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諾千金
河畔石階上,淘米洗菜的婦人三三兩兩有說有笑。河水已有些發渾,漂浮著的菜葉皮,混合一股油膩,在泛漪的水面上蕩來蕩去。
街頭挑擔的小販,邊走邊長聲吆喝,吆喝聲極響,蓋過了畔上婦人們的說笑。碎石鋪就的窄街對面,那一處青石拱橋下晃悠悠的走來一個人。那人將鞋皮踢得老響,鼻子里哼著不著調的小曲,手裡尤拎著一破酒壺。
小販走近那人時,停了吆喝,驚喜道:「葛爺,你回來啦?」葛競舯星眼朦朧,點頭作答,喉嚨里長長的打出個酒嗝,小販只覺一陣衝天的酒氣撲鼻而來,忙捂著鼻子避了開去。河畔上洗菜的婦人中有一個站起身,大聲喊道:「大姐兒他爹,你又在哪灌飽了貓尿,終於捨得回來啦?」語氣里滿是調侃味,惹得一旁的其他婦人哈哈大笑。
葛競舯倒不介意別人的調笑,嘿嘿的傻笑幾聲。只聽窄街的深巷裡,噠噠噠的亂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轉瞬衝出一大群的娃娃,年紀大的不超過十歲,最小的才被大點的孩子背在背上。這一群的娃,欣喜的沖向葛競舯,喊叫道:「爹爹,爹爹……」有調皮的縱進葛競舯的懷裡,吊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臉,直撒嬌。
葛競舯一點脾氣也沒有,任由著十來個孩子亂爬亂捏。濃濃的父子情正鬧的感人,婦人們也偷偷的抹了把淚水,只聽一聲脆脆的大吼:「統統給我下來!」
只見三步開外,站了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頭上綁了個衝天長辮,袖子捲起老高,一雙小手凍的通紅。說來也真有震懾力,小女孩一吼,那群皮猴當真聽話的乖乖從葛競舯身上滑了下來,擠眉弄眼的站到了一旁。
小女孩神色緩和了些,頗有大人味的說道:「四妹、六妹跟我進去,該準備午飯了。二弟你跟三弟領了弟妹們回屋……」葛競舯忍不住插嘴道:「大姐兒!」
大姐兒揚起下巴,道:「爹爹,你以後可少喝些酒吧。」葛競舯笑罵道:「鬼丫頭,你也來管爹爹。」伸指在她鼻頭上愛憐的一點。
葛競舯不常回這個家,大多數時間,他都和兄弟們住山上,一月里有個一兩次回家來轉轉,帶些日常用具和銀兩就已經不錯了。
家就在巷子深處,屋子雖簡陋,收拾的卻是甚為乾淨,這一切都該歸功於大姐兒的手巧。有時候,就連他這個做爹爹的都直犯糊塗,怎麼一個才十一歲的女娃娃,竟已有了大人的心思與幹勁呢?
葛競舯坐在椅子里,手邊已擺上了一盞熱騰騰的醒酒湯,他噓了口氣,望著大姐兒在廚房裡忙活的身影,忽然想起,再過得幾年,怕是該給她找個象樣點的婆家了。想到這裡,他扯開嗓門喊道:「大姐兒——」大姐兒忙應了,利落的從廚房跑了出來,紅撲撲的臉蛋說不出的可人疼,葛競舯瞧著鼻頭竟有些發酸了。
大姐兒問道:「爹爹,你叫我什麼事?咦,你這醒酒湯怎麼還沒喝?」端起杯盞,試了試冷暖。葛競舯一把抓過她的手,大姐兒才一怔,她的手裡已多了一隻沉甸甸的鑲金檀木匣。她奇道:「這是什麼?」葛競舯得意的一笑,道:「打開瞧瞧。」
木匣打開了,裡頭的物什耀眼的緊,大姐兒驚得嘴都張大了,那是三錠五十兩重的金元寶,外加一枝鑲滿珍珠的金簪。大姐兒低叫道:「這麼多?」
葛競舯雖然從不缺錢給孩子們花銷,但每月也不過拿回些十幾兩的碎銀子,像這般大的手筆,大姐兒還是頭一次見,要不吃驚是絕不可能的了。葛競舯笑道:「這算什麼,值錢的這個。」從匣底下抽出幾張薄薄的紙,道:「大姐兒,瞧過這個沒有?這是大把大把的金子。」大姐兒納悶道:「爹爹,這隻不過是一張紙啊。」葛競舯笑道:「孩子話。這可是千兩黃金一張面額的銀票子,憑著它你隨便到哪個錢莊上去,都能兌到錢來使啊。」大手拈起那枝金簪,笨手笨腳的插在了大姐兒的頭上,笑眯眯道:「好看,好看!咱閨女可不比那秦淮頭牌差。」
大姐兒拔下簪子,顫道:「爹爹,你哪來這麼多錢?你、你不會是偷來的吧?」葛競舯微微一笑,卻不答話,大姐兒更加焦急道:「爹爹!」葛競舯不耐道:「孩子家問那麼多幹嘛,有錢你就用唄!」
大姐兒性子甚是執拗,哪是這般容易糊弄過去的。葛競舯被她纏的沒法子,正要合盤托出時,門外有個聲音道:「他哪裡是偷來的,他根本就是搶來的!」一隻青灰皂靴「砰」地踢進門來。
葛競舯一見來人,面色大變,搶身將大姐兒拉到身後,說道:「姓駱的,你鼻子倒靈,居然能找到這裡來。」駱韶卿冷道:「不是我鼻子靈,實在是你身上的酒味太薰人啦。」左手一按佩劍,喝道:「葛競舯,俞丞相的生辰綱果然便是你劫的,贓物在此,你可賴不掉了吧!」葛競舯嘿嘿說道:「誰說老子要賴來著?是老子做的,老子從來都沒說半個『不』字。哼,倒是『星月齋』經營的不錯啊,什麼時候竟當起官府的鷹爪子來啦?」
駱韶卿道:「你劫生辰綱便也罷了,卻還一共殺死了押解生辰綱的十七名官差,十五名江海鏢局的鏢師。你雙手沾滿了血腥,現下有人托星月齋做下這趟買賣,要取你的項上人頭。」鏗鏘拔出長劍,但見精光爍爍,奪人心魄。葛競舯心中才一懍,大姐兒已搶在他身前,擋住那長劍,喊道:「別殺我爹爹!」
眨眼間,一群大大小小的娃娃沖了出來,圍住了葛競舯,喊道:「別殺我爹爹!」駱韶卿長劍疾收,劍尖明晃晃的點在了大姐兒的額頭,只差一分,大姐兒便要落得個頭破血流的地步。
大姐兒嚇白了臉,牙咬著唇,撲通給駱韶卿跪下,磕頭道:「求你啦,別殺我爹爹,這些錢我們都不要了,你拿去還給他們吧,只求你饒了我爹爹。我爹爹……他,他是個好人呀!」有七八個孩子哇的嚇哭了,卻是抱住駱韶卿的雙腿,道:「不許你殺我爹爹,你要殺爹爹,須得先殺了我們。」
駱韶卿瞅著這一地的娃娃,見他們年紀相若,面相不等,哪裡可能是葛競舯一人生就得了的。葛競舯察覺他的納悶,解釋道:「他們都是我撿來的孤兒,打小就命苦,你且發發同情心,放過了他們吧。你要我的命,我交給你便是!」他向來傲氣,但星月齋派出的殺手心狠手辣,從來都沒人能活著瞧見他們的真面目的,所以為了這群娃娃,他不得不放下自尊的求上一求。
見駱韶卿一臉的遲疑,葛競舯狠心一咬牙,手起掌落,朝自己的天靈蓋猛擊了下去。但掌心一痛,沒砸中自己的天靈蓋,卻砸上了一件冰涼的器物。睜眼一看,竟是駱韶卿左手直直遞了來的劍鞘。
葛競舯愣道:「你幹麼要攔我?你不是要殺我的么?」駱韶卿不答,冷冷道:「你把那娉婷姑娘藏哪了?她不在倚香院,也不在娉婷閣,我就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地方可躲了去。」葛競舯先是一愣,而後仰天長笑三聲,冷道:「你把我葛競舯當成什麼人了?我會告訴你她的去處,好讓你趕去殺她滅口么?呸,姓駱的,是痛快人,就給老子一劍吧。要想從我口中打探出娉婷姑娘的下落,卻是你痴人做夢。」
駱韶卿長劍慢慢垂下,那鋒利的劍鋒擦過大姐兒的身子,劍身的寒氣激得她打了個冷顫。葛競舯紅了眼,吼道:「姓駱的,我□娘……」啪地一聲脆響,駱韶卿用劍鞘狠狠的扇了他一巴掌,打得葛競舯滿嘴是血,他噗的啐了駱韶卿一聲,眼神兇狠的如一頭受傷的熊。
駱韶卿冷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會找到她的。」嘩啦一聲,竟是收劍歸鞘,轉身揚長而去。
葛競舯還有些沒反應過來,駱韶卿人已飄然走到了巷口,他最後那句話遠遠傳進門內:「葛競舯,今日瞧在這群孩子份上,我且饒了你。五天後,妾橋山頭,我等你來交命。」
葛競舯終於長長的吁了口氣,癱軟在椅子里,心道:「甚好,甚好!今日運氣不差,竟碰著星月齋里最心慈手軟的一個殺手。」
大姐兒顫著雙膝,流淚道:「爹爹,我好怕。」葛競舯撫著她的頭髮,笑道:「方才你怎不說害怕?」大姐兒道:「我怕一說怕,爹爹就被那人殺死了。」葛競舯望著她直笑,滿是辛酸,大姐兒又問道:「爹爹,你不會去吧?那個妾橋山,爹爹是不會去的吧?」
葛競舯面色一整,說道:「大丈夫一諾千金,說什麼便是什麼了,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爹爹說好將這條命給他,怎可言而無信?何況他今日肯饒了你們,改日我就把命交了給他,也是高興啊。」撫著大姐兒的臉,心裡卻酸道:「孩子,爹爹怕是等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啦。」
妾橋山在東山山側,連綿一片的山峰,到最東頭卻斷了:一條丈寬的山澗將山一攔為二,似是被天人用神斧將山脈生生劈開。山東頭的那個小山峰就是妾橋山,妾橋山四面都是懸崖峭壁,所以想上妾橋山,唯一的通道就是打山澗上丈長尺寬的一條石樑上過。
石樑很早就架在兩座山峰間了,也不知是天然就有的,還是前人擱上去的,反正無法考證,但就這條石樑,倒也有個傳說給後人留了下來。
傳說,很久以前,山腳下住了一對夫妻,他們每日飲著山澗里的泉水,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日子倒也快活。但過得不久,丈夫好奇心起,想上山去瞧瞧這山澗里清泉水的源頭打哪來,妻子苦勸不住,只得跟這上了山。
這連綿的東山到了最東頭,路便斷了,丈夫過不去,站在山頭上遙望著山的東方,見那清泉水汩汩的流淌,卻是仍看不到源頭。丈夫不死心,見山澗只不過丈寬,便要妻子拉著他的手,他想藉此攀過山去。
妻子苦苦哀求,丈夫卻執意如此,妻子無奈,只得照做了。誰知丈夫爬了一半,腳下一滑,卻是生生的要跌下澗去,妻子救夫心切,沒奈何雙腳搭在山一頭,雙手搭在了另一頭,做了一副人橋,讓丈夫踩在她身上爬了回來。
最後丈夫當然是得救了,但他的妻子卻真的變成了一座橋,永遠的留在了山上。
後來,人們就把最東頭的小山峰叫做了妾橋山。
葛競舯此刻就等在了妾橋山上。他等了足有四個時辰了,天未明時,他便上了山,坐在山頭看了旭日初生。望著那霞光萬丈,澗水瀑布間穿出的七彩虹橋,他心頭想著:「臨死還能叫我這個粗人看一回如此美妙的景色,倒也不枉啦!」
這一坐,便是從天明坐到了黃昏。駱韶卿上山時,見葛競舯正迎著晚霞在喝酒,不由說道:「你果然註定是要做個酒鬼了。」葛競舯啪地將酒壺摔在了石上,叫道:「來,來,來,我等了你一天啦,快快將這條命拿去了吧!」說著,低著頭將脖子伸過。
駱韶卿道:「你就那麼想早死么?」葛競舯道:「早與晚還不都一樣,再說你已經讓我多掙了五天活頭啦。我姓葛的做人也不能太貪心了,是不是?」駱韶卿問道:「你死了,那些孩子怎麼辦?」葛競舯直起身,奇道:「你問那麼多幹嘛?你到底殺不殺?」駱韶卿沉吟片刻道:「有些事總要問清楚了好。你劫那生辰綱是不是就是為了養活那些孤兒?」葛競舯神情古怪的打量起駱韶卿,圍著他慢吞吞的轉了個圈。
駱韶卿冷道:「你瞧著我做什麼?」葛競舯哈的笑道:「我怎麼瞧你都不像是個殺手,殺手會像你這麼婆媽么?不過,瞧在你那天放過一馬的份上,我老實告訴你好啦。劫來的生辰綱我共分了三份,一份給了出力的弟兄,一份分給了貧苦老百姓,最後那一小份才給娃娃們。你若是想將生辰綱里的三萬兩黃金珠寶都要回去,那是絕無可能的了。」
駱韶卿點點頭,望著天際那一點一點往下沉的紅日,他竟一屁股坐倒在了葛競舯身旁。葛競舯奇道:「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駱韶卿淡然道:「也許這葫蘆里到底裝了什麼,連我自己搞糊塗了。我……突然有種蒼涼感,這感覺糾纏著我,使得我竟對你下不去手。」
葛競舯呆了呆,撓頭囁嚅道:「這個……真他媽的,邪門了,老子有這本事么?竟能叫星月齋的殺手不殺人了?」駱韶卿摩挲著三尺青鋒的劍柄,嘆道:「我曾答應過我的妻子,完成了這一次的任務之後,我便退隱,以後都陪在她的身邊,不離開她半步。」葛競舯眼睛睜大了,問道:「這次的任務便是取我的性命?」駱韶卿道:「正是。」葛競舯一聲大吼,跳起道:「那你還在等什麼?」
駱韶卿單手在石上一撐,躍了起來,右手按在了劍柄上,緩緩的抽出了長劍。他的表情凝重肅穆,長劍在他手裡抖了三朵劍花,他沉聲說道:「你也動手吧,若是打贏了我,你下山便是。」葛競舯道:「嘿,倒是條漢子,我是愈來愈喜歡你啦,你的性格很對我的味啊!」
一句無心話沒來由的叫駱韶卿心頭一顫,他埋在心裡想說,卻一直沒講出來的便是這句了。這一月的一路追蹤,使他在潛意識裡早起惺惜之情,故而才會一再的拖延了下手的機會。
當下葛競舯一聲大吼,雙拳如翻江倒海般直擊向駱韶卿雙肋。駱韶卿眉頭輕皺,足下輕點,一個迴旋,手中劍如清風,如細雨,如寒冰,變化繁雜的削向葛競舯雙足。葛競舯一個「鯉躍龍門」,身子凌空翻了個滾,駱韶卿的劍身恰恰貼著他的胸擦了過去。
數十招一過,葛競舯便明顯處於了下風,駱韶卿不愧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打得久了,他劍招內含的殺氣逐漸發揮出來,凌凌辣辣,招招奪人心魄,置人死地。葛競舯幾次狼狽的死裡逃生,驚出一身的冷汗,被山風一吹,愈加感到冷瑟。
駱韶卿越打越快,他的劍快的只能看見一團光舞。日頭西沉,他的劍身卻耀的人眼不敢直視。只見他平平將劍舞了個圓環光圈,劍尖一抖,如蛇信吐露,臨風朝葛競舯刺來。葛競舯方才一招正使了一半,身子恰恰朝前一挺,這一挺之勢,竟是將自己的喉嚨送到了駱韶卿的劍上。
駱韶卿長劍遞出,雙目忽地闔起,不忍看葛競舯咽喉噴血的慘狀。葛競舯面如死灰,也是閉目待死。兩人闔眼間,但聽「叮」的一聲,駱韶卿只覺手臂一麻,長劍被一斜斜飛來的硬物撞中,盪了開去,只劃破了葛競舯脖子上的一層皮。
葛競舯也是一愣,兩人互換一眼,齊聲扭頭喝道:「什麼人?」
只見妾橋石樑上有道黑影倏地閃了過去,駱韶卿喝道:「哪裡逃!」施展輕功,一路追下。
妾橋山頭,空留下葛競舯一人獨自發獃,忖道:「我這算是把命交給他了呢,還是沒交?我是在這等他回來再取我性命呢,還是改日坐在家裡等他上門來討?」一時間,百感交集,愁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