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殺
紅紅綠綠,鶯鶯燕燕,笙簫歌舞。秦淮河上,一艘艘張燈結綵的畫舫猶如銀河裡的繁星。夜半出來尋歡的男人們此刻都聚集到河畔邊,就等著自己心儀的美人兒將畫舫划至岸邊來。
河面上,要說最大最豪華的畫舫當屬「倚香院」的「娉婷閣」。娉婷閣的女主娉婷姑娘正紅得發紫,是倚香院的頭牌搖錢金枝。頭牌當然也會有頭牌的脾氣,頭牌的架子,娉婷姑娘輕易不接客,哪怕是想進倚香院,對著娉婷姑娘小坐,聽她說上一句話,也得看她當日的心情好不好。當然,恩客的長相品貌,出手大小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娉婷姑娘會彈琴唱曲,擅長袖飛舞,只可惜有這種耳福與眼福的恩客並不多,迄今只三人而已。這三人的來頭不用明說,也該知道絕非等閑。
不過,今日卻是個例外。
娉婷閣上,那柔亮清甜的歌聲悠揚的飄了出來,叮咚雅緻的琴音里卻偏有一個不和諧的粗狂笑聲,肆無忌憚的也響了起來。笑畢,那男聲更是粗里粗氣的說道:「不錯,這小娘子彈的不錯,唱的也不錯。只可惜……」熊掌般的大手一撈,將唱曲的女子抓過,摟在了懷裡,親了親那香腮,又一把將她推搡了出去,說道:「只可惜,就是人長的差了些。」
那女子被他這麼輕輕一推,人呼的飛出大老遠,砰地摔在了地上,額頭撞在雕花柱上,登時昏死過去。一旁的老鴇子、大姑娘嚇得連叫也不敢叫上一聲,縮成一團拚命的抖瑟,往牆根直退,就怕他一個不爽,又要拉人過去。
「娉婷閣」的中央軟榻上,正盤膝坐了今日的煞星——三十來歲的壯漢,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甚是盤闊,面相其實長得倒也不醜,偏生額頭上有道又粗又長的醜陋疤痕,叫人看了好是害怕。他手指在檯面上鐸鐸的敲個不停,老鴇她們的心便也跟著跳個不停。好半晌,他呸的一聲,不耐的吼道:「他媽的,什麼□這麼大架子,老子等她等了一個多時辰。他媽的她到底來不來?」一拍桌子,那案上的厚背大刀砰地跳起,落下時砸回案桌,那桌子咯咯一聲細響,竟承受不住,轟地塌了。
那漢子正待發脾氣,繼續開罵時,畫舫突然輕輕一震,似是船身被撞了一下,有小船靠近了。老鴇喜道:「來了,來了,是我們姑娘來了。」壯漢一聽,喜上眉梢,噌地躍起,高喊道:「好!好!好!老子這就先瞧瞧去!」大搖大擺的走向船頭。
才走得幾步,前頭珠簾一動,壯漢只覺眼前一亮,一位身穿粉藍羅衫的俏麗佳人走了進來,但見她雅淡梳妝,雲髻半偏,一張粉臉凝脂,說不出清麗動人。壯漢嘴大大的咧起,呆住道:「好,好美的美人兒……」那藍衫女子櫻唇含笑,正要說話,那老鴇已拉著她的手,哭將起來道:「女兒啊,你可來啦……」原來那藍衫女正是「娉婷閣」的女主娉婷姑娘。
娉婷挽起老鴇的手,喚道:「媽媽,你先和幾位姐姐回去吧,這艘舫自有女兒來照應。」老鴇等了她老半天,為了就是她這句特赦令,見那壯漢正沉痴於娉婷的美貌里,慌忙帶了一幫子□逃也似的離開了畫舫。
轉眼間,畫舫里靜悄悄的只剩了娉婷與那名壯漢。娉婷襝衽施禮,柔聲道:「大爺,娉婷叫您久候啦。」那漢子拉起娉婷的手,只覺觸手柔軟滑嫩,心裡更是瘙癢難忍,說道:「沒什麼,沒什麼,只要能見著你,別說叫我等一個時辰,就是叫我等上一年,我也甘願啊。」娉婷嫣然一笑,道:「還沒請教大爺貴姓?」那漢子哈的一笑,朗聲道:「什麼貴不貴的,我叫葛競舯。」娉婷一震,驚訝道:「是……葛大爺?」葛競舯笑道:「怎的,你也聽說過我的名號?他媽的,也對,這秦淮河畔早貼滿了通緝老子的檄文。」話音一轉,對娉婷道:「來來來,咱不提他媽的掃興事,你且先陪我喝上三杯。」
這漢子葛競舯原是默默無名的一個小人物,但不知何故,近來大街小巷竟在一夜間貼滿了緝拿他的告示,官府稱他為江洋大盜,誰人能拿住他,到官府就能領三百兩黃金。
娉婷緩緩替他斟滿酒,一雙白皙的小手提了酒壺竟也有些微顫。葛競舯道:「怎的,聽了我的名字,怕了?」娉婷淡笑道:「怕,總是有些難免的。不過,咱們風塵里打滾的,不比別家女子,總不能因為怕了,就連客人上門也不見了吧。」葛競舯見她出言不俗,呵呵大笑,提起酒壺,就嘴便灌。
酒過三巡,葛競舯喝得醺醉,趴在榻上,嘴裡嘰嘰咕咕的說著胡話。娉婷一雙秀目瞅著他盯了好一會,終於輕嘆了口氣,拿了條薄毯輕輕替他蓋上了。正要悄聲離開,葛競舯突然開口道:「你倒有心了。」娉婷身子一僵。原來葛競舯竟是裝醉,但聽他又說道:「既然來了,就進來一塊喝杯酒吧。」
娉婷聽不明白,正困惑間,紗窗外黑影一閃,晃進一個人來,倒把她唬了一大跳。那人走了進來,瞧也沒瞧娉婷一眼,眼睛直直的盯住了榻上毫沒挪動的葛競舯。
葛競舯沉聲說道:「坐。」那人遲疑片刻,當真在他對面盤膝坐了下來。葛競舯又道:「喝酒么?」身子緩緩坐起,將酒壺提起,斟了滿杯,遞將過去,那人也不客氣,接來便仰頭干盡。葛競舯道:「你是來殺我的?」一雙眼凌厲如鷹,直視對方。
那人點頭,葛競舯冷冷一笑,道:「你跟了我整整一天啦,也真是辛苦了,我還以為逛窯子你會讓我清閑一點,沒想你還是來了,你就不怕在這舫上弄刀舞劍的嚇著了大姑娘?」那人冷道:「這不關我的事。」葛競舯點了點頭,頗為讚許,問道:「請教大名?」那人答道:「我只是個殺手,沒有名字。」葛競舯道:「待會兒我若是死在了你的手裡,也該叫我死個明白不是?」那人思慮了會,終於開口道:「好,我告訴你,叫你死個明白。還有你……」伸手一指雕花柱旁的娉婷,道:「也記住了,閻王問你時,記得告訴他,殺你的是我駱韶卿。」
娉婷顫道:「你也要殺我么?」葛競舯面色一變,道:「你殺我一個也就夠了,幹麼還要連累無辜?」駱韶卿不答,葛競舯一拍軟榻,縱身躍起,叫道:「好,殺人滅口,斬草除根,果然不愧是『星月齋』的一貫作風!」右手一抄,抓起榻上的鋼刀,一招「猛虎撲敵」,厚背大刀如疾風般斬向駱韶卿,這一招刀式狠辣,絲毫沒得半點拖泥帶水。娉婷畢竟是女兒家,見明晃晃的大刀轉瞬在駱韶卿頭頸落下,哪能不怕,嚇得「啊」的聲坐倒在地。
駱韶卿仍是端坐不動,待那刀鋒離頭頸還有寸許時,右手一抬,只聽「叮」的聲脆響,葛競舯手臂一麻,噔地退後一步。定睛細看,駱韶卿手裡拿來架鋼刀的是柄連劍帶鞘的三尺青鋒。
劍未出鞘,威力已是如斯,若是出鞘了,又會如何?葛競舯臉色微變,他已知今日憑己身一人之力,遠不是駱韶卿的敵手,手裡鋼刀一轉,呼的朝天上飛去,只聽鐸的一聲,刀身嵌入雕梁畫柱,刀柄猶在顫抖不已。
駱韶卿翻眼瞄了瞄那厚背大刀,默不作聲,將劍重新擱回了腰間。葛競舯大咧咧的坐下,一拎酒壺,卻已是空了,不由叫道:「他媽的,酒呢?拿酒來!」娉婷哪裡敢怠慢,忙轉去船艙,搬來了一小壇的花雕。可憐她一纖弱女子,平日哪裡干過這等重活,胳膊抱著酒罈直打哆嗦。
葛競舯一把抓過,花雕酒托在手掌里,撲的拍破了泥封紙,仰頭咕咚咕咚大口飲盡。駱韶卿見他喝酒直如灌水,那股子豪勁直叫人看了過癮,忍不住說道:「勞駕給我也拿一壇來。」
娉婷暗暗見苦不迭,正要轉身去拿,葛競舯一招手道:「慢!她一個女人能拿得了幾壇?這來來回回的磨蹭功夫,豈不叫人等的嘴讒心焦?」駱韶卿冷冷的看著他不說話,葛競舯道:「我去一次都拿了來便是,你放心,我說不逃便不逃。」駱韶卿冷道:「你自去便是,若是不回,我先殺了這女人,改日再追去殺你也是一樣的。」言下之意,頗為狂妄,竟是不怕葛競舯一去不回。
葛競舯倒也是個重信的漢子,去了盞茶功夫,但見他懷裡抱著,手裡提著,頭上頂著,竟是一次拿來了十幾大罈子,花雕、女兒紅、西鳳、杜康、汾酒各不相同。娉婷見了,暗道:「他莫不是把艙里的酒都搬了來吧?」
葛競舯爽朗一笑道:「找了半天,到底讓我找到一罈子好酒。」抓破泥封,但聞一股沖鼻的酒氣直竄出來,瀰漫整個畫舫,著實嗆人。娉婷蹙眉忖道:「還以為說的是什麼好酒呢?卻是那最燒喉嚨的燒刀子。」葛競舯卻不管這些,猶自高興的說道:「沒想老天待我不薄,臨死還能嘗到這等的好酒。」張嘴吸了一大口,爽快的哈了口酒氣,道:「夠勁!痛快!」
駱韶卿自知酒量比不過葛競舯,若就他那種喝法,自己怕是早爛醉如泥了。當下抓了壇杜康,就口嘗了,但覺入口柔潤芳香,甘綿香醇,回味悠長。他慢悠悠的喝了半壇下肚,那張俊皙的臉上透出赤紅一層,葛競舯卻是如喝流水般的直喝空了三大壇不同的酒。連同方才喝的,他這一晚下來,肚子里怕是已裝了足有三十幾斤的酒水了。這好幾種不同的酒混合在了一塊,酒性比尋常的更是烈了不知多少倍,但葛競舯卻是臉不紅,氣不喘,只一雙銅鈴般的大眼布滿了血絲,頭頂發叢里裊裊的升起縷縷白煙來。
駱韶卿暗驚道:「瞧不出這傢伙竟還能以內力將酒氣逼出來。」正要開口,那葛競舯驟然一聲大吼,嘴一張,噗的噴出一道水線來,直射向駱韶卿面門。駱韶卿連忙就地滾了開去,原以為是酒水,哪知伸手一摸,黏呼呼的竟是紅色的鮮血。再回頭看葛競舯,已是臉色蒼白的倒在了塌上。
娉婷驚喊道:「葛大爺!」蓮步上前將他扶起。駱韶卿見葛競舯背上衣衫濕了大片,全是染滿了鮮血,觸目驚心。說道:「你受了傷?」葛競舯嘿嘿笑道:「那又怎樣?不過是前些日子,殺幾個小賊時不小心罷啦。」駱韶卿奇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居然還這般拚命的灌酒,難怪傷口會爆裂,只怕再喝下去,你這條命也就搭在酒里了。」葛競舯喘氣道:「這條命搭在酒里總比搭在你劍下來得值。反正都是死,我倒寧願做個酒鬼。」一伸手,又是攬過一罈子西鳳酒。
娉婷瞧他一身傲骨,倒是好生叫人欽佩,許是受了他的鼓舞,她比方才鎮定了許多。見葛競舯又欲喝酒,她忽地出手攔住道:「葛大爺,喝太多酒傷身,你……你傷口在流血,還是少喝些吧。」她聲音溫柔,加上那股子凄酸無奈的口吻,竟將駱韶卿的視線也拉了過去。
打上船起,駱韶卿就沒正眼瞧清過這位秦淮河上的第一頭牌,反正橫豎不過是個將死的女人,又有什麼好瞧的?就算是美女也沒什麼大不了,想他的妻子號稱中原第一美人,娶妻若此,這世上又會有什麼樣的女人,能再入他的眼呢?
所以,駱韶卿很少看其他女人。但因為娉婷少見的勇敢,他破例瞥了一眼,就這麼一眼,直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一瞬的震撼。
他驚訝的跳起,喊道:「采婷?你怎麼……你怎麼在這?怎麼是你?」他五指牢牢的抓住娉婷的手臂,猛力搖她。娉婷叫道:「啊——啊——你做什麼!我……我不想死,你別殺我。」情急中,低頭對準駱韶卿的手背狠狠的咬了上去。駱韶卿只覺一陣劇痛鑽心,吼道:「采婷,你瘋了么?」一震胳膊,娉婷噔噔噔連退七八步,後背砰地撞在了牆面上。
駱韶卿這一掌才摔出去,便大大後悔了。他想起妻子是個不懂武功的尋常人,這麼用勁一摔,怕是要將她震傷了。
果然,娉婷靠在牆上,發白的唇角慢慢的滲出一縷殷紅的血絲,表情顯得異常痛苦,臉都有些扭曲了。駱韶卿大叫道:「采婷!」才要上前察看,但覺背上猛地一痛,整個身子一麻,背上有股巨大的勁力將他狠力推了出去,竟砰地撞穿了木板牆。只聽熱鬧的秦淮河面上,撲通一聲劇響,駱韶卿整個人栽進了河裡。
娉婷慘白著臉,望著對面那個沖她笑的男人,他額頭的傷疤在黑夜裡特別的顯眼,叫人過目難忘。葛競舯嘿的一笑,問道:「你沒事吧?」娉婷緩緩點了點頭,葛競舯翻了個身,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艱難道:「這一掌拼盡我所剩的全部內力,我是不能動啦,但那駱韶卿怕也討不到好去。」娉婷顫道:「他掉進河裡啦,這會兒也沒見他浮上來,不會淹死了吧?」葛競舯道:「憑他一身武功,我頂多傷了他皮毛,還不至於就一掌打得死他。估摸著不超過十日,他定會再來找我。」喘了口氣,啐道:「呸!他媽的,星月齋的人,老子怎的就惹著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