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大漠聽悲歌尋香惹愛 滿城來風雨卧虎藏龍
在這一陣風沙之中,劫騎之下,小姐玉嬌龍忽然失蹤。其實,這時眾盜正在紛紛逃竄,那位小姐頭上蒙著白羅巾,身穿銀紅色綢襖,水藍色的綢褲,她搶了賊人的一匹高頭大馬火焰駒,手持「斷月」寶劍,正在這莽莽的沙漠之上追殺賊人。
這些賊人本都是巨盜半天雲的手下,個個驃悍絕倫。他們在風沙之中,就像魚鱉在海里一般,翻騰跳躍,馬快刀長。然而這五十多個人,竟敵不住小姐一人,被玉嬌龍殺得這個才起來,那個又落馬,有的連人帶馬被一齊斬傷,有的就自己滾下馬去,藏在沙堆裡面才算逃命。只見馬群飛奔,人聲鼎沸,鐵刃相擊,血沙交濺。玉嬌龍的劍法精奇,騎術又好,寶劍更利,無論多麼兇悍的賊人,三四合之下,必要被她刺死。所以賊人全都驚慌,如小鬼遇見了天神,如狐兔逢到了獅虎,個個狂喊著:「快逃!快逃!這婆娘厲害,快逃!」他們連玉嬌龍的模樣都顧不得看,只是催馬逃竄。
一霎時眾賊都奔散了,風沙也漸停,玉小姐這才收住了馬,喘吁了幾下。她四下一看,只見大漠荒涼,除了地下的黑沙,什麼東西也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和那些差官營兵、車輛人馬,也不知失散在哪裡了。玉小姐怔了一旺,又笑了,她對於母親等人很是放心,因為知有高雲雁他們保護著,不致有何舛錯,於是便收了寶劍,依然縱馬前行。
玉嬌龍將韁鬆了手,揪下了頭上蒙著的羅巾,將一條長長的髮辮打開,改編成了兩條辮子,都垂在胸前,然後又將白羅巾在頭上罩好,再抄起韁來向下款款行走。她心中想:聽說哈薩克的女子和蒙古姑娘,全都頭梳著兩條小辮,自由自在地行走於沙漠,遊獵於草原,現在我也這樣打扮,有誰能認識我?我為什麼不趁著這時到各處去玩玩,試試我十載刻苦學來的武藝呢?於是她就高高興興地向下走去。
只是她不知方向,並且四面都是荒沙,看不見人煙和城市,走了多時.她口也渴了,馬也累了.她這才有些著急。駐馬思索了一下,覺得若在這裡耽擱,只有越來越餓,越來越渴,人馬必將困死在此地,所以她一狠心,用劍柄捶馬,這匹馬就踏黃沙,顛撲著緊緊地去走。
行了不知有多久,忽見眼前有一群沙雞撲喇喇地飛起,這種沙雞可能是這沙漠中的惟一鳥類了,玉嬌龍看著很覺可喜,競忘了自己的饑渴。她催馬又走,可是坐下的馬實在是無力了,一顛一顛地,怎麼打,怎麼吆喝,也是走不快了。
又走了多時,天色已漸漸地黑了,這時忽然看見面前有一座高山,山上彷彿還有樹木,玉嬌龍頓然大喜,心說:山上既然有樹木,可見必有水源,必有人家,我快趕去看看。於是她又連連策馬。這匹馬也彷彿望見了遠處的綠色,就振起來一些精神和力氣,四蹄加快,緊緊前行。少時覺得地勢漸漸平坦,微風吹來,帶來些草原的香氣,原來玉嬌龍的人馬已經離開了沙漠,到了草原,可是天色已然昏黑了。
走了一會兒,玉嬌龍就下了馬,放馬在地上去啃青草,她自己也就坐在地下,摸索著揪了兩棵草,放在鼻前嗅了嗅。她仰面去看,見天空星月已出,那鉤殘月,灑下來淡淡的光華,如水一般。馬在旁邊使力地蹴著地,並且仰起首來長嘶,不料這匹馬一叫喚,就聽遠處也有馬嘶之聲相應合。玉嬌龍不禁吃了一驚,心說:不好!說不定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賊穴!於是她立起身來,側耳靜聽,就聽那馬嘶之聲,果然很是雜亂.而且確實是由那山的方向傳來的。玉嬌龍又暗暗地冷笑,心說:也好.我索性到賊穴之中去看一看。如果這山上的賊首正是什麼半天雲,那我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將他除掉!當下她又上了馬,仍以劍柄擊馬,向著那山走去。
此時遼闊的草原之上,鋪著淡淡的月光。蹄聲款款,向前行走了多時.就來到了山腳之下,玉嬌龍便小心地策馬上了山。座下的馬蹬著炻,玉嬌龍用劍斬著道旁的榛莽,向山上走了很高,卻沒有遇見一個盜賊,也沒看見一座房屋,只見風吹樹木,月照山岩,景況十分清寂。
正在走著,忽聽隱約有歌聲隨風飄來,玉嬌龍十分詫異,就下了馬.一手提劍,一手牽馬,慢慢地向前去走,同時留心地聽那歌聲。只覺歌聲越來越清楚,漸漸地可以分辨得出字句來了,唱的卻是: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曰豹……
音調十分地凄涼,但是卻很為激昂渾厚,是一男子的聲音。玉嬌龍不禁驚訝著暗想:奇怪!難道這裡還住著什麼隱士、詩人嗎?她一時好事心勝,遂又上了馬往上走去。
她座下的馬似乎是來到了熟悉的地方了,連躥帶跳地就上了山嶺,玉嬌龍向下一望,就見下面是一片平谷,有幾處燈光如晨星一般地閃爍,其餘卻看不大清楚了。此時聽那歌聲愈為真切,末尾一句好像是什麼:廿年之後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
玉嬌龍將馬向下去趕,因山勢陡峭,馬不敢向下走,就不住地向後退,並揚首長嘶。玉嬌龍下了馬,又連連用劍柄敲打馬胯,馬就更嘶叫得厲害。這時谷中也群馬齊鳴,人聲鼎沸,搖動起來許多火把。玉嬌龍就用腳將一塊大石頭踢得滾下山坡,她手執寶劍,高聲向下面喊問道:
「你們都不許上來!先在下面回答我,這裡是什麼地方?」話才說出,只見下面有冷箭嗖嗖地向上射來。
玉嬌龍疾忙以寶劍紛紛撥落。她就棄了馬向下跑去,一霎時下了山嶺。只見谷中有許多人向她撲來,玉嬌龍就手揮寶劍,威嚇著說:
「你們誰進前來誰就死!」眾賊拿火把朝她一照,其中就有人說:
「啊呀!
就是她!白天殺死咱們許多弟兄的就是她!」當時眾賊誰肯聽她的話.就刀槍棍棒一擁上前。玉嬌龍疾揮寶劍,橫殺直掃,刀劍鏘鏘地緊響.眾賊紛紛地後退。玉嬌龍急轉纖軀,且戰且走。
這時,忽聽群賊中有人像獅子一般地猛吼、高呼,立時賊人都止住了手。就見有幾個人上前來,向玉嬌龍問道:
「你姓什麼?白天在沙地幫助那群官車與我們作對的是你不是?現在你到我們這山上來做什麼?」
玉嬌龍喘了喘氣,說:
「不錯!白天與你們爭鬥的,那就是我。你們這伙強盜,平日不知在沙漠中做了多少惡事,我現在來,就是要見見你們的盜首半天雲。」有個強盜說:
「你先通下姓名,你是誰的老婆?誰家的女兒?」玉嬌龍把寶劍一揮,說:
「休要多問!我只要見半天雲!」有個強盜就說:「你且等一等!」
當下玉嬌龍便在此執劍站立。許多盜賊把她團團圍住,都把兵刃向她比著,並以驚懼的目光來看她,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近前來侵犯她。待了一會兒。就見有人來說:
「我們寨主請你去見!」玉嬌龍點點頭,遂手挺寶劍,在群賊的擁圍之下,向前走去。
十幾支明亮的火把將她送人了一間大草房內,這草房中就坐著一個盜首。原來這盜首似乎正在卧病,他躺在一把椅子上,椅上蒙著一張黑熊皮,前面的一張桌子上擺著酒肉,旁邊有兩個婦人侍候著。兩個婦人都長得很醜陋。似是掠來的村婦。這盜首赤著胳臂,左臂上搭著一塊青布,臉是側著,他的頭髮很長,模樣看不大清楚,黑鬍子亂生在腮下,很是猙獰。
這盜首一見玉嬌龍進來,頓然吃了一驚,因為在火光下她真是艷麗極了。玉小姐是頭籠羅巾,肩垂雙辮,紅衣藍褲,纖軀傲立,秀目逼人。盜首看了她一眼,趕緊又轉過臉去,似乎是有點害羞的樣子。他叫身旁的婦人替他披上了一件青綢衣服,就問說:
「你撞到我這山上來要見我,是有什麼事?」
玉嬌龍說:
「你就是半天雲嗎?」
盜首點了點頭說:
「不錯!莫非你認得我?」
玉嬌龍說:
「我雖不認得你,可是我知道你是新疆省有名的大盜,沙漠中本來就難走,自從有了你們這一夥賊人,客商更無法行走了。我今天在沙漠中既然遇見了你們,就想將你們剪除,所以我追到此地,勸你們趕快改過向善,我還可以饒你們的性命。不然,我今天就要將你們完全殲除!」
盜首半天雲聽了這話,卻不由噗哧一笑,說:
「好厲害!我來到新疆一年多了.還沒料到新疆會有這麼厲害的女子!可惜現在我有點兒病,今天白日我沒出馬,不然在刮大風的時候,我倒要會會你這女中豪傑。你既然來了,咱們的話就好說,我先問你姓什麼?是哪裡的人氏?」
玉嬌龍瞪目說:
「你問我的姓名做什麼?你若肯改過,你立時就將賊眾遣散,趕快走開,不然你就提防我的寶劍!」
半天雲又一笑,說:
「事情哪能那麼容易?至少你也得先通出姓名,說出你是哪裡的人,我才能跟你商量。」玉嬌龍說:
「我姓龍!」半天雲問道:
「不是河南人?」玉嬌龍詫異了一下,說:
「我連河南都沒去過。我就生在沙漠,長在新疆,從幼習得武藝,專來行俠仗義!」
半天雲冷笑道:
「這麼說,是老天給我送來了一位標緻婆娘。來吧!咱們且較量幾合,我若敗在了你的手中,我們就依著你的話,洗手不幹這事了;你若敗在我手裡,那你可也休想走,你就做我半天雲的婆
『娘吧!」說時一躍而起。
他隨手從桌下亮出來一口朴刀,
「刷」地一抖,旁邊兩個婦人嚇得全蹲在桌下了。玉嬌龍也將劍一揮,忿忿地說:
「來!」半天雲卻用刀尖向他手下的人一揮,他手下的那些強盜就全都退出屋去。半天雲裸露著半臂,聳身上前,朴刀嗖的一聲削下。玉嬌龍疾忙躲閃,以劍相迎。
這半天雲體健如虎,鬚髮鬟鬃,樣子極為兇惡,他手持朴刀直撲向玉嬌龍,玉嬌龍卻纖腰輕轉,秀劍斜掠。來往三四回合,半天雲便闖出戶外,玉嬌龍也聳身追了出去。此時山谷中群盜密布,火光燭天,但是半天雲吩咐他手下人都不許近前,他只獨自與玉嬌龍爭鬥。他刀如鳳翅,掠動如飛,而玉小姐劍若騰蛇,也不肯稍讓,二人越殺越緊。旁邊的眾賊人也齊都喊起來,為他們的寨主助威。玉嬌龍卻劍法鎮定,一點兒也不紊亂,與半天雲相戰三十餘合,她的劍法越熟,劍逼得半天雲越緊。可是半天雲的武藝也頗不尋常,玉嬌龍的寶劍刺來,他總能即時抵擋,毫不費思索。
二人又殺了十餘合,玉嬌龍的劍法就變了,她的嬌軀隨著劍勢翻轉如飛。一口青鋒忽而如衝天直木,忽而如探海蛟龍,忽而如白鶴起舞,忽而如燕子掠波。此時眾賊也顧不得喊了,個個都看得兩眼發直。突然.半天雲把刀一橫,噹啷一聲架住了玉嬌龍的寶劍,他退後幾步,連連擺著手說:
「不要戰了!我已佩服你的劍法高強了!」
玉嬌龍見他認輸了,便也收住了劍勢,喘了喘氣。只見那半天雲借著火光不住地打量自己,旁邊的眾賊還要一擁上前,全都被半天雲給擺手攔住。玉嬌龍遂高聲說道:
「你既認敗了,你就趕緊把你的賊眾解散,別等著我一個一個用劍來殺!」
那半天雲卻提刀冷笑著說:
「龍姑娘你也不可太氣傲了!我今天敵不過你,並非是我的刀法不精,卻是因我身上有病,還沒好。你的劍法我已看出來了,你學的是正宗武當派,可是,假若我沒病,拼出死力來跟你較量,還不曉得是誰生誰死!」玉嬌龍便嘿嘿一聲冷笑。半天雲又擺手說:
「你不要冷笑,今天我若不是好漢子,指揮我手下的人將你拿住,也不費事!」
玉嬌龍舉劍高喝道:「好!你們上手來!」
半天雲說:
「賴漢子才做那事,我半天雲絕不倚仗人多,欺壓你一個女子。剛才我已然說了,你若勝了我,我們就洗手不幹這綠林行當。現在就算是你勝了,我半天雲明日就拆了這幾間房子,離開這座山,叫我手下的弟兄們也各自走開,永遠不在新疆地面打攪。可是,咱們是後會有期,多則一年,少則半載,還得痛痛快快決個勝敗高低,現在就請你留下大名!」
玉嬌龍說:「我叫龍錦春!」
半天雲點頭說:
「好,龍小姐,我今天記住了你的大名。不知小姐還要什麼東西不要?馬匹、銀兩,只要小姐說出來,我都可以相送!」
玉嬌龍想了想,就說:
「我要一匹好馬。」
半天雲點頭說:
「這容易,我這裡有的是好馬,隨你挑選。還要什麼?」
玉嬌龍怔了一怔,又說:
「你說明天改邪歸正,但我不能相信,我非得見到你們全都扔下刀槍,散了伙才行。今天你們騰出間屋來讓我住,給我預備下菜飯、茶水,明天看你們走後,我才能離開此地,否則……」
半天雲笑了一聲,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又飢又渴了,所以我才趕緊認輸,不願跟你再斗,就為的是叫你歇息歇息!」
玉嬌龍聽了這話,立時臉紅,又要將寶劍舉起。但見那半天雲高聲吩咐他手下的人散開,當時火把就熄滅了一半,他卻雜在盜賊之中,也不知往哪裡去了。
剛才伺候半天雲的那兩個婦人便走了過來,將玉嬌龍請到了一間較小的屋子之內。這屋子也沒有窗戶,只用一塊布幕遮擋著,裡面有一張板床。有用木頭釘的一張歪歪斜斜的桌子,桌上擺著羊油燭台。一個婦人請玉嬌龍在板床上落座,另一個婦人便出去了,待了一會兒就拿來了一個瓦壺和一隻粗茶碗。玉嬌龍此時本來渴極了,可是見婦人倒了一碗紅黑色的熱茶送給她,她卻不敢喝,先叫這婦人嘗了嘗,她才人口。這茶雖比不上她一向用慣了的那芝蘭香茶,粗碗更比不得她素日使用的那金杯玉盞,可是竟覺得非常好喝,她一連喝了三大碗,心中才算痛快了。
此時,又有嘍啰送來了酒肉,可是沒有飯食。玉嬌龍不敢喝酒.可是那盤裡的肉,她嘗了一塊,還真想吃。於是她一手握著劍柄,一手握著肉吃,也吃不出來是羊肉還是牛肉。連吃了幾塊,覺得不太飢餓了.她便側過身來,向兩個婦人問道:
「你們是幹什麼的?是被半天雲搶來的不是?」
那兩個婦人全都搖頭說:
「不是!」一個就說:
「我們是從甘肅來的,是羅大爺把我們雇來的,因為我們會唱曲。」
玉嬌龍驚訝地問說:
「剛才是你們唱曲了嗎?唱的是什麼天地冥冥……」
婦人搖頭說:「剛才我們沒唱。」
玉嬌龍就又問說:
「半天雲是個大盜,而且這地方靠近沙漠,山高地險,你們跟著他幹什麼?」
婦人說:
「羅大爺有錢,他並不是賊,他養著一千多匹馬。他的人也很好,並不是惡人。」
玉嬌龍便又吃了一驚。回想剛才那半天雲,雖然相貌猙獰,可是說話頗懂情理,而且刀法極佳,莫非他也是一個懷才不遇之士,流落於沙漠,不得已才做了盜賊?她想了會兒,覺得身體十分疲乏,想要躺在板床上休息一會兒,可又恐怕群賊闖入,將自己殺害,所以她就掙扎著精神靜坐。這時,外面囂雜的聲音已然消散了,只有一陣陣腳步聲和馬嘶之聲,玉嬌龍就想:自己今天也是太冒險,單身就來到這裡。雖然自信武藝高強,但是他們的人太多,倘若他們一擁齊上,自己也怕難以脫身。今天看半天雲通情達理得可疑,莫非他是正安排著什麼詭計,準備明天再來對付自己嗎?想到這裡,她便霍然站起身來,才要出屋去看,忽聽有人唱起歌來,唱的又是: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
聲音很近,並且聲調較前益為激昂。
玉嬌龍就回頭向那兩個婦女問道:
「這是什麼人在唱歌?」一個婦人就悄聲答說:
「這就是寨主半天雲,他時常唱這首歌。」玉嬌龍納悶著問道:
「他在這裡有什麼兄妹嗎?」婦人搖頭說:
「沒有!」玉嬌龍又說: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為什麼要來此當強盜?為什麼他的頭髮和鬍子留那麼長?」婦人仍搖頭說:
「不知道!」
這時卻聽外面馬嘶之聲又起,並且有許多人說話之聲,玉嬌龍就挺劍出屋,就見淡淡月光之下,有許多人正在忙亂著備馬收拾東西。人叢中有人還在唱著那激昂的歌,是什麼「我名日虎弟日豹……」玉嬌龍就高聲叫道:
「你們這伙賊人又要去做什麼?」卻沒有人來回答她。只見許多賊人都說著笑著,騎上馬往山下走去了。一陣蹄聲大亂,走去了很多人馬。
山外蹄聲漸遠,這空谷中卻越來越清靜,剛才那激昂的歌聲也不知飄往哪裡去了。玉嬌龍就提劍去找人。只見這裡留下的賊人已很少了,玉嬌龍就抓住了一個,用劍逼問道:
「那些人往山下做什麼去了?」
這賊人回答:
「他們都走了。因為我們寨主說你是一位女俠客,你既叫我們散夥,我們就得走開,再說這地方我們也不願住了,現在要搬到別處去。寨主帶著他們先走,明天我們把房子拆了,也找他們去。」
玉嬌龍大怒說:
「我是叫你們改邪歸正,誰叫你們又到別處去作惡?來!快給我一匹馬,我要追上半天雲去問問他!」
當下,玉嬌龍就用劍逼著賊人索要了一匹馬,她就縱騎離了山谷。這匹馬躍過了許多山石,又來到平地之上,她便將劍插在鞍旁,揮鞭去追。這時星月愈暗,風沙又起,那群盜的馬蹄聲如潮水一般滾滾遠去了,玉嬌龍追出了很遠,也沒追到一個賊騎。她就勒住馬,回想剛才的事,真如做夢一般,那半天雲果然是個奇特的賊人。
此時。玉嬌龍也不想再回那山谷,也不願再去追半天雲,便在這沉沉夜色之下,策馬款款走去,她也不顧方向,更不知自己將要往哪裡去。回想自己十一歲之時,趁師父高雲雁第一次外出,私窺了那兩卷《九華拳劍全書》,並謄出來一部副本秘藏。由那年起,自己就連師父全都避著,專心研習書中所示的技藝,至今已六七年了。今天第一次在風沙中試技殺賊,剛才又與半天雲比武獲勝,果然所向無敵。自己既然有如此的武藝,為什麼不去做些驚天動地之事,而甘心在深閨中雌伏呢?
如此想著,她便十分高興,競忘了疲倦。
催馬向下走了也不知有多少里路,天光就漸漸發亮了,身後已升起紫色的朝霞,由此才知自己是正往西走,眼前越走越空曠,竟是一片草原。四下一看,遼遠之處也沒有什麼嶺,只聽嗚嗚的馬嘶。又走了一會兒,不覺已走進了馬群之中,四周有成千上萬匹馬,都在啃著地下的青草,玉嬌龍知道這裡必是一座牧場。向遠看,見有一座白色的帳篷,玉嬌龍忽然就覺著口渴了,遂就用鞭子驅趕著旁邊的馬群,往那帳篷走去。
她原以為裡邊住的必是蒙古人,及至來到臨近,卻見走出一個哈薩克女子,這女子身穿花布短衣,腳下穿著馬皮靴子,頭上跟自己一樣,梳著兩條辮子。看上去她的年紀比自己略長。膚色很白,鼻子很高,玉嬌龍遂就一舉手。那姑娘迎上前來,便跟她說哈薩克話。玉嬌龍搖搖頭,告訴她說:
「我聽不懂!」那姑娘才知道玉嬌龍是個漢人,遂就問說:
「你是從哪兒來的?」原來她漢話說得很是流利。
玉嬌龍倒頗為驚訝,便笑了笑,下了馬,就說:
「我很渴!你們這裡有水嗎?給我喝一點兒。」
那姑娘點點頭,說:
「水有。」她走過來把玉嬌龍由盜窟中得來的那匹紫馬看了半天,也顧不得再跟玉嬌龍說話了。玉嬌龍從鞍下將劍抽出,那姑娘看著也不大驚異,仍用雙手掰著馬的嘴,要看馬有多少顆牙。
玉嬌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問說:
「你是哈薩克人嗎?」這姑娘點點頭。玉嬌龍又笑著說:
「你的漢話說得很好。」
這姑娘說:
「我常跟爸爸到伊犁去做買賣,什麼話我都會說。」她一面答著話,一面還對那匹馬戀戀不捨,但因為玉嬌龍催促著,她只得帶著玉嬌龍進到帳篷里。
原來哈薩克的帳篷跟蒙古包一樣,是用馬毛氈子搭成,外觀是圓頂,四面也都是圓的。外面看著不太高,可是一進到裡面卻覺得很高、很寬敞,因為帳篷里把地挖下去很深。地上都鋪著毯子,所有的器具和人全都在這毯子上,哈薩克人都是以游牧為生,這帳篷就是他們的家。
當下玉嬌龍一進去,見只有一個老婆子坐在那裡,這老婆子不會說一句漢語,那姑娘就說:
「這是我的媽媽。」玉嬌龍行了禮.就盤腿坐下,那姑娘遂給玉嬌龍斟茶。斟茶所用的是一隻木碗,裡面並非是茶.卻是一種發酸的馬奶。玉嬌龍喝了兩口,覺著不太好喝,就趕緊放下了。
那姑娘用手指著玉嬌龍的平金的坤鞋,問說:
「你怎麼不纏小腳?」玉嬌龍說:
「我是旗人,我們旗人姑娘向來跟你們一樣,是不纏腳的。」遂又問她:
「你叫什麼名字?」這姑娘就用她們的話說出了她的姓名.並說她的名字就是「美霞」的意思,遂又問玉嬌龍的名字。玉嬌龍就自稱姓龍,現在是獨自一人,要往伊犁去。
美霞似乎很羨慕她,就拉她出來,指著眼前的馬群說:
「這兩萬多匹馬全是我家的。我父親是個大商人,又是百戶長,現在是要開賽馬會,他預備去了。你既然是騎馬來的,咱們兩人就先賽一賽如何?等過兩天,我帶你去看賽馬會!」
玉嬌龍卻搖頭說:
「昨天我走了一夜,現在已很累,不能跟你賽馬。」
美霞笑了一笑,似乎是要在玉嬌龍的面前施展施展自己的身手,她就拉過了玉嬌龍的那匹馬,扳鞍上去,在這寬闊的草原之上馳騁起來。在近處時,她還在馬上向玉嬌龍笑著,後來她越馳越遠,人馬也越來越小,漸漸就只能看到一個小黑點兒了。
玉嬌龍眼看著這朝陽、原野、馬群、騎女,心中覺著十分暢慰,精神也頓增了一些,遂也不甘示弱,由馬群中挑選了一匹黑馬,飛身上去。這匹馬本來沒經人騎過,性情極劣,既無籠頭,又無鞍韉,只仗著玉嬌龍用手抓住的鬃,可是這匹馬又不住地揚頭、跳躍。玉嬌龍便緊緊以拳頭捶打馬胯,這匹馬就如同飛似的,沖開了馬群跑走了。
那邊的美霞便催馬迎了過來,大聲驚叫道:
「不好!這馬可騎不得!」
玉嬌龍卻縱馬從美霞的身邊掠過,並趁勢由美霞手中奪過了皮鞭,連揮了幾鞭,馬更顛跑得快,一霎時便跑出足有二三十里。玉嬌龍回首看了一眼,覺得馬群已離著太遠了,她趕緊用力揪著馬鬃,想要將馬撥回,卻不料揪下了一大把鬃毛,這匹馬不但不回頭,反倒揚頭急嘶,前足蹺起,幾乎要立起來。玉嬌龍坐立不住,被馬摔了下來。馬跑遠了,玉嬌龍卻倒在了茂草之中,她覺著頭暈眼黑,一陣迷糊,便爬不起來了。
過了也不知有多少時候,玉嬌龍漸漸地蘇醒了,她呻吟了兩聲,才一翻身,但覺後腦發重,就又躺下了。兩旁的茂草被風吹著,都蓋住了她的臉,天空浮蕩著白雲,四周卻聽不見馬嘶,也看不見人影。她費了半天的力,才坐了起來,兩隻手已被地上的蒺藜刺得出了血,如同染了胭脂似的。摸摸後腦,覺得頭髮上很粘,原來也摔出了血,她心裡一陣難受,不禁流下眼淚。
玉嬌龍勉強站起身來一看,就見綠草無邊,被風吹得起起伏伏,如同波浪一般,自己也彷彿落在了茫茫大海之中,眼前除了禽鳥飛翔,什麼也看不見。她就將頭上罩著的羅巾解下,擦了擦手上的血,一步一步地走去,想要再找著那個哈薩克的帳篷。可是她的兩腿已被摔傷,行走艱難,而且這麼大的草原,周圍不知有幾百里地,到哪裡去找那個馬群和那小小的帳篷呢?
玉嬌龍走了半天,才走出了不多遠,她的心中焦急極了,暗想:這裡真和沙漠一樣,恐怕我在這裡就要渴死餓死了!雖然武當書上所傳示的武藝不少,但也沒有千里飛行之術呀!她的心中十分難過,勉強掙扎著又往下走。直走到日色平西,還是沒有走出這片草地,腹中又餓了,而且雙腿疼痛,她便又卧在草地上,嘆著氣。待了一會兒,天上的雲光俱已變紅,一群群的烏鴉從頭上掠過,晚風陣陣吹來,眼看天色就晚了,玉嬌龍心中更是懊煩,周身又無力,索性便閉上了眼睛。
正在這時,忽聽見耳邊隱隱有一陣馬蹄之聲,玉嬌龍頓時一驚,趕緊翻身起來,雙腿一用力就站了起來。借著天際的霞光一看,從很遠之處,跑來了幾匹馬。玉嬌龍大喜,等到馬匹漸漸來到臨近之時,她就高聲呼叫道:「來人呀!」
連喊了幾聲,那幾匹馬就都停住了。馬上的人就轉首四下來看,玉嬌龍這紅衣俏影在草地上很是顯眼,當下就有一匹馬飛也似地馳來。將到近前,這馬上的人就說:
「原來玉小姐在這裡,我們幾個人找了您一天啦!」說著便下了馬。
玉嬌龍倒不禁驚愕,想不到來的竟是自己父親營下的官人,只見這人頭戴官帽,身穿很肥大的一件青紗袍子,身材十分高大,臉色很黑,雙目炯炯有神,頷下颳得乾乾淨淨,一根鬍鬚也沒有。她看這人的面目很熟,可是想不起來他姓什麼,似乎不是父親衙里的,此次出行那八個差官之中也沒有此人,遂就退後了一步,問說:
「你是從哪兒來的?」
這人說:
「我從白沙崗來。昨天在大風裡小姐走失了,太太不放心,特命我來接小姐。我們在沙漠跟草地里找了一天,小姐快跟我走吧!」
玉嬌龍這才信以為真,她又抬頭一看,見剛才和這人一同來的那三匹馬.這時反倒踏著草地往北飛馳去了。玉嬌龍就趕緊問說:
「他們怎麼倒走了呢?」
這人就說:
「他們本不是跟我一塊來的,他們是往莎車縣去的差人.與咱們無關。剛才我們是無意中遇見的。太太只派了我一人來找小姐,太太跟車馬現在全部都在白沙崗,離此不遠,請小姐快隨我去吧!」
玉嬌龍漸漸覺得有些詫異,又見這人的馬上有一個紅綢包裹,她更覺著眼熟,彷彿跟自己由且末縣動身時,命綉香她們攜帶著的那幾個包袱一樣。玉嬌龍面上不露聲色,又直瞪了這人一眼,這人卻忽然垂下臉去。玉嬌龍的心中怦然一動,就上了這人的馬,這人便牽著韁繩轉過了馬頭。
此時,夕陽照著他們的背影,這男子在前面走著,玉嬌龍騎在馬上,也走得很慢。玉嬌龍看出這男子頭上的那頂官帽不大合適,身上的青紗袍子更不合體,她就問說:
「你姓什麼?」那人說:
「我姓羅,我是羅差官.我跟小姐是一同由且末城出來的,難道小姐不認識我了嗎?」玉嬌龍說:
「營里那些官人,我怎能全都認識!」那人沒言語,依舊在馬前走著。
玉嬌龍心中發著冷笑,但是見這人的雄壯的背影,卻又覺得有些熟悉。此時這人已將韁繩放手了,天際霞光燦爛,看人倒還清楚,玉嬌龍就驀然催馬趕到那人的前面,又突然收住了馬,她在馬上回首一望,就正正地對著這人的臉,她就把這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只見這人年約二十餘歲,生得極為英俊,雖然覺得面熟.然而自己確實沒見過此人,她不禁臉上一紅,可是心中倒更加疑惑。
此時這姓羅的人見玉嬌龍驀然看了他一眼,也不禁一笑,就說:「我們都不曉得,原來小姐有一身好本領呢!」
玉嬌龍問說:
「誰告訴你說的?我若有本領,我還不至於落到此地呢!你休說閑話,快帶我到白沙崗就是了。」
姓羅的趕上來說:
「小姐,白沙崗今天可趕不到了。」
玉嬌龍說:
「那難道就在草地上走一宵嗎?你告訴我白沙崗的方向.我自己會騎馬找了去!」
姓羅的說:
「天快黑了,我就是把方向告訴了小姐,小姐也必走不到。倘或小姐再走失了,我回去見太太可怎麼交代?離這不遠,就有村舍,我可以帶著小姐到那裡去投宿,明天再去見太太。」
玉嬌龍說:
「想不到你對這裡的路徑倒還很熟?」姓羅的說:
「我本來常走這股路,衙里往伊犁的公文向來都是由我送。」玉嬌龍點點頭,又問:
「你知道大人往哪裡去了嗎?」姓羅的說:
「大人不是到北京去了嗎?」玉嬌龍聽這姓羅的說得不錯,這才有點信他真是官人,便想剛才許是自己疑惑錯了,於是,就由這位姓羅的指點方向,策馬向前走去。
天色已漸漸黑了,天上的星光和殘月發出些微光,晚風習習,吹得玉嬌龍的身子有些倦怠。走了半天,方才走進了一個村落,這裡不過十幾戶人家。幾隻狗見有人騎著馬進村,就不住地汪汪干吠。那姓羅的人先打開一家柴扉進去,待了半天,才見有個年老的農夫開了門,提著燈請他們進去。玉嬌龍就下了馬,提著馬上的包裹隨老農夫進到屋內。屋中空閑無人,老農夫就把手中的一盞油燈放在桌上。此時姓羅的也進屋來了,他就說:「有什麼吃的沒有?快拿來!」老農夫連聲答應著,彷彿很恐懼的樣子.就出屋去了。
這裡玉嬌龍就用手指甲將油燈挑起,燈光一亮,那姓羅的就趕緊轉過臉去,他走過去指著炕上放著的包裹,說:
「這裡是小姐的衣服。太太恐怕小姐在外飄流了兩天,衣服一定都穿不得了.所以才叫我把這些衣服給小姐帶來,好叫小姐更換!」玉嬌龍走過去,這姓羅的人又趕緊閃到一邊,他的臉依然背著燈光。
玉嬌龍打開包裹一看,見裡面確實是自己的衣服褲子,可沒有鞋襪,遂就不語。她又轉頭看這姓羅的,見他並不知退出屋去.玉嬌龍就拿著小姐的架子,說:
「你出去吧!不叫你不許進來!」姓羅的答應了一聲,便退出屋去。
這裡玉嬌龍就坐在炕頭上細細地想,忽聽隔壁有孩子啼哭了兩聲.又似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孩子還使勁哼哼著要哭,卻哭不出來。玉嬌龍趕緊將耳朵貼近了板壁,就聽有婦人壓著嗓音威嚇說:
「你哭!你哭就得死啦!」玉嬌龍一驚,趕緊靜靜坐著,又聽窗外遠遠有馬嘶之聲,隔著窗紙並彷彿有男子粗重的喘氣聲,玉嬌龍便暗自冷笑。這時,屋門開了,那老農夫拿進來了茶壺、鹽碟,和一塊鍋餅.一碗黃米粥,當他雙手顫顫地將這碟碗等物放在那張破桌上時,玉嬌龍就下了炕,揪了這老農夫一下,悄聲問說:
「你跟那姓羅的早就認識嗎?
你們怕他嗎?」這老農夫兩眼發獃,鬍鬚顫顫,沒有說話。卻見屋門開了一道窄縫,恍惚見那姓羅的正站在門外。玉嬌龍就大聲向老農夫說:
「你把飯放下,你也出去吧!等我回去,將來一定派人來謝你們!」老農夫依然不說話,怯怯地走出了屋。玉嬌龍趕緊隨他去關門。等著老人出屋之際,她又向門外看了一眼,見外面很黑,那姓羅的已然走開了。
玉嬌龍把門關上,這門卻只有一道插關,無法關嚴.屋中也找不著東西可以將門頂上。她回身走到燈旁站立了一會兒,吃了一點鍋餅,然後就將燈吹滅,摸著黑到炕上將身一躺,側耳聽著窗外。待了一會兒,就聽窗外仍有粗重的呼吸之聲,玉嬌龍也就呼嚕呼嚕地假作睡著了。
又過了許多時,忽聽屋門吧的一聲響,玉嬌龍立時打了個冷戰,但她並不起身,只側身卧在炕上,左手在身下按著炕席,右手伸出二指及中指,預備出點穴的姿勢。她臉微揚著,瞪著眼向炕前看去,喉間還呼嚕呼嚕地發出鼾聲。就見炕前慢慢地來了一條高大的身影.這個人把手中的一個東西輕輕地放在炕上,又伸手輕輕地把玉嬌龍的頭髮摸了一下。玉嬌龍趁勢翻身坐起,右手向這人的身上點去。這人急忙用手擋住,玉嬌龍由炕上一躍而下,掄拳就打。那人用雙手抄住玉嬌龍的雙腕,連聲說:「不要動手,我無惡意!」
玉嬌龍忿忿地說道:
「什麼你無惡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說時又一腳踹去。
那人的身上被踹了一下,但沒有摔倒,他只急急地爭辯道:
「我實在沒有別的心,不然在曠野荒郊之下,我就可以把你搶走,豈能又將你送到這裡來。我是一片好心,不信你看……」這人就騰出一隻手來,從懷中掏出了取火之物,打著了火,叫玉嬌龍向炕上去看。原來炕上放著的是一口帶鐵匣的寶劍和一封銀兩。
此時玉嬌龍的雙手仍然緊緊揪住這個人的胳膊,她就問說:
「你是半天雲不是?你為什麼冒充官人來騙我?我這身衣服你是從哪裡拿來的?半夜在我身旁送來這寶劍和銀兩,你是什麼居心?快說!」
她見這人的腰間系著一條青綢帶子,上插著一口不到二尺長的鋼刀,她就劈手抽出。只聽啷的一聲,原來刀柄上還有個銅環,刀身也閃閃奪光。這人趕緊擺手說:「慢著!這口刀鋒利無比,小心傷著了你自己!」玉嬌龍卻將刀尖逼住這人的胸膛。
這人穿著那件青紗官衣,胸膛敞著,但面上毫無畏色,他回首用火點上燈,就說:
「小姐息怒!你聽我說。我實是半天雲羅小虎,因為昨夜小姐闖進我的山寨里,我見小姐貌美絕倫,武藝高超,便想細問小姐的來歷。我知道小姐必不肯對我實說。於是我便帶著幾個人連夜趕到了白沙崗,才知道官人的車輛都在那裡停留住了,並聽說玉大人的小姐在風沙中遇盜失蹤,我因此才曉得小姐的來歷。
「我由女眷的車上盜了這身衣服,並將早先搶來的官服穿上.帶著三個人又來尋找小姐。聽一個哈薩克姑娘說,小姐今天早晨到了他們那裡,騎著一匹馬走了,後來那匹馬回去了,可是小姐不見蹤影,怕是小姐已然出了事兒。我一聽,很不放心,就遍處尋找。找了半日,才在草地中找著了小姐,我怕被小姐看出破綻,所以才叫我手下的那三個人都避開,我假冒官人將小姐送到這裡。
「我本無他意,只是想明天便送小姐追上官車。可是又想,那些官車在白沙崗一定停留不住,他們一定是先到克里雅城,然後再派人出來找小姐。這一路頗不好走,我又不便隨行,這才為小姐送來銀兩和寶劍,我並替小姐喂好了馬,馬上預備了乾糧和水,明天還要派人給小姐領路。我實在是沒有什麼惡意,只是我見小姐貌美藝高,我從心中佩服,想要為小姐效勞!」
這個半天雲侃侃而談,臉上並帶著微笑,他說話時,身子有些搖動,有幾次胸脯都險些觸在刀尖上。玉嬌龍倒不由得趕緊縮回刀來.她漸漸心平氣和,覺得這口帶環子的刀太可愛了,而這個侃侃而談的沙漠大盜半天雲,尤為可愛。在昨夜,半天雲是個長頭髮大鬍子的怪人,所以他的模樣自己也沒大看清,而現在燈光下的這個假官人、真強盜.卻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魁梧英俊的少年,這真令自己難以置信。她想:這樣一個人,就會在風沙中號令著數百名兇悍的盜賊,使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嗎?
玉嬌龍就問說:
「你先別說什麼為我效勞,要送我回去那些話.告訴你,我趁著風沙走出來,就是想到各地去游一游,並不想立刻就回去。我聽你說話不是本地人,又很年輕,為什麼要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做強盜呢?」
半天雲搖搖頭,微笑著說:
「我的事情你不曉得,我也不便對你說,可是你別以為我真是個兇惡的大盜。其實我也通情理,我也非專以盜劫為生,我還養著許多馬,只是我這個人生來太不幸了,我才流落到此地!」說著他嘆息了一聲,扣上了前胸的衣鈕。
玉嬌龍就把刀拿在自己的手裡,退回兩步,坐在炕上,仍忿忿地說:
「今天我算是饒了你的性命!」半天雲搖頭笑道:
「我不怕死!小姐你長得太美了,我要叫你拿刀殺死了,我這生也不冤!」玉嬌龍便怒喝一聲:
「出去!」又瞪了他一眼。半天雲依然笑著,回身往外走。
玉嬌龍又忽然問說:
「你叫什麼名字來的?」半天雲止住腳步,回頭答道:
「我叫羅小虎。」玉嬌龍哼的一聲冷笑,說:
「平日你們不定多麼兇狠了!這裡的人都怕你們,連隔壁的孩子都不敢哭!」半天雲羅小虎沒有言語,開了門走出屋去。
玉嬌龍手握著鋼刀,依然側耳向外靜聽,就聽院中仍有腳步之聲來回地走,又聽他低吟著:
「我名日虎弟日豹……」彷彿羅小虎是沒有屋子可住。玉嬌龍覺得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強盜,想到剛才他偷偷進屋來撫摸自己的頭髮,又不禁覺得一陣臉熱。又想:今天自己騎馬不慎,摔在了草地上,路徑又不熟,倘若不被羅小虎領到這裡,恐怕此時自己依然在那片大草原上飄流著呢!這羅小虎對自己也頗為有禮,而且還為自己盜來衣裳,預備上寶劍銀兩,要叫自己明天回去。想自己此次失蹤.雖然是自己願意做的,可是如果沒有個人出來尋找自己,還真不行,倒多虧遇著了這人。
此時。風打著紙窗,響得很緊,那羅小虎又在窗外低聲唱道:
「天地冥冥降閔凶……」玉嬌龍就高聲問說:
「你在唱什麼?」羅小虎走近窗前.回答道:
「這是別人教給我的一首歌,我煩悶的時候就不禁要唱出來。」玉嬌龍又問:
「你為什麼不找間屋子去睡覺呢?」羅小虎說:
「因為我捨不得離開小姐,我要在窗外陪伴小姐一夜,明天一分手,我就永遠不能再和小姐見面了!」玉嬌龍忍不住一笑。雖然沒笑出聲來,可是她已低下頭去,臉上覺著發熱得厲害。
屋門一響,那少年強盜又走進屋來,才向前走了一步,玉嬌龍就說:
「站住!」羅小虎就趕緊站住了。玉嬌龍又瞪了他一眼,就說:「你把你唱的那首歌,再唱一遍叫我聽聽!」
羅小虎嘆了口氣,遂就低聲兒唱著: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唱到這裡,羅小虎的聲音很是凄慘。玉嬌龍低著頭,心中也不禁一陣酸楚。窗外夜風嗖嗖,桌上油燈暗淡,這少年強盜又接著唱道:
「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唱到這裡,他就說:
「後面還有兩句,我已忘記了,只記得好像是什麼:廿年後若相見,切報恩仇莫再遲。」說完,便用左胳膊拭了拭眼淚。
玉嬌龍咬著嘴唇.發了一會兒呆,就問說:
「你唱的這是真事嗎?是你父親被人害死,你母親也服毒死了嗎?」
羅小虎說:
「我不知道。我是汝南府人,自幼我只知道有個本家爺爺開酒鋪,我父親是個杠夫,但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九歲時,我那開酒鋪的爺爺送我到書房念書,他有一封信,拆開,裡面就寫著這首歌。老師教給我當作書念,說是我還有弟弟妹妹,都在外鄉,他們也都會唱這首歌,將來我一唱出來,被他們聽見了,他們就能認我為胞兄。可惜我那時貪玩,沒將歌全背下來。後來到外面走了數省,學了些武藝,我悶來時就唱這首歌,可是始終也沒會著我的弟弟妹妹!」
玉嬌龍凄惻地說:
「你真可憐,可是你為什麼就到了新疆呢?」
羅小虎遲疑了一下,就說:
「不瞞你說,我十歲的時候,因為我那養父母待我不好,我又不願意念書,我就跟了個要飯的化子走了。那化子是個小偷,他教給我許多偷竊的本領,我就幫他去偷東西,幾乎被人打死。後來一個道人將我救了,那道人就把我帶到湖北武當山出家,那山上的道士全會武藝,我就跟他們學了一些劍法。後來我在山上做錯了一件事,師父就把我趕下山來了。」
玉嬌龍趕緊問說:
「你做了一件什麼錯事?」
羅小虎有點兒慚愧地說:
「因為我調戲了一個姑娘,所以犯了廟中的清規。我離了山,就在江湖上飄流了四年,後來我因為要找一個人.便來到了新疆。這裡本來就有一夥強盜,他們劫我,都被我打服了,所以他們才尊我為首領,我住在昨天你到過的那紅松嶺里還不到一年。我並非想要永遠為盜,只是想把馬群養大,夠我們那伙人食用了,我們便洗手。若找著我認識的那個人,我也就走開了!」
玉嬌龍就又問說:
「你來到新疆,是要找什麼人?」
羅小虎說:
「我要找的是我的一個恩人,如今已有十多年沒見著他了,當年他曾告訴過我,我若想見他時,就到新疆來。我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給我編的,我到底是誰的兒子,我的弟妹們在哪裡,只有他一人知道。」
玉嬌龍心想:這可也是個奇人。就又問說:
「這人叫什麼?」
羅小虎說:
「這人名叫高朗秋。」
玉嬌龍十分詫異,又問:
「高朗秋?是否他也叫高雲雁?高雲雁有五十多歲了,有花白鬍子。」
羅小虎說:
「我只是在七八歲時跟這人見過一面,現在若再見了他,也不認識了。我只聽人說他叫高朗秋,此人是個文人。」
玉嬌龍站起身來說:
「那一定是他,我認識此人。他是我的師父.確實是個奇人,這次他也是隨我們一同出來的。他還有個妻子,也會武藝。前天沙漠里那麼大的風,你們又去打劫,也不知他二人怎樣了?明天我帶你追上官車去找他。只要見著了他,他必可設法收留你,你就不必再為盜了!」
羅小虎聽了也很是歡喜,就點頭說:
「好!只要找著我那高恩人.問明我兄妹的下落,我就要找他們去了。可是……」說到這裡,他又帶著些憂愁,說:
「萬一你這師父不是我那恩人呢?我隨你到了官人中.若被人曉得了我是半天雲,那時我可怎樣脫身呢?」
玉嬌龍冷笑道:
「你別疑惑我是故意騙了你去,想把你捉住,其實我這時要想捉你,就很容易!」羅小虎只微微一笑。玉嬌龍又說:
「可是我捉你做什麼呢?剛才我聽你一說,就覺得你的身世也很可憐,我雖是個富家小姐,但是我最喜愛天涯落魄的英雄!」
羅小虎聽了,面現感動之色,玉嬌龍就把手中的那口帶環子的鋼刀遞給羅小虎,說:
「給你!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我不要!」
羅小虎卻不肯接,他說:
「這口刀是我初來新疆時。在迪化城跟一個索倫營官賭錢贏來的。雖然尺寸不長,可是善能削銅斷鐵,這一年來我永遠佩帶在身邊。現在小姐待我這樣好,我也無法報答,我願意把我這件最心愛的東西送給小姐!」
玉嬌龍把這口刀細看了看,雖然有些喜愛,可是聽說他是賭錢得來的,就不願接受。她把這刀「噹啷」一聲向地下一扔,說:
「拿去.我不要!」
羅小虎只好由地上拾了起來,可是他還直直地站立在那裡,望著炕頭坐著的玉嬌龍,不肯走去。桌上的那盞油燈已快要滅了,玉嬌龍又抬頭看了看羅小虎,說:
「你還不走開嗎?」羅小虎卻仍然不動身。待了半晌,就聽他說:
「小姐你長得太好了,你的武藝也太使我佩服!」
玉嬌龍便鏘的一聲由身旁抽出了寶劍,將劍尖挨在羅小虎的前胸,怒聲說:「快走!你好大膽,敢跟我說這樣的話!」
羅小虎的身子仍然不動,他又說:
「小姐你也想不開,你此次既然趁著風沙離開了家人,獨自遊覽江湖,那為什麼咱倆不能一塊同行呢?
我可以拋下我手下的人和那些馬,帶著你去走三山五嶽!」玉嬌龍怒說了一聲:
「去!」寶劍向前又進了半寸。那羅小虎趕緊將身子閃開.只見他彎下腰去。
玉嬌龍大驚,忙抽回劍來,跳下炕去,又用指甲將燈捻挑起。只見那羅小虎已經直起腰來,他依舊昂然站立,右手提著那口帶環子的寶刀,左手卻按著胸,由他的手指縫裡流出來鮮紅的血。玉嬌龍瞪目說:
「你還不走?要死嗎?」羅小虎臉色慘白,但依然笑著,點頭說:
「我走,我走!小姐你休息吧!明天請小姐帶我追上官車,去見我那高恩人!」他一面說著,一面忍傷走出屋去。
玉嬌龍倒很是後悔,覺得剛才不該驀然刺他,他一定傷得不輕。這時就聽院中咕咚一聲,玉嬌龍趕緊拿起燈來出屋去看,一陣風將燈吹滅,但是她已看見羅小虎是坐在地上了。玉嬌龍一時驚慌,顧不得其它,她趕緊放下燈,過去將羅小虎扶住,同時急急地問說:
「怎麼樣了?是刺傷得很重吧?咳!我若是把你這可憐的人刺死了,我的心裡可真難受!」
羅小虎卻搖頭說:
「不要緊,只刺傷了一點。我的左臂本來就有傷,是正月間在山中打獵,被一隻大熊咬傷的。我半天雲是個石頭人,受一點傷不算事兒!」說著他挺身站起。
玉嬌龍趕緊說:
「你住在哪屋裡?我把你攙回屋去吧!」
羅小虎笑道:
「這人家只有一間閑屋,我叫你住了,我原想就在你的窗外站立一宵。」
玉嬌龍說:
「那麼你回到我屋裡吧。」當時她就扶著羅小虎的右臂,又往屋中去走,她就覺得這羅小虎的胳膊硬極了,真如石頭一樣。到了屋中.玉嬌龍回身要去拿回燈來,取火將屋子照亮,卻不料羅小虎就一把將她抓住,玉嬌龍真想不到,她一位千金小姐競落於盜賊之手。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來射門,原來是羅小虎帶來的三個嘍羅來了,他們都聽他的指揮,昨夜住在不遠的人家裡,羅小虎就出屋去了。玉嬌龍在屋中不住地流淚,她預備下寶劍,想要等著羅小虎一回到屋中,她就一劍將羅小虎刺死。待了多時,羅小虎方才回到屋中,不知他從哪裡換來了一身乾淨的黑綢夾褲褂,前胸仍然敞著,胸前新貼了一貼膏藥。他偉岸的身軀,英武的面龐,精爽的神態,彷彿又吸引著玉嬌龍,玉嬌龍競捨不得下手了。
羅小虎笑著說:
「你怎麼還沒換衣服?你換上衣服,咱們用些茶飯就走吧!」
玉嬌龍就手提著寶劍,雙眼流出淚來,她氣得身上發顫,恨恨地說:
「走往哪裡去?難道你真想叫我跟你滿處飄流,去做強盜嗎?」
羅小虎搖頭說:
「不是,昨天我本想送你趕上官車,而且我並沒想親身去送你,可是你的美貌太使我著迷了。再說也不怨我一人,你也是喜歡我,當初你若嫌我是強盜,也不至如此。」玉嬌龍只嘿嘿冷笑著。羅小虎又說:
「我願將來咱們做夫妻。我知道你趁風沙出來,不過是一時的高興,真叫你各處去奔走、去受苦,你也必然受不了!你雖武藝高強。可是江湖上的閱歷你還沒有,你還是應當追上官車,暫時回家去吧!」
玉嬌龍抬起頭來問說:
「那麼你呢?你往哪裡去呢?」
羅小虎說:
「我在後面跟隨著你,你請出那位高老師來見我。如若他確實是我的恩人高朗秋,那就好辦了!」
玉嬌龍問說:
「那怎麼就好辦了呢?」
羅小虎昂然說:
「我失足為盜,本非自願,只是沒人教我改邪歸正.我也自己頹唐罷了!所以我在山寨里,臉是永遠不刮,衣服也時常不換,除了飲酒賭錢,就叫那兩個婦人給我唱曲兒取樂。我也自己時常唱我的那首歌,越煩越唱,越唱越煩。現在我要改過自新了,叫我那恩人高朗秋給我在營中謀上個出身,憑我這身武藝,必可做一番事業。等到我得了事,有了出身,那時再托我的高恩人為媒,到你家去娶你。那時我的兄妹也就都見著了,我家中二十多年的大仇,也就容易報了。」
玉嬌龍擦了擦眼淚,問說:
「你可真有這番志氣?」羅小虎拍著他那貼著膏藥的胸脯,說:
「這點志氣我若沒有,我半天雲枉稱男子漢!」玉嬌龍嫣然一笑,點頭說:
「好,如果你有這番志氣,我願等你十年!」羅小虎說:
「用不到十年!我自從見了你的面,我就不願意離開你.十年相思,誰能受得了?」玉嬌龍把劍一掄,半笑半怒地說:
「快去叫這裡的人預備茶飯。」羅小虎就笑著走出去了。
這裡玉嬌龍本想要更換衣服,但又想:這包衣服是羅小虎偷竊來的,倘若自己見著了母親和丫鬟、僕婦們,忽然身上換上了那夜丟失的衣服,豈不叫她們生疑?自己在外邊結識了大盜半天雲,這話怎能對人說?所以她並不動那包裹,好在身上的紅衣藍褲還不太臟。她只將辮子解開,兩邊分披著的又改成為一條,垂在身後。
這時,羅小虎幫助那老農夫拿進來茶水和菜飯。玉嬌龍見他對那老農夫很是和善,那老農夫也不像昨晚那麼懼怕他了。羅小虎與玉嬌龍對著面用茶吃飯,玉嬌龍就不住地笑,因為像羅小虎這樣地大口吃飯,一口就呷下一碗茶的人,她還從未見過。玉嬌龍卻吃得很少。只把又干又硬的黑饅頭勉強吃了一點,她只是太渴了,雖然茶是榆樹葉兒煎熬的,她還是喝了不少。
茶飯用畢,羅小虎就說:
「咱們這就走吧!」玉嬌龍點了點頭,就說:
「這包衣服和寶劍我可都不能攜帶,你拿去吧!」羅小虎問說:「為什麼?」玉嬌龍說:
「你想吧,我會武藝,我家中的人並不知道。臨走時我雖攜帶著一口寶劍,但並非這口,這包衣服雖是我的,但我怎能拿回去?你知道我若見著了我的母親,還要裝出小姐的樣子來呢!咱們這事是一字不能提!」羅小虎說:「自然能不提。」遂就嘆了口氣,先提著衣包和寶劍出了屋。
玉嬌龍隨他走出去,就見兩匹馬在院中已然備好,馬上都帶著盛水的牛皮口袋和裝乾糧的袋子。羅小虎將劍和包裹系在他的那匹黑色的大馬上,給玉嬌龍的是一匹赤兔馬,非常的矯健。玉嬌龍接過了馬鞭,先牽馬出了柴扉,就見門外站著三個大漢,一齊向她行禮。玉嬌龍知道這三個人都是羅小虎手下的嘍羅,自己此時竟像是個壓寨夫人了,不由得一陣慚愧。
羅小虎也隨著牽馬走出,他就吩咐他手下的人說:
「你們回去吧,我去送玉小姐一程。」三個嘍羅一齊答應。當下羅小虎就笑著向玉嬌龍說:
「上馬吧!」玉嬌龍便扳鞍上馬。羅小虎笑著看了她一眼,就也跨上了馬,一揮馬鞭,他先在前走去,玉嬌龍策馬緊緊隨上。兩匹馬就離開了這小村,又踏上了廣闊的大草原。
今天是個晴和的日子,東方朝陽剛吐,天際浮蕩著一絲絲的霞雲,柔風拂面,一群群的鴉雀在草原上亂飛。玉嬌龍鬢髮惺忪。衣服上有許多皺摺。她騎在馬上,時時以柔媚的目光向羅小虎去看,羅小虎也常回頭來看,兩人的眼光交射在一處時,便都不禁地笑了。羅小虎覺著玉嬌龍笑得非常嬌媚,而玉嬌龍也認為這少年強盜的一言一笑,都撫慰著她的芳心。
此時落在草地上尋食的小鳥,一見馬來,就都噗嚕嚕地飛起。馬每行一步,都要驚起一片飛鳥。一層一層的,如濺起來的浪花一般。忽然。羅小虎從他的馬上袋子里掏出來了一副小弩弓和幾枝細小的箭,羅小虎就扳弓裝箭,嗖嗖地射去,只見飛鳥紛紛中箭下落。玉嬌龍不禁笑著說:「真好!來,給我看看!」羅小虎便把手中的弩弓向玉嬌龍一扔。玉嬌龍伸手接住了一看,是個很玲瓏的小弩弓。
羅小虎又跳下馬去,從地上拾起來幾枝箭:每枝箭上都穿著一個麻雀。箭不過三寸長,很細,所以雖然射中在麻雀身上,麻雀還都沒死,還都撲扇著翅膀想要再飛。玉嬌龍就一枝一枝地將箭拔出,將受傷的麻雀都放了,又笑著說:
「這小弩箭可真有意思!」
羅小虎說:
「這是我做的,從小我就會做,雖然不敢說百步穿楊,可是我的箭從未虛發過。我這些年行走江湖,曾遇見許多兇悍強霸的人與我作對,可是我總不願意傷人的性命,向來是以這小箭取勝的。你既喜歡,我就送給你吧!把這藏在衣袖裡,不能叫人看出。」說著,又由他那放乾糧的口袋裡,掏出來四把小箭,一共有三四十隻,都給了玉嬌龍。
玉嬌龍就笑著說:
「你把這箭都給了我,以後你要使用時,可怎麼辦呢?」
羅小虎卻說:
「以後我就不使用這些小巧的玩藝了,我要憑長槍大刀,在疆場上立一番功名。這小弩箭不過是我飄流江湖時的一種玩藝,只要找鐵匠打了箭頭,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玉嬌龍又看了他一眼,就笑著說:
「想不到你倒是很能幹的!」
羅小虎便說:
「本來我就自覺很聰明。我的武藝並沒怎麼樣苦學過,可是也頗不錯;書我也沒有怎麼讀過,但也認識不少字。只可惜沒人栽培我,不然我豈能流為盜賊!」
玉嬌龍擺手說:
「你別說了!早先你是盜賊半天雲,現在你可不是了。英雄不論出身,只要將來你能夠致力前途,也不必做大官,我就能……」說到這裡,她的雙頰緋紅,似羞似笑。羅小虎卻得意地大笑,敞著的前胸一起一伏地,玉嬌龍就瞪了他一眼.說:
「扣上你胸前的鈕扣。」羅小虎笑著答應了一聲,就把衣鈕扣好了。
玉嬌龍又留心看了看他的腳下,只見他光著腳穿著一雙青布鞋,鞋都很破了,玉嬌龍又問:
「你還回山寨里去嗎?」
羅小虎說:
「我還得回去一趟,我得去把那些馬匹賣了.將錢分給我手下的人,叫他們各自去謀生。不然他們一定還得纏著我,不能叫我一個人把手洗乾淨了,去奔正路。」
玉嬌龍又問:
「你山裡的那兩個婦人,你想怎麼處置呢?」
羅小虎說:
「那是他們給我弄來的,我一定要打發走。我跟他們混了一年多,他們也搶來過不少婦女,可是全都叫我給放了,因為我平生最恨人欺負婦女和小孩。我還時時想著,怕那些被欺的婦女之中就有我的胞妹,所以前天你一到我的寨里去,我就先問你是河南人不是。我原想著你這樣的美貌,你這樣的武藝,必是我的胞妹,可是沒想到你竟是玉小姐。」
玉嬌龍問說:
「你的胞妹也會武藝嗎?」
羅小虎搖頭說:
「不知道,可是我總想,我的妹妹一定是貌美絕倫,武藝高強!」說到這裡,他不由得又唱了起來:
「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玉嬌龍不禁笑了。
兩匹馬相併行著,且談且走,就在這草原之上又走了二十多里地。前面又出現了一片馬群,羅小虎就說:
「我們避著馬群走吧,倘若遇見哈薩克人,言語不通,難免發生糾紛。」當下他撥馬偏南走去,玉嬌龍便揮鞭跟上了他。
這時忽見由那邊馬群之中,跑過來一騎黑馬,羅小虎立時勒住馬說:「快把弩箭交給我!」玉嬌龍卻已然看出來,騎馬來的正是那哈薩克女子美霞。羅小虎也看清楚了,就笑著說:
「這姑娘的馬術也很好,只是她的鼻子長得太高。」
此時那美霞的馬已如一枝飛箭似地來到,這姑娘在馬上向玉嬌龍招手問道:
「你還回去嗎?」玉嬌龍收住了馬向她招手,美霞近前來,看了看羅小虎,又看了看玉嬌龍,她彷彿很詫異,就問說:
「你們是一家人?」玉嬌龍臉紅了紅,搖頭說:
「不是,他是送我回去的。」
美霞說:
「你要回哪裡去呢?將來你還能找我來嗎?」玉嬌龍說:
「不一定,不過我要先到趟伊犁,將來還要回且末縣。如果能路過這裡,我一定要來看你。」美霞又說:
「你的馬匹跟那口寶劍還在我那裡,你同我去取吧!」玉嬌龍說:
「你那帳篷離這裡遠嗎?」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說:「不遠,就在那裡。」
玉嬌龍就向羅小虎說:
「那匹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劍是我父親之物,雖非寶劍,可也是個古物了,我想要取回來。」
羅小虎在馬上伸頭向那邊的馬群去看,只見黑壓壓的一望無邊,就說:
「他們哈薩克人的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隨手一指,說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們的帳篷。一耽誤了時間,你可就越發追不上你們的車馬了。不如先將寶劍寄存在她那裡,將來我再設法給你送去。」
玉嬌龍點了點頭,便向美霞微笑著說:
「我們因為要趕路,沒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寶劍,暫且寄存在你那裡。將來或是我,或是他,再到你那裡去取。那匹馬就奉送給你了,我們再會吧!」美霞就勒住了馬,目送他們這兩匹馬在廣闊的草原上遠去。
此時羅小虎的黑馬在前,玉嬌龍的紅馬在後,縱馬速行,並不多談話。玉嬌龍已將那小弩弓和細箭全都收在懷中,臉上仍然罩著羅帕。走過了草原。又是沙漠,在沙漠中雖然沒遇見大風,可是人飢馬渴,太陽曬得玉嬌龍身上都出了汗,羅小虎就又把胸前的鈕扣解開了。
又走了一陣子,便找了個沙崗的後面,二人下了馬。羅小虎把乾糧和水碗取出來,玉嬌龍就坐在沙地上,拿著乾糧吃,由牛皮口袋裡倒出水來喝。羅小虎熱得脫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壯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傷,還有前胸上的那貼膏藥,他動作敏捷地喂著馬,手裡拿著一大塊乾糧嚼,又就著牛皮口袋咕嘟咕嘟地喝涼水,然後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嬌龍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見連天的黑沙,並無一人一物.天作深藍色,白雲如絲,裊裊的如她的心。玉嬌龍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淚來。羅小虎趕緊坐了起來,坐在她的身旁,關心地問說:
「你怎麼了?玉小姐你又傷心了?」
玉嬌龍搖了搖頭,眼淚就順著鬢髮落在了沙地上,她說:
「你別稱我小姐了,我的名字叫做嬌龍。現在我恨我那師父,他不該賣弄才能,背著我的父母傳給我武藝,我尤其恨我得了兩卷講述拳劍的書,弄得我不能安分隨著我的父母做小姐。」
羅小虎就說:
「莫非你又不願意回去了嗎?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謀什麼出身了,更不必去當強盜,咱們倆就在這沙漠、草地上過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馬騎。」
玉嬌龍搖搖頭,又說:
「我也不願久離我的母親!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的性情最驕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沒有別的人,可是,我此後將永遠忘不了你。你可千萬也要永遠想著我!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將來我們好永遠在一起。但是,眼前我們就要分離了,即使高老師能夠將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閨中,我們也不能再時時見面,我也實在不放心你!」
羅小虎發了半天怔,就搖頭說:
「不要緊,以後我們見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後我必能做個大官,我必能娶你!」玉嬌龍叫了聲:
「小虎!」便撲到了羅小虎的懷中。這時兩顆熱戀著的心,就如在這荒沙之中開放了美麗的花朵,湧出了洶湧不斷的甘泉。此時天上的雲絲都繞成了一團團的,在他們的眼前輕輕地飄蕩.似乎在望著他們,大漠中常有的狂風也停住了,沙粒都安靜地躺著,沒有駝鈴聲,也沒有飛鳥的嗚叫聲,兩匹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們一樣,都不想走了。
過了許多時,羅小虎才爬了起來,他備好了馬匹,攙著玉嬌龍又上了馬,依然策馬領路前行。玉嬌龍卻懶懶地不願快走,她就與羅小虎且行且談,越談越覺著親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並有稀稀的田莊。兩匹馬踏著青草又走了十來里地,羅小虎就勒住馬不往前走了,他指著遠遠的一片樹林,說:
「那邊就叫白沙崗,你們那隊車輛昨天就宿在那裡。他們因為你丟失了,尋不著你,所以他們不能往下走,此時一定還都在那裡。你就去吧!我因怕那營兵里有人認識我,所以我不能往那邊去。」
玉嬌龍將馬催近了兩步,緊緊挨著羅小虎,戀戀不捨地問說:
「那麼你現在要往哪裡去呢?」
羅小虎說:
「我先到個別的地方去。記住了,此處名叫秦州村,這一帶的農家多半是由秦州遷到這裡的。明天早晨我還到這裡,如若你那老師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請他明天來此見我!」
玉嬌龍皺皺眉說:
「萬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羅小虎說:
「他若不是,我會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會!」玉嬌龍眼睛一酸,又說:
「你可千萬珍重,身上的傷必須好好醫治!」羅小虎拍著胸脯說:
「這不要緊!」玉嬌龍又說:
「你也不可憂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可都須切記!」羅小虎點頭說:
「不勞你囑咐。我再也找不到你這樣既美貌又會武藝的人了,為了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謀個出身。」
玉嬌龍拭淚說:
「那麼咱們再會吧!」羅小虎也說了聲:
「再會!」
兩隻雄彪彪的眼睛直瞪著芳容黯淡的玉嬌龍。玉嬌龍就策馬走了,且走且回頭。這時,天上的雲光已變為金紅色,草原上的晚風漸漸吹緊.玉嬌龍的健馬俏影便漸漸地走遠了。
原來不遠就是白沙崗,那裡並不是個市鎮,只有一個驛站.有四五戶農家。日前,玉太太那隊車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棲止在這裡.這裡的驛吏只能騰出兩間房來,請玉太太和丫鬟們,跟那幾個小官員的家眷們居住,其餘的人有的投宿在農家,有的就在車上睡。除了細軟之物,一切東西都存放在車上,因為沒有地方去擱。前夜可就有賊人從車上偷去了一個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東西雖然丟得不多,可是把這些人嚇得不得了。
又聽一個農夫說,就是那天,有兩個騎馬的人深夜來敲門,把他們叫起,問:
「在這裡停留的車輛是什麼人的?有位姑娘現在還在沙漠里,她是不是這裡官眷中的人?」這農夫說:
「我把實話都告訴那兩個騎馬的人了。那兩個人都長得很兇悍,都帶著刀,說不定就是半天雲特意來此打聽消息,還想要打劫。」因此,這裡的一些差官和營兵們全都驚心喪膽,都說:
「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還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因女兒在沙漠中失了蹤,憂煩得時時哭泣,她卻不願意走遠,怕把女兒單獨丟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營兵找遍了沙漠。找了兩天,可始終也沒尋出小姐的蹤影,眾人都說:
「小姐一定是被半天雲給搶走了。在這裡越耽擱就越不好,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來大隊的官兵,才能由半天雲的賊群之中將小姐救出。」
這時那位高師爺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農夫的小土屋裡.他就向他的妻子碧眼狐狸說:
「你去告訴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無虞,不等咱們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裡了!」
高師娘就把這話告訴了玉太太。玉太太卻說:
「這是因為高師爺病了,他說的是胡話。」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尋著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聽太太的話,所以雖住在這小小的驛站上,時時恐怕強盜襲來,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還富足,糧草也還夠用,但是小姐一天尋不著,眾人就要一天困在這裡。
就在眾人憂心嘆氣之時,忽然小姐單身歸來,而且騎來的是一匹赤兔馬,馬上還有一個水袋和裝乾糧的口袋。這些營兵和幾個差官看見了小姐,就如同見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齊都歡呼著說:
「小姐回來啦!」這麼一喊,早有僕婦丫鬟由驛站的小房裡跑出來,都驚喜著把小姐攙下馬去。小姐微微地喘著氣,臉有些紅,就進到裡面見了她母親。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在做夢,她把女兒仔細地看了又看,就流著淚說:
「龍兒,這兩天你上哪兒去啦?你可真急死我了!」
玉嬌龍說:
「那天刮著大風,我在車上被個強盜揪了下去,搶走了。在風沙里走了很遠,我就用手打那強盜。那強盜一怒把我推下了馬去,我就摔死過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個放馬的哈薩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會說咱們的話,她把我帶到她的帳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聽出母親等人駐在這裡,她就給我備了馬,還給我帶了糧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徑,我這才回來!」
玉太太說:
「哎呀!這位哈薩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們趕緊派人去謝謝她吧!」玉嬌龍擺手說:
「暫時不用,我已經跟她約好,將來我們由伊犁回來時,我再去看她。」旁邊有小官員的家眷就說:
「這一定是神佛指點,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個男子也不方便啊!」
玉嬌龍又問:
「我的老師和師娘怎樣了?他們那天沒遇著什麼驚險嗎?」
玉太太嘆了口氣,說:
「還提呢!你那老師那天也叫強盜給拉下車去了.被烈馬連踢了幾下,並受了驚嚇。當時還不覺怎樣,一來到這裡.他就起不來了。現在是住在外邊一個農夫家裡。聽說今天他發燒得很厲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說胡話。他催著叫我們離開這裡,他說你絕丟失不了,你會一個人走到伊犁去。」
玉嬌龍聽了不禁神色一變,趕緊說:
「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邊的丫鬟就說:
「小姐且歇一歇,換上衣服再去吧。這次出來把小姐的衣服帶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來到這兒,因為這兒的地方太小,車上的東西就沒全拿下來,不知怎麼會丟失了一個包裹。」
玉嬌龍不等這丫鬟說完,就擺手說:
「那不要緊!」
因為這屋子太小,連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兒換衣服。少時.玉嬌龍就換上了新綢子的內衣褲,外罩雪青色的緞夾袍,僕婦又給她梳洗頭髮,重編辮子。屋中並點起了燭台,丫鬟又送上來紅茶、糕點。玉嬌龍卻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見她的老師高雲雁。玉太太也想著:自七八歲時,女兒就做了高師爺的學生,如今高師爺在沙漠中遇了兇險,得了重病,也難怪女兒對他放心不下。當下玉太太就派了三個僕婦隨去,並叫了兩名差官,十名營兵,護送小姐去看高老師。
此時,天上的雲影已然發黑,暮鴉成群在空中飛叫,從沙漠和草原那邊吹來的晚風,是越發地寒冷了。其實高朗秋所住的那處人家,距這驛舍不過二三十步遠,可是營兵卻個個持刀擁護,就彷彿玉嬌龍是什麼顯官要員似的。她來到了這人家,就進了高朗秋棲住的那間小屋之內。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著的高朗秋,炕前坐著的高師娘,就幾乎再無隙地了,玉嬌龍一進屋,她的身後就是用草紮成的屋門了。
屋中很暗,也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只見高師娘霍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軀,道:
「小姐你回來了?這兩天內你一定見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師父強!你師父只為那天被馬踢了幾下,他就爬不起來了。小姐,我們還以為你單槍匹馬跑到伊犁去了呢!」
見碧眼狐狸這樣高聲地說話,高朗秋就揪著她的胳膊,連說:
「哨聲,悄聲!」他喘吁了幾聲,就聲音微弱地說:
「嬌龍,我怕我一病不起。當著你的師娘,你說實話也不要緊,我那兩卷書,你是否已抄出了副本?」
玉嬌龍說:
「師父且不要問這話,我先問師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狸便突然抓住了玉嬌龍的手,悄聲問說:
「他教了你十多年,難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時高朗秋呻吟著,說:
「我沒做過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緊,只是,奇怪!你是聽誰說的?」玉嬌龍悄聲對碧眼狐狸說:
「請師娘暫且出屋,我要跟師父說幾句話!」碧眼狐狸卻嘿嘿地笑著,大聲說:
「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師說話,還有叫師娘躲開的嗎?」
此時屋門開了,兩個僕婦站在屋外,都說:
「請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師爺跟師娘歇歇吧!」碧眼狐狸笑著說:
「對啦,小姐請回吧!待會兒想著把那兩本書送回來就是了。」高朗秋躺著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玉嬌龍只好轉身出去了。
營兵們把她護衛著回到了驛舍,她便同她母親一起用飯。這茶飯雖然比不得她們在且末城時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羅小虎在一起時吃的要強得多了,但她卻吃不下去。玉嬌龍手持著筷箸悶想著:今天僅僅知道了高雲雁即是高朗秋,羅小虎所唱的那首歌就是他編的,羅小虎的家門慘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能幫助羅小虎,能將一個草莽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師娘從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將話對他說明。她忽然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說:今晚我就去,先將高師娘殺死,然後對高朗秋說明。請他明天帶病到秦州村見一見小虎,以後求他給小虎謀個出身……
這時她母親玉太太卻瞪著眼睛看她,慈愛地說:
「龍兒,你怎麼一點兒飯也不吃呀?你別凈想著這兩天的事啦,咳!這次咱們真真不應該出這趟遠門兒。」綉香也在旁說:
「我給小姐熱點兒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嬌龍卻急躁地說:
「不用!」見她母親驚訝地望著她,她又勉強地噗哧一笑,說:
「媽媽!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馬,有人唱歌……」
忽然聽到窗外真像是有人在唱歌,玉嬌龍吃了一驚,趕緊側耳細聽,原來是在窗外守衛的一個營兵,嘴裡哼哼著梆子腔。玉太太就叫僕婦出屋去吩咐,說:
「叫他們規矩點兒!因為小姐回來了,夜裡還得加嚴防備,要仔細防備半天雲那伙強盜再來搶劫。」玉嬌龍聽她母親口中說出了「半天雲」這三個字,不由得臉上突然熱了,她便站起身來.背著燈燭。
這時玉太太又連聲嘆氣,叫綉香給小姐收拾床鋪,讓小姐歇息。她拭了拭眼淚,向女兒說:
「將來見了你父親,我也得瞞著,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丟失了兩天兩夜的事。雖然你也沒有什麼舛錯,但是,我究竟對不起他呀!」玉嬌龍心中又一陣難受,眼睛也覺著發酸。
少時,綉香已鋪好了床鋪,就請小姐歇息。這小屋中除了她母親.和一個僕婦、一個丫鬟之外,還有五個官員的太太也在此睡覺。這許多人都在一間屋裡,玉嬌龍還沒有受過。她躺在床上,想起昨夜與羅小虎在一起的時光,那是多麼驚奇而繾綣呀!她輾轉尋思,忽悲忽喜。整夜,窗外永遠有巡更聲,腳步聲,和刀鞘摩擦靴子上的聲音,她雖想要偷偷起來去見師父高朗秋,但是卻不能夠。她又想不出這時羅小虎是在哪裡,是在荒涼的沙漠?是在廣闊的草原?可憐的他究竟棲止在何處呢……玉嬌龍還想再聽聽那悲壯蒼涼的歌聲,然而卻聽不見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玉嬌龍就見這裡的人都忙亂起來,丫鬟僕婦們都急急地收拾東西,外面也是馬嘶車響,原來大家就要即時動身。玉嬌龍趕緊問他母親說:
「高老師的病那樣重,他怎能隨著咱們走呢?不如我去告訴他,叫他待在這裡養病吧!」玉太太卻說:「你不用去,叫錢媽問問他吧!」於是就派錢媽去了。
待了一會兒,錢媽回來了,說:
「高師娘也收拾好了東西啦,她要一輛車,要送高師爺回且末城去養病。她說在這地方,高師爺的病也決養不好!」玉太太就說:
「這也好,就叫張差官帶四個營兵送他夫婦回去吧!」
玉嬌龍心中明白。那高師娘一定是藉辭回去,好去搜自己的那兩卷書。關於書的事,玉嬌龍倒是用不著擔心,因為她看見自己的那隻裝首飾的木匣正提在綉香的手裡,連那上面的銅鎖也安然未動,高師娘就是回去到自己早先住的房中去搜,也是白費事。只是,無論如何自己也得再見高朗秋一面,並且須背著人跟他說幾句話。於是她就向她的母親請求說:
「我想再去看看我的老師,因為我昨天看見他老人家的病體十分沉重。今後我們到伊犁去,他卻到且末城去養病,他那麼大的年歲,就許從此與我見不著了!」
玉太太面上卻現出不悅之色,說:
「你也是個大姑娘了,對於老師也不可太近。何況高師爺也未必就死,他只是驚嚇得糊塗了,前天我要是聽了他的話,你回來也就找不著我們了。走吧,趕緊到克里雅城去歇息兩日,再往伊犁去吧!我看你由昨天回來到現在,彷彿精神總是不安。」玉嬌龍的心如同被她母親用針刺了一下,她便不敢再言語了。待了一會兒,差官就隔著窗子請示,問說:
「是否即刻動身?」玉太太便吩咐:「即刻就走!」
當下外面的車馬愈亂,玉太太帶著玉嬌龍出去,她就命女兒跟她坐在一輛車上。玉嬌龍的心裡既著急又難過,可是面上也不大敢現出愁態。她先由丫鬟攙上車去,坐在車裡,她的母親坐在她的前面,並且放下了車簾.跨車轅的是一個僕婦和一個趕車的。就聽車聲轔轔地響,馬蹄聽導唏地急敲著,她母女坐的這輛車也顛動著走了。她母親的身子擋著車窗.她也不能扒著車窗向外去看。她便想:這時車馬或許已走到了草原上.那羅小虎也許正在遠處,騎著馬向他們這隊車馬張望著呢!咳
「侯門一去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玉嬌龍突然想起了這兩句詩,她不禁悲傷欲絕,在她母親的身後滴下了眼淚。此時只覺車輪愈急,馬蹄愈驟,又覺風在窗外呼呼地響,她真盼望再颳起一場狂風,自己再趁勢逃出去,再與羅小虎相會,可是,沿路無事。
至傍晚時,這一隊車馬就進了克里雅城。克里雅城即是於虞縣,在這裡有縣官,有總鎮。如今玉領隊大臣的官眷來到這裡,本地朱總鎮便趕緊請玉太太和小姐到他的衙門內宅裡面休息,朱總鎮的夫人恭謹接待,玉太太就告訴了走在沙漠遇匪之事。朱總鎮不住地告罪,自認查辦不嚴,致使官眷受驚。所以朱總鎮便決定次日就帶領大隊的官兵,往沙漠中去剿捕大盜半天雲的盜眾。玉嬌龍聽了這個消息,便非常地擔心。
玉太太覺得這裡給預備的地方太狹小,不願多住,於是又吩咐起程。本地的朱總鎮便親率官兵,保護著送到了和田縣。在和田縣又休息了一晚.次日再起程到莎車縣,由莎車縣又加派了人員保護北上。一路風塵,越走越離著沙漠遠了。玉嬌龍時時擔心著羅小虎,不知小虎現在哪裡?也不知經過克里雅城的官兵征剿之後,他是被捕了,還是能夠僥倖脫身?玉嬌龍時時吞咽著眼淚,但被母親監守著,仆婢擁護著,她一步也不能離開。
又行走了幾天,才來到伊犁。伊犁的將軍是一省最高級的長官,因為與她家也是親戚,所以早為她母女預備下了行館。她也在此見著了她的母舅瑞大臣和她的舅母於夫人。她還有兩位表姊,都比她的年歲略長。一個叫玉清,一個叫玉潤,嬌龍一來到,當然表姊妹是住在一起。
這裡的居住和飲食,都比玉嬌龍在家裡時還要舒適些、豪華些。庭中的芍藥已然開放,粉白紛披,芳香怡人。舅母很和善,兩位表姊也都知書會畫.女紅尤為精巧,服侍她們的丫鬟僕婦也都個個馴服。只是玉嬌龍的一顆心仍時時馳往於荒沙曠野之中。她不耐煩陪伴著舅母談說家庭瑣事,聆聽閨閣的訓言;她更恨兩個表姊日夜跟她在一起,問她什麼《女四書》、《列女傳》,並弄些針線攪擾她的心。
這裡有一隻小貓,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樑上有一塊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帶來的,因為見她喜愛,就送給她了。別人都管這貓叫做「雪中送炭」,玉嬌龍卻又給這個貓起了個名字,叫它「雪虎」。她時常把貓緊緊地抱在懷裡,叫著:
「雪虎,雪虎!」有時不覺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時身邊沒有人,她還常會落下幾點眼淚。
她每天雖然必須盛裝艷容,可是從鏡里她知道自己比以前瘦了。她的首飾匣中有四卷書,其中兩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歲時抄的。那時她師父高雲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給她代存,她就自出匠心,拿了個小鐵片磨成一把鑰匙,將匣子開了,將書發現。她以兩個月的工夫將全書抄得,並訂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冊。這幾年來,她背著師父,背著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練習。
首飾匣中還有兩卷書,那就是江南鶴手錄的原本。在碧眼狐狸高師娘被她師父領到且末城的第一天,玉嬌龍就查看出來高師娘的來歷可疑,她與高雲雁必不是夫婦。所以那天夜裡,玉嬌龍就到高雲雁與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去探窺,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為這兩卷書而來的。玉嬌龍的心中就很嫉妒,她知道她師父雖然精研此書,但是她師父的膽氣太小,而且是照著念書的方式去研究,不會活用,但這書若被一個武藝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後,這人就將成為自己的敵人了。因此那天夜裡,玉嬌龍就縱火燒屋,趁勢將這兩卷原書也得到手裡。
她將這正副兩種本子,永遠隨身珍藏。這次她是裝在了她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烏木首飾匣內,交給丫鬟綉香收著。可是來到這裡,因為兩個表姊時時在身旁,她競連匣子也不敢打開。她的表姊們都有很多的金翠首飾,腕上的鐲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換,彷彿是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麼也拿不出來。
那書上所繪的圖式她倒是不必時時翻閱,因她早已在心中記得嫻熟。只是這身手,若是不時常地練習,只在深閨中消磨,若再有半載,她就得同普通女子一樣的纖弱了。所以,趁深夜兩個表姊熟睡之時,她便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舞劍,往房上房下躥越。她住的地方雖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邏,可是她這樣地夜夜練習,競沒有一個人察覺。因此她甚至想盜馬出城去找羅小虎,可是又難以離開她的母親。她的身手、武藝不但都沒有擱下,而且還日日進步,但是她的心裡一直是十分優柔寡斷,甘願被情思煎熬著,卻沒有決然一走的勇氣。
過了一個多月,她的母舅就要攜眷離伊犁赴任去了。她們母女也應當就回且末城,可是因為天氣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熱難行,又不得不暫留此地。玉嬌龍覺得非常苦惱。忽有一日,高師娘突然身穿重孝來到,原來高朗秋已於月前死在且末城了。這件事真給了玉嬌龍一個沉重的打擊。她當著人就哭泣起來,別人只說她感念師恩,卻不知道她是另有隱痛。而且因為高師娘一來到,玉嬌龍夜間也不敢再出去練武了。
高師娘是跟僕婦們住在一起,正房裡還有兩位表小姐,她穿著孝的人是不能到這屋裡來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嬌龍見面,見了面也是不能說什麼話。但是,一日深夜子時以後,玉嬌龍忽覺外門房微響,有一個人進來.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嬌龍伸手一摸,摸著了床下人的髮髻,她也毫不驚慌,就用低微的聲音向床下說:
「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就爬著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嬌龍也輕輕地下了床。此時屋中還睡著她的兩個表姊,外間還有一個丫鬟、一個僕婦,但她們都不知道這屋中先後有兩個人進出。
碧眼狐狸高師娘蹲在外面地上,一見玉嬌龍出屋來了,她就驀然站起來,走上前來,一把就將玉嬌龍抓住,她冷笑著悄聲說:
「你放心,我來沒有別的事!就是你師父在死前說,那兩卷書是在你的手裡,叫我來向你索要。你拿出來便沒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說到這裡,忽覺玉嬌龍用手指向她的左肋點去,她大驚,趕緊用右手去揉,同時又翻左手向玉嬌龍打去。不料被玉嬌龍用手托住,下面一腳,碧眼狐狸就咕咚一聲坐在了地上。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嬌龍如閃電般地趕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腳。碧眼狐狸閃身跑開,飛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忽然腦門子一痛,卻被射中了一枝小箭,痛得她不禁哎喲一聲。玉嬌龍又如狸貓似地撲上房來,碧眼狐狸伸手要去點穴,玉嬌龍卻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後又一腳。碧眼狐狸就啪嚓一聲整個身子摔在了房瓦上。玉嬌龍就騎著她的身子,手按著她的雙臂,碧眼狐狸極力掙扎,卻不能夠起來,她就說:
「我要嚷了!我嚷嚷起來,我被拿住,可也於你沒有好處。」
玉嬌龍卻冷笑著悄聲說:
「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會武藝。但你是個江洋大盜,我早已看出來了,只要捉住你,翻起你的舊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體有些顫抖,她就悄聲央求說:
「你放了我,我就走!那兩卷書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嬌龍說:
「你要我也不能給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藝准比高雲雁還強上百倍!無論你怎麼抵抗,也是無用,無論你跑到哪兒去.我也能當時就把你捉回來。以後你就得依從我,我叫你怎樣,你就得怎樣,不許違背我的話。當然,我也不能錯待你,慢慢地我還要把書中的武藝傳授給你呢,你應不應?快說!」
碧眼狐狸這時忽然又悲泣起來,她哽咽著說:
「我應,我應!我現在本是無處容身,我當初的事都做錯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為什麼不願過安適的日子呢?只是你師父臨死時勸我趕緊逃去,她說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嬌龍冷笑說:
「我師父他是不曉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後你就知道了。」當下她將碧眼狐狸放了手,她便先跳下房去,回到房中安睡。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說:
「昨天半夜裡,我聽見房上瓦響,嚇得我用被蒙上了頭,我怕是鬧賊!」玉嬌龍先是故作詫異,繼而她就笑著,搖頭說:「沒有的事!賊人無論如何大膽。也絕不敢到這兒來呀!」
當天,那碧眼狐狸高師娘就病了,她用白布箍住頭,說是頭痛。玉嬌龍還特地到她屋中去看她.並說:
「師父已死,師娘你也不必傷心了。你一定是因為路上勞頓,所以才頭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們怎樣待我師父,也就怎樣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謝。
玉嬌龍見自己將這個兇悍的賊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興。她原想派她借故辭出去,找著羅小虎,替她傳遞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勸羅小虎速謀個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將自己鍾情巨盜半天雲的證據落在她的手裡,那她反倒會將自己挾制住了。玉嬌龍心中猶豫不決,無論想什麼主意,也無法得知羅小虎的近況。她實在憂愁,時時想念著那遼遠的沙漠,每當她暗頌著「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那首殘缺不全的詩歌時,就不禁為那個身世凄涼,在艱難之中長大,現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墜淚。
又過了兩三個月,此時已夏去秋來,忽然她的父親玉大人從京城回來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訪了幾位親友,便定了日期攜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個新秋晴朗的日子,這次比來的時候聲勢可又大得多了,車約四十多輛,馬一百餘匹,五十名差官,並帶著百餘名營兵。玉大人有時坐在車上。有時也騎著馬押護.威風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嬌龍的車上倒是只有丫鬟綉香,綉香替她拿著首飾匣.抱著貓兒「雪虎」。但是這時即或再有一陣大風,可也未必敢有強盜再來打劫了,玉嬌龍也絕無辦法再乘風走去了,她現在就如同被囚在籠中的小鳥一般。
離開伊犁走了三天,就見車馬已走人了草原地帶。此時草地的草色已變得枯黃,成千上萬的牛馬嘶著西風。差官、營兵,全都振作精神走著。隔著車窗,玉嬌龍就聽他們互相談說道:
「放心走吧!連夜走都不要緊,這次絕不能像來時那樣了。沙漠里現在沒有強盜了,半天雲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個也不剩了!」玉嬌龍無意聽到了這話,她的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她悲傷地想:怪不得半載以來聽不到羅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他死之前沒見到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沒見著我,他真是苦命!玉嬌龍這樣地想著,就十分傷心。
過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了幾個月前,與羅小虎共卧沙上,對傾心曲的那纏綿難忘的情景,現在,真不知羅小虎的屍骨埋在哪裡了!玉嬌龍暗暗地拭淚,綉香就看出來了,便問說:
「小姐,您是怎麼啦?一來到這裡,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來了吧?不要緊.這次有大人保護著,就是再遇見大風,半天雲也不敢再搶咱們來了!」又笑著說:
「您抱著雪虎吧!不願叫我抱著,直抓我,是想小姐!」這個不解事的丫鬟,就把個貓兒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著貓兒解開小姐的憂懼.可是沒想到,小姐的眼淚反簌簌地如同雨點兒一般地落在了貓兒雪白的毛上。
此時車馬已走進了大漠的腹心,馬蹄沉重,車輪遲緩,所有人都不作聲,都沉重嚴肅地走著。玉嬌龍柔腸宛轉,自己也不知淚怎麼會這樣地多。又走了半天,忽聽傳來一陣歌聲,雄壯而蒼涼,字句並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玉嬌龍大驚,就聽車外人聲馬聲又嘈雜起來,有人嚷著說:
「大鬍子!一定是半天雲!」又聽她父親玉大人怒喊著說:「放箭!」只聽嗖嗖箭聲急響。玉嬌龍心頭一下一下地緊痛,她淚如泉湧,雙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綉香嚇得面色慘白,靠在了她的身上。這時卻聽外面那高昂的聲音仍急急地唱著:父遭不測母仰藥,扶孤仗義賴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外面箭聲愈急,車也忽然停住了,就聽她父親玉大人咆哮著說:
「追!殺!捉不住賊人你們都不要回來!」喊聲中夾雜著緊急的箭聲,雜亂的馬蹄聲。歌聲仍然忽斷忽續,可以聽得出,這人是一邊騎著馬飛奔一邊唱出的,歌聲漸漸地就遠去了。
玉嬌龍把貓和綉香全都推開,她自己爬出車去,站在車轅上向遠處去望,就見有三四十名騎著馬的營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趕去了。那北邊極遠之處有幾匹馬,馬上的人時時回身,也似在向營兵們放箭。一霎之時,那幾個賊騎就跑過了沙坡,玉嬌龍卻始終沒看清羅小虎。
這裡大隊的車輛全已停住,差官營兵們都刀光閃閃地保護住了車輛。玉大人騎在紫色大馬之上,手舉寶劍,高呼著:「追!」他雖是背著身,只能看見他花白的鬍鬚被風吹得亂動,但玉嬌龍還是趕緊又回到了車裡。她又擔心,又悲痛,又憤恨,只是緊緊地咬著牙,枉然地落著淚。綉香嚇得已縮成一團兒,貓兒卧在車角里仍然睡覺,外面是一片怕人的沉寂。
少時談話聲又漸漸地沸起,僕婦和丫鬟們都過來掀開車簾看小姐,並安慰著說:
「小姐放心吧!強盜已被咱們這裡的兵給趕跑了!」玉嬌龍拭著淚,搖頭說:
「我倒是不怎麼怕,只是太太現在怎麼樣?」僕婦說:「太太倒也沒受著什麼驚恐。」
玉嬌龍就叫丫鬟給穿上鞋,僕婦便攙著她下車去,到前幾輛車旁去看慰她的母親。玉太太說:
「我倒是沒有什麼,你沒受什麼驚嚇我就放心了。這次賊來得不多,只是四五個人,你沒聽見剛才有個賊人直唱歌嗎?」
玉嬌龍拭淚搖頭說:
「我沒聽見!」
玉太太說:
「你回車去歇息吧!待會兒就能把賊人捉了來。那半天雲真膽大,也不知是個什麼人?」
旁邊有僕婦說:
「我看見啦!那賊人是個長鬢鬍子,頭髮也挺長,跟個惡鬼似的,他騎著黑馬,嘴裡還唱著。」
玉嬌龍心痛得覺著站立不住,兩個僕婦就又把她攙回車上去了,她很擔心,就想:如果少時官人把羅小虎捉獲送來,在車前梟首,我怎麼受得了呢?她擔憂了多時,忽聽又是一陣雜亂的馬聲,就聽她父親震怒地喊道:「你們還都有臉回來?賊人一個也沒擒來,混賬!飯桶!」玉嬌龍這才放下了心,知道羅小虎已然逃去。她很欽佩羅小虎的英勇矯健,但是又不由得發恨,暗想:別後半載,你依然在此為盜,你也太沒有志氣了!你這樣,我怎能和你相見呢?因此,她的淚又不住地流。
車身又移動了,外面玉大人仍在震怒著,罵他手下的人無用。他一面罵。一面指揮著車馬向前走。這裡玉嬌龍經綉香勸慰,她不得不收住了眼淚.細想了半天,她的心倒是不怎樣難過了,只是依然懷著幽怨。這種幽怨也無處去說,除非能給自己一匹馬,讓自己去追上羅小虎,去痛快地數落他一番才行。
車馬加緊前行,越過了沙漠,便找了驛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數日,便安抵且末城。到衙前下車進內,玉嬌龍倒覺得自己的家有些生疏了。有個看守房屋的僕婦說:
「太太跟小姐走後,家裡倒是沒有什麼事,只是高師爺、高師娘回來了。高師爺得病死後,小姐的屋裡時時有響動,我們怕是鬧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裡住。」玉太太怒喝道:
「不許再說!本來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驚嚇,如今才一回來你們就說這話,走開!」這個僕婦便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兒說:
「你別信那話,你要不願住你那屋子,你就搬來跟我住在一處吧!」玉嬌龍卻搖頭說:
「我不害怕,我還要住我的那間屋,只是叫高師娘每晚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猶豫了一下,但想高師娘的年歲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規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可憐.既然女兒喜歡她,那就叫她去一半做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紀的人總比丫鬟還靠得住,遂就答應了。
由是,晚間玉嬌龍就同碧眼狐狸住在一間屋內。玉嬌龍本來心情不好,但是自她與碧眼狐狸住在一起之後,每晚碧眼狐狸必要跟她說許多話,倒解去了一些愁悶。碧眼狐狸就跟玉嬌龍說了她自二十歲時走江湖,至今三十年來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說她自鳴得意其實是兇狠淫賤的種種行為,說高山大河、名俠悍盜,並說她與高朗秋的關係,以及她怎樣害死了啞巴,高朗秋又怎樣從她手中騙去了那兩卷奇書之事等等。因此玉嬌龍憑空知道了閨閣之外的許多事情,這些事情使得她驚異、羨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悶。
碧眼狐狸在江湖飄流的年數多了,外面所結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獲她而後甘心的各地名捕,也實在是太多了。現在玉嬌龍待她很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了縫縫衣服,也沒有什麼事干,無論上下全都尊稱她為高師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只是時時防備著,萬一被人發現了她是碧眼狐狸,官人來捕,或是江南鶴來為他師兄報仇,到時她還是要設計逃走,她並想逃的時候要帶走玉嬌龍,以作自己的膀臂。所以她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盜賊的種種瀟洒來引誘玉嬌龍之外,並對玉嬌龍極為恭順,玉嬌龍吩咐她怎樣做,她就怎樣去做,決不違背。玉嬌龍是一面監視著她,一面又籠絡她。原想利用她到沙漠中去找羅小虎,為自己傳信,但是自己總對這碧眼狐狸還是不能放心,總不敢把羅小虎之事向她公開說明……
不覺又過了幾個月,此時天已嚴冬,郊外草木盡枯,野獸無法藏匿了,正是打獵的時候。此時又值邊疆平靖,衙中無事,玉大人便幾乎每日要到郊外去打獵。他打獵時很是威風,至少要有二十名差官隨行,帶著鷹犬、弓箭、火藥槍,每次出去必能獵到許多狐狸、兔子、獐子等等。有時一高興他也叫玉嬌龍隨行。玉嬌龍總要帶著丫鬟綉香和高師娘一起去,但是她對於打獵雖感興趣,可是自己從來沒動過手。她那現在已練得百發百中的珍珠箭,本來不用鷹犬就可以捉狐射兔,但是她絕對不顯露,在她父親的面前,她只作出活潑、天真、膽小的樣子。她父親只知道女兒的騎術不錯,可是不知道女兒還有一身超人的武藝,更想不到跟著女兒的那個高師娘原是個江洋大盜。
有一天,玉嬌龍又隨著她的父親在郊外打獵。她看到放出去的盤旋於空際的獵鷹,便感嘆自己的武藝無處施用,看到那撒出去的獵犬,猛勇絕倫,又不禁地憐惜。想到遙遠沙漠中的那個人,那條勇猛強壯的漢子,俊美多情的男子,飄零不幸的人,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因此不禁又一陣傷心。
此時天色陰沉,似有雪意,時間也不早了。但是玉大人因為今天得到的野物太少,便賭上了氣,他決定先不回去,非打不可。但是想到女兒進城晚了也不大好,所以就派了兩名差官,先護送小姐進城。小姐玉嬌龍是騎著一匹赤兔馬,人都知道這匹馬是個哈薩克姑娘送給她的,只有她自己曉得這匹馬的可悲傷可戀慕的來歷。玉嬌龍頭上戴著貂皮女帽,身披紅緞大斗篷,薄底的繡花坤鞋蹬著黃銅鐙,手戴著貂皮手套,提著皮鞭,握著韁繩。
高師娘跟綉香都坐在騾車裡,綉香說:
「小姐您上車來吧!您拿暖爐暖暖手腳吧!」高師娘也說:
「要不,小姐您上車來,讓我也學著騎騎馬!」
玉嬌龍搖搖頭,微笑著說:
「我是最不喜歡坐車。」兩個差官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玉嬌龍的馬傍著車走。騾子和馬的口中都吐著白氣,天是很寒,而且越來越陰沉,雪花已紛紛落下來了。
走到將進城門之時,碧眼狐狸忽從車裡伸出頭來.向南指著說:
「那邊就是你老師的墳墓。那墳前不是有一座新立的碑嗎?是你師父沒死的時候託付衙門陳文案做的,陳文案上月才把那碑給他做好,才立上的。」
玉嬌龍知道師父的墳上新立了一座碑,聽說上面有碑文.她前些日子就想要去看看,如今她父親又沒同行,她遂就吩咐車馬站住,說:
「你們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我師父的墳,立時就回來。」遂催馬跑了過去。
不一會兒就跑到了墳前,只見墳上的蒿草未刈,新碑屹然。她下了馬,於細微的飄飄雪花之下,看見碑上刻著的是篆文「綏江高先生雲雁之墓」,背面是楷字,刻的是:
嗟爾高雲雁
綏江一儒生
胸懷秋月朗
身世羽毛輕
爾曾讀經史
文章早有名
亦曾發韜略
邊疆樹奇功
攜劍游南北
長揖傲公卿
肝膽交良友
仗義拯孤伶
布衣五十載
死葬且末城
雖死有遺憾
人間猶不平
尚有侯門女
雛鳳作鶚聲
更有楊小虎
恩仇未分明
玉嬌龍讀到這裡,便十分驚訝。此時雪已越下越大,天已越來越黑,後面的字還很多,她也不能再向下去看了。她只想將那「尚有侯門女」五個字鏟去,但此時身邊又沒有刀劍,她只得恨恨地上了馬,趕上了車輛,進城回到衙內。
這時她的心中十分悶悶不樂,想著師父高雲雁實在是不明白自己,他以為自己也是碧眼狐狸那樣的人,並且以為自己將來比碧眼狐狸更能做出什麼惡事,他真是想錯了!或者是因為他對我私抄書籍。以及縱火燒房之事深為銜恨,所以臨死時還氣憤不出,才作了詩,託人刻在碑上,來罵我勸我?他真是書生的度量,太狹窄了,太小器了。只是小虎,原來他是姓楊,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麼「我家家世出四知」的話。真奇怪!這高老師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訴他實話,歌詞又作得那麼含混不明,是什麼意思呢?真是書生的行為。無怪他讀了數十年書,學了數十年的武藝,卻既做不了官,也做不了俠客,並且連碧眼狐狸也制服不了,真是個酸書生,無用的人!
玉嬌龍現在對她師父很輕視,並且有些憤恨,但她並未對碧眼狐狸露出一點兒意思。碧眼狐狸就悄悄問她,說:「小姐,你沒看見那碑上刻的是些什麼字嗎?」玉嬌龍笑著說:
「看見了,是他自己作的一首詩,誇他的本領才學如何之大!」碧眼狐狸便恨恨地說:
「那書獃子只會作詩、會騙人,早先那兩本書若不是被他騙去,現在我得多麼……」
玉嬌龍微笑說:
「你手中就是有那兩本書,你必也學不會,書上的圖畫雖明白,但沒有細心地領會,巧妙地運用,也是不行的。你就別再挂念著那兩卷書了,你也老了,即使再教給你,你也學不會了。你就安心地跟隨著我,反正只要有我庇護你,什麼事你也不要怕。少時我要出去一趟。」
碧眼狐狸急問道:
「小姐你要出去做什麼?」玉嬌龍笑說:
「因為我師父墳前新立的那座石碑上有幾個字,我要把它削去!」碧眼狐狸說:
「過兩天路過那裡再把它削去吧!何必深夜又去一次?隔著一道城!」玉嬌龍說:
「隔著兩道城也攔擋不住我!因為那碑上有一句罵我的話,不即時削去,我不放心!並且還有罵你的話。」、
碧眼狐狸氣憤憤地說:
「他罵我什麼?他病了那些日,不多虧我服侍?我又不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是我的漢子!」玉嬌龍說:
「他罵我是梟鳥,罵你是淫狐!」碧眼狐狸說:
「我去把他那座碑劈了!」
玉嬌龍擺手將她攔住,說:
「你去把碑劈了,陳文案還能把碑重刻。因為他們生前是莫逆之交。再說那碑文除了兩句是暗中罵我們之外,其餘的話都與我們無干。少時我去,只把那兩句話削下來就是,過後別人見了也不會怎麼留心。」玉嬌龍就叫碧眼狐狸給她預備下火鐮、火石,並囑咐她好好看守屋子。
到了深夜,玉嬌龍命碧眼狐狸到外面看看雪住了沒有,碧眼狐狸說:
「雪正下得大,小姐你還是不要去吧!我們久干綠林的有兩句話,是『走黑不走月,走雨不走雪』。無論身子多麼輕,在雪上沒有不留腳跡的。」玉嬌龍卻笑著說:
「我不聽你的,雪越大我才越喜歡出去。」她遂就換上了雙白絨襪子,身穿白絨衣褲,背後插著寶劍,帶上火鐮、火石.頭上用白紗巾蒙上,在衣裳外面又披上了一件銀狐小皮襖。她全身上下儘是白色,真跟她那隻愛貓「雪虎」是一樣。碧眼狐狸將房門啟了一道縫,她就側身出去,只見眼前的白影一閃,玉嬌龍小姐就沒有了蹤影。
此時且末城整個籠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覆蓋著白茫茫的大雪裡,風停夜靜,市街上沒有一點兒活動的東西。城垣上的官兵雖巡邏得很嚴,然而卻攔擋不了玉嬌龍。一霎時這位小姐就到了城外,她在雪地上如同一隻白貓似地,很快地就躥到了高朗秋的墳墓之前。她蹲下身,先取出火鐮和火石,打著了火絨,就一手拭去碑上掛著的雪,一手執火去照這碑陰的字跡。此時風雖不大,但雪落得仍緊,她的火鐮打了四次卻滅了三回,在這荒郊曠野,大雪寒夜,墳前碑后,只有微微的火光時明時滅。
玉嬌龍將全篇碑文盡皆讀過後,不禁微微一笑。因為她師父高朗秋自作此墓文的用意有二:一是勸戒玉嬌龍,不可恃才作惡,應當效才女班昭、孝女木蘭,紅線、聶隱娘亦非不可為,不過須出於俠義。並暗示她最好將那兩卷奇書燒毀,切莫落於惡人的手內。此外便是囑告楊小虎,倘若將來能來到此地,讀此碑文,須知冢中人即汝父好友。因為二十年未晤,不知汝成了如何的人,但須速尋汝弟汝妹,彼等住汝州俠楊公久之家。至於仇人系一姓賀之人,問我胞兄高茂春必知詳細情形。全文盡用淺近的詩句,共約二百餘言,但意思極為隱晦,非詳讀細思不能知其用意。玉嬌龍明白這是高朗秋l臨死前的兩件憾事,所以他才囑友留在碑上,為將來讓她和羅小虎來看。玉嬌龍便從背後抽出寶劍來,一手揮劍,一手執火,將文中與她有關的二十幾個字盡皆削去。
此時大雪紛紛,火光搖搖,寶劍閃閃削在青石碑上,喀喀作響。忽然有人自後面將她攔腰抱住,玉嬌龍吃了一驚,便回身掄劍。身後的人卻撒開了手,跳到墳后藏著去了,並嘿嘿地笑著,是個男子的聲音。玉嬌龍一挺身躥上墳頭,掄劍向墳后趴著的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就砍,劍光如閃電般地落下。那人卻用手中的短刀橫迎,鏘的一聲,玉嬌龍的寶劍便被斬成兩段。玉嬌龍大驚,跳下墳來問道:
「你是誰?」
這人也直起身來,哈哈笑著走近前來,說:「嬌龍,別怕,我是小虎。我來此五天了,看見了你兩次,可是我不敢上前招呼你。前天夜間我也到衙門裡去了一回,可是我不知你住在哪間屋裡。快有一年了,我時時想你,嬌龍,跟我走,找個地方我們談談心吧!」這半天雲隨說隨走過來,伸手就要拉玉嬌龍的胳膊。
不料玉嬌龍驀然一抬臂,將羅小虎手提的寶刀擊落在雪地上,她又拳揚腳起,兩三下就把個壯漢半天雲打倒在雪地之上。打過之後,玉嬌龍忽然又悲痛地哭了起來,她說:
「我為什麼要隨你去呢?你,你是個沒有志氣、沒有信義的人!在沙漠之中我跟你是怎樣說的?我叫你去改過、去進取、去謀出身,你也答應了我,不想這一年來你仍在沙漠中做強盜.上次還敢追我的車,現在還敢來到這裡,你,你快走開!」
羅小虎由雪地上爬起,拾起刀來,卻不敢再近前來跟玉嬌龍說什麼了。他只站在距離五步之處,沉重地嘆氣。玉嬌龍抽噎了一陣,反倒又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溫柔地勸慰說:
「你也別難過,你得知道,一年來我比你還難過得多!我時時地思念你,時時地流淚。我也知道你謀出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你也應當先改一改盜性,離開那沙漠,你至今還做著賊,你想我怎能和你在一塊兒?我是名門的小姐,我雖會些武藝,但我並不同一般江湖女子,我絕不能離開我的父親,去長久與匪人廝混。你要想娶我,你非謀出身非做官不可,你明白不明白?你不要傷心.你去吧!反正我永遠等著你!」
羅小虎點點頭.一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玉嬌龍卻又把他拉住,指著身旁的碑墓說:
「你來看!這座墳就是你那恩人高朗秋的墳墓。他有自題的碑文,上面說他臨死時還關懷著你,只是你們已有二十年未見了。他無處去找你。他還說你原本姓楊,你的兄弟妹妹都被什麼汝州俠楊公久攜去了。你的仇人姓賀,須問汝南府高茂春,他是你恩人的胞兄.他知道你的詳細身世。你想,現在高茂春恐年已甚老,楊公久和那姓賀的仇人,都許已不在人世,你那妹妹弟弟都已長得很大了。你不用為我,就為你家的恩仇,為尋你的弟妹,你也不可以再為盜賊!在那沙漠里你永遠也不能見人!」
說到這裡.她仔細地看著羅小虎的臉龐,借著雪光能隱隱看出,他的臉上倒是又颳去了鬍鬚,只是似乎比早先削瘦多了,他緊鎖著雙眉,滿面愁悶之態。玉嬌龍又溫柔地安慰他,婉轉地勸勉他。羅小虎就點點頭。說:
「我都知道了,我走了,咱們再見吧!」說著他把玉嬌龍的手輕輕推開,轉身踏著雪走去,雄偉的身影漸漸消失於雪色之中。玉嬌龍戀戀難捨地站立著,只覺得手已凍僵,雪已落滿了全身,而羅小虎卻已不知走往何處去了。她這才從雪中將斷劍找著,離開了這裡,潛行飛躍,回到城裡衙中。
一回到屋裡,碧眼狐狸就將燈點起,看見了她手中的斷劍和臉上的淚痕,不禁驚訝,就悄聲問說:
「小姐,你剛才遇見了什麼人?」玉嬌龍搖搖頭,不叫她多問,遂就藏起斷劍,將衣服脫下,交給碧眼狐狸,她卻上床掩被睡去。碧眼狐狸就把小姐衣服上的雪全都掃落,然後收起。她驚訝地看著玉嬌龍,見玉嬌龍用緞被蒙著頭,似乎並沒睡著,是在那裡哭了。碧眼狐狸心中又猜疑又驚懼,便暗想:剛才她在城外莫非遇見了什麼武藝高強的人?是江南鶴?或是那啞巴一派的人?她凜懼地關嚴了門,吹滅了燈。此時衙門更鼓已交四下,窗外的雪如風吹沙起似地蕭蕭作響。
次日,雪仍未住,碧眼狐狸特意到院中去查看,見雪上一點兒痕迹也沒有,原來玉嬌龍昨夜在雪地上踏下的足跡,早被新雪給掩蓋住了。碧眼狐狸對玉嬌龍愈發畏服,但玉嬌龍卻從此愈少歡樂。
時光荏苒,轉瞬嚴冬已過,新春又來。玉嬌龍除了有時隨她父親騎著馬到郊外去遊玩,稍為開心之外,便整日在閨中習字作畫,晚間仍然練習武技與弩箭。她練武必在深夜,並不避諱碧眼狐狸,所以碧眼狐狸的武藝也較前略好些,而且因為她能從玉嬌龍那裡學一些拳劍招數,也很感謝玉嬌龍,就更不想離開這裡了。玉嬌龍終日以筆墨丹青消遣她的青春韶光.除了貓兒可使她稍解煩悶之外,並沒有一個人能夠安慰她。羅小虎是毫無音信,關於半天雲的消息也一點兒聽不見。
不覺春轉成夏,夏又轉成秋,庭草由青變綠,由綠又變黃,燕子飛來又飛去了。這日是重陽節以後,忽然有位哈薩克的姑娘到衙門來拜見玉小姐。衙中的人記得去年小姐在沙漠中失蹤之時,多虧有位哈薩克姑娘援救,所以趕緊通報到內宅,玉太太立時命僕婦給請進來。這位哈薩克姑娘美霞,頭梳雙辮,臉上搽著脂粉,除了腳下穿著皮靴,身上穿的衣裳也跟旗人的女子差不多。她是騎著馬來的,由馬上拿下來的一口寶劍.並有兩塊馬肉脯,劍就是玉小姐在沙漠中丟失的那口「斷月」,馬肉脯是她帶來的禮物。
美霞隨著僕婦一進了內宅,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由屋中迎出來,讓到客室中,丫鬟們忙著敬茶,擺點心。玉太太先表示謝意,說:
「我的女兒去年在沙漠中遇見盜賊,多虧姑娘救了她,臨走時姑娘還送給她一匹馬。我們早就要去給姑娘道謝,只是想那草地的地方太大了,恐怕找不著。」美霞聽了,卻有點兒發怔,答不上話來。玉嬌龍在旁邊趕緊說了些別的話,然後就拉著美霞到她的屋中去玩。
原來美霞此次來是另負使命,到了玉嬌龍的屋中,她就從懷中掏出來一封摺疊得不成樣子的信,玉嬌龍趕緊使眼色將高師娘和綉香支出屋去。她拆開了信,就見裡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密密地寫道:
嬌龍賢妻妝次:別後又將一載,深為思念。我現在依你之言,去奔前程.現在做買賣,買賣很發財。因為我想發了財之後才能做官,做官不難.至多再有一年,我就能高車大馬,冠帶見汝。到時必以花轎娶你,叫別人都說你的夫婿是英雄。今托美霞姑娘傳信,請你放心,並送上弩箭二十支,是我做的,請你收下可也。書不盡言,他日再見!小虎頓首。
玉嬌龍看了這封信,臉上不禁發熱,又是高興,心中卻又有一種隱痛。美霞又從靴筒中掏出一把短小的弩箭,玉嬌龍趕緊接過來,連信藏起。她把美霞拉到床頭,與她並肩坐下,她就低聲問說:
「你知道他現在是做什麼買賣嗎?」
美霞說:「他是販馬,現在很闊了!」
玉嬌龍聽了,心中稍稍安慰,又悄聲兒說:
「我也不給他寫回信了,將來你若再見了他,就說是我告訴他的,叫他改個名姓吧!他本來是姓楊,再說以後難免會有人知道,羅小虎即是……」美霞說:
「你放心,他現在已不做強盜了,那伙人全散了。再說除了有些官人恨他,我們放牛馬的人並不恨他,他在沙漠里這幾年,沒搶過我們什麼東西!」
玉嬌龍點點頭,又說:
「你還告訴他,也不可專做買賣,還必須趕緊求個出身。不然,我怎能……」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個僕婦進來,說:
「太太說,這位姑娘既是遠路來的,就請小姐留這位姑娘在這兒多住幾天。」玉嬌龍就向美霞問說:「你能在我們這裡多玩幾天嗎?」美霞說:
「我隨便玩,我一個人時常到各處去,半年不回家,家裡也沒有人找我。」玉嬌龍又因此想到了自己,自己有一身武藝,何處不可去?但只能在閨中度這煩悶的生活。自己的心是太軟了.總是不願離開年老的母親。
由此,這哈薩克姑娘就留住在這裡。每天玉嬌龍帶著她出城去玩,二人都騎著馬,只帶著兩個丫鬟,幾名營兵.玉大人和玉太太對她們也不干涉。秋原野草,駿馬西風,二人時常賽馬或射鳥打兔。在衙中,玉嬌龍就跟美霞學哈薩克的語言。玉嬌龍心中的愁緒漸漸解開,美霞居此也留連忘返,她一直住到年底,方才回去。她走後。玉嬌龍又感覺寂寞了,又時時刻刻想念著羅小虎。
過了年,玉嬌龍已然十八歲,她的容貌越發出落得美麗了,武藝也日益精深,那碧眼狐狸跟她的感情也更厚更密,只是羅小虎卻消息杳然,哈薩克姑娘美霞也沒有再來。是年秋間,她父親玉大人忽奉欽命調任京都九門提督正堂。這個消息一傳來,衙內外全都喜歡,許多官員官眷都來賀喜。玉太太也很高興回北京,因為在京城有許多親友,不至像在這裡這樣寂寞,而且九門提督正堂的權位又比現在大。下人們更都是歡天喜地,都想回京城去逛逛,連碧眼狐狸高師娘全都笑了,她私向玉嬌龍說:
「天下的地方我都去過,只是沒到過京城,現在可遂了我的願啦!」
惟有小姐玉嬌龍卻為此事愁了兩三天,因為她想:自己一到了京城,就越離著羅小虎遠了,他在這裡的消息自己更無法得到了。並且到京城之後,自己就愈益尊貴。在這裡羅小虎只要做個小武職,還可以冒昧求親,一到了京城,他得做到什麼爵位,才能向一位正堂的小姐攀親呀?再說京城的親友眾,少年顯貴多,自己年已十八,難道能沒有別人來求親嗎?她十分地憂慮,倒願意朝廷忽然收回成命,可是,行期已卜定了。
這天。許多的官員來恭送,營兵們擊鼓奏樂,商民們爭獻萬民衣、萬民傘.榮耀顯赫的大隊車馬就離開了且末城。依然是取西路先赴伊犁,然後再轉道晉京,因此又須穿過沙漠。沙漠中雖然風沙滾滾,可是並沒看見半天雲那伙盜賊。過了沙漠是草原,玉嬌龍在此也沒遇見那哈薩克女友,因此心中既惆悵又悲哀。
到了伊犁,她父親玉大人又向本地將軍拜辭,將軍和大小官員又來送禮、餞別,她的舅父瑞大人、舅母於夫人,表姊玉清、玉潤也都趕來相送,因此在這裡停留了五天。玉嬌龍天天幫助母親應酬這些女眷,覺得十分乏味而且煩惱。
好容易盼得動身了,但行走了數日到了迪化省城j玉大人在此又需駐師拜客。玉嬌龍跟母親帶著僕婦丫鬟,住在一個很大的官舍之中。這裡有花園,花園中秋柳蕭疏,寒蟬聒噪,園中有樓,樓外是一條長巷,巷中也有幾家鋪戶和不少的人家。
來此的第二天,晚飯之後,因為在房中覺著煩悶,玉嬌龍就帶著高師娘和丫鬟綉香上樓來眺望。這官舍本歸迪化撫台所管,撫台每遇花月佳辰,時常招延本城的一些文官、紳士、名流,登此樓來飲宴賦詩,所以這樓上有一塊橫匾,題名「綠霞樓」。樓上的陳設相當款式,壁上的字畫詩文也不少。玉嬌龍略看了看,然後就推開後窗,只見樓外巷中人來人往,並有狗跑著,車走著。玉嬌龍就笑著說:
「這樓蓋得可不大好,一邊是太雅了,一邊又太俗了!」
碧眼狐狸問說:
「北京宅里也有這樣的樓嗎?」
綉香在旁說:
「沒有,我小時在北京宅里住過兩年,知道宅里沒有樓,院子可是又深又大。也有一座花園,那園裡沒有柳樹,可是有很多棵海棠樹,還有芍藥,一到春天,海棠開過芍藥就開,好看極了,比這兒可好!」碧眼狐狸說:
「小姐,咱們回到北京宅里,可要找個臨近花園的屋子,咱們住。」玉嬌龍並沒理她。
此時夕陽斜照在小巷裡,家家炊煙散出,都在做晚飯了,所以往來的人也漸少。忽見由左首來了一匹馬,這馬是全身紅色,鞍韉很新,嘚嘚地走了過來。馬上的人身穿藍緞子夾袍,青團龍緞子的馬褂,頭戴鑲金邊的緞帽,似是一位官員。這人身材雄偉,在馬上揚著頭。玉嬌龍一看,神色立變,她趕緊退身回首,緊張得都有些顫抖,她向碧眼狐狸和綉香說:
「你們都先下樓去!」說話時是命令的口氣。
綉香還發著怔,碧眼狐狸便拉著她說:
「咱們下樓等著小姐去吧!」她拉著綉香正往樓梯下走,忽聽樓外有人扯開嗓子高聲唱道:
「天地冥冥……」
玉嬌龍推開樓窗,向樓下厲聲喝斥了一聲,外面的歌聲便止住了。玉嬌龍氣得渾身發抖,向樓下瞪著眼,卻見羅小虎正騎在馬上揚首向樓上笑,街中還有往來的人呢!玉嬌龍趕緊又退回身來,暗暗嘆氣。忽然一回首,見一張几上放著墨盒和筆架,並有一疊紙張,她便趕緊走了過去。紙上已有厚厚的一層塵土,她抽出一張,見印著是「綠霞樓詩箋」。墨盒因蓋得緊,裡面的墨棉倒是沒幹,她就急匆匆地持筆蘸墨向信箋上寫:
君來此何意?速走去!他日若得意,可正大光明至京去見我
父,勿再做此鼠竊。我為君憔悴甚矣,君乃不諒!男兒何竟如此無
志氣?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為君為我,均宜奮翼直飛,今暫
別,勿悲傷,相見之期不遠,惟在君為也!
寫畢,團了團,便摘下髮辮上的金簪,刺透信箋,隔窗投於樓下。只見羅小虎在馬上伸手接住,又笑了笑。玉嬌龍趕緊回身,心裡真恨。
聽見樓下的馬蹄聲,她又扒著樓窗向下去瞧,見羅小虎健馬雄威。已走出了這條長巷。玉嬌龍的心裡又有些依戀,她回身走到幾前,收了筆紙,不禁獃獃地發怔,心中想:小虎必是真不做強盜了,不然他如何敢到迪化城中來呢?他一定是知道我將離開新疆,所以才不知由什麼地方趕到這裡來與我相別,但他又太冒失了。
此時碧眼狐狸又一人上了樓,她向玉嬌龍作出來一種惡笑,說:
「小姐,我知道了,原來半天雲……」玉嬌龍不語,轉身下樓。碧眼狐狸在前,一邊向下走,一邊還回頭,還是那麼惡笑著,悄聲說:
「從今天起,你得把書讓我看看了!」玉嬌龍驀然一腳,正踹在碧眼狐狸的腰上,就聽咕咚一聲,就像是把一個很重的東西給整個扔下樓去了。
正在院中揉柳絲的綉香嚇得轉過身來,說:
「哎呀!高師娘你怎麼啦?」碧眼狐狸卻已挺身而起,瞪起了兩隻凶眼。可是玉嬌龍已然下了樓,就假作攙扶似地揪住了她的胳膊,碧眼狐狸紫色的臉立時變為蒼白。玉嬌龍笑道:「師娘你老了,上下樓應當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經被她給挫開了的碧眼狐狸的骨節。碧眼狐狸疼得頭上就滾下豆子般大的汗珠,她只好說:
「可不是,我真老了!好小姐!」玉嬌龍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聲,骨節才合上了。碧眼狐狸一裂嘴.這才緩過氣來。玉嬌龍叫綉香過來攙扶著高師娘,這才一同出園回到內院。
從此,碧眼狐狸對玉嬌龍更加畏懼,可是玉嬌龍待她卻比以前更好。綉香那聰明的丫鬟卻從這次起,就覺出她們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問,也不問,並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為。
在迪化城住了四天,又啟程東去。玉嬌龍怕羅小虎仍在暗中尾隨。她時時地提著心。可是過哈密城、出猩猩峽、進嘉峪關、走祁連山.渡黃河、經蘭州、過長安、穿風陵渡、穿晉省,路上直走了兩個月.在秋色滿城之下平安抵達了北京,競未再見羅小虎的身影。沿途閱盡了千山萬水,玉嬌龍自覺襟懷一暢,可是把個羅小虎拋在了萬里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了本宅中,這裡庭園寬廣,起居食用較在邊疆時益為豪華。她因有綠霞樓上的那件事,就不願再與碧眼狐狸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擇定了西房做她的香閨,命丫鬟綉香和吟絮住在套間。這裡是格外寬敞,而且有個後窗,窗外通著那向少人跡的花園,她每夜習武非常地方便。因為她父親就了新任,公事較在新疆時忙得多了,她母親又終日與戚友應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麗,生活的尊貴,也使她對於羅小虎不甚懸系。京城中顯貴極多,彼此都往來甚密,喜慶慰吊之事幾乎每天都有,玉嬌龍的富麗、雍容、華貴,就立時壓倒了京都一切的名門婦女。她的兩位胞兄和嫂嫂、侄兒也都進京省親,家庭團聚,便解去了她不少的憂悶。她的兩位胞兄,一名寶恩,一名寶澤,全是在京城長大的,後來都中了舉,做了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現任都是四品府台。嫂嫂也全是名門之女,侄子們都已很大了。十餘年來,因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遙遠,他們很少去省視,只是有時候玉大人進京時,他們才趕到京城去叩見。玉嬌龍只記得五六歲時隨父母在京時,她的兩個胞兄同在一個月之內娶了嫂嫂,喜事辦得很是熱鬧,那是給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兄嫂在京住了約有半月,就又分別回任去了。庭院雖大,但人口稀少,玉嬌龍便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親的同意,她就時常出去遊玩。與她往還密切的有許多名門女眷,但比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嘯峰之妻德大奶奶。這有幾種原因:
第一,兩家本來是老親,而且玉大人最欽佩德嘯峰之為人,認為他慷慨好義。對於幾年前德嘯峰所打的那場冤枉官司,玉大人也非常不平。所以德嘯峰充配新疆之時,雖然他只到了伊犁,並沒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趕緊就派人去照應他。
第二,德嘯峰現在雖然沒做官,但家道還很殷實,而且此時朝中的顯要鐵小貝勒,與他最稱莫逆,所以仍然有許多富貴人家與他往來,不以為辱。
第三,德嘯峰過去在京城的名頭太大了,
「鐵掌德五爺」在南北城的光棍、地痞中是無人不知,無人不稱他是好朋友。尤其是全都曉得德嘯峰結交過李慕白,而京城中的人都把李慕白的事迹神化了,都知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偷星換月之能。還有俞秀蓮,十六七歲的姑娘雙刀震京城,匹馬闖南北,天下更找不出第二個來,而俞秀蓮就跟德家人是一家人一樣。加以現在北方的名鏢頭神槍楊健堂,京城俠公子邱廣超,也都是德嘯峰的好友。因此一朵蓮花劉泰保也時常在街上吹,說他認得德五爺.常到德五爺家中串門。這幾年德嘯峰雖然整天在家中讀書習字,不常出門,可是昔日的名氣絲毫未減。
第四,德大奶奶很善交際。她丈夫從新疆赦還時,說是在新疆時多承玉大人照顧,並聽說玉大人有一女公子,貌美年輕,能書善畫,時常隨她父親騎馬打獵,所以德大奶奶腦里就早存著印象。如今玉嬌龍一來到北京,她就極力聯絡,她倒並沒有什麼用意,不過她最喜歡有點兒男子脾氣的女子。
第五,玉嬌龍除了喜歡德大***為人暢快之外,並存著一種深心。因為德家現仍不斷與江湖人往來,名鏢頭、大俠客,只要初到北京,時常先去拜訪德嘯峰,並聽說李慕白、俞秀蓮仍與德嘯峰秘密交往。
尤其是德家的兒媳婦楊麗芳,最使玉嬌龍留意,因為在玉嬌龍所認識的這些人的家裡。簡直沒有娶漢人的姑娘做兒媳的。楊麗芳那放不大的腳,卻又穿旗裝,這樣美麗的媳婦在北京也沒有第二個,而且,她每逢三六九必隨同丈夫向名師楊健堂學槍,這更是少見。許多親友因此都在暗地裡笑話,說德家簡直是胡鬧,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個姑娘,就算是他們的兒媳了.並且成天練武,難道將來還要叫兒媳出去賣藝嗎?
玉嬌龍卻從邱廣超之妻的談話中知道了些楊小姑娘的來歷,原來她叫楊麗芳,本是永定門外賣花老人楊姓的孫女,姊妹二人,後來她祖父被殺,姊姊被賊人搶走。那時俞秀蓮正在北京.她就仗義不平.把楊麗芳安置在德家,免得孤苦無依。然後她又往外省去了一趟,聽說替楊家把仇報了,並把楊小姑娘的姊姊也嫁到外縣什麼財主的家裡做妾,後來楊麗芳也就由俞秀蓮為媒做了德家的媳婦了。
這邱大奶奶對楊麗芳的家世來歷不過略略曉得,但玉嬌龍聽了,卻非常地驚訝,並想到了羅小虎所唱的:
「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她雖沒聽說楊豹現在何處,也沒得機會問問楊麗芳,她的姊姊是否叫什麼英,可是她很懷疑楊麗芳就是羅小虎之妹。因為楊麗芳的眉目之間有幾分頗似羅小虎。
有此種種原因,所以玉嬌龍與德家來往得很密,只是楊麗芳比她低~輩,玉嬌龍有許多話不好意思向她問。再說當著德大奶奶。玉嬌龍也不能凈跟一個做兒媳婦的談話,她知道打探人家凄慘的家史也是很不對的。何況楊麗芳也一定不知道她還有個姓羅的胞兄,不知道她那胞兄現在是做什麼的,更不知道自己跟她那胞兄又是什麼關係,所以簡直都不能說呀!但是玉嬌龍對楊麗芳卻很親近,而且只要一看見楊麗芳,她就不禁想起了那個在遙遠之處的人,而心中就不禁有些悲痛。
京城地大人多,藏龍卧虎,碧眼狐狸一來到這裡彷彿心就慌了。她常出門,名目上是到德勝門外一座小廟去燒香,其實她什麼地方全去。她也存不住話,回宅里便對玉嬌龍談說,不是今天哪家鏢店在比武.就是哪宅又出了飛賊作了大案,哪路的英雄要來了,某名拳師又新收了徒弟,把她在街上聽來的市井新聞,全都津津有味地秘密告訴了玉嬌龍。因此玉嬌龍也不禁技癢。那天她又去看楊麗芳練武,她雖然裝著膽小,彷彿真拿不起槍來的樣子,但是幸虧她見楊麗芳的武技幼稚.不足一笑,否則她真許忍不住要跟楊麗芳比一比呢!
此時碧眼狐狸居心叵測,時常深夜私自外出,玉嬌龍暗中問她.她只是笑著說:
「我得把北京城的地方都認熟了,得找幾個幫手,因為京城的人雜,倘若將來有人認出我來,我得想法子走。」玉嬌龍也在閨中安不下心去,她就叫碧眼狐狸秘密地給她做了幾身男子的衣裳。有時不到二更,她的閨中就熄了燈,其實她並沒在房中睡覺,她是趁著夜色,鑽出後窗越牆出去了。
碧眼狐狸在京城有三個窩處:一是德勝門外的一家小店,替她養著一匹馬;一是前門外西河沿一個姓魏的家,這人是碧眼狐狸早先手下的嘍羅,現在鏢店做個小夥計;一是乞丐長蟲小二,也是碧眼狐狸用錢買下的,有許多小乞丐可間接供她驅使。長蟲小二有個情人.叫丑丫兒,是個撿煤核的姑娘,住在一個極窮極僻靜的地方。這幾處。玉嬌龍都跟隨著碧眼狐狸去過。他們倒都知道她是個大姑娘,可是只知她是碧眼狐狸的徒弟,並不曉得她是提督正堂的小姐。
碧眼狐狸在京城這樣招朋引類,似乎是別有用心。玉嬌龍猜著她是叫那些大府第給迷住了,又犯了她的盜性,大概她是想著將來作幾件大案,偷許多珍寶,就離開京城。玉嬌龍暗笑著,想暫時利用她.不揭穿她的私心,但玉嬌龍自信絕不能叫碧眼狐狸得手,要叫她永遠做自己的奴僕。至於她自己跟碧眼狐狸做這些盜賊似的行為,她倒並不是想做什麼壞事,只是覺得在閨中太悶,晚間出去玩玩也很開心。
二更天以後,僻靜的小茶間里時常會出現一個穿著青大褂,瓜皮帽永遠不摘的少年,他總是坐在背燈光的地方,聽一些閑漢胡說亂笑.卻永遠不招呼人。南城花街柳巷之中有幾個名妓也接過一個闊少,這闊少是個小白臉兒,好像是個大姑娘似的,又像是個唱小旦的,可是這闊少只打個茶圍便不再來。德勝門外土城附近的住戶也時常聽見半夜三更之後,有人在外面跑馬。但沒有人對這些事太留心,她們的行動極為詭秘,宅內宅外均無人知曉。
可是有一日,忽然宅門前來了個賣藝的父女,父親是耍流星,女兒是走軟繩。宅里的男女僕都出去看了,都說那女兒的軟繩走得極好,長得模樣也不難看。玉嬌龍出門站立在高坡上看了一會兒,她就覺得奇異,特意把那走軟繩的姑娘叫了過來,問了幾句話,還賞了幾兩銀子。回到宅中,她不禁悶悶沉思。
就在這天夜裡,玉嬌龍沒再出去。可是碧眼狐狸卻偷偷地來到她屋中,哀懇著求助,並說:
「那賣藝的人名叫蔡九,是甘肅會寧縣的捕頭,武藝極為高強,辦案尤為厲害。六年前我在會寧縣作過幾條命案,也是為報仇才作的,就為蔡九和他的妻子所迫,幾乎被擒。幸仗著早先跟那啞巴學過幾手點穴,我才把蔡九點傷,將蔡九的妻子殺死逃走。這幾年我不敢出頭,也是為怕他,因為他的飛鏢太厲害。現在他又帶來個女兒,來到北京在宅前賣藝,一定是為我而來,他們已經探出我是藏在這裡了!」玉嬌龍聽了這話,又是驚訝,又是氣憤,碧眼狐狸若是被捕,連自己的隱事都許鬧穿,所以她就答應幫助碧眼狐狸與蔡九父女決鬥,並叫碧眼狐狸不要害怕。
過了兩日,這天就是鐵小貝勒的壽辰,玉嬌龍便隨著母親前去拜壽。雖然受到許多僕婦小姐的歆羨,但她心裡很是不安,總惦記著蔡九父女在宅門前賣藝之事,所以沒等到坐席用宴,就催著她母親帶著她回家去了。
晚間她父親回來,又急匆匆地尋找「劍譜」。劍譜現在玉嬌龍正閱著,她父親可不知道,待她將劍譜交出,她父親還說:
「你一個女孩子,看這可有什麼用?」接著又說:
「剛才鐵貝勒將他家藏的一口寶劍拿出來給我看,那口劍確能削銅斷鐵,比咱們家裡的那『吞霜』、
『斷月』兩口劍好過萬分!那口劍尺寸長約二尺九分,寬一寸多,護手長約一寸.寬約二寸六分,厚約七分,兩耳每耳長約一寸五,鋼作深青色,七星之中第三顆特別顯明。你替我仔細查一查,此劍究竟是何名稱,明天我好去回復鐵小貝勒!」她父親這樣地說著,似乎將此當作一件緊要的事情。
玉嬌龍手中簌簌地翻著書頁,心中怦怦亂跳。因為她想起羅小虎曾有一口寶刀,那次雪夜在高朗秋的墳前,自己手中的劍便為他的寶刀所斬斷.可見若沒有一口超過眾人的兵刃,徒有一身超過眾人的武藝,也是無用。現在自己為碧眼狐狸的那件事已成騎虎難下,不定幾時事情就鬧穿了,自己就在家中居住不下了,就必須走!走到江湖上,若沒有一口鋒利的兵刃可怎成?
當下她由書中查出那口劍必是「青冥」,便告訴了她的父親,她父親又把書就近燈光看了半天,也點頭說:
「大概不錯,這書上也說是青冥劍劍身的七星迥異凡劍,一定就是它了!明天我把這書送給鐵貝勒看去!」
玉嬌龍的心中已決定了要取這口青冥劍,可是她並沒對碧眼狐狸說。深夜,她就獨自離宅前往鐵貝勒府。到了鐵府里,見許多屋子裡的人都還沒睡,她就如同一隻狸貓似的無聲地走著,到各屋前隔窗竊聽。卻聽有一間屋中,有個小廝正跟同伴說話,說:
「劉泰保今天弄了個大沒趣,他在西下黑摸咕咚地等了半天,一心要看爺的那口寶劍,可是得祿大叔一點面子也不講,說什麼也不讓他看,氣得他直罵……」
玉嬌龍就按著院落的形式找到了書房,擰鎖進去,取了那口青冥劍。不料這時劉泰保也想要盜取這件東西,他在窗外覺察到屋中有人了,沒敢直撞進去,就跑到房上去掀瓦,去發威風。就在這時,玉嬌龍像一股風兒似地早已出屋上房,而且已轉到了劉泰保的身後。劉泰保剛一道出字型大小,玉嬌龍一腳抬起,把劉泰保踹下房去,她就走了。
第二天,碧眼狐狸才由外面得來鐵府失劍的消息,她便背著人向玉嬌龍笑,並要看看寶劍。玉嬌龍卻冷笑著說:
「你若必要看劍,那我就在你看完之後,遂即割下你的頭來,去交給蔡九。」碧眼狐狸嚇得變色,玉嬌龍便拂手令她走開。』
玉嬌龍得了青冥劍,試了試,果然削銅斷鐵,不同凡器,她便將劍收藏在她睡覺的木榻之下。這木榻是不能挪動的,前面有隔扇,榻下藏著什麼東西,別人絕看不出來。並且她在裡邊安設著伏弩,除了她之外,誰要是啟開那榻上的一塊浮板,弩箭就能把眼睛射瞎。她囑咐綉香、吟絮鋪床時要輕輕地,只許動被褥,不許動榻板。她並明告訴碧眼狐狸,說:
「高師娘,我卧室中無論什麼東西,你可都不要私動!要動了,你眼睛瞎了,或是咽喉破了,可別怨我!」她說這話就彷彿是湊趣似的,可是碧眼狐狸真是什麼也不敢伸手去摸了,連屋中的椅子她都不敢坐。因為她知道玉嬌龍說什麼便能幹出什麼,高朗秋說她是一條「毒龍」,碧眼狐狸始終沒忘。
玉嬌龍的木榻中不但藏著青冥劍,還藏著《九華劍拳全書》。和她的夜行衣及男子衣帽等物。至於她的小弩弓,是永遠藏在首飾匣內。她得了這口寶劍之後,本來可以心滿意足了,但她卻由寶劍又想起了寶刀,由寶刀又想起了羅小虎,又不禁一陣難過。
當日,聽說那賣藝的父女又到門口兒來了,碧眼狐狸就嚇得躲到玉嬌龍的屋中,她的身子有些發顫,同時緊緊地咬著牙。玉嬌龍卻安嫻鎮靜地在几上練她的大字。她寫的是八分體的隸書,臨的帖是《漢曹全碑》。她寫得幾乎與原帖一個樣子,再把筆力運得渾厚些,就簡直與前庭掛的那幅對聯上的筆跡無異。
當下她忽然停住了筆,看著自己寫的這字,不由一陣發恨!她恨的是常到她家中來的那個最得她父親歡心的魯君佩。魯君佩是位探花郎,現任翰林院編修,他的書法、文章、詩賦都很好,可是面貌可厭,言談庸俗,行為也很卑劣。玉嬌龍就想:自己來京已將近四個月,隱隱聽得親友中來做媒的不少。別的人不中自己父親的意,難以成為事實。惟獨這魯君佩,確實是自己婚姻上的一個障礙,萬一父親做主把自己許配了魯君佩,過些日,羅小虎再得意而來,那自己應如何呢?她憂慮著。心中又萌出了離開這裡攜劍遠走的念頭。
這時綉香又進來了,這個丫鬟今天的神態也很驚懼,她哨悄向玉嬌龍說:
「剛才大人回來了,從來沒有今兒這樣煩惱急躁的,跟太太都幾乎吵了起來!小姐,您快過去看看吧!」玉嬌龍驚訝著問說:
「為什麼事兒呀?」綉香說:
「聽說是什麼宅里丟失了一口寶劍。原主倒不願深究了,可是咱宅里的大人氣得不得了,說是若不拿獲盜劍的賊正法就辭官。太太說大人是自己找著不省心,大人就急了!」玉嬌龍趕緊到她母親的屋中.見她父親已然走了,她要問又不敢問,便找了幾句別的閑話說了.才稍稍解開了她母親的愁顏。
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心裡猶豫了一日。本想離家遠走,做一件驚人的事,但又想:那樣一來,父親也一定不能做官了,母親還不得為思念我而死嗎?再說,江湖上的顛沛困苦,我真能受嗎?走後再想回家來當小姐享福,那可就不能夠了!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顯出形跡,不能離家。至晚間她就寫了一封信,作出一種俠客的口吻,感謝鐵小貝勒不欲深究之情,並請鐵小貝勒轉囑玉正堂勿再為此事徒勞。信寫完了,她又覺著後半篇容易叫人猜出自己與玉正堂有關係,並能顯出來自己的畏懼.或許因此弄巧成拙,所以就撕去了半篇。
她將這半張信箋封好,夜深時她又潛離宅院,尋著長蟲小二,命將這信交到鐵貝勒府。回來之後,她心中很痛快,因為她這封信寫的是隸字。筆跡故意摹仿魯君佩,即或鐵小貝勒忽然發威,要按照筆跡去捉盜劍之人,那很好,就叫父親把他寵信的探花郎拿下吧!
又過了一日,這時碧眼狐狸因被那蔡九父女逼得太急,就與他們約定當晚在德勝門外土城決戰,她來求玉嬌龍屆時幫忙。玉嬌龍本來不願再出門惹事了,可是這時她對碧眼狐狸也感到些顧忌,因為自己鍾情半天雲羅小虎和最近盜劍之事,這兩件隱私全都在碧眼狐狸的心裡,如若拒絕了她這請求,她就許翻了臉!翻了臉自己倒不怕,自己可以殺死她.但那必要鬧得事情不可收拾。所以玉嬌龍心中一盤算,就爽快地答應她了。
到黃昏時,玉嬌龍令碧眼狐狸先去,隨後她假借如廁,暗攜寶劍,離了家宅,在城牆僻靜之處,爬出城外。她到德勝門那家小店裡,換上青衣,取了馬,飛奔土城,正趕上碧眼狐狸為蔡九、蔡湘妹、劉泰保三人所圍。堪堪就要力盡就捕。玉嬌龍上前揮劍解救,並接過來飛鏢打回,以至蔡九負傷慘死。她將碧眼狐狸救走,令碧眼狐狸騎馬自去回那小店匿居,她便於昏昏的夜色之下回到了城裡。前後她去了共二十分鐘,便人不知鬼不覺地又回到了閨閣中,依然抱著貓兒玩。
但是第二天,碧眼狐狸就高興地來報告,說是九城轟動了巨案,蔡班頭昨夜中鏢死在京城了。玉嬌龍非常地驚訝後悔,想自己這是做的什麼事呀?那蔡姑娘她是多麼可憐呀!想到蔡姑娘若不離開此地,案子早晚是要發的,所以她趕緊命碧眼狐狸出去飭長蟲小二探出蔡湘妹住的那間店房,夜晚她就去了。雖有劉泰保趴在房上守夜,可是玉嬌龍身輕似燕,動作如閃電那般快,第一夜她在蔡湘妹的枕畔放下了白銀,第二夜又到劉泰保、蔡湘妹隱匿的另一個店房裡留柬,催促他們離京。第三夜劉泰保、蔡湘妹搬到得祿家裡去了,她也得了報告,夜間又去恫嚇。她本想殺死那二人,但一來怕把事情再鬧大,二來她也覺著湘妹可憐,不忍下手。
可是不料到了第四天,大白天的,劉泰保就帶著蔡湘妹來到她家的宅門前走軟繩,一頓大罵,從此北京城的人都知道巨盜碧眼狐狸師徒是藏在她的家裡了。玉嬌龍既憤恨、恐懼,又悲傷,因為她的父母從這天起也是日日愁眉不展,同時彷彿她與魯君佩的婚嫁也一天一天地將要成為事實了。而羅小虎依舊是音信杳然,外面的劉泰保又日益進逼.謠言喧動,她想隱忍、斂跡,便避難似地終日不出閨門。
可是她又覺察出碧眼狐狸高師娘仍然在外獨自行動。頭一回不知她是在哪裡受了鏢傷,第二回更是她家中的一件翻天覆地之事。那天深夜中忽然碧眼狐狸負傷逃歸,她趕緊去救,不料在花園中她便遇見了一位手使雙刀,武藝高強的人。她雖用寶劍斬斷了敵人的一口刀,但敵人卻越殺越勇。此時家中的守夜僕人和官人已趕到了花園,她只得鑽進了後窗,回到屋中,敵人也驚走了,可是高師娘的屍身已發現在園中,一口被寶劍削斷的刀也扔在地下。
由此她父親玉大人才知外面的謠言確是事實,本宅中確實藏著賊人,藏著寶劍和贓物。他父親令人把高師娘秘密地抬出去埋了,因怕家人把此事泄露到外面去,對於誰是高師娘的徒弟反倒不深究了。玉大人既引疚自責,又懼將來之禍,所以便稱病辭官。
玉嬌龍憂心如焚,正無辦法,忽然德大奶奶又請她去赴宴。她就暗暗拿定了主意,想今天見著楊麗芳,自己設法跟她說上幾句私話.向她細細詢問她家中的歷史。如果她確實是羅小虎之妹,那自己就把高朗秋和羅小虎之事告訴她,叫她去找楊豹,再去訪問羅小虎的下落。至於自己,如目前的事情逼迫太急,那就顧不得許多了,只好就離開家走吧!
誰料事情出了意外,她一到了德家,就遇見了俞秀蓮,她才知道昨夜殺死碧眼狐狸,鋼刀被自己寶劍斬折了的那強硬的對敵,原來就是這位久聞其名的俠女!玉嬌龍益為凜懼,可是見俞秀蓮無意揭穿她的隱私.只是拿話刺激刺激,又用手段試了試,掐幾下,擰幾下,她全都忍受了。她倒很欽佩俞秀蓮。當日沒得機會跟楊麗芳細談,可是也用不著細談了。
回到宅中,她料到今夜俞秀蓮必來,所以就燃燈等待著。果然,深夜之間,俞秀蓮前來索劍,她便表示自己今後斂跡,請俞秀蓮勿再逼迫,並應允明日親將寶劍送回鐵府。俞秀蓮走了,她卻也隨之走出,立時到鐵貝勒府中將青冥劍交回在原處。
她又至德嘯峰家見了俞秀蓮,兩人坐在房上談了半天心,俞秀蓮就勸她別再這樣胡鬧,並說:
「京城比不得別的地方。你是位小姐,你也比不得我.如果人家知道玉小姐是個飛賊,你父母一定都得氣死,你那兩位哥哥的官也就都不能做了!」她點點頭,表示十分懺悔。回家后,次日就派人到德家送禮,聞知俞秀蓮已走,她就放了心。想事情已經完了,寶劍交還,碧眼狐狸已死,俞秀蓮雖已探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為人慷慨寬容,必不能對別人去說。
玉嬌龍經過了此番教訓,本想從此洗心革面,安分在家中做個小姐。專等候羅小虎做了官來此求親。可是忽然一夜又鬧賊,她施放冷箭把賊人擒住,想不到又是蔡湘妹!蔡湘妹大罵她的父親,並說要去喊御狀。幸虧她母親賢明,才把事情按住了,未致擴大。她又親自見了蔡湘妹,溫慰、蒙哄,把蔡湘妹弄得綿軟了,便派人用車將蔡湘妹送回。
玉嬌龍心中很是平靜,覺得一切事情都已完了,所有的爭鬥俱已解開了,她就稱疾裝病度過了這慘淡的新年。雖然她父親氣病了,母親也病了。加以那個魯君佩又時時來活動,恨不得立時就做她家裡乘龍快婿才好。魯太太並把個雙龍玉佩給她,說是壓驚鎮邪,她明白,這其實已隱隱有下聘之意。但這些憂愁苦悶,她認為都很容易解除。只是在上元節的這天晚上,她隨著母親觀燈歸來,忽由人叢中施放出來一支小箭,正正射在她新改裝的兩把頭上,她真驚訝了!
過了幾日,夜裡,忽然羅小虎又鑽窗進來見她。玉嬌龍見她這個相待三年.一心所屬的情人,仍然是鼠竊一般地來了,仍然腰插短刀,舉止粗鄙,仍然是那強盜半天雲,仍然沒有出身,沒做官,她真覺得沒有希望了!她不由得悲傷欲絕,哭泣了一整夜。
次日,她就藉辭說:
「我怕屋裡的那個窗戶,因為高師娘就死在那裡。我想不到她原來是賊,我夜裡睡不著。」於是她就將九華全書、夜行衣褲、及男子衣帽、小弩箭等,都嚴密地鎖在一隻鐵箱之內,囑綉香好好保管,她就搬到她母親的屋中,藉以躲避羅小虎再來纏她。此時她真恨羅小虎,並且恨自己當初行為不檢,她真病了。她心中甚至產生了一種反感,有時競想,倒情願下嫁於翰林魯君佩,做一個庸愚的媳婦,以斬斷自己內心的紛擾,而酬答補報父母的養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