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狙殺
如果葉落一片代表了一天,那地上這一層的黃葉又是滿了幾月?
江采婷仍是一襲紅裙的坐在門口,青蔥般的玉指輕拈了片黃扇葉兒,那痴痴凝望的秋波竟像是在注視著自己的愛人,目光迷朦,寄情無限。時而抿唇淺笑,時而蹙眉低噓,直把那遠遠觀望的駱韶卿看了個心酸心痛心揪。一個不留神,他腳下觸動落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江采婷立即警覺,低叱道:「誰?是誰在那?」她站起身,竟意外的看見了自己的丈夫。眨了眨眼,她有些不置信,最後歡呼一聲,扔掉手中的落葉,飛身撲進丈夫的懷裡,喊道:「卿哥,是你么?是你么?我不是在做夢吧?」
駱韶卿抱住她,說道:「不是……你不是在做夢。」江采婷歡喜道:「卿哥,真是你回來啦!」捧起丈夫的臉,在他面頰上親了親,問道:「你做完事啦?怎麼這麼快,不是說要去四五月么?怎麼才一月就做完啦?」
駱韶卿身子僵了僵,突然劈頭反問一句道:「你為什麼要救下葛競舯?」江采婷怔住,奇怪道:「卿哥,你在說什麼?是問我么?」駱韶卿苦澀道:「當然是你,這裡還有旁人在么?」抓著她的胳膊一緊,厲聲道:「你為什麼會跑到秦淮河去?我承認平日冷落了你,叫你受了許多的委屈,但你……但你畢竟還是我駱韶卿的妻子,你怎麼可以跑去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你……你,你真要氣死我啦!」一甩手,狠心將妻子推倒在地。
江采婷錯愕道:「你說什麼?什麼不三不四的地方?」見丈夫一臉厭惡的表情,她終於有些明白他說的大概是什麼意思了。婦人家最重的便是名節,江采婷見駱韶卿竟如此詆毀她,哇的一聲哭道:「你巴巴的回來,難道就是為了冤枉我,說這些胡話給我聽么?你若是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要休了我另娶他人,你、你只管明說便是,又何苦胡亂編造我的不是,來毀我名節?」
駱韶卿見她哭的傷心,倒不像是作偽,心裡也好些內疚,語氣稍緩道:「我親眼所見,那還有假的么?」江采婷驚道:「親眼所見?我……這一月我明明都待在家裡,哪都沒去過呀。」駱韶卿心頭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此話當真?」江采婷連忙點頭。
駱韶卿扶她站起,將自己在秦淮河上遇見娉婷一事說了。當然,其中去刺殺葛競舯一事自然是略過不提的。江采婷聽完,身子直顫道:「你是說那娉婷與我長的一模一樣?」駱韶卿道:「是一模一樣,我都沒分辨得出來,你說你倆像不像?」江采婷叫道:「一定是她,那個娉婷一定是我的姐姐,是我失散多年的孿生姐姐江采娉啊!」
駱韶卿道:「姐姐?你還有個姐姐么,怎的我從來就沒聽你提過?」江采婷橫了他一眼,眼波飄動,滿是嗔怨,說道:「你又何時問過我來著?」
駱韶卿不禁想起,與江采婷成親沒多久,他便成為了星月齋的一名殺手,這結髮后的三年裡實是聚少離多,對妻子別說是盡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了,就是妻子平日里的喜好厭惡,他也說不完整,相反妻子采婷對自己倒是了如指掌。
越想越覺慚愧,駱韶卿摟住妻子的肩膀,說道:「是我錯啦,是我沒弄清楚事實,便沖你胡亂髮脾氣,我向你道歉。」頓了頓,接道:「這樣吧,我去把你姐姐接了來,讓你們姊妹團聚,從此你便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啦,你說這樣可好?」
江采婷想了許久,才輕聲道:「好……就怕姐姐她……是不肯來的。」
倚香院的大門口高高挑起了一盞大紅燈籠,燈籠糊紙上寫了個大大的「娉」字,這意味著今兒娉婷姑娘心情不錯,正當掛牌中。有意的王孫公子,若銀子多的燒人,有心花錢一親佳人芳澤的話,選今晚是絕沒有錯的了。
果然,天才擦黑,那紙糊大紅燈籠還沒掛出多久,倚香院內老老少少的達官貴人便擠滿一堂。老鴇子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的,手裡拎了塊大紅香巾,一會兒招呼這,一會兒招呼那的,她腳下似裝了個轉盤輪子,嘴上卻似抹了甜糖蜜津,直把諸人侍弄得服服帖帖。更有濃妝艷抹的姑娘們嚶嚶婉轉,個個小鳥依人的貼在恩客們的身上,那模樣叫人見了好不消魂,只怕是連骨頭都要酥掉了。
皓月高升,客人們見正主兒遲遲不出,終於等的耐性全無,紛紛起鬨鬧了起來。老鴇子急得滿頭大汗,喊道:「再等一會,我們姑娘正在梳妝打扮,一會兒也就下來啦!」暗裡卻是催問服侍娉婷的小丫鬟,道:「姑娘回來了沒有?不是說出去半個時辰的么?」丫鬟滿臉彷徨,顫道:「是呀,姑娘是這麼交代的沒錯。」老鴇眼一瞪,道:「沒錯?沒錯怎麼到現在還沒見回來?」一伸手,狠狠捏了把丫鬟的胳膊,丫鬟受疼,哎喲哎喲直叫喚,嘴裡喊著:「媽媽,你饒了我吧。哎喲,好疼……」
老鴇氣沒處發,正打得起勁,哪肯輕饒,忽聞一婉轉的聲音道:「媽媽,怎麼我一不在,你就拿我的丫頭欺負呀?」老鴇臉一紅,面上卻大喜道:「唉唷,我的好女兒,你可回來了呀!可擔心死媽媽了。」娉婷嗤地一笑,道:「怕是擔心到手的銀子又都飛了出去吧?」
老鴇訕訕道:「哪有這等的事,媽媽素來最疼你,你可不能講話沒良心啊!」娉婷哼了一聲,相當高傲的昂起了頭,輕嗤道:「今兒你又收了不少花紅了吧?」自樓上闌干處悄悄探頭一望,說道:「嘁!媽媽,你眼光可真叫絕啊,這樓底下坐著的可都是些什麼禽獸啊!」
老鴇心裡怪道:「今兒我這女兒是吃了炮仗啦,怎的說話這麼沖?」但娉婷是她手裡的搖錢樹,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得罪了這棵搖錢樹的,當下打了個哈哈,陪笑道:「那女兒的意思是……」娉婷斷然道:「不見!就都長的這副尊容,我胃口都倒盡啦!」一甩袖,回房砰地將房門砸上了,唬得老鴇子心咯噔跳起老高。
房裡頭娉婷才把門甩上,便嗯嚶一聲,身子癱軟倒地。這時窗戶格格輕響,娉婷勉力撐起一口氣,斥道:「誰?」窗戶輕輕推開,呼的跳進一大漢,見娉婷躺在地上,大驚道:「娉婷姑娘,你怎麼啦?」娉婷看清來人,氣懨懨道:「是……葛大爺呀,嚇了我一跳。」
葛競舯扶她站起,娉婷低低呻吟,他一雙粗糙大手才扶上她的背,正要將她抱上床去休息,娉婷身子卻是一顫,忍不住嘴裡逸出一聲痛楚的呼聲,葛競舯驚道:「怎麼啦?」縮手一瞧,手掌上濕濡一片,竟是殷紅的血跡。
娉婷淡然一笑道:「算不得大事,勞葛大爺你掛心啦。」葛競舯叫道:「這還算不得大事,難道還要等到死了人才算大事?」說話間已快速扯去娉婷的上衣,但見她雪白如嬰兒般滑嫩的背脊上,布滿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鞭痕,鞭痕極深,可見下手之人除了絲毫沒憐香惜玉之心外,手勁還很不弱。葛競舯瞧得血脈賁張,叫道:「好狠辣的人,娉婷姑娘,這是哪個賊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將你打成這樣?」
娉婷不答,雙手拉過錦被,遮住身子,一張臉紅如櫻桃。葛競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實在失禮,娉婷雖是□,眾所周知卻還是個清官人,當下他緊張的結巴道:「我……這個……」娉婷將頭埋在了被褥里,悶悶的說道:「娉婷沒有怪葛大爺,娉婷……是娉婷命苦。」
葛競舯挨在床邊坐下,說道:「這……你若不嫌棄,我贖你從良如何?」娉婷側過臉,滿臉驚愕,道:「大爺你是說笑吧,娉婷的身價,媽媽她開的可不低啊。再說,娉婷一介紅塵薄命女子,哪來的福氣叫大爺如此費心。」葛競舯咧嘴一笑,說道:「別的不說,要說這銀子,多了去了,我倒還實在沒放在心上呢。老鴇子即便開的是天價,我也有這天價的銀子給了她。」話音一頓,緩道:「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姑娘,說露白些叫出淤泥而不染。我是個粗人,不通文墨,說不得再好聽的讚詞,但我覺著用這句來形容你,卻是最貼切不過啦!」
娉婷呆了呆,感動道:「多謝……多謝葛大爺你這麼抬舉娉婷,你沒有瞧不起我,我很是感激……娉婷沒有看錯人……」聲音哽咽,淚水潸然而下。葛競舯瞧著她嘁嘁而泣的嬌柔模樣,心湖一陣異樣的蕩漾,才要開口,突然有個女聲冷冷的說道:「誰說你沒看錯人啦?」葛競舯只覺眼前一花,這間僅十丈寬的房間里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名黑衣蒙面女子,露出一截皓玉般的小手裡緊握了對峨嵋分水刺。
葛競舯站起厲聲喝問:「你是誰?」那蒙面女冷道:「你一個要死的人還不配和我說話!」葛競舯氣得額頭青筋暴起,額上的刀疤更顯猙獰。他才要發怒,娉婷突然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叫道:「大爺,萬萬不可。」葛競舯急道:「你……你快鬆開,我要好好教訓教訓她!」娉婷只是搖頭,沖那女子喊道:「就算我求你啦,你給我個面子,放過他這回吧。」
蒙面女手裡分水刺一緊,冷道:「你倒真是處處為他著想啊!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竅了,背上這二十荊鞭難道挨的還不嫌疼么?」葛競舯心中一懍,娉婷哀道:「你不明白的,將來有一天等你遇著啦,自然也就體會得到我心裡的想法了。」
蒙面女搖頭道:「不管我明不明白,他都是死定了的。當家的已派出四大金剛出陣,這次不光是他要死,便是駱韶卿也要死!你若是再執迷不悟,下場怕是和他二人一般模樣。」
娉婷似是大吃一驚,問道:「駱韶卿也要死?那是為什麼?」蒙面女道:「他奉命殺人,最後卻因徇私,沒能按計劃完成任務。」話音一頓,不耐的說道:「廢話少說,待我先殺了他。」雙手峨嵋分刺一挺,一招「移行換位」,身子倏地在瞬間閃到了葛競舯的面前,快得葛競舯連抬手招架的餘地也沒有,空瞪大了牛鈴般的雙眼,瞧著一對分水刺朝著自己的胸口猛烈刺來。娉婷驚呼一聲,從被子里伸出手來,一抓葛競舯的背心,將他拉倒,蒙面女一刺落空,分水刺倒轉而下,仍是刺向葛競舯胸口。
葛競舯這回有了防範,抬腳一踢,那蒙面女側跳避了開去,葛競舯反守為攻,伸手抓向那女子的手腕,一招「空手奪刃」固然使的唯妙,蒙面女輕哼一聲,娉婷大叫道:「不要!」葛競舯只覺右手一痛,卻是被一支分水刺刺穿了掌心,心裡驚道:「這女子好高的武功,只怕就是那駱韶卿也不是她的對手。」忍不住脫口罵道:「去你娘的!」一腳朝她腿下掃去。
蒙面女大喝道:「去死吧!」凌空一躍,分水刺劃了兩道圓弧,氣勢陰冷,破空嗤嗤有聲,奪人魂魄。葛競舯明知不是敵手,到得如此緊要關頭卻也只得硬起頭皮,不躲不閃的接招,因為娉婷就在他身後,若他逃開,這要人性命的分水刺勢必要刺穿娉婷的胸膛。
情急中,後背受力一撞,他整個人飛了出去,卻是娉婷拼力將他撞開。一聲慘叫,娉婷左右肩頭各刺中一對分水刺,刺身入肉三寸,蒙面女略一愣怔,娉婷身子向後仰倒,雙刺隨即拔出,娉婷的血如水柱般射出,直濺了她一身。
葛競舯一聲大吼:「娉婷姑娘!」一拳搗向蒙面女,蒙面女輕鬆避開,要待再上,娉婷咕咚滾下床榻,染血的手抓向蒙面女的鞋面,哀求道:「求……求你……」蒙面女眼裡閃過一陣複雜的神色。
這時,葛競舯卻是一聲高喊,驚喜道:「駱韶卿?你來的正好,快來幫我……」話說一半,那蒙面女一陣驚駭,縱身一跳,竟從東頭靠河的窗口一躍而下,撲通跳進了秦淮河裡。
北邊敞開的窗口裡躍進來的人正是駱韶卿,他一進屋,看見滿屋狼籍,遍是打鬥痕迹,驚道:「發生了什麼事?」葛競舯道:「如我猜的沒錯,該是你們星月齋派出的殺手,是來殺你我的。」將方才的事簡略的說了,駱韶卿眉頭一皺道:「果有此事?」沉吟片刻道:「我早該料到的,只不知他們竟有如此快的速度,依我的判斷,從得到消息到當家的發令,起碼還得再過個半月才是。」
葛競舯替娉婷草草裹好傷口,見她失血后的臉龐蒼白的如張白紙,他心中一痛,想到她是為了自己受的傷,愧疚感更甚。
駱韶卿走近前,拿出金創葯,說道:「這裡不能再待啦,剛才我就是聽到房裡有異樣,才悄悄從窗戶溜進來探個虛實的,此刻這麼一鬧,外頭賓客雖嘈雜,終不免有人會留意到這間房的動靜。娉婷姑娘有傷在傷,又與剛才那人打了照面,咱們不能撇下她,帶她一塊走吧。」葛競舯連聲稱是,小心翼翼的抱起昏迷中的娉婷,駱韶卿睨懷中佳人,見她除了面色蒼白,那一眉一唇竟是像極了自己的妻子,與江采婷一般無二,心神不禁一陣恍惚,忙定住心,思道:「那是采婷的姐姐,她倆長的像是理所當然的,並非就是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