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身上燒灼的羅網突然消失。
我睜大眼睛,上方,子螭看著我,美眸似笑非笑。
望著他,我有些不敢相信。想起身,手腳卻不聽使喚,似乎被那羅網吸取的力量還未恢復。
面前忽而一暗,我的身體倏地騰空。
子螭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我不要你抱!」我心裡一慌,終於說出話來。
「你動彈得了再說這話。」子螭冷冷道,看也不看我。
那獨特的暗香拂在鼻間,我耳根發熱,瞪著他,卻無處反駁。身上的確沒了氣力,他現在把我放下,我就只好先躺上一陣。
方才那重重幔帳已經掛起,龍君站在前方,面上神色變幻莫測。
子螭目光掃他一眼,龍君面上刷白,不由退後兩步,雙眼緊張地望著他。
「海目拿來。」子螭淡淡道。
龍君看了旁邊的海官一眼,海官連忙將一顆海目捧前。
子螭接過,看了看,從我袖中掏出那裝著元漿的水晶瓶拋向龍君,未發一語,繼續向前。
「神君……我……」龍君從後面快步追來,囁嚅地望著他。
「萬言悔過書,三日後給我。」子螭頭也不回,抱著我朝殿外走去。
海水在上方閃動著藍幽幽的顏色,未幾,水牆忽而朝兩邊破開,巨浪揚著潔白的浪花,將子螭和我托起,升出海面。
海風吹來,面前倏而開闊。
日頭的光芒將海面映得燦爛。子螭兩袖翩飛,身旁虹氣繚繞,引得無數海鳥在巨浪下盤旋。
我抬眼看看子螭,他昂著頭,俊美的眉宇間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優越。
虛榮。
心道。句龍就從來不使這麼花哨的把式,他無論去哪裡都是安靜平實的,
巨浪升到半空,化作一片五色祥雲,托著我們朝天空中飛去。
身上已經恢復了少許,我直覺子螭要帶我回天庭,心中暗驚,忙道:「我不回天庭。」
「放心好了。」子螭用眼角掃我一眼,緩緩道:「太笨的神仙,到了天庭門前也未必進得去。」
我愣了愣,隨即怒起。正要反駁,這時,我忽然看到九隻白鶴從天而降,展翅圍繞在四周,隨著祥雲盤旋而上。
九鶴雲車,是神君才能享有的禮遇。一瞬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從前,句龍帶著我騰雲遨遊,我每回望著飛來的仙鶴都欣喜不已……
臂上忽然被握得生疼。
我抬眼,子螭看著我,目光冰涼:「勿忘了方才是我救了你,我說話不許走神。」
心裡嗤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他說的雖是實情,可我打心底不服。覺得即便他不曾來到我也照樣可以出來,不過沒那麼快罷了。
「你怎會來南海?」片刻,我問。
子螭沒有回答,收回目光,望向天際:「我是神君,須四處巡遊,可不像只會種花的小神那般悠閑。」
我聞言,登時沒了好氣:「我還有事,煩神君放我下來。」
子螭不理我。
我著實惱了,掙紮起來。
「亂動什麼?」子螭終於轉過頭來,不耐煩地瞪我:「你這女子怎如此不識趣!我專程救你,陪我片刻都不行么?」說罷,他突然鬆開手,我來不及叫喚,跌在了雲彩上。
「罷了!誰稀罕抱你。」子螭嫌惡地瞟我,冷冷道。
我卻有些發愣,坐在雲上望著他。
「你專程來救我?為何?」
子螭卻面無表情,高高昂著頭,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要站起來再問,這時,雲霧忽而收下。我晃了晃,臂上復又被那手有力地握住。
「站穩。」子螭側臉對著我,聲音像是從牙關里擠出來的。
自從千年之後再見面,這個神就一直表現得反覆無常,我不與他多費口舌,卻好奇地望向雲彩下方。
那裡仍是一片大海,對應星辰方位,卻是八荒的邊緣。
沒想到方才只與他說了那麼一小會話就已經行了千萬里,神君的雲車果然非比一般。我望向遠處,只見天似乎也到了盡頭,蒼穹似被隔斷了一般,飄著濃濃的白霧。
「那是何處?」我不禁問。
「蒼渚。」子螭道。
我怔了怔。
蒼渚我知道。那是上古分混沌時,誕生於天地之外的一片地域。傳說那裡荒涼不毛,山川險惡,連神仙也生存艱難。過去沒有刑律時,神界曾將蒼渚作為流放之地,將那些作了惡的罪神流放到蒼渚,永世不得出來。
可是蒼渚誕生天地之外,向來掌控在神界手中,即便出了八荒也無處可尋。況且如今神界遠去,蒼渚更應當消匿才是,怎會突然出現世間?
子螭卻不再說什麼,拉著我,直到雲彩降在一個海島上才把手放開。
「小臣拜見神君。」前方,幾名神仙已經等候在海島的灘涂上,見子螭來到,紛紛行禮。
我看去,那幾名神仙有幾分眼熟,似乎都是天庭上的仙官。他們看到我,似乎也有幾分驚異,卻很快斂起。
「如何?」子螭問略一答禮,即開口問話。
幾位仙官互相對視,為首一位向子螭揖道:「小臣等已在這海島之巔設下窺池,請神君前往。」
子螭頷首,片刻,轉頭瞥我一眼:「你候在此處。」
我看看他,「嗯」一聲。他絲毫不用擔心我會自己走掉,因為海目還在他手上。
子螭自然很明白這一點。他不再管我,神色從容地領著幾位仙官騰雲往海島的上峰上而去。
我望著他們的身影隱沒在蒼翠的海島山巒之中,四周望了望,只見白色的沙灘上空空如也,只有我在此處。
細細的海沙踩在腳下,很鬆軟,我慢慢踱步,眼睛卻望向遠處那片白霧。
蒼渚么?我對它知之甚少,現在更是第一次見到。只覺那白霧像遮掩的屏障,似乎正隱藏著什麼似的,教人覺得詭異。想著想著,我的思緒又回到方才。
南海龍君向來氣焰囂張,在句龍面前也不完全收斂。可他見到子螭時卻似全然換了一個人,眼神那般敬畏,倒似個害怕夫子教訓的真正少年了。這二人究竟又是何等關係……
正思索,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個音樂的聲音,似嬰兒啼哭。
我轉頭望去,只見灘涂一片茫茫。
那聲音一聲一聲,片刻,愈加清晰。轉眼間,我忽而望見十丈開外的白沙上,有一個小小的襁褓,裡面有什麼在動,似乎真是個嬰兒。
我看著那裡,卻倏而收住腳步。
四周已經起了些變化。
風似乎靜止了,海水的聲音消失,只有那嬰兒的啼哭聲愈加響亮。日頭仍在當空,天光卻不再白灼,而是變得發紅,似乎蒙上了一層紗。
是引人入陷阱的幻術。
我眉頭微蹙,這感覺不是一般邪穢所為,非妖非仙,怪異得很。
天庭的神君和仙官就在島上,誰人這樣大膽?我不動聲色,知道施術之人一般都藏在幻景之後,只將目光望向四處。
這時,面前的光景卻忽而一變。
寶霓花樹長滿視野,花朵開在枝頭,一眼望去,皆是絢爛的顏色。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下,落英點點,一個雪白的身影伏在那裡,似在沉睡。
心壁似乎被什麼觸著,忽而裂開一道口子。
一陣低低的笑聲傳來,陰陽怪氣。那嬰兒不再啼哭,一個影子從襁褓中暴漲而出,未幾,漸漸凝成人形。
「瀲灧的幻景,看到的乃是心中渴望,但凡一絲心動,便已是瀲灧盤中之物。」那聲調似男似女,只一名玉冠男子站在面前,柳眉杏目,身著明艷的紫紅衣裳,白皙的臉上施著紅妝,看上去雌雄莫辨。
那氣勢非同尋常,我並不說話,直覺這人來頭不小,暗暗準備招架。
瀲灧看著我,秀美的臉上勾起笑容,手指似含羞一般勾在唇邊,聲音嬌媚:「不想今日來的是個女仙,許久不曾嘗過了呢。」
那摸樣引得我一身雞皮。
我冷哼,今天先是著了南海龍君那臭小子的道,接著又讓子螭那莫名其妙的神君損了一路,肚子里早已憋了許多火氣,如今這怪裡怪氣的東西來了卻是正好。我二話不說,手中聚起殺氣朝他劈去。
風雷呼嘯掃過,寶霓花的幻景驟然扭曲,瞬間消失殆盡,紫紅的迷光中,瀲灧卻不見了蹤影。
「咦?這氣韻倒是不錯,想來定必那些男仙可口。」驀地,瀲灧帶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愈發嬌柔。
我大驚,瀲灧紫紅的眼睛已到了近前,笑容中殺氣騰騰。
正想回手,此時,一道強光從天而降,瀲灧的臉突然破碎,神色定在不可置信的一瞬,既連著身體被神光吞沒。
我用手背擋住那刺目的光芒,片刻,周圍回復平靜,卻見瀲灧的迷光也消失殆盡。面前海風徐徐,浪濤的聲音復又傳來。
「才離開一下就差點又被打倒,真沒用。」子螭淡淡的聲音傳來。
我望去,卻見他正在半空,瑞氣環繞,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誰要你救!」我終於忍不住,朝他怒目而視:「不須你來我也能對付!」
子螭卻恍若未聞,轉向身後一名神色尷尬地仙官,正色道:「蒼渚乃罪神流放之地,不可小覷,爾等嚴加監視,如有異動,當火速報往天庭。
那仙官肅然一揖:「小臣遵命。」
子螭頷首。
仙鶴引著雲彩飛來,伴著霓虹降下,子螭騰雲而起,看向我,朝我伸出手。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登上雲車。
天空浩瀚如海,澄凈得沒有一絲雜質。日頭已經離開中天,正往西方移去,四周仙鶴張開的翅膀映著光輝,潔白而優美。
雲彩變作一張榻,子螭悠閑地坐下,眼睛朝我睨來,片刻,問:「坐么?」
我轉開眼睛,沒有理會。
腰上忽然一緊,我不及出聲,跌倒在那雲榻上。
子螭的臉正在上方,看著我,深邃的雙目泛起笑意,聲音低低:「你還在惱?」
太陽下,他的眼中光芒隱隱,似帶著溫熱,襯得面龐愈加丰神如玉。
心裡長嘆一口氣。
我望著他,卻並不反抗,少頃,臉上漸漸露出笑意。
「神君怕擷英惱么?」我唇角勾起,嗓音柔緩。
子螭眸光似乎微微一怔。
他沒有說話,與我對視著,目光靜靜。那面容很近,幽瞳中,我能看到自己的樣子映在裡面,清晰可見。
我仍是笑,突然發力,用膝頭撞向他的小腹。
子螭悶哼一聲,手臂鬆開,我乘機迅速抽身。
「多謝神君。」我手裡拿著從他袖中取來的海目,微笑道。
說罷,縱身騰雲,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