都冷冷清清,鍋里空冒著熱氣,沒人照顧。妓院也多半關上了門,掩住了妒燕嬌鶯,頰紅黛綠,也掩住了輕雲似的春夢。離開八大胡同往南是一條大街,名叫西珠市口,這裡有許多家旅店,旅店裡的客人這時也都睡了。只有路南的一家客棧,臨街的樓窗上還有隱約的燈光,並有一個濁厚的低吟聲,唱著:
「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又有捶桌子聲、頓樓板聲,及沉重的嘆息之聲。
這間屋倒是相當寬敞。一張木榻,一張八仙桌,四把椅子。屋中的半天雲羅小虎正在一人獨斟獨飲,他渾身發熱,就脫了個光脊背,油燈的微弱光焰。照著他脊背和胸膛上的幾處刀劍傷和猛獸的噬傷,看上去就像只中了箭的老虎一般。他一個人獨飲低唱,又捶胸頓足地說:
「玉嬌龍,好啊!你真纏住了我,害死了我!我發了財還不行,還得叫我做官!兩年來我費盡千方百計,也曾花錢買賄,也曾低首向人,結果也沒摸得半個官做。玉嬌龍,難道我一輩子做不得官,你就一輩子也不見我了嗎?你有那身武藝,隨時可以到我這裡來,但你不但不來,反倒連住的屋子都換了,叫我連去了三次,也找不著你!」他越說越氣,就把酒壺、酒杯,連油燈全都推在了地上,又將兩把椅子踢翻。立時他這屋中就如天翻地動一般,亂響了一陣,然後他便長嘆一聲,倒在床上睡去了。
昏昏暈暈地忽然覺著有人進到屋裡,羅小虎一驚,立時由懷中抽出來寶刀。進屋來的這個人卻說:
「哎呀!這可了不得了,幸虧我來看,不然就要著起火來了!」說的是南方話。原來油燈滾在地上並未滅,還在樓板上呼呼地燃著,這個人踏了兩腳,才算給踏滅了。
羅小虎於火光中看了看這個人,見是個二十來歲黑臉的小個子,身體挺結實,但有點兒猴相。這人梳著個道冠,穿著短道袍,好像是個小老道.記得今天在店裡曾看見過他一回,大概他也是這裡住的旅客。羅小虎此時的腦子明白了一點兒,便將寶刀徐徐收入懷中,點點頭說:
「多謝你。幸虧你把火踏滅了,你去吧,不要攪我睡覺!」那小老道也沒言語.轉身就出屋去了,留下滿屋子難聞的油燈氣味。
羅小虎也覺著這是在客棧里,不可任意地發脾氣,萬一起了火,縱使自己燒不死,把別人燒死了也太不對。他嘆了口氣,又想起了今天在綺夢樓遇見的事:那姓劉的刀法很好,他與我並不相識,為什麼要跟我打架呢?北京人真是欺負人!他又想:我來到北京十幾天,走遍了花街柳巷,看盡了少婦美女,竟沒有一個比得上玉嬌龍一成的。可恨!玉嬌龍真美,真狠毒,我羅小虎真是忘不了她,否則也就不用為做官求親,著這鳥急,生這鳥氣了!想到這裡,咚的一聲,他又把床使力地捶了一下。隔壁就有個山西口音的人罵道:
「你娘!不睡覺可幹什麼?半夜裡活詐屍,棧房也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羅小虎大怒,又要由懷中去抽寶刀。但他還是將自己的怒氣壓了下去,心說:別不講理,本來不該攪人。隔壁那山西客還低聲絮叨著,他便忍氣不言語,待了會兒,他也就睡去了。
次日。快用午飯的時候他才醒。在樓下大房子里住著的他那兩個嘍噦,一個叫花臉獾。一個叫沙漠鼠,這兩個人就進屋來問說:
「老爺!
今兒還有什麼分派嗎?」原來一年來羅小虎離開了紅松嶺他那群盜黨,身旁就只帶著這兩個心腹人,幫著他販馬、發財、求官。雖然官職始終沒求成,可是他卻命這兩人叫他「老爺」,希望有朝一日,得個功名,娶了官太太,這兩人就是隨身的官人了。然而這希望就跟夢似的無法捉到,自己懷中仍插著寶刀,仍是半天雲。這兩人雖然也學了兩句官話,可是,花臉獾是一臉刀疤,沙漠鼠是兩隻紅眼,神情悍古怪,依然是嘍噦模樣。羅小虎心裡不大痛快,就瞪眼說:
「沒別的分派,還是那兩件事,一個去到鏢行跟各處去打聽汝州俠楊公久,一個到鼓樓西玉家,只要看見那小姐出門,就跟著她,看她往哪裡去,就趕緊騎馬來告訴我。」
兩個嘍噦齊都挺著胸脯,搖晃著腦袋高聲說:
「好啦!」
羅小虎又說:
「再去打聽打聽,昨天在綺夢樓和我打架的那一朵蓮花劉什麼,是個怎樣的人?」
花臉獾說:
「那不用打聽,街上的人都認識他。那是鐵貝勒府的教拳師傅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北京有些名頭,年前為在玉正堂宅中捉拿狐狸,出過大名!」
羅小虎一驚,趕緊問說:
「什麼事?玉家怎麼會叫他拿狐狸?」花臉獾就把他在街上聽來的這個故事說了出來。羅小虎明白了,那所謂的
「小狐狸」,一定就是玉嬌龍!現在她匿名閨閣,也一定是被劉泰保逼得無法。於是他就冷笑了一聲,又恨恨地說:
「把那劉泰保的住處給我打聽出來!」+。
兩個嘍噦轉身要走,羅小虎又說:
「站住!還有點事兒!」遂叫沙漠鼠把靠牆的一隻木箱打開。這箱中滿滿的都是金銀元寶、零整銀子.和大疊的銀票、大包的珍珠,這全是二三年來他在沙漠草原上劫來的和販馬賺來的錢。羅小虎就說:
「拿些銀子給這裡住的那個小老道,昨夜要不是他,棧房早著起火來了!」沙漠鼠說:
「給他十兩銀子吧?」羅小虎點了點頭,又問:
「那小老道是個幹什麼的?他為什麼不找個廟去住?」沙漠鼠說:
「那人好怪,他本不是老道,不過穿著道士的衣裳賣野葯,拿著串鈴、布招牌,還有個藥箱。他昨天才來,說是由江南九華山來的,他可是很留心咱們,不斷地打聽咱們是從哪兒來的,老爺是做什麼官的。」羅小虎笑了笑,也不介意,兩個嘍噦就出屋去了。
又待了一會兒,店中的夥計就給他送來了豐盛的酒飯。羅小虎是正月十三日來的,在這魁升店中住了已有二十多日了。他雖行為古怪,性情暴躁,並且終日愁眉不開,但頗為仗義疏財。本店房中住著一個落第的舉子,貧病交加,房飯賬欠了已有五十多兩,店家無法,逼他搬走。但羅小虎一來到,聞知了此事,立時代他還清了房賬錢,並拿出五十兩銀子,讓那窮苦的書生回籍。前天店中又有個謀事未成,憔悴而死的小官員,死在房中無法抬埋,遺下寡婦孤兒在屋中啼哭。羅小虎又資助了二百兩,並贈給那孤兒兩個大元寶。因此店中無論掌柜、夥計,和常住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說這位戴金邊緞帽的人是位闊官,是位善人,是位慷慨熱心的俠士。
這天,他用過午飯之後,又騎著他那匹榴紅色的大馬在街上閑走。走著走著,不覺又走到了北城,眼前又出現了那巍峨壯麗的鼓樓,羅小虎不禁心中一陣煩惱,真懶得再往西邊去走了。因為即使到了玉宅門前,也不過只能徘徊一會兒,咫尺天涯,這畫棟雕梁的一大片房屋,簡直就像是山嶽,玉嬌龍就像被壓在這山嶽底下了,無法與自己會面。
這時他的嘍噦花臉獾從街旁的一個酒鋪走了出來,招呼他說:「老爺!」羅小虎下了馬,上前問說:
「怎麼樣?」花臉獾悄聲答說:
「那宅門前停著兩輛車,是由別處來的。玉小姐還是沒有出門兒,我想待會兒.也許能出來送客。」
羅小虎一怔,心裡想起前幾天在玉宅門前看到的那個紅衣紅裙的小女人,那小女人還不錯,遂就問說:
「你看清楚到她宅里去的是女眷嗎?」聽花臉獾說來的是女眷,羅小虎立時將馬交給了他,就向西走去了。
羅小虎原不是什麼好色之徒,他只是喜歡注意女人,因為他知道他有個未見過面的胞妹,大概名字就叫做「英芳」。茫茫天涯,不知道那妹妹流落於何所,也許已做了別人的妻子,也許已淪落於煙花之中。所以他只要看見一個年輕的婦女,便覺著可能是他的胞妹,就必要設法打聽人家的姓氏和出身。同時他還有一種心理,就是覺得玉嬌龍雖然那樣多情美麗,卻不能與自己朝夕相共,所以他恨不得能找到一個可以替代玉嬌龍的人。
當下他又來到了玉宅的門首。見這裡只放著兩輛很平常的騾車,兩個趕車的人在高坡下等著,就坐在車上的凳兒上喝茶談話。時候已然不早了,夕陽斜鋪在這條街上,往來的人也不很多,羅小虎在這裡走過來走過去。同時他可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禿子,抹著一臉鼻煙,像個地痞似的人,在這裡也轉了兩個來回,並且用眼溜了他兩下,後來便拐進一條小巷裡去了。
羅小虎也不大注意這人,他只是來回地走,往東走走,揚著臉向高坡上看看,又轉身回來,再看看西邊的天空,二月的纖雲被夕陽照得黃中透紅,十分的美麗。晚風習習地吹著,雖然還很涼,但卻不跟冬天的風一樣.已有點兒發軟了。雲霞之間鴉鵲亂飛,街上已有賣餛飩的擔子過來了。這古城的風光雖然沒有新疆草原上的那種遼闊大氣,也沒有大漠高山上的險峻奇景,然而卻別有一種風味,是一種柔美的掠人心底相思的風味。羅小虎又不禁頓了一下腳,心中恨恨地說:玉嬌龍!莫非你是變了心?故意以「做官」來為難我嗎?
這時迎面來了十多匹馬,馬上都是佩刀的官人,護衛著一位身穿紫色馬褂的老將軍,到了門前,這老將軍便下了馬往高坡上去了。羅小虎心想:這一定是玉正堂了,好大的威風!
他又徘徊了一會兒,心中十分急躁,就想離開此地,這時坡上就送下客來了。果然是一群女眷,可是送客的都是婆子、丫鬟,卻看不見小姐玉嬌龍。被送出來的是兩位女客,都是旗裝,一位是四十歲上下的太太,穿戴倒還樸素;另一位女眷年紀只二十上下,恭恭謹謹地在那中年婦人的身後隨著,像是個做兒媳婦的。這小媳婦雖是旗裝,可像纏過足,走路還扭扭捏捏的,不大好看,可是那瘦長的臉兒,嬌紅的脂粉,纖眉秀目,雖比不過玉嬌龍,可是也遜不了三五分。她穿的衣服是大紅緞子的,雖不如玉嬌龍那麼豪華,但卻更為嬌艷。羅小虎立時兩隻眼睛發直。
此時那婆媳二人已帶著僕婦們上了車,往東去了。羅小虎趕緊快步追了上去,直追到鼓樓前,他找著了花臉獾,要過馬來,上馬就追著車去了。迤邐地過了許多條馬路,來到了東城,兩輛車就魚貫地走進了一條衚衕。這衚衕口有一座木頭牌坊,羅小虎仰面去看,四個字倒也還認得,寫的是「三條衚衕」,往南一看,原來不遠就是東四牌樓。羅小虎催馬進去,見那兩輛車在一個門前停住了,這門雖不如玉宅那麼大,可是至少也是個官員之家,那美麗的小媳婦便隨著她的婆母進門去了。羅小虎張望了一下,便撥馬走開,他心中十分陝惱,暗暗恨道:怎麼這些標緻的女子盡都出在富貴之家,都是這樣裝腔作勢地連人也不看?可恨!
他策馬出巷,順著大路向南走去,就想:玉宅的院落太深,.而且戒備得又甚緊,想給玉嬌龍傳一封書信都辦不到。看剛才那家子,門戶還小一點,家中的人口也必定不多,那婆媳與玉宅不是近親也是好友,我不如去托她們,叫她們替我把一封信傳給玉嬌龍。不過得好好地去托她們,不然她們不一定肯管。可是我也見不著她們,與她們也談不了話,看來還是得深夜帶著刀去見,雖然有些不講理,可是我除了請她們秘密捎書之外,並無別意,也不算什麼的。於是他拿定了主意,就想趕回店房去寫信。
馬出了前門,將走過正陽橋,忽聽身後有一陣細碎緊急的蹄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頭草驢,騎驢的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見他一身青布短打扮,掛著一個鏢囊,臉有點兒瘦了,羅小虎便一聲冷笑。劉泰保向著他緊追,並說:
「姓羅的,我知道你今天進城了,我在門臉等了你半天啦!劉泰保現在把腦袋拿在手裡握著啦,要跟你回頭碰一碰,並且要碰到底。咱們兩人頂好找個旅館談談天,我不怕,我知道你更不能怕。綺夢樓里的一場爭鬥,那不算什麼,不能由那就說結下深仇。我也知道你不是小狐狸,可是至少你跟小狐狸是師兄弟。來,下了你的坐騎,咱們談一談,也不妨請出那位小狐狸來,咱們講講理!事情沒有什麼難辦的,如果你們真是俠義英雄,我劉泰保拱手叫你老師傅。過去的事算是我的錯,我帶著媳婦一走,永遠不回京城,不然,可以把我的腦袋送給你們做一件謝禮,再不然,你們兩人一齊放冷箭,我劉泰保單刀相迎,雖然明知多半必輸,可是我還不含糊。」劉泰保的草驢緊頂著馬屁股,嘴裡如連珠一般地說出了這一篇話。
羅小虎卻哈哈大笑,回著頭說:
「劉泰保!我勸你趁早離開北京。你我既無深仇,你更不必苦苦追著我。你說那什麼小狐狸,那人我認識,可是……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知道你的武藝比她差得遠得多!」
劉泰保瞪著眼說:
「差得遠我也要斗,你告訴我那人的住址姓名吧!」羅小虎卻搖搖頭,也沒工夫跟劉泰保多說話,便催馬緊走,很快就把劉泰保的草驢丟在了後邊。劉泰保在後潑口大罵,羅小虎忍著氣只是大笑。
少時就回到了店房,他下馬進門,命店伙將馬牽到棚下,就「咚咚咚」地跑上樓去。一進屋,他倒吃了一驚,原來那賣葯的小道士正在他的屋中站著,猴頭猴腦的,神情極為可疑。羅小虎就瞪眼說:
「你為什麼趁著無人到我屋裡來?有什麼事?」
這小道士卻昂然說:
「我給你送銀子來了。昨天我替你撲滅了火。那不算什麼,你叫人給我十兩銀子,我不能收。好!現在你回來啦,我給你吧!」說著他就把十兩銀子放在了桌上。這小道士因為鬢髮很長,所以顯得臉有點兒瘦,其實細一看,他不但不瘦,兩隻胳膊還很健壯,說完話他就轉身走了。
羅小虎四下看了看,見屋裡的東西倒沒有挪動。也不大介意,便躺在床上歇息。他不禁又想起了剛才所遇見的那位旗裝的少婦,不由得由愛慕又引出一陣憂煩,他長嘆著,又捶床唱了起來: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唱過之後,又在屋中來回走了走,便喊來店伙,叫拿來紙墨筆硯。他就跟惹氣拚鬥似的,用拳頭握著筆,在信紙上寫著大字,寫的是:
嬌龍賢妻妝次:我來京已有半月,只同你會過一面,你不容我
與你多談,便催我走去,我心中真熬煩。幾次去找你,你卻搬了屋
子,可見你是故意避我,你的心是變了!別後一年多,我依你的話
離開朋友,改了行業,而且發了大財,但官是沒法弄到,真叫我堂
堂好漢無計可施,只有嘆氣而已!看這樣子,一輩子我也做不到官
了,難道是你也因此一輩子就不跟我見面了嗎?你有那樣高超的武
藝,何必在宅中充小姐,受一朵蓮花那等小輩之氣!我勸你快些隨
我走,咱們有錢,可以到處享福,何必非做官太太才行?這封信請
你三思,收拾行李等候我,後天我要親自去接你……
寫過之後.草草粘封了,就帶在身邊。
此時,他的兩個嘍噦花臉獾與沙漠鼠就一齊回來了。羅小虎把桌上放的十兩銀子交給了花臉獾,說:
「那賣葯的小道士還很有骨氣,他不肯要這銀子。給你們,你們兩人分了,把它花了吧!」又問那沙漠鼠說:「打聽出來了什麼沒有?」
沙漠鼠擠著兩隻爛眼,說:
「我今天打聽出來的事情可很多。我新交的那個全興鏢店的夥計,他告訴我說,他們鏢店的大鏢頭五爪鷹孫正禮,現在他的傷已然好了。今天劉泰保找了他去,聽說在屋中直嚷嚷要打姓羅的,要拿小狐狸。」
羅小虎微微冷笑,便說:
「今天我也見著劉泰保了!那小輩他已自己說明他與我交手必輸,所以我也不願與他一般見識了。」沙漠鼠又說:
「可是聽全興鏢店裡的人說,孫正禮的師妹俞秀蓮又將來到北京!」羅小虎笑道:
「倒盼她來,好叫我看看,長得比我的心上人如何?」沙漠鼠說:
「楊健堂可也要回來了。劉泰保還要四面八方去請朋友,我怕到時咱們孤掌難嗚!」羅小虎索性哈哈狂笑起來,說:
「一點兒也不用怕,我有寶刀!」
正說著,忽見有人把頭探了進來,正是那小道士。小道士點手叫花臉獾。笑著說:
「來!我請你喝酒!」花臉獾臨出屋時還問:
「老爺!今兒晚上還到哪裡去?我出去喝酒怕一時不能回來。」羅小虎說:
「你不要管我,今晚我要到個別的地方去,用不著你跟著。」他拂拂手,叫沙漠鼠也出屋去了。他獨自一人在屋中沉思了一會兒,又不住地冷笑。
少時店伙又給他送來酒飯,他吃過飯,酒卻一點兒也沒喝。燈已點上了。羅小虎就暗暗扎束利落身子,先躺在榻上養神。街上的更鑼敲到二更時,他就起來,又預備了一下,便撲滅了燈走出屋去。
樓上各房間中,有的客人是已經睡著了,有的是流連在八大胡同里還沒回來,所以多半屋中都沒燈光,樓梯更是黑糊糊的如同一眼井似的。羅小虎將要往下去走,忽見一個人在前面順著樓梯咚咚地跑下去了,羅小虎問了聲:
「是誰?」那人也沒言語,一下樓梯就沒有了蹤影。羅小虎心說:奇怪!莫非是賊?他便追下了樓梯。只聽大房子里有許多人說笑,他就叫道:
「花臉獾!」連叫了幾聲,沙漠鼠才由大屋中出來。
門一開,裡面傳出骰子在磁盆中亂轉之聲,羅小虎就問:
「花臉獾呢?」沙漠鼠說:
「花臉獾叫那小道士給灌醉啦,現在屋裡睡覺呢!」羅小虎悄聲說:
「我現在要進城去辦點事,今晚也許不回來,樓上的屋子要好好看著,小心賊把咱那箱子里的東西偷了去!」沙漠鼠點頭答應,羅小虎就向門外走去。
此時天上懸著一彎新月,路上的行人已很稀少。羅小虎也沒騎馬,他慢慢地走著,進了城走到東四牌樓,已然三更了。大街兩旁的鋪戶全都緊閉著門板,如人合上了眼睛,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活動的東西,一切彷彿都已睡熟了,只有遠處隱隱傳來梆鑼聲,直如夢囈_般。
羅小虎進了三條衚衕,來到那宅門前,忽然他又有些猶豫,暗想:白天我也沒打聽打聽,這家是姓什麼?是怎樣的人家?我貿然地進去,去找人家的兒媳,雖然沒有存著旁的念頭,就是只叫人家傳封書信,可也就夠冒昧的了!他轉身走去,想要再到玉宅,設法將信直接交給玉嬌龍,不必無故地來攪人,好像是欺負人家少婦。但他停住腳步想了一想,又覺得那少婦姿色動人,也真許是個未嫁的姑娘,那麼,自己就去一半威嚇。一半請託,與她結婚。即或被玉嬌龍知道了也不要緊,叫她看看.我雖沒做官,然而也有女人跟我。
羅小虎這樣一想,就脫去了外面罩著的長衣,卷了個卷,連鞋一起都放在門前的上馬石後面。他一聳身上了牆,向下一看,各屋中都有燈光,羅小虎不禁吃了一驚,心說:怎麼回事?這家為什麼這麼晚還不睡覺?他順著院牆、房頂直往後院去走,就見有個人也往後邊來了,羅小虎趕緊趴在了房上,就見下面的人似是個僕人,走到了屏門就站住了身,向裡面叫著說:「鄧媽!」
西邊燈光輝煌的屋中就走出來一個僕婦,問說:
「什麼事?」那男僕說:
「老爺叫我來說,天不早了,請五奶奶跟少爺少奶奶歇息吧!不至於有什麼事兒了!」僕婦卻說:
「五奶奶很害怕,少奶奶也不肯睡,可是。事情也說不定。前幾年我在服侍俞姑娘的時候,就遇見過這麼一回事兒,也是有個男子騎馬追車,果然夜裡就有人來了,若不是俞姑娘的武藝好,可真不定出什麼事兒啦!」
男女兩仆在下面說話,聲音不大,可是房上的羅小虎卻全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不勝驚訝,暗道:原來白天那小媳婦已然看出我來了,知道我今夜必來。那小媳婦莫非也有玉嬌龍那樣的本事嗎?好!我倒要會一會她。於是他就趴在房上,屏息靜氣地一點也不動。等到男僕人輻身走了,女僕人回屋之後,羅小虎便從房上一躍而下,並無多大的聲音,屋中有人正在說話,也似乎沒有覺得。
羅小虎壓著腳步走到了窗前,用手指蘸了點兒唾沫,輕輕地將窗紙劃了一個小窟窿,他就彎著腰,向屋裡去看。只見屋子雖然不像玉宅那麼寬大,陳設器具卻十分講究,屋中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和一個旗裝的小媳婦。男子像是個文弱書生,穿著一身青綢衣褲,辮子盤在頭上,正望著那小媳婦笑。那小媳婦是個背影,也是一身青。手中握著一口刀。兩人像是一對小夫婦,情景極為溫馨和諧,雖在這防守賊人的嚴重情況下,但小夫婦仍然嬉笑著,悄聲地說話。
那小媳婦忽然一轉身,燈光照著她的側面,更顯得嬌艷非常,原來正是羅小虎白天看見的那個小媳婦。就見她擺著手,又輕輕地跺腳,嬌笑著:
「你別跟我鬧,奶奶就在裡間啦!賊也許一會兒就來!」她那少年丈夫仍然笑著,要胳肢她。小媳婦便抬抬刀,彷彿要跟她丈夫打架似的,卻又嬌媚地笑著說:
「真別鬧啦!好文雄,別跟我鬧!聽聽動靜。待會兒賊准來!可是到時候你千萬別先出頭,你沒經過大敵,我不放心!」那少爺文雄笑著說:
「你也沒經過大敵,我也不放心。」兩人說笑著,極為親愛。
窗外的羅小虎心中卻非常難受,而且有些嫉妒,心想:怎麼人家就有閨房之樂,我羅小虎卻不能?他瞪著一隻眼向里看著,連自己來的目的也忘了,卻不料背後一片瓦飛來,吧的一聲正打在他的背後。他又痛又驚,趕緊掄刀回身,屋中的燈光也突然滅了。他跳到院中向房上去看,只見黑乎乎的什麼東西也沒有。
此時屋中那小夫婦一齊出來,掄刀撲上他來。羅小虎卻後退了幾步,他一手握著寶刀,一手擺著,說:
「別動手!我來沒有惡意!」不料話未說完,那文雄便掄刀向他連砍,並大怒著說:
「白天你尾隨我的妻子,晚間你又來,還敢說沒有惡意?」說著鋼刀如電光一般地削下。羅小虎疾忙以寶刀相迎。那小媳婦便急急地說:
「文雄快躲開!叫我……」
這小媳婦的刀法新奇,兩三下就殺得羅小虎不得不後退,同時羅小虎也不願傷著人家。他便回身一聳,上了東房,並向下邊說:
「我來是求小嫂子給我辦點事兒!我這兒有一封信……」
不料那小媳婦已然飛身追上房來,鋼刀在他眼前一晃,羅小虎疾忙用寶刀相迎,刀碰在刀上,只聽噹啷一聲,小媳婦手中的刀便被削斷。她驚訝得往旁邊一閃身,羅小虎也向後退了一步。不料後面早有個人.不知是誰,一腳向他踢來,羅小虎就咕咚一聲摔下了房去。
下面的文雄掄刀向他就砍,羅小虎情急,一腳踢去,正踢在了文雄的手腕上,文雄手中的鋼刀就被踢落了。羅小虎急快地滾起來,以寶刀向文雄砍去,只聽一聲慘叫,文雄就倒了,羅小虎倒吃了一驚。這時那小媳婦已由房上跳了下來,手中的刀雖被削去了一截,可是她仍然舞動如飛,向羅小虎來砍。羅小虎忿忿地迎戰了兩下,這時屋中就有了喊叫聲,外面也人語嘈雜,羅小虎就一聳身又上了房。
不料房上趴著一個人,驀地一抄他的腳,啪嚓一聲,羅小虎又坐在了房瓦之上。趴著的那個人挺身而起,就撲了過來,模樣雖然看不清。但那影子很是短小。羅小虎將寶刀一晃,問說:
「你是誰?」這短小的人卻話也不答,只徒手過來要奪羅小虎的寶刀。羅小虎一滾身下了房,雙腿一挺,站住了身,就見這裡原是個偏院,正院中卻人聲雜亂,並有女人的哭泣之聲。
羅小虎正想跑開,可是房上那短小的影子又如一隻夜貓子似的,刷的一聲撲了下來。羅小虎將刀一晃,那人一縮頭,手反抄上來又要奪羅小虎的刀。羅小虎便施展刀法,寒光閃閃,那人徒手應敵,左躥右躍,簡直像個猴子一般,身手極為敏捷。羅小虎的刀雖然沒有被他奪了過去,可是覺得此人十分厲害,尤其是那幾個掃堂腿,假使羅小虎沒有點兒真功夫,早就被他給掃倒了。羅小虎刀法愈急,那人卻並不後退,拳腳的來勢反倒愈猛,羅小虎就虛晃一刀,飛身越過了牆去。牆的這邊是另一家住戶,這家住戶也被西鄰的吵鬧之聲驚醒了,各院中全都點上了燈,並有人在屋中向外問:
「誰?」羅小虎又上了房,踏著房瓦快走。
走過了許多層院落.不防身後又有短小的身影追來,羅小虎急忙由房上就跳過了牆,到了外面。這裡已出了衚衕,是一片黑茫茫的曠野,那短小的黑影又如箭一般地追來。羅小虎回身掄刀,怒喝一聲:
「你是誰?為什麼這樣苦苦地逼我?」黑影兒嘿嘿一笑,並未答話,又撲過來要奪他的刀。羅小虎真氣極了,便嗖嗖地掄著刀。那黑影疾忙躲閃,才躲避開卻又撲上來,並趁空打了兩拳,踢了一腳。羅小虎的身體結實,這人的拳腳打不倒他,可是這條黑影兒纏住了他,卻真真叫他生氣,叫他沒有一點兒辦法。
這黑影是一步也不放鬆,看那樣子他並非要害他的性命,只是要奪他這口寶刀。羅小虎緊緊地握住了寶刀,且戰且走,黑影一步一步地追上。忽然,羅小虎覺得一腳踏空,原來身後是一個大深坑,羅小虎一下子掉在了坑中,坑裡很臟,大概有不少泥水,上面的那人便哈哈大笑。羅小虎向上面怒罵了幾聲,上面也沒有還言。羅小虎在坑中生了半天的氣,這才爬上來,他緊緊握著寶刀提防那人再來奪,可是四下去看,卻不見黑影,大概那人已經走了。
羅小虎喘了喘氣,信步走著,兩隻腳覺著很濕.心中又不放心剛才自己闖禍的那家,那個小媳婦的武藝不錯,還會上房,想不到北京城處處有這樣的奇人!只是她那個女婿本領不濟,被自己誤傷了,豈不要叫那小媳婦傷心嗎?咳!自己這事辦得是太不對了。
羅小虎又想著趴窗偷看到的那甜蜜的情景,心中便又嫉妒得慌。他就想:我幾時才能與玉嬌龍成為夫婦呢?她在京城這幾個月,並不是安分守己,不出閨門,她也盜寶劍,做飛賊,可是她就不肯出來與我私自會會面。她認識這個會武藝的小媳婦,就一定還認識不少的能人,無論哪個,還不能替她捎一封書信給我嗎?但她就不那麼辦。我沒做成官,她就要把我甩了,好個負心的女子,今夜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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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羅小虎就將寶刀插在腰帶上,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下,又辨別著路徑,往鼓樓走去。此時街上就有更聲急急地敲著,並有馬蹄聲聽導聽導地響,似是查夜的官人來了。羅小虎穿越著小巷,迤邐地走到了北城,尋著了鼓樓往西,少時就來到了玉宅的門前。這裡很是清靜,除了門前的八棵大槐樹被風吹著蕭蕭作響,此外便沒有別的動靜,屋中也似乎沒有什麼防備。
羅小虎來到門前,就一伏身,才要躥上屋去,卻聽有人「嗤」地一聲叫。羅小虎大驚,便抽出刀來,問了聲:
「是誰?」只覺得前胸驀然一痛,原來中了一鏢。羅小虎痛得幾乎坐在了地上,他才一彎腰將鏢拔出,不料流星錘又自后打來,正打中在他的脖頸上。同時樹上又「嗖」
地跳下一人,掄刀向他來砍,身後一流星錘又險些打中了他的屁股。羅小虎一面揮刀迎敵,一面閃身,就負傷跑下了高坡。「嗖嗖」地兩鏢又自上飛來,一鏢打空了,一鏢被羅小虎接住,他不敢再斗,轉身就跑。
後面的兩人卻緊緊地追來,並高聲向他大罵,一個是女人的聲音,說:
「你快些站住,不然我可就要拿鏢打死你了!」羅小虎趕緊一低頭,但是鏢並沒有飛來。
又聽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說:
「朋友,站住吧!你已受了傷,還想跑嗎?站住咱們談談。你是為小狐狸來的,我們也不是為別的事兒,只要你告訴我們,那小狐狸是玉宅的什麼人,咱們倆就算是一條線兒上的了!」
這聲音非常廝熟,是那一朵蓮花劉泰保的聲音,羅小虎不由得更加氣憤,就回身說:
「好啊!你也敢來欺負我?」說著就要過去與劉泰保廝殺,但是那女人的飛鏢又打來了,幸虧沒有打著。羅小虎回身再跑,並後悔自己今晚沒有帶來弩箭,可是那弩箭帶來也沒有多大的用,並不能將人射死。
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很遠,後面的人才不追了,他這才慢慢地走。胸前的傷痛,身體的疲倦,他並不在意,他只是懊惱,因為自己的武藝.最好是一刀一槍,或是角武比力,他完全不要以巧勝人。可是今天遇見的那條黑影,卻神出鬼沒,不知使的是哪一家的拳法。又加上劉泰保那冷不防就打來的流星錘,劉泰保女人的飛鏢,真令他難防難擋,他的肝肺都要氣炸了!古城中這窄小的衚衕,他真覺得行不開,他在沙漠里、草原上,是蓋世無敵的好漢,然而在京城中,他卻要受一般小輩的欺侮。
羅小虎忿忿地走到了南城,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爬過了城牆,就回到了西珠市口。他住的這家店房,樓上樓下已全都沒有了燈光,他跳牆進內,也無人覺得,他就摸著了樓梯向上去走。不想走到了樓上,忽見眼前又有一條黑影走來,要從他的懷中奪他的寶刀。他趕緊一手護住胸,一拳打去。那人閃開,又來了一個掃堂腿,掃著了,可是羅小虎並沒被掃倒。羅小虎憤怒極了,反身去撲,並問:
「你是誰?」黑影仍不答。羅小虎拳飛腳起,那黑影也舞拳相敵,但那個人卻不如羅小虎的力大。
他們在樓上這樣咕咚咕咚地一陣亂打,各屋中的客人就全都驚醒了.有人嚷嚷著問:
「什麼事兒?」羅小虎就說:
「有賊!」同時拳腳不停。那黑影一轉身跳上了樓欄杆,一跳而下,羅小虎還要下樓去追,卻聽下面一聲冷笑,黑影兒就不見了。
此時各屋中都點上了燈,羅小虎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內,就趕緊掩上了門。往床上一躺。就聽外邊吵吵嚷嚷地,腳步踏得樓板咕咚咕咚地亂響,店家也彷彿被驚醒了。羅小虎胸口上的鏢傷十分疼痛,脖子也發酸.一口怒氣頂在心裡出不來,他這時簡直痛恨一切的人。他暗自尋思:那條短小的黑影兒實在可恨,不知他是誰?不知他為什麼偏來和我作對,由東城追我到南城來?而且他知道我住在這裡,以後這東西一定要時時跟我為難,妨礙著我的事,我怎樣將他剪除了才好?當夜羅小虎的心中既亂,傷處又痛,所以也沒有怎麼睡,到天明時才迷迷糊糊地入了夢境。
直睡到過午,外面有人咚咚地亂捶門,羅小虎這才忍著傷痛起來,將門開了,就見門外是他帶來的那兩個嘍噦花臉獾與沙漠鼠。這兩人見他們的「老爺」到這時還沒有起來,心裡就很疑惑,如今一開門.見
「老爺」是兩腳污泥、滿胸血跡,他們就大吃了一驚。二人急忙進屋.隨手把門緊緊地掩上,沙漠鼠就悄聲問說:
「怎麼了?老爺!」羅小虎瞪眼說:「少問!」他低頭看看,胸前的血跡實在不少,無怪乎痛。又掏出自己寫的那封信,就見也被血跡浸紅了一半,他一氣就嗤嗤地撕扯了,花臉獾、沙漠鼠全都直瞪著兩眼發怔。
羅小虎一邊換衣褲和襪子,一邊又吩咐說:
「快出去給我買刀創葯,再買一口朴刀來!」沙漠鼠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走。花臉獾又把屋門緊緊關上,然後走近前來,悄聲問說:
「昨天夜裡的事兒?」羅小虎擺擺手,不叫他多問,只說:
「你們要防備一點兒,現在有許多人都在暗中要害咱們!」
花臉獾壓著聲音說:
「今天外邊可都傳開了。說東城鐵掌德嘯峰家昨晚去了賊人,驚了他家的少奶奶,傷了他家少爺。」
羅小虎一聽,便不禁驚愕。因為德嘯峰是個很有名的人,自己向來很景慕他,不想自己昨晚去的那人家,就是德嘯峰的家,還誤傷了他的兒子,實在是太不應該。他心中一懊煩,就又躺在了床上。花臉獾又說:
「今天內外城都很嚴,茶館酒店全有衙門的探子。咱們這兩天,還是別出門才好。」羅小虎便點了點頭,接著又嘆氣。花臉獾就將羅小虎脫下來的那染著血的衣裳藏在床底下,把那口寶刀也壓在褥下。
這時外面又有人捶門,羅小虎趕緊坐起身來。花臉獾便向他擺手。請他先躺下,並拉過棉被蓋在他身上,又將地上扔著的兩隻泥襪子也踢到床下,這才去開門。就見外邊站的卻是沙漠鼠和那在本店住的小道士,那小道士背著葯匣子,迷嘻地笑著。羅小虎卻不禁吃了一驚,臉色也變了。沙漠鼠便走近前來,悄聲說:
「這位道爺,他有好葯,專能治刀傷,他在江南給許多人治過。」
羅小虎瞪著小道士,突然問說:
「你行走江湖有多少年了?」
小道士把葯匣放在一個板凳上,往近走了走,說:
「至少也有十年了,我們是世世走江湖賣葯,我匣子里的葯都是祖傳的秘方。」
羅小虎瞪大了眼睛說:
「你倒不會武藝?」
小道士猴子仍迷嘻笑著,搖頭說:
「我沒學過那些,我做生意的人.也用不著武藝。可是我常給會武藝的人治病,江湖上一些有名的俠客、鏢頭、山大王,他們受了傷,都請我去治過。我的補鐵平金散、生龍活虎膏,都是四遠馳名!」
花臉獾把屋門關好,羅小虎就自己掀開了被子,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鏢傷。小道土打開了他那藥箱,取出來兩貼膏藥和一包面子葯。羅小虎又問說:
「你行走江湖,你可曉得江湖間誰的武藝最高?誰的名氣最大?」
小道士說:
「若論武藝,誰也超不過江南鶴、李慕白、猴兒手,老小三輩!」
羅小虎笑道:
「猴兒手是個什麼人?我還沒有聽人說過,大概人物不會出色.武藝不會高強吧?」
小道士說:
「哈哈!你是不知道,猴兒手的名頭可大極了!他是鳳陽府譚二員外的少爺,李慕白的大弟子,誰比得了?」
羅小虎笑了笑,又問:
「你可知道有一位高朗秋?」小道士搖頭說:「沒聽說!」羅小虎又問:
「你可去過武當山?」小道士點頭說:
「去過,那山上道士們的武藝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羅小虎又說:
「你可知道新疆有個半天雲羅小虎?」小道士卻搖頭。
小道士點上了半截蠟燭,烤化了兩貼膏藥,就往膏藥上灑那面子葯。羅小虎又問說:
「你可知道有個楊小豹?」小道士說:
「三年前江湖聞名的單刀小太歲楊豹,我倒是曉得,他偷盜了宮中四十幾顆珍珠,後來死在保定府。可是沒聽說過什麼楊小豹!」
羅小虎吃了一驚,立時心中湧上來一陣悲哀,他又瞪著眼趕緊問說:
「楊豹死後,他家中還有什麼人?」
小道士拿著膏藥說:
「昨天新出事的鐵掌德五爺家的兒媳婦楊麗芳,那就是楊豹的胞妹!」羅小虎一聽便怔了。小道士把兩貼滾熱的膏藥向羅小虎胸前的傷處用力一按,他立時哎呀一聲,昏暈了過去,把小道士嚇了一跳。
花臉獾和沙漠鼠趕緊過來喚救他們的「老爺」,小道士卻驚訝地說:
「怎麼.他的身體是這麼虛?連一貼膏藥都禁不住?」花臉獾要去找草紙好點著了熏救,沙漠鼠連聲叫著:
「老爺!老爺!羅老爺!」道士也嚇得直發怔。忽然羅小虎蘇醒過來了,他急急地擺手,驅這些人全都出去,他卻在這裡不禁痛哭,偌大英雄競如同個女子一般地嗚嗚啜泣。從此,他也不出屋子了,飯吃得很少,酒也不再喝,更聽不見他再唱那
「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兒」的悲歌。同時也不知那小道士給他貼的什麼膏藥,傷不但不好,反倒腫起來了。
過了三四日,這三四日內外邊的風聲很緊,都說京城藏著大盜,內城提督衙門、外城御史衙門,都正在飭派官人到各處尋查形跡可疑的人。並聽說一朵蓮花劉泰保、神槍楊健堂、五爪鷹孫正禮等人。現在日夜在街上亂轉,必要捉獲殺傷德大少爺的那個賊而甘心。除了沙漠鼠還時常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臉上有刀疤的花臉獾簡直不敢出門,他成天跟小道士在一起賭錢,
「老爺」給他的銀子已被小道士贏去了很多。這小道士不僅會賭錢,並且江湖的見聞極廣,但他們到底也猜不透這小道士是個何許人。
在樓上的羅小虎雖然身負重傷,而且心灰意懶,可是他時時謹慎地防守著他那柄帶環子的寶刀。他知道有人正惦記著他的這口寶刀,而且那個人大概就住在這裡,因為每夜他都覺得屋外有響動,只是那個人不能得手。他疑惑那小道士是個綠林中人,但是細瞧可又不像,叫沙漠鼠、花臉獾他們去探查,也是一點兒可疑的痕迹也探不出來。天是漸漸暖了,但羅小虎的傷換了兩貼膏藥卻更加重了。
這天不過是晚間二更天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走進了他的屋中。他這屋中的桌子上還正燃著明晃晃的燈燭,羅小虎聽見了腳步聲.就趕緊忍著痛翻過身來,同時按住了褥子,因為褥子下面就是他的那口寶刀。他瞪大了眼,看見床前站著一個青緞衣青緞小帽的少年男子,細條身子,俊俏的臉龐。再細一看,啊呀!那原來不是個男子,卻是他的情人玉嬌龍!他便說:「啊!你這時才來?」
玉嬌龍卻向他擺手,俊俏的臉上如鋪著一層秋霜,沒有一點兒溫暖,也沒有一點兒柔媚。她又走近一步,便低著頭嚴厲地向他質問,聲音極小,說:
「你住在北京是什麼用意?為什麼這些日你都不走?你到德家做出的那是什麼事兒?你可知道,那楊麗芳就是你的胞妹呀,你殺死的那德文雄就是你的妹夫!你簡直是強盜,我當初真是錯認了你!」
羅小虎心痛得如刀割一般,他翻身坐起來就要爭辯。玉嬌龍不容他說話.又往下忿忿地說:
「你在這裡再住幾天,一定要事發被捕!我現在也無法救你,我自救尚且不暇。我等了你三年,希望你有個出身,沒想到全成了泡影,你反倒日趨下流。我的父母已將我許配了現在順天府丞魯翰林,我無法違背,我今天來就為的是把這些話告訴你,是怪你自己不長進,非我無情!」
羅小虎張著手急叫道:
「嬌龍!」玉嬌龍卻連看也不看,就翩然出了屋,羅小虎又悲哀地叫著:「嬌龍!賢妹!」
玉嬌龍已走出去了幾步,忽又頓住了腳轉身,似乎是還要再回屋去說什麼。這時驀然有一人從她的身後撲來。她疾忙回身閃開,但這個人如同是個猴子似的,很短小,舞著雙手又向她撲來。玉嬌龍飛快地閃避,同時拳飛腳起,就把這人一腳踢倒。這人一滾身站了起來,玉嬌龍追過去又是一腳,就把這人踹得咕碌碌地滾下了樓梯。玉嬌龍不敢在此多留,便從欄杆上一跳,跳到了樓下。那猴子似的人卻爬起來又一躥,倒把玉嬌龍頭上的青絹帽打落在地下。玉嬌龍憤憤地一掌打去,打得那人又後退了兩步,玉嬌龍便向外急走。
此時櫃房中已跑出幾個人來,但玉嬌龍卻已走到門外。可是她才一出門,不防門前正站著兩個人,一個人手中點著了松香的火摺子一晃,玉嬌龍的眼前就起了一片火光,她趕緊去閃開。這拿火摺子的人可也嚇了一大跳,驚愕地說:
「哎呀!原來是她呀!這些日子我劉泰保做夢也沒想到是她呀!」
玉嬌龍一驚,回身以小弩箭連珠般地向那說話的人射去,那劉泰保便跟另一個人往西撒腿跑去。那店中也人語喧嘩,街上還有鋪戶未關門。玉嬌龍就疾忙地向東去走。此時夜色漸深,更鼓已敲到了三下,巍巍的古城,已進入了沉睡的狀態。玉嬌龍越城潛回到宅中,心緒萬分地不寧。
劉泰保帶著花牛兒李成,兩人向西跑出了很遠。花牛兒李成因為屁股中了一支小箭,就跑不動了,他喘著氣說:「站住吧,站住吧!到底剛才你拿火摺子照的那個小夥子是誰呀?他怎麼那麼厲害呀?沒說話就放箭!」
劉泰保卻說:
「那就是小狐狸,我真沒想到是她!怪不得俞秀蓮不肯告訴我實話。如今,如今,今兒的事連我的媳婦都不能告訴,現在知道了她是誰,倒難辦了!」原來這些日劉泰保每夜都要在羅小虎住的店房門前探望,今天不料探出來件出他意料之外的事,倒把他嚇得呆了。於是這兩人就急忙回全興鏢店去了。
此時,羅小虎住的那個店房之內卻大亂了一陣。那賣葯的小道士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可是他卻拾著了一頂青絹小帽。店掌柜暴跳如雷地指著小道士嚷嚷著說:
「怪不得我這店裡這幾天常出事兒,鬧得客人都不安,原來你不是好人,趁早兒你滾!要不然我可要把你交官了!」小道士掩著臉生著氣,也不言語。
倒是有常住的老客人和管賬的先生勸著掌柜的,說:
「還是別聲張吧!現在街面上正緊著,叫他再住一晚上,明天一定叫他搬走就是了!」店掌柜的這才不得不壓下點兒氣,又向小道士說:
「明天請您走吧!您欠的店錢我們也不要了!求您別再給我們這兒生事兒啦,我們這兒可是正經買賣!」小道士就點了點頭。
此時沙漠鼠早跑到樓上去告訴了羅小虎,說:
「那小道士原來是賊,剛才被個外邊進來的人給打啦!」羅小虎似乎沒聽見這些話,他只仰面躺著,瞪著兩隻大眼睛發怔,眼睛被火光照得通紅,紅得可怕,沙漠鼠嚇得趕緊退身出去了。後半夜店房中無事。
次日早晨,那小道士連他的那隻藥箱忽然都不見了,房門還沒開。不知他什麼時候就走了。在一進門的白照壁上還留下了幾個用炭寫的字,是:
我乃江南大俠猴兒手譚飛,我走後店中仍有賊人,一定還要出
事,請店家小心為要。
同時,羅小虎發現褥子下的那口帶環的寶刀忽然不見了,他急躁、憤恨,但又不敢聲張,也無處去尋那猴兒手。這時他才明白了,小道士猴兒手給他貼的膏藥一定不是好葯,不然為何越貼傷越重呢?
他暴躁著,就叫沙漠鼠給他出去另請名醫,他希望早些能夠行動了,好出去辦他自己的事,同時他又令花臉獾天天出去打聽外面的事。他知道劉泰保、楊健堂、孫正禮等人已全都知道他住在這兒了.只是因為他現在負著重傷,楊健堂等人不願來抓他這一個病夫。等著他的傷愈了,他們再來拿他,或與他比武。他現在如同被人監守起來了,若想逃走,恐已甚難。所以他那兩個嘍噦全都嚇得戰戰兢兢的,天天吃不下飯去,只盼著他們的「老爺」快些把傷治好,好悄悄地離開北京。同時他們又聞得玉正堂的小姐玉嬌龍已許配給了順天府丞魯翰林,又因為北京有些無賴漢,給玉嬌龍造出了很多謠言,說玉小姐是什麼「小狐狸精」。所以魯家為息人言起見,把婚期提前了,大概是下月中旬就要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