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玉台上傳來歌伎婉轉的歌聲,玉台前,觥籌交錯,談笑聲琅琅。
我的席前卻靜得出奇。
妖男神色自若,將案上的小食喂著灰狐狸。許是感覺到了面前幾人不凡,灰狐狸只將烏溜溜的眼睛睜著,規規矩矩地趴在妖男膝頭上一動不動。
不遠處,南海龍君倚在几上,眼睛看也不看這裡一下。
我終於知道他這副樣子到底像誰,瞧向上首,子螭姿勢相同,更隨意慵懶。開席以來,他不對賓客說話,也不敬酒,只見玉台上歌舞翩翩,僕從流水一般講各式糕餅呈到各人席上。
「怎不吃東西?」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我和他的坐席靠得很近,子螭在榻上挪動一下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轉頭,他的臉正湊向這邊看著我,墨目含笑。
我並不答話,只問:「南海龍君怎會在此?」
「嗯?」子螭眉梢微挑,微笑:「弁羽么?前任南海龍君彌留時,曾托我教習弁羽。他許久前就說要來人間遊歷,故而今日順道帶來。」
原來這二人是師徒。
我睨著他,又瞟向龍君,心想上樑不正下樑歪,果然是至理名言。前任南海龍君竟將獨子托給了子螭,虧得天庭史冊里還說他有知人之賢。
不過看看那邊龍君的神情,我心中突然精神倍增。他雖是少年模樣,卻也活了一萬幾千歲,我可沒傻到拿他當真正的少年來看。但凡子螭同我湊近一些,龍君那邊的目光就刺得像妒婦一般,讓我覺得著實有趣。
天庭里男神仙們之間的軼事也不少,對於這些,我還是很通達的。
我拿過茶盞,輕抿一口:「北海王之事至今也不過十幾年,你這般聲勢,不怕給人認出?」
子螭不以為意一笑,並未回答,卻眸光流轉:「擷英莫非擔心本神君有難?」
我心底嗤一聲,扭過頭去。
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響起,管事引著幾人前來,俱是上座的賓客。
「我等久仰公台,今日得公台相邀,幸甚!」他們向子螭舉盞敬道。
子螭坐起,含笑拿起案上酒盞,道:「某身體不適,未親自招待諸公,實在慚愧。」
是懶吧。我腹誹。
眾人望著子螭,皆頷首而笑。
一人看看我,帶著醉意笑道:「原來白公子認得胡公,怎不早說?教我等空對這斛珠居猜測許久。」
我正要開口,子螭卻微笑著出聲道:「公台錯怪了白公子。某與白公子乃是舊交,卻失散多年,不知彼此所在。故而兩家食肆開在同處,竟不知原是熟人。」說著,子螭目光將我一瞥,唇漾淺笑:「某也是這幾日來到才知公子下落,故而今日設宴,一為款待瓊州諸公,二為與白公子再聚首。」
這話從他嘴裡出來,竟有些曖昧的意味,我不禁皺眉。
「原來如此。」眾人皆頷首稱道,微微交換目光,再看向我和子螭時,似多了些心照不宣。
「諸公誤會,」我忙澄清道:「白某……」
「白公子不必謙虛。」有人笑道:「常言蘭蕙為友,二位公台皆天人之姿,卻是應了此言。」
一時間,笑語聲聲。
我瞪起眼睛。看看子螭那沒心沒肺地笑容,再看看對座,果然,南海龍君正冷著臉,目光如刃。
賓客接連來了幾撥,好不容易得清靜,一隻精美的魚形米糕忽而被夾到我面前的盤上。
「來,嘗嘗我這店裡的小食。」子螭溫和地說。
我碰也不碰。
「你何意?」我冷冷問道。
「嗯?」子螭抬眼看看我,面色不改,目光無辜:「什麼何意。你我莫非不是再聚首?你難道不是今日才知曉這斛珠居是我的?」
我氣極反笑。
要玩么?我倒不介意,反正惱的是對面那個龍君小兒,他憋死了才好。
我拿起牙箸,夾起那米糕,放入口中輕輕咬下一小口。香甜味道頓時溢滿舌間,似糖似酒,滑糯可口。似乎是天庭里的做法,心中訕訕,不禁未田昌那個倒霉的人一嘆,他若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不吐血才怪。
「好吃么?」氣息流動,只聽子螭嗓音低低。
我沒有躲開目光,抬眼望入那幽深的眸中,亦勾起微笑,唇齒輕啟:「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兩張臉離得很近,我的視線微微掃過子螭緋紅的衣領,只見脖頸光潔如玉。
這位置相當顯眼,我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正有無數目光竊竊張望。
片刻,子螭笑起來,拿起牙箸——卻不落向案上,而直接將我箸上吃剩的半塊米糕接過。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子螭將米糕放入口中,片刻,唇邊笑意愈盛,聲音甘醇:「果然香甜。」
閣樓上的聲音似乎瞬間低了下去,四周目光變得火熱,
忽然,「砰」一聲,一個瓷盤在地上摔得粉碎。
只見南海龍君站了起來。
「你們……」他漲紅了臉,眼睛圓瞪,少頃,「哼」一聲,拂袖而去。
「……沒想到,公子是個斷袖呢。」
「我倒不覺奇怪,你看公子總不成親不納妾,連個貼身侍婢也沒有,自然不是常人。」
「聽說那斛珠居主人也生得美極,嘖嘖,我們公子雖斷袖,做派卻還是那麼雅緻得一絲不苟……」
庭院里,幾個掃地的子弟竊竊私語,聲音一點不落地傳入我的耳朵。
我趴在窗台上,一手托腮望著天空,未幾,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失足成千古恨。
隨著那夜斛珠酒宴盛況傳開,我的清白已經蕩然無存。
坊間的傳說有好些版本,最出名的一個就是:斛珠居主人與雲來閣主人少年相識,互生愛慕。十幾年前一場洪水,二人不幸天各一方。許久以來,二人苦苦尋覓不得門路,斛珠居主人被父母逼迫成家而育下一子。不料世事瞬息萬變,多年以後,二人在瓊池邊上相遇,此時方知原來手中產業開到了一處。舊人重遇,分外激動,情愫脈脈,於是便有了那斛珠居宴上的幕幕……
「咔」一聲,手中的一根細木簪被我折斷。
子螭那豎子!想到這些我就咬牙生恨。
我晃晃腦袋,想把那些煩人的回憶通通甩掉,站起身來,朝樓下跑去。
妖男仍坐在那棵老桃樹下,悠然對著棋盤。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來。
「不是要煉丹么,今日就回蓬萊好了。」我走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說。
「嗚……」灰狐狸低低地叫喚了一聲,趴在他膝頭上望著我,似好奇不已。
妖男撫撫灰狐狸的腦袋,看我一眼,淡笑:「不忙,島上丹鼎藥引皆已齊備,過幾日再回也一樣。」
「不一樣。」我忙道:「過幾日天氣有變,落雨可不好啟程,而且我現在就想走。」
「哦?」妖男不緊不慢,神色揶揄:「子螭知道么?」
這傢伙,存心揭我傷疤么?
我瞪起眼,正要說話,這時,阿蘿匆匆地走進院子里來,興奮地對我說:「公子公子!旁邊那老宅里搬來了人家呢,你猜是誰?」
「誰?」我沒好氣地問。
阿蘿臉龐通紅,望著我,卻有些結巴:「是……嗯,是斛珠居主人!」
什麼?
我懵然。
我當然不會傻到在眾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地闖到那家宅里去質問子螭意欲何為。
幸好我是神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隱沒身形穿牆而入,輕易地就到了隔壁那老宅的後院。
濃雲遮在天空中,星月皆不見蹤影。
我站在主室門前,只見門扇里透著橘黃的光照。
靜謐的夜風中,子螭的氣息很明顯。
我深吸一口氣,想著質問之詞,一把將門推開。
室內水汽濃濃,溫熱而氤氳。
我愣了愣,朝室內看去,卻見一個巨大的木桶擺在屏風前,一人悠然坐在泡在水中里,□的胸膛上,水珠泛著濕亮的光。
耳根猛然一熱,我轉開臉去。
「你……你怎不隔上屏風!」我尷尬不已,氣急地問。
「屏風?」子螭聲音緩緩:「我在自己房中沐浴,怎會料到有人突然闖入?」
真是可笑至極。一個神君不在天上好好待著,下凡來泡什麼木桶!
我不與他多舌,想即刻出去,門卻「呀」一聲在我面前一下闔了起來。再想穿牆出去,卻一下碰在了壁上。
心中又驚又惱,我回頭:「你這是……」話才說一半,卻看到子螭正背對著我從水中站了起來。熱氣騰地蹭上臉頰,我像被蜇了一樣,急忙再轉過身去:「你這是做什麼!」
子螭卻不慌不忙:「我做什麼你還不知曉?你把房門踹開,莫不許我關上?」
豈有此理!我正欲反駁,忽然,一隻仍帶著潮熱的手捂在了我的嘴上。
「噓……」子螭低低的氣息拂在耳旁。
「主人。」外面傳來些家人的聲音:「小人聽到動靜,可是主人有吩咐?」
「無事,」子螭聲音平靜,他的手臂結實地箍在我的肩頭,胸膛貼著我的背,嗓音振響:「下去吧,有事我再喚。」
外面的家人應了一聲。
我睜大眼睛,只覺他的胸膛熱得發燙,周身被那陌生的溫熱包圍,我的臉頰似燒灼一般。聽著那家人腳步離去,我立刻掙紮起來。
子螭沒有鬆開手,目光一閃,突然又道。「慢著。」
「主人有何吩咐?」家人轉回來。
子螭看著我,近在咫尺的臉上,雙眸笑意愈深,似乎仍染著水汽的氤氳。
他語氣輕鬆:「我聽到庭院里有鼠叫,爾等仔細搜上一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