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光躍過潔凈的大落地窗,無聲投照在窗邊藤椅中閉目淺憩的女子身上。
不遠處的茶几上,CD機正反反覆復唱著一首歌,綿遠低徊,如泣似噎。
突兀的電話鈴聲打破一室閑逸氣氛。藤椅中的人動了動,翻個身對電話聲充耳不聞。然而來電者顯然毅力可比愚公移山的氣魄,響了一分多鐘被自動掛斷之後,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再好的睡眠也拱手告饒了,何況她根本就沒睡著。女子懶洋洋地站起身,踢開腳邊的精緻拖鞋,光著一雙秀氣的玉足踩著厚重的長毛地毯走過去接起來。
接通了,電話那邊傳來小心翼翼的女聲:「小姐,老爺請您晚上回來吃飯,說要給您介紹新朋友。」
女子依舊懶洋洋的,翻了翻眼皮細聲應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何媽,我正在睡覺。」
但這一句話卻足以讓在夏家工作超過十年的女僕意識到緊張。打擾大小姐休息對於她來說雖還是第一次,但她見過大小姐發脾氣的樣子。其實大小姐從沒對夏家任何一個傭人發過脾氣,她找麻煩的對象永遠是老爺,父女倆的關係僵到只能用惡劣來形容。而老爺每次都被氣得半死,卻拿唯一的女兒沒轍。唉,夏家的一筆爛賬啊,連她這個工作了十幾年的老僕人也說不清。
「對……對不起!」何媽結結巴巴試圖挽救自己的錯誤。
「我會回去的。」女子的意識顯然已不在前一個問題上,給出自己的答覆,掛斷電話。
拉開落地窗,樓下花園裡的梔子花已經開了,香氣襲人,米白的花瓣在陽光中憑添一抹燦色。一園芬芳,無邊生機,如此寧靜平和的生活,沒有人還可以不知足地覺得寂寞。她不寂寞,也不在乎什麼叫寂寞。
這一幢偏市郊的小別墅是母親生前居住過的地方,一直維持著原貌,大到傢具的格局布置,小到一個小飾品的擺放位置,都不曾動過。園裡的那株梔子花幾年前不知為何突然枯死了,她花了很多工夫去重新找了一株形狀接近的回來,一連細心呵護了整整一個月才把它養活。她不允許這個遺留著母親唯一記憶的地方有任何改變,絲毫都不行,因為除了這裡,她早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也什麼都不會去在乎。
驀然間一抹冷嘲浮上嘴角。
如此感傷的情緒,不適合她夏隨風。身為「夏氏」老總唯一掌上明珠的人,從小就被光芒和幸福包圍著,受盡上帝的眷寵,不知人間憂愁為何物,外人眼中她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吧。多麼完美的生活,她該惜福,她該恣意地享受地活著,虧待自己得天獨厚的身份實在很蠢,人又沒有下輩子不是嗎?
父親又要為她介紹新朋友了嗎?這大概是他們父女之間唯一有默契的一件事情了。所謂介紹新朋友無非是變相相親,大家都心照不宣。他希望由此挑出一名身家背景皆優的男人來做乘龍快婿,藉以鞏固他在商場的地位,順便接手那個他恨不得親手掐死的不孝女,從此天下太平。而她也相當樂於其中,一個人的生活怎麼都顯得無聊,來來往往多認識一些男人,偶爾玩場成人遊戲,何樂不為呢?唯一遺憾的是至今為止都沒有一個男人夠得上膽量按照她的規則來陪她玩一回,所以生活還是那麼的無聊,真的很無聊。
夏老爺的眼光真是越來越差勁了,每況愈下,這一次相信也好不到哪裡去吧,但願不要又是一個讓她覺得浪費時間的「新朋友」。
客廳和花園裡一片燈火通明,夏隨風站在二樓的窗戶邊冷眸凝望。
沒有開燈,只有窗下花園裡的彩燈投射了一線微弱的五彩顏色上來,照著窗紗在夜風中劃出似有若無的弧度。
今天是夏豪遠的生日,如此熱鬧的陣仗,可見他在商場混得相當如魚得水,才會有一波又一波掛著虛偽笑容的人前來捧場。夏豪遠果然是有兩把刷子的,對待他視若生命的事業如此,對待他生命中的女人亦是如此。
敲門聲響起,她繼續沉默站著,懶得去理會。
敲門聲頓了幾秒,再次響起,伴著何媽謹慎的聲音傳來:「小姐,您好了嗎?老爺請您下去。」
夏隨風的視線還停駐在花園的某一處,蔑然地輕勾了下嘴角,懶聲道:「去問我親愛的父親一聲,他要介紹給我認識的新朋友來了沒有。沒來,我懶得下去,告訴他應付一群和他一樣老的男人我可沒興趣。」
整個夏家裡所有人早對她的高誚言辭習以為常,何媽雖然很害怕惹毛大小姐,但老爺一樣不好惹,所以仍然恪盡職責地杵在門口沒動,「老爺說要您先去跟幾位世交朋友打聲招呼。」
聽不懂她的話嗎?算了,不必為難何媽,從進門開始還沒跟老頭子打過照面,好吧,她很樂意親自去說。
「知道了。」她轉身走回房中,拎起床上的晚禮服看了看,隨手扔到地板上去。
何媽輕呼一聲,勸道:「小姐,這禮服是老爺親自挑的,聽說要幾萬塊呢。」
夏隨風臉上的笑很淡很輕,眼底卻是一片冷嘲之色,「可惜這麼爛的品位,穿出去只會令我沒臉見人。他不怕丟臉我卻怕壞了形象,到時候又怎麼去給我的『新朋友』留下好印象呢。何媽你說對不對?」
好……高深的問題!何媽苦著臉思索既不會得罪大小姐又能保住飯碗的答案。
「何媽,」夏隨風看著她掙扎的表情忍不住想笑,揮揮手道,「你先去吧,我會很快下去的。」
身上穿的還是自己最喜歡的牛仔褲棉襯衫,夏隨風踏著懶懶散散的步子下樓。
夏豪遠就站在樓梯下的位置與人說著話,眼尖地看到她,欠了欠身就擱下酒杯幾乎是奔過來,把她堵在樓梯中央。
「該死的你怎麼還不換衣服,穿得跟個傭人一樣想丟我的臉嗎?」
夏豪遠十數年如一日,連罵人的口頭禪也偷懶的不肯更換一個,聽得悶死人,害得她越來越提不起氣他的興緻了。
「如果你事先告訴我一聲,也許我會給你個面子穿身合適的衣服來。至於你選的禮服,很抱歉地說一句,實在俗到穿的人寧願一死了之,你想丟臉但請別拖低我的品位。」夏隨風撥了撥齊腰的長發,斜依著樓梯扶手,不介意跟夏老頭耗下去。
「你……你這個不孝女!」夏豪遠咬牙斥責,雙肩發抖。
又是老一套。既然他很喜歡跟她這個不孝女開吵,為什麼不去進修一下自己的口才?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台詞,真的不嫌厭嗎?
夏隨風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看他的表情是想翻舊賬嗎?她很樂意奉陪。
「是不是很後悔當初逼死我媽的時候沒把我一併掐死?這是你自己選擇的,怪不得任何人。當然你還有一條路,把我轟出去,我一點都不會介意。怎麼樣?難得一個生日呢,又來了這麼多有頭有臉的人,既然這麼討厭看到我為什麼不把我轟出去?還是你希望我自己滾你才比較有面子一點?說吧,看在你過生日的分上說不定我考慮成全你。」
夏豪遠氣得臉都白了,嘴唇直哆嗦,死死地瞪著女兒冷笑的臉看了很久,終是苦笑一聲:「冤孽!」
夏隨風冷冷地糾正他:「不,你應該說報應。」
「報應!」夏豪遠苦澀地重複著這兩個字,「說得沒錯,是報應,我的報應。」
苦情的戲碼不適合素來冷酷無情到極至的堂堂夏氏總裁,她看了只想笑。為什麼當初他不放任她跟著母親一起死掉算了,真要那樣也許她還會感謝他,感謝他成全她不用跟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分離。留下她的一條命不過是讓她經歷更多的人世醜惡罷了。
夏隨風不再看他,站直身體繞道下樓。走到最底一階樓梯時,她回身嫣然淺笑,「還有,年紀一大把的老人家不必介紹我認識,你知道我沒興趣。如果你想巴結拉攏任何人,建議你去找應召小姐,很遺憾我是你親生的,掛著夏家大小姐的身份總還要顧一張臉皮。而我只對未婚的年輕男人感興趣。」
想說的說完了,她痛快地轉身,卻一不留神踩滑出去,栽向了樓梯旁一個正端著酒杯的男人身上。
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扶住她,她抬頭,撞進一汪深潭般幽深的瞳眸里。
「你沒事吧?」是個看上去不算很年輕卻很有味道的男人,聲音舒緩低沉也很好聽。
「沒事。」隨風穩住身子後退兩步,「謝謝。」她想撤回搭在他胸前的手,卻沒料到他會突然伸手握住。適中的力度,好像沒有立刻鬆開的打算。
耶?光天化日路遇登徒子嗎?看他西裝筆挺器宇不凡想必也不是。可抓住她的手不放又算哪齣戲碼?
「我道過謝了,所以你應該禮尚往來地回答一句『不客氣』,然後鬆手。」她十分禮貌地對他笑著說。
「我有件事情很好奇,想跟你求解。」
這男人有一張溫雅的臉孔,很像家教修養俱佳的某某世家貴公子。儘管他此刻拉住一個陌生女子的手不放是件很欠分寸的事,但在外人看來還是有那麼點唯美的氣質。
她不知道他是誰,相較之下在場只要是認識她夏隨風的人,可能更願意相信是她在對他毛手毛腳吧。
「請指教,但是我還是堅持你先放開手。」
打哪冒出來的奇怪傢伙,儘管他長得不賴,但此刻莫名其妙地拉著她的手不放,還是很叫人有些火大。夏老頭甚至就站在她後面,想必笑話看得他很過癮吧。而她也像是撞鬼了,她從來都很少會敗陣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為什麼對他的無理舉動卻忘了該怎樣反擊?是——因為他有一雙溫暖的眼睛嗎?
「等得到了我要的答案,我自然會放。」他溫和地笑,像個好好先生,嘴裡卻說著極霸道的話。
「好吧,有話請快問。」她擰了擰秀氣的眉頭,一臉無所謂地看著他恭候下文。
「你上小學的時候思想品德課有上過嗎?」他天外飛來一句。
這算什麼爛問題?玩高深還是比幼稚?
「你說呢?」她哼聲反問。
「要我說的話,也許你有上過,但肯定沒及格。」他還是不切入正題,越說她越覺得莫名其妙。
「這位先生,有什麼話還請麻煩給個痛快好嗎?現在早過了晚餐時間,等你指教完了我還趕著去吃東西,OK?」這次她是真的被他的龜毛態度惹煩了,總覺得他那副悠哉的笑容深沉得她心裡一陣不爽。
「思想品德課在小學一年級就有教,做人要尊老愛幼,這一點我想你並不懂。」他似笑非笑地憑空丟來一個罪名給她。
尊老愛幼?干她何事,又干他何事?難道他是指剛才她對自己父親出言不馴的事嗎?拐彎抹角了半天,原來他是在為她的老父出頭?
高誚的冷笑習慣性地浮上唇角,她冷凝了他片刻,突然很友好地笑問:「請問先生貴姓大名?」
「羅新。」他回敬一個友好的淺笑。
「OK,羅新先生,有句俗語叫做『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對於自己並不了解的事我個人建議你還是少插手為妙,你覺得呢?」隨風冷嗤一聲。
「還是這麼任性。」他沒被她從鼻腔里哼出的話激到,沒生氣但也沒識相地反省自己,而是低聲冒出這麼一句。
隨風開始很仔細地上上下下打量起他。聽他的口氣好像跟她很熟似的,熟到爛的那種,遺憾的是她可以肯定自己真的跟他不熟,壓根就沒見過。
「莫名其妙。」她嘀咕一句,斜睨他一眼警告,「放手。」
他算哪根蔥蒜,她為什麼要跟他在這乾耗著浪費時間?她還要去吃東西好不好!
他倒真的應聲鬆開了手,對她身後方向欠身施禮:「夏叔,生日快樂。」
隨風翻了個白眼,跨開步子想走,卻被夏豪遠叫住:「隨風,等一下!不是說我要給你介紹朋友嗎?」
哈,要介紹的新朋友就是他嗎?不好意思,她並不樂意,對他實在沒什麼好感。如果是一般的對象,剛開始大家都會抱著假惺惺的態度來偽裝自己,別人稀罕她夏氏獨生女的身份,她也樂得鬧著玩玩。既然他們第一次見面就話不投機,證明沒做朋友的緣分,所以不必再作什麼深入介紹浪費時間。
「我餓了,先去吃東西。」她頭也不回,繼續走她的路。
手再度被某人的惡掌撈了回去,隨後奉上的還有他大言不慚的低語:「怎麼,想躲我?不敢跟我做朋友嗎,因為覺得自卑?」
「如果你在發燒,吃藥要趁早!」她惡聲惡氣地冷哼。
他沒再說話,而是很囂張地一把將她撈了回來勾進懷裡,放肆地低笑出聲。
真的真的很放肆!在他口中的「夏叔」面前就敢光明正大地輕薄他女兒,是因為剛才見識到他們父女其實很不和所以有恃無恐嗎?
而夏老頭果然目盲了一樣說都不說一句,當然她根本沒指望他來伸張正義,她不稀罕。她完全可以自救。
「這裡是夏家別墅,想泡女人請去紅燈區一條街,如果不認識路我可以好心地畫張線路圖送你。」拉拉扯扯已經引來來往的一些人的注意。就算她素來臉皮厚看慣了別人指指點點的眼神,不表示她可以隨意被人公開吃豆腐。
那個該死的傢伙卻不理會她的挑釁,半摟著她對夏豪遠說道:「夏叔,關於您跟我提過的事我想還是我們兩個當事人私下談比較合適。人我借走一下,談完了我會送她回來。」
夏豪遠居然在笑,對一個當眾行搶的惡霸微笑,「去吧,好好談,多點耐心。」
開什麼玩笑?來真的!他當真拉著她往門外在走,有問過她意見嗎?他以為他是誰啊?
「喂喂!你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啊?聽不懂人話嗎?你要帶我去什麼鬼地方?放手!我又沒同意!」
力量懸殊太大,她叫破了嗓子到最後依然只有口頭反駁的分,硬是被塞進了一輛很拉風的跑車裡,看著他兩分鐘搞定打檔倒車然後把車迅速駛離。
還算他比較識相,把她擄出來之後似乎還記得她之前說的話——沒吃晚飯。所以飛車一路駛進市區后,他把車停在一間中餐館門口,點了一堆吃食讓她吃個過癮。
已經過了吃飯時間,餐館里沒什麼人,他們挑了張靠窗的位置坐下。
雖然很不爽他的土匪行經,但還是有點感謝他無心下將她帶離了那個令她呼吸困難的世界,可以坐在一處安靜的地方好好吃點東西。
只不過大家真的不熟,她也就沒什麼話跟他好聊的。掰著手指頭等飯菜上來,飯菜上來了她就開始埋頭苦吃,整張桌子包括附近五米內都是她不太雅觀的咀嚼聲。
「慢慢吃,憑你這種吃飯的氣勢,請放心,一定不會有人敢來跟你搶。」他手邊的筷子只是擺設,看她的架勢,他就算餓死自己也對跟她搶食吃沒興趣。
夏隨風不理會他的調侃,趁喝水的空當說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什麼事情是我們兩個必須私下來談的,老實說我從出大門起就一直好奇到現在,現在你可以談了。」
他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考慮怎麼說比較合適。然後他問:「聽說你一直在相親?」
她微訝地抬頭,隨即嘲然一笑道:「是啊,夏家的大小姐相過無數次親,認識的男人數都數不清,可是一次都沒成功過,所以還在繼續這項壯烈的事業。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他淡淡一笑,隨即目光轉了深沉,直勾勾望入她的眼底說道:「我在想你是用了什麼方法才逃過了那麼多次被送進教堂的危機的。」
疏淡溫和的嗓音說的卻是正中紅心的一句話。他笑的樣子看起來好溫和,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踏實感覺,這樣一個理應讓人很放心的人為什麼一上來就說出如此尖銳的話?只有一個解釋,他的內心並不若外表那麼溫文無害。
隨風挑了挑眉笑道:「如果是夏老頭要你來試探我,那麼我很誠實地說一句:我冤枉。不是我故意逃,而是那些人自己要怯步撤退的,他們膽子都太小,玩不起。」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笑,換了個坐姿一派靜聽下文的模樣,「說說看,怎樣才算玩得起?」
她瞭然地掃了他一眼,彎了彎嘴角道:「這麼說來,你也想來試試自己的膽子咯?」
「有何不可。」他揚了揚英挺的眉。
「很簡單,我要他們跟我結婚,可惜沒一個敢冒死就義的。」她也覺得很無奈啊。
他悶笑一聲。
「每個跟你相親的人不都是抱著娶你的心態嗎?沒道理會這樣。」
「開始是有一些想娶我的沒錯,聽了我的一點小要求之後全都退縮了。唉,我也覺得好抱歉。」她吃飽了心情不錯,所以有了閑情開始裝模作樣起來。
「什麼要求,說來聽聽。」
「會被介紹來跟我相親的人無非是對夏老頭生意有幫助的某某集團二世祖,既然是商業聯姻也就沒有所謂的感情責任什麼的。我對每個想娶我的人說領了結婚證擺了酒宴之後大家就可以各過各的,雙方想爬牆都沒問題,有需要的話要記得要對方打好掩護。我這個人很簡單,什麼都不圖,給我一份優渥的生活就夠了,我結婚就是想找一個長期提款機。沒錯,我這麼說是太露骨了點,但明明就是你知我知的大實話,大家都是明白人,還裝什麼清純啊?有幾個跟我討論感情的問題,我不過回了他一句『感情那玩意兒是哄小孩的東西",他看我的眼神就像鬼上身一樣。想找感情的慰藉不會去外面找嗎?都說了可以爬牆,又沒人攔著。所以我不過說了一番心裡話,可惜沒人能理解我,所以一直嫁不出去並不是我的錯,我也很無辜不是嗎?」
羅新露出一個讓人看了不爽很想抬手扁一拳的古怪笑容,似笑非笑打量了她良久才道:「果然很聰明,將自己表現得像個草包小姐,的確會嚇退大多數對你有意思的男人。」
喝!他在嘀咕些什麼鬼話,鬼上身嗎?沉著一張臉跟她玩深沉?
隨風斜睨他一眼,嗤笑一聲懶得陪他搭台唱戲。自作聰明的人向來不受歡迎,估計這麼高深的處世哲學對面的男人並不懂得。
「怎麼不說話,被我說中了?」他輕笑著問。
這男人一點察言觀色的自覺都沒有嗎?沒看到她正很「賣力」地在吃飯?誰有空理他哩!
「我在等你的答案,你是不是應該拿出點禮貌品德來給個反應呢?」他居然伸手擋住她握水杯的動作。
現在她可以很肯定一點,如果他指責她沒禮貌,那麼他自己也不是個什麼有耐心的風度人士。
「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一個擺出一副很想了解我的男人,除非是想跟我『送作堆",去向天借個膽子然後來娶我,否則請別浪費大家時間。如何?跟我還不熟的羅新先生,你是否已經對我一見鍾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了?」她冷笑著嗤他,嘴角噙著嘲色。
羅新依然淡淡地笑著,一臉溫文無害,只有飛揚的眉梢昭顯著眼底的深沉幽深。
莫名其妙碰到一個太過玩深沉的男人,第一次讓她覺得心裡漾起隱隱的煩躁。用那種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她,想從她身上看到什麼?他又以為自己可以看到些什麼?拜託,他以為自己是誰啊,做人要謙虛點才是。
「怎麼,被嚇到了?」他不說話,輪到她來擺出一張欠扁的得意表情。
「好吧。」他突然冒出一句。
什……什麼東西好吧?他神經都是跳躍著走的嗎?才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
「什麼東西『好吧』?還煩請說話講完整點。」因為跟他還不算熟給他留個面子,否則她一定砸一句「請說人話」送他。
「你的遊戲規則我能接受,所以好吧,我想追求你,如果你肯嫁我們就結婚。」他說得雲淡風輕,口氣像在討論天氣一樣。
隨風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用無比惋惜的口吻嘆道:「早勸過你如果在發燒,吃藥要趁早。」
羅新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換了個坐姿坐回位子里去,淡笑道:「我說認真的,你考慮看看。」
那表情,好像在玩真的啊?隨風斂了唇角的嘲色,擰了擰眉半真半假道:「看你還算個條件不錯的大好青年,念在你請我吃飯的分上,我好心勸你一句,別被夏老頭的花言巧語給騙到。他的掌上明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隨便撈個跟夏老頭有點熟的人都會給你答案。年紀輕輕別太想不開啊!並不是什麼遊戲都好玩的。」
「可是,我想試試。」他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耶?不會是夏老頭給他下符咒了吧,否則為何她犧牲自己自毀聲譽居然都勸不動他?
對面的男人,跟她相識不到兩個小時,居然已經在跟她討論婚嫁問題,還是一派堅持到底的模樣。說不困惑是假的,而怎麼看他都不像一個無聊人士,那麼他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
「羅新,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是很認真地在問你,因為你的確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她凝起神色,表情轉為認真。
「我,一個平凡人。但如果有可能,我想做那個拯救你靈魂的人。」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出來。溫淡的眸光定定看向她飛速閃過愕然的眼睛。
「你在說笑嗎?可惜笑話太冷場,下次記得改正。」她怔了兩秒后不著痕迹地移開視線,藉以逃避心底漸濃的揪緊。
如果他在開玩笑,那麼玩笑開過火了,她開始意識到他不是個該招惹的人。就像之前說的,太敏銳太深沉的人,並不受人歡迎。
「好不好笑都無所謂,」他放低了聲音,突然握住了她搭在桌子上那隻透著冰涼的素手,用無比篤定認真的語氣說道,「從今天起,夏隨風,你的靈魂由我來守護。」
隨風震愕地抬頭,迎上一雙隱著溫柔與凝重的眼睛。如此穩實的眼神,真的好像記憶中那個人的感覺。酸澀揪痛的記憶驀然滑過心房,撞得她瑟瑟發顫。而眼前的人,不是他,根本就不是他啊。
不可以哭,眼淚早就在很久很久前的一場大雨里被埋葬了,她永遠不會再哭了!
是什麼在緩緩滑落面頰?冰冰涼涼仿若冬夜的冷雨。
溫熱的掌心貼了上來,來自一個尚算陌生的男人。
而溫柔是最不該出現在她面前的東西,他——為什麼要來招惹她?
她拒絕相信三天前的那晚曾認識了一個叫羅新的男人,自我催眠地反覆告訴自己不過是做了個不太美的夢,也許只因為她最近太無所事事了,僅此而已。
可惜上帝並不與她同在,也沒有同情她的打算,所以她才會被夏老頭再度召喚回來。原因無它,無非是為了向她詳細介紹羅新是何許人也。即使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寬敞明亮的書房裡,隨風蹺著二郎腿懶懶斜靠在書桌前的沙發椅上,書桌後面坐著她親愛的父親。
「羅新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兒子,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夏老頭凝肅的表情看得人想笑。
好朋友的兒子,哪一次不是這樣說的?浪費她的時間就是要她來聽重複過無數遍的廢話嗎?早知道就不來了。
隨風淺嘲一笑,「你好像越來越急著把我這個不孝女嫁出去。無所謂啊,相信你選定的人身份家底都不會差到哪去,畢竟我還有這麼點價值可供你利用。」
夏豪遠濃眉一擰,隱忍著咆哮的衝動沉色道:「隨你怎麼想,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隨風撥了撥頭髮站起身,轉身前不無嘲弄地哼道:「如果每次都為這麼無聊的理由把我召回來,以後還請省省,我忙得很。」
夏豪遠沉著臉坐在椅子里,閉聲不語。
拉開門,隨風懶步離開。
她真的很忙,忙著沉默,忙著坐在陽台上看著花園裡的花草發獃,忙著——回憶母親。總之哪一件事都比來見她「親愛的父親」重要千萬倍。
再過兩天就是母親的忌日,夏老頭並不記得吧。她也從不稀罕他會記得。
暖天,大太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
隨風躺在陽台的藤椅上發獃。
夏老頭說羅新是他至交羅啟仁家的二公子,坐擁佔去家族產業三分之一的私立醫院,年輕有為,果然不出所料——身家不菲。
他說羅新為人和氣,教養脾性俱佳,是無數單身女子前仆後繼想追逐的黃金夫婿人選,錯過的人是傻子。
他還說像她這種並不討人喜歡的壞脾氣,只能找個脾氣好的丈夫來嫁,幸虧人家不介意,否則這種聯姻的好運還輪不到她來碰上,她要知道惜福。
夏老頭的口才太爛,說了一堆不知所謂的理由並沒能說服她。
僅那一晚相處幾個小時的印象,她只意識到羅新是個敏銳到讓人討厭的陌生男人,讓他靠近自己身邊無疑自尋死路。他說了什麼?要做守護她靈魂的人?好大的口氣,她的靈魂連自己都守護不了,他有什麼能耐敢說此大話?當他說胡話好了,她才懶得理會。
發獃了良久才意識到是在努力說服自己,閉上眼睛竟無預兆地放任那張透著淡淡瞭然與沉穩的臉從心底閃過。不是個好現象,所以這一次的遊戲她拒絕跟他玩。
天氣很糟糕,一副要下雨的樣子,空寂幽靜的墓地只有偶起的風拂過微濕的臉。
隨風跪在母親墓碑前,將懷裡的捧花一朵一朵分開,撕成零落的花瓣撒在母親的墳頭。
是母親最喜歡的梔子花,大朵大朵的白瓣散落出縹緲的清香在空氣里浮動。墓碑上母親含笑的容顏還是那麼年輕美好。
她想念母親,卻也一直埋怨她的傻,埋怨她狠心丟下年幼的女兒在世上孤獨地活著。越活越寂寞。
風又大了些,吹得墳冢上的花瓣四散零落。
隨風放下懷裡的空枝,伸手從身後拿出一隻食物籃,裡面裝著母親最喜歡吃的糕點和一瓶度數很高的白酒。
她將糕點擺好,吸了吸鼻子笑著自語道:「媽,我帶了你最喜歡吃的杏仁酥,還有花生糖,你慢慢吃,我給您敬酒。」說著剝開酒瓶蓋,直接對著瓶口就喝了起來。
還小的時候,她每次覺得孤單覺得害怕就總是哭,漸漸大了之後她發現喝酒遠比無助地流眼淚好用得多。喝醉了,世界一片混沌,沒有了思想,忘了回憶,就可以拯救自己暫時從黑暗中逃離。
一口辛辣的冷酒下肚,胃裡滑過一陣重重的痙攣,一絲揪痛湧上心口。
沒錯,醫生是有警告說她不可以再爛飲,她的胃再糟蹋下去就會出現問題。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母親的忌日,一個對她最重要的日子,她一定要喝點酒陪陪母親。
又灌飲了一口,胃裡的揪痛漸漸演變成翻江倒海的氣勢,絞痛的感覺讓她驀地刷白了臉。大滴的冷汗從額角滾落下來,已經分不出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疼痛的侵襲,意識閃過陣陣恍惚與昏眩。真糟糕,好像真的要暈到了,怎麼辦?
她努力咬牙逼回一絲清醒,伸手掏出手機想翻號碼求救。手機里寥寥無幾的幾個號碼諷刺著她做人的失敗。唯一一個算是朋友的名字出現在眼前——林嘉。
一隻手按緊愈來愈痛的胃,另一隻手哆嗦著接通電話。響了一聲,那邊傳來一個很該死的公式化聲音:您撥的手機已關機……
關機。她這才想起來林嘉去S市出差了,要去一個禮拜,前天才打電話跟她道過別。
四周只有空寂的風聲滑過耳際,墓地位於市郊位置,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來,來了也不一定會發現她,因為這裡是母親的私人墓地,離其他墓群還有好幾百米遠。
天要亡她嗎?也好,死亡對她來說並不是多麼恐懼的事,來吧,她真的不在乎。
風聲彷彿弱了,清冷的光線變得模糊,意識在混沌,然後——終於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