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意識漸漸轉醒,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雪白。
隨風翻動沉重的眼皮,剛想翻個身,胃部的刺痛立刻席捲全身,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最後的意識還停留在冷寂的墓地,而現在她卻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是誰發現了她又送她來的醫院?
左手正吊著點滴,滿滿一玻璃瓶的藥水通過那根細小的塑料皮管一滴一滴落下來,速度慢得能把死人逼活。該死的,是哪個雞婆醫生在她身上插管子的?有問過她同意嗎?
費力地轉過身子舉起右手去按急救鈴,幾分鐘之後病房門被推開了。
大踏步走進來的挺拔身影讓她微微一愣。困惑的話本能地脫口而出:「怎麼是你?」
是羅新,那個幾天前曾握著她的手說要守護她靈魂的大言不慚男人。別於上次的西裝筆挺,今天他穿著雪白的醫袍,客觀角度來看,依然帥得很沒天理。
羅新走到床邊,探了探她的額頭溫聲問:「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隨風擋開他透著溫熱的大手,苦著臉開始抱怨:「別摸我頭,我又沒發燒,我疼的是胃好不好?還有手也疼得厲害。」
羅新擱下手裡的巡房病歷不解地問:「手為什麼會疼?難道是之前有撞到了?」他替她檢查的時候並沒發現。
隨風揪著臉朝點滴瓶瞄去一眼,「這針頭扎得我頭暈。」
羅新走到點滴架邊認真檢查了一下,並未發現有什麼錯位的地方。再看看她撇著頭不敢看的樣子,一絲笑意浮上嘴角,不太肯定地問:「你該不會是——」暈針吧?
「我就是,怎樣?」隨風瞪他一眼。有法律規定大人就不能暈針嗎?他那是什麼古怪表情,好像在看一個幼兒園鬧彆扭的小鬼。
「既然知道我不爽看到這個鬼東西,還不快點把它給拔掉!」她惡聲惡氣地開始對他發話,精神好得很,也將病人的任性發揮到十成十。
那男人卻好像聾了一樣站在那悶笑,笑得她想掀了被子跳起來賞他一拳。
「喂!你笑夠了沒?笑夠了就請快點動手!OK?還是你想眼睜睜看著我自己動手?別忘了我是病人,真在你面前出了事你臉上也無光!」
看來恐嚇起到作用了,他不笑了,卻嚴肅地吐出兩個字:「不行。」沒得商量。
她開始覺得火大!「你以為你是誰啊?我說不要掛的東西就不要掛,你管我!」
說著她真的動手去撕固定針頭的布膠。羅新迅速衝過來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疼死人。
她惱火地抬頭,撞上他嚴肅的斥責目光。
他那雙濃挺的劍眉深深地蹙緊,定定看著她沉聲道:「任性也要適可而止,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她本能地想回一句「你憑什麼管我」,在他嚴厲的注視下不自覺就咽了回去。好吧,他是醫生算他狠,她是可憐的病人,現在又在人家的地盤上,千萬要識相點。
「可是我看到針管就覺得頭暈,那我還怎麼好好休息,還是你原本就期望我躺上個十天半月好為貴醫院的醫療費添貢獻?」她說著,忍不住又冷嗤起來。當然知道自己是在冤枉他。
羅新鬆開手,臉色還是很凝肅。看了她良久才鎖眉道:「依你的身體狀況,十天半月都還不夠你躺,恐怕從現在起你要學著培養一種叫耐心的東西。」
開什麼玩笑,她頂多酒灌多了胃功能差點,聽他的口氣說得她好像大限之日到了一樣,唬小孩呢!
「你少咒我了,我可不是被嚇大的。」她不以為然地哼。
「抱歉在你眼中我是如此缺醫德的醫生,但我還是要毫不置疑地告訴你,不住滿規定的日期,你恐怕出不了醫院的門。」羅新退離床邊兩步,沉著臉眉頭輕鎖。
她住不住院關他仁兄何事?怕沒治好她會砸了他的金字招牌嗎?了不起她出了門裝不認識他好了。
算了,現在不是斗脾氣的時候,反正到時候她想走,就不信他能攔得到。除非他玩二十四小時全勤站崗還差不多。而憑他們那可憐的一點交情,她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換個話題,「是誰把我送到醫院來的?」她問。
「你父親。」答得很乾脆。
「怎麼可能?」她開始第N次懷疑是不是夏老頭給他下了什麼符咒,才會什麼事都不忘替夏老頭邀功。
「是真的。夏伯父去拜忌你母親,在墓地邊發現了你,立刻就驅車把你送了過來。」
好像扯得有那麼點可信度。也只有夏老頭才會特意把她送到羅新上班的醫院,否則沒道理這麼巧。
隨風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低嗤道:「虧他還敢去看我母親,他有什麼資格去?真是可笑!」
「他有資格,因為他是你父親,和你母親共同生下了你。」羅新淡聲說出客觀的意見。
隨風驀地掃他一眼,眼波轉冷,哼道:「他有沒有資格不關你事,至少我知道你沒資格來對我們家的事指手劃腳,你以為呢?」
他以為他是誰?一個才見第二次面的陌生人有什麼資格來評定她的事,真以為自己是萬能的救世主嗎?
羅新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面對她的嗤嘲也不生氣,只用洞悉的眼神看著她,彷彿真的能看到她心裡去一樣。
「或者冷漠嘲弄是你的防護色。如果我誤闖了你的禁地,我為我的魯莽道歉。」
隨風的心又是重重一悸,因為他的敏銳。
掩飾地轉過臉,她放緩聲音道:「算了,我也累了,不想老提這些煩人的事。我只希望快點好起來,所以也請你盡量快點把我治好吧,謝謝。」
「我會的。」他低聲應。
走過來替她拉好被子,他囑咐道:「好好休息,你父親已經讓家裡的何媽來照顧你,等一下就會到。」
隨風轉過臉看他,又很小心地看了看點滴瓶,終於還是不死心地問一句:「這玩意真的不能拔嗎?要我對著它躺十天半月,沒等出院也許你就該把我轉精神科了。」
羅新看著她難得露出的可憐表情,忍了半天才忍住大笑的衝動,整了整表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夠嚴肅,「真的不能拔,不弔水除非你想改打針。」
打——針!光想想護士小姐舉著針筒的樣子她就又要暈了。吊針至少還不痛不癢沒什麼感覺,要她打針,不如叫她直接跳樓了此殘生算了。
「怎麼不說話?還是你想改打針比較快?」羅新見她半天不說話,徵詢地問。
「別!別!慎重考慮之後我個人覺得還是吊針好了。」她趕忙表明態度。
羅新看著她一副相當艱難的表情,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嘴巴狠毒對人態度也有待進步的夏家大小姐,原來竟是個比小孩子還怕打針的人,恐怕打死那些曾在她面前吃了教訓的相親對象們也沒人肯相信吧。
隨風見他笑得高興心裡自然很、很、很火大,怕打針又怎樣?同樣也不犯法吧!可惡!
「你身為醫生居然嘲笑一個卧病在床的可憐病人,你這是身為醫者該有的態度嗎?當心我投訴你!」她齜著牙放話。
羅新半天才忍住笑,風度俱佳地欠身致意道:「歡迎投訴。也謝謝你對本醫院的支持。」
隨風瞪了他很久才突然想到一件打擊人的現實:醫院根本是他開的,她能上哪投訴他去?難怪他敢如此大膽地嘲笑她了。
「羅先生,你做人的態度很有點囂張嘛。」她斜著眼瞪他。想氣死她這個可憐的病人就直說。
「多謝盛讚。」他很不客氣地拿諷刺當美贊來接收。
隨風轉過頭,自覺暫時是鬥不過他的,於是開始趕人了:「我要休息了,你快滾吧。」
羅新對她的惡言不以為意,留下一句「好好休息,有事就找我」,輕聲帶上門就走了出去。
隨風轉回視線看著他背影消失的門口,一絲遲來的愕然浮上心頭。
他跟她不過是才見第二面的陌生人,可她居然不知不覺中對他撤下了太多防備。是因為他有一雙溫和的眼睛嗎?像記憶中某個人的樣子。
她是不是太大意了?就這樣輕輕鬆鬆讓一個陌生人闖進生活里,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嗎?
隨風已經在醫院裡當了一個星期廢人,躺得渾身骨頭疼。天知道胃潰瘍是個多大的毛病,需要像她這樣死賴在醫院佔床位嗎?
羅新巡房的時候每次都會過來,偶爾聊幾句。她因為越躺越火大,常常不出三句話就惡言相向,把一肚子怨氣全撒他頭上。而他大概看在她是「傷患」的分上通常都不跟她計較,頂多跟何媽聊幾句對她的挑釁裝沒聽見。裝吧,他明明不是什麼脾氣好到爛的爛好人。
要命,再躺下去她真的要主動舉手要求轉去精神科了,起碼早治早好。
今天天氣不錯,明亮的陽光正穿過玻璃窗投射進來。
何媽回去為她做吃的去了,夏老頭一次都沒來過,她在心中拱手道謝,並不稀罕他來看她。
來了也只是「相看兩相厭」,夏老頭要是想多活幾年就該明智地離她這個不孝女遠遠的。
何媽真的很嘮叨,幾日相處下來混熟了,膽子也大了,老在她耳邊念經。可是真的少了她的叨念,好像還挺無聊的。等下羅新來的時候她一定要鄭重要求出院,誰攔都不行。
門被推開了,風一樣旋進一道窈窕的身影。
隨風還沒來得及回伸手就被人狠狠握住了,緊接著飛下一堆吵死人的低呼:「你這死女人,怎麼會突然就把自己搞得這麼慘?我才離開一個星期而已,你一點心理準備都不給人家,要躺醫院也該等到我回來再躺比較保險啊……」
隨風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抬起右手比了個停的手勢告饒道:「停!停!林嘉同志,拜託你慷慨地拿出點同情心,你手裡抓的是一個柔弱病人的手,別那麼大力行嗎?疼死人了!」
林嘉驚覺地連忙鬆開手,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嘿嘿,我給忘了。」
上下看了看隨風,隨即秀氣的柳眉又開始打出很醜的結,「夏隨風,都警告你多少遍了,叫你別再喝酒,結果你卻給我喝出個胃穿孔!」美女有要發火的態勢。
「更正,是胃潰瘍。而且我哪知道會來真的啊,還以為是醫生大驚小怪嚇唬人的。」某女身為卧病在床的病人卻顯然並沒有反省的覺悟。
「你看你,都瘦成這德行了,還是打死不悔改!真要被你氣死了。」林嘉氣呼呼地在病床邊一屁股坐下來。
「好吧,我下次一定注意。」隨風嘿嘿笑。
「還敢有下次啊?下次你乾脆直接了斷自己比較快!」事實證明美女的嘴巴也可以很毒,美貌與損人的智慧並存。
隨風當然知道她是擔心自己。而這個世界上,她也是僅存的真心關心她的人吧。只有在林嘉面前,她偶爾還覺得自己是個沒被世界拋棄的人,手心裡還握著一絲叫「友誼」的微光。
「嘿嘿……」為了杜絕再度一不小心失言招來一頓罵,她乾脆縮縮脖子乾笑著裝傻。
林嘉握住她的手,嘆了口氣道:「你這個樣子真是越來越叫人不放心了,要不你搬來跟我一起住吧,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隨風搖搖頭,「不用了,我走了,我媽媽會寂寞的。」
林嘉睜大了眼睛露出驚嚇表情,小心地摸了摸她的額頭低呼:「風,你不是發燒了吧?頭疼不疼?別嚇我啊……」現在是在醫院耶,她怎麼敢說出如此陰風習習的話來嚇唬她?
隨風拍開她的手嗤笑道:「哎喲你省省吧,瞧你那是什麼表情,膽子那麼小!自己不也是一個人住一間公寓嗎?再說我媽你又不是不認識,就算這世上有魂魄,我媽也是最美麗的一縷芳魂,而且她才不會嚇唬我們!」
林嘉急得瞪眼,就差沒直接捂住她的嘴了事,「你還說,想害我晚上不敢回家啊?」她就是膽子小,天生的能有什麼辦法,哪像她夏大小姐天生一副狗膽包天。
隨風呵呵笑,不以為然道:「不回家更好,來醫院陪我。我一個人在這間破醫院整整躺了七天,你能想象有多痛苦嗎?沒要你去精神病院探病已經算是老天垂憐了!」
不說還好,越想越鬱悶。如果不是走霉運碰上了一個難纏又煩死人的醫生,她何必留在這裡遭罪。都不知道自己下了那麼多次決心要拔了針管偷溜,為什麼一次都沒真正付諸行動過,真的很沒道理啊,她為什麼要甩那個姓羅的臭男人?別人眼中溫文儒雅的羅醫生可從沒對她表現過類似好商量的高貴品德來,沒開口跟她互損已經很給面子了。他看她的眼神總是一副「她沒救了」的失望表情。
有人在拍她的臉,林嘉鼓著腮幫子召喚她回神:「你這女人,我在跟你說話,你居然那麼沒禮貌地給我跑神!在想什麼呢?不會是想男人吧?」
隨風受不了地白她一眼,想男人?聽得人雞皮疙瘩爬滿身。她就不能說得含蓄點嗎?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啊,自己花痴已經很不幸了,千萬別想拉我當墊背的。」
「死沒良心的傢伙,我一接到你的電話行李都沒空送回家就直接跑來看你,你不覺得應該表現一下感動來報答我嗎?還敢出口損我,等你離開了這個鬼病房我一定要好好找你報仇,你給我等著!」林嘉欺負隨風行動不便奈何不了她,報復地揉亂她一頭早就跟鳥窩有得拼的稻草頭髮。
「是是,小的錯了,也很贊成美女你的意見。如果可以擺脫這該死的病床,我情願現在就被你狠拍一頓也沒關係。」隨風擺出一臉狗腿相,看著林嘉做鬼臉的樣子哈哈大笑。
「瘋婆子,八成真的要轉精神科了!」林嘉笑罵。
「無所謂,只要你記得替我辦手續就行。」隨風擺擺手作大方狀。
歡樂太濃,笑聲太恣意,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病房門什麼時候被推開了。
「看來你今天精神很好。」羅新淡笑著走進來,手裡照舊握著巡房記錄本。林嘉站了起來,他很有風度地向她點頭示意。人前一派有禮模樣,私底下她卻是半分禮遇都沒撈著過。大概是他們八字犯沖,抑或是因為他對她第一印象太糟從此看她不爽。
羅新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確定兩天前因為她的任性而引發的感冒是否已經痊癒了。
「你住院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笑。」他說著,眼底有一抹陌生的溫暖光芒。
是因為林嘉在場他才會假模假樣地擺出一副關懷狀吧。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她還不是第一次得到他老兄如此溫柔的禮遇呢!
隨風眨巴兩下眼睛,突然很一本正經地說:「我這叫回光反照,等笑完了也許真的就該被遣送精神科了。」
他瞪她一眼,低斥道:「胡說。如果文學功底太低就要知道藏拙,不會用成語就別亂用,當心氣死聖人。」
看吧,三句話本性就出來了,她怎會聽不出來他在笑她沒文化?她就喜歡亂用,要他管!
「我說我的,你管我那麼多?那麼愛教育人當初怎麼沒去當夫子先生算了。當然真要那樣就該有無數名祖國未來的花朵要遭殃了。」她悲憫地投給他一個抱歉眼神。想跟她比損人?他還是回家練幾年再出來混吧!
羅新皺眉搖頭,一副她已經病入膏肓的樣子,「看來我定的治療期還是太短了,你現在狀況的確應該做個腦部斷層掃描,沒意外的話再住上個把月也不嫌多。」
他怎麼不直接說要她這輩子都別想出這家醫院大門算了?小人,居然威脅她!
咬牙切齒地在心裡把他大大鞭撻了一番,然後吸氣,她友好地送他一朵美美的笑容,好言好語道:「你知道的,人躺久了難免思維混亂一點。相信善解人意的羅醫生一定不會跟我計較,小人才那樣,你說對不對?」
羅新嗤哼一聲,開始無情地宣布:「要我說,你接下來一個月的醫院是住定了。再次感謝你對本院業務的鼎力支持,我會記得讓人送束鮮花來聊表謝意。」
放完話,那男人笑著將她虛火上升的惡狠表情盡收眼底,優雅地跟林嘉致意道別,然後拉開門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隨風抓起床頭柜上的蘋果就想朝他的後腦勺丟過去,被林嘉險險截住。
「小心點,還吊著針呢!」林嘉不滿地叫。
「混蛋!我要殺了他!簡直氣死我了!」某女瀕臨狂怒邊緣,要發狂了!
林嘉居然不勸她,左手捧著從她手上截獲的蘋果,右手持刀,悠閑地坐在床邊削起來。
「林嘉,你這沒義氣傢伙!都不幫我!」隨風控訴。
「怎麼幫?幫你提腿踹他一腳?還是尋個月黑風高夜蒙布袋海扁他一頓?」拜託,她記得夏大小姐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好不好?怎麼表現得跟個小孩子似的,真丟她的臉。
「耶?主意不錯!」隨風認真地點頭。
「還當真啊你,看來真的要重視一下羅醫生的提議,送你去做個腦部斷層掃描。」
「你敢幫那傢伙說話?」隨風瞪她,順手搶過她削好的蘋果惡狠狠地啃一口。
「風,你不覺得羅醫生是個不錯的人嗎?起碼他來了,你就變得有生氣多了。」林嘉安靜下來,表情轉為認真。
她——變得有生氣了?是因為那傢伙的出現?何媽曾經這樣說過,她當耳邊風沒聽見,現在林嘉居然也這樣說。
那麼他們之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喜歡鬥嘴呢?好像是她躺得心煩恨不得想砍人的時候吧,他很自然成了她的首號遷怒對象。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常常激得她想跳起來扁人。現在仔細回想一下,她真的有很久都沒想到過那些讓她心情郁暗的往事了。
好可怕的改變,居然來得這樣無聲無息。而這份突如其來的快樂,是她應該接受的嗎?她——可還有再快樂起來的權利?
事實證明,那位羅大醫生總算還殘存那麼一丁點良知,在她被困的第十六天,他終於懶洋洋地大筆一揮賞了她一張痊癒證明。
原本林嘉說要來接她出院,可惜在十分鐘之前撥了個電話來,說公司老總臨時指使她去接一個外省客戶的班機,道了一堆歉許下一頓大餐當安撫,然後風風火火往機場趕去了。
沒人接有什麼關係,何況本來就沒什麼行李。
何媽已經被她支回夏宅去了,隨風提著小行李包到服務台辦了退院手續,抽空去了趟洗手間稍微整理了下儀容,然後拉長背包帶子往肩后一甩,瀟洒地走人。
走過住院部長長的走廊,廊下花園裡的花草鬱鬱蔥蔥一派生機盎然模樣。已經是接近傍晚時分,明燦的陽光弱了,漸漸偏西,在走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橘黃顏色。
出院對她來說跟刑滿釋放無異,所以她此刻的心情還算不錯,覺得神清氣爽腳步生風,連身旁一成排礙眼的雪白病房看起來也順眼多了。
邊走邊四下張望,直到邁步越過拐角的瞬間,她才回過神來看路。原因是樓梯口處有人,此刻正擋住了她要走的路。
一男一女都是醫生打扮。女子身材高挑,有一頭及腰的如瀑秀髮。美女耶!
至於那個男人,好吧,念在他好歹為她得以順利出院做過貢獻,給他個面子,承認他也算是個有那麼一點點小帥的帥哥。
隔在十米之外已經可以看出個大概情況了,美女醫生想約那男人共進晚餐,眼波流轉著欲說還休的傾慕光芒。
雖然對看這種家家酒的把戲她一丁點興趣都沒有,但是看在那位美女醫生勇氣可嘉的分上,她可以稍等個三五分鐘再下樓,等她邀約成功。
三分鐘過去,大戲並沒有如她所料那樣順利唱完,因為那個不知道惜福的男人居然拒絕了!沒大腦,他眼睛瞎了嗎?沒看到人家美女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敢攔下他開口的。
美女醫生還在努力為自己未來的幸福做著爭取:「那個……今天是我生日,你真的不能來嗎?」
高手!如此歷史悠久的老舊借口換一般人是沒膽說出口的。
「對不起,我晚上有一個病歷報告要趕。」繼續拒絕中,語氣溫淡卻疏遠。嘖!好挑剔的男人,居然連這麼美的美人都瞧不上。
「可是我……」美女醫生似乎沒有放棄的打算,鎖著好看的柳眉拚命想下一個借口。
「對不起……」還是拒絕。
已經六分鐘了,超過了她先前的預算,耐心告罄,她要趕著回家洗澡吃飯睡大頭覺,沒空再陪著他們耗下去。
「借過。」隨風一隻手勾著背包,對擋路的兩尊門神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
羅新轉過視線看她,似乎有些意外。
「我記得你的出院時間是明天早上。」他將心中的困惑問出口,看了看她弔兒郎當的三七步站姿,濃挺的眉心淡淡擰了下。
什麼爛表情?他好像對她這個人永遠都有意見,他們真的很不熟,OK?不爽看到她就快點讓路啊,還杵在那兒搞什麼飛機!
「既然都好了沒必要還死賴在醫院占鋪位。沒辦法,我這人天生厚道。」她大言不慚地當眾表揚自己,臉都不紅一下。
羅新上下掃了她一眼,突然露出一個很和煦的笑,笑得人心裡毛毛的。
「既然你是如此厚道又知書達理的一個人,那麼走之前是不是應該來跟我這個救命恩人道聲謝呢?畢竟我盡心儘力照顧了你半個多月不是嗎?」
哈!她有生以來好像還是第一次碰到他這麼厚顏的人。照顧她的人是何媽,他連一個五十多歲老人家的功勞都要搶,也不怕將來死了連老天爺都不原諒他,要他改下地獄。
「你想太多了吧!我的住院費可是一毛錢都沒少交,你收了銀子還想多拐別人一聲謝謝,你做人是不是太貪心了點?」她不以為然地斜眼瞥他,很不給面子的回他一句。
「道聲謝對你來說很為難嗎?我都不知道你原來樂意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他打算糾纏到底了是吧!
「那不然呢?給你塞紅包?請你吃大餐?還是叫我直接給你下跪磕個頭比較快?」救命恩人?他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羅新嗤笑一聲,雙手環胸擺出一副要跟她繼續往下耗的表情,搓搓下巴道:「塞紅包有損醫務人員的形象,看在你大病初癒的分上磕頭下跪也可以免了。權衡之下,好吧,如你所願,我只好答應你請吃飯的邀請。」
隨風很想腳底打滑直接摔暈過去算了,很不客氣地送他一記自毀形象的大白眼,嘆息道:「如果你在發燒,還是那句話:吃藥要趁早。小心燒壞了智商。」
「忘恩又小氣,你身上的毛病還真多。」他的口氣很是感嘆。
「多也不關你的事。」她瞪他一眼,警覺地抬起腕錶看一眼,居然不知不覺跟他浪費了十分鐘口水。她還真是吃飽了撐的。
醫院是他的,他公然摸魚打混沒人管得著,她認輸,拒絕再幼稚地跟他耗下去。
「好吧,我錯了,您老教育的是。萬分感謝羅醫生的救命之恩,本應赴湯蹈火來回報您的大恩大德,但我知道您高風亮節根本不需要,所以請容我說聲『謝謝』。」她咧著嘴狗腿地說完,然後探掌推開他礙眼的挺拔身軀,趁他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跳下幾級台階去,回頭拋了個得意的笑容給他,轉身下樓。
直到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羅新臉上才露出一抹寵溺的淺笑。
夏叔用自己十幾年的慘痛經驗才得來的結論:夏家大小姐只是個用刻薄和冷漠來掩飾自己的人,平和的態度只會讓她覺得無趣和厭煩,針鋒相對才能引起她的注意。被他三不五時地打擊一次,她好像越來越有鬥志,是個好現象,至少現在的她已經有生氣多了。
「羅醫生……」一道可憐兮兮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對了,都忘了旁邊還有一個等他回話的人。
「很抱歉,我晚上真的有事,不能參加你的生日Party了。」
現在看來他是真的有事要忙了,忙著劫住某個女人去吃飯。她小氣不肯請他一頓,了不起他大方一點請她好了。總之今天的計劃已定,她如果以為這麼簡單就能從他身邊跑開,那麼他會用以後的時間來告訴她,她錯了。
光天化日,路遇劫匪。這男人想玩什麼花招?
十分鐘前,隨風跨著閑散的步子晃晃悠悠晃出醫院,站到路邊打算招輛計程車。
手是招了,有一輛計程車也看到了打算停過來,可在前一秒卻有一輛車身嶄亮的黑色跑車險險地搶先停靠在她面前。
車窗緩緩降下,羅新氣定神閑地坐在車裡,用眼神示意她上車。
這男人都用飛的嗎?她從住院部走過來前後也不過十分鐘而已。還有,他要她上車她就會上嗎,他們真的不太熟的。
隨風還是三七步站姿,懶懶散散地勾著背包站在那,東張西望裝目盲。
羅新隔著車窗看她,一派悠閑狀,甚至還把音樂打開了。耗吧,他有的是時間。
於是隨隨便便就耗了個十分鐘過去。耗得隨風心裡的虛火開始呈曲線上升,因為有好幾次她想張口罵人,都是忍了又忍硬給憋了回去。
照這種耗法,他今晚是不打算讓她回家了是吧!
真是忍不下去了!「喂,要停車麻煩前面左拐,那兒有合法停車場一個。我還趕著叫車回家,請讓一讓別擋了本小姐的道。」
很好,他等的便是她先開口。十二分鐘,看來她的耐心仍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要去哪裡,我送你。」羅新風度極佳地開口道。
隨風來來回回把他的車前後看了個遍,嘖聲道:「BMW呢,居然降格到跑出租的分上,真是會糟蹋。還是這年頭當醫生其實並不好賺,所以才利用下班時間來兼個差?」
羅新也不理會她的挑釁表情,露出一個在她看來很陰險的笑容,淡聲道:「你也知道這家醫院是我的,所以我愛停到天荒地老都不會有人有意見。如果你時間很多,那麼我也不介意陪著你繼續耗下去。」
隨風瞪著他開始咬牙切齒。十分鐘前她發現他很有無聊的特質,一分鐘前她又見識到他的另一項「高尚」品德:欠揍。
「還是不要上車嗎?」他溫雅地笑著徵詢。
「呼啦」一聲,某個已經在心中醞釀謀殺大計的女人惡狠狠地拉開車門坐進去,「砰」的一下甩上!
要冷靜!有人錢多發燒堅持要當免費司機,也算替她省了打的費,那麼她沒理由不成全他。
坐上車駛出一千米之後,隨風開始認知到自己是誤上了賊船。
羅新並沒有直接問她家的方向,而是雲淡風輕地拋出一句:「時間也不早了,先找個地方吃飯吧。」
憑什麼都要聽他的?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她的誰嗎?夏老頭都沒他這麼囂張!
「我為什麼要跟你吃飯?」她斜他一眼哼。
「你為什麼不可以跟我吃飯?」他很襥地一句砸回來。
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她雖然對當什麼俊傑沒興趣,但現在總還是在他車上,她就多浪費點耐心來跟他耗耗吧。
「很簡單,因為我們真的不熟。」而且她也絕沒有想和他變熟的打算。
他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再度將早該被踢到八百年前懺悔的老黃曆重新拿出來翻一翻,「我當了你半個月的主治醫生,你卻對你的救命恩人說出這種話,夏小姐,你都不會感到慚愧嗎?」
隨風頭大地比了個停的手勢,「打住!求求你千萬別在我面前再提那四個字了。你說得順口沒關係,我這個聽的人卻為你汗顏得想跳樓。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這個理由,好吧,我可以換一個。」
「說說看。」他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梢。
「我不餓。」這個理由夠婉轉了吧。
「那你看著我吃好了,我沒意見。」
隨風險些一口氣憋到當場厥過去。瞧瞧他說的這還叫人話嗎?
看來她是遇到對手了,他的耐心多到沒準真的能將她給氣瘋,從此為他醫院的精神科再添貢獻。算他狠,這場小戰她大方一點,她暫時認輸。不就是吃頓飯嗎?又不是他吃了她,為這麼點雞毛小事居然你來我往爭辯到現在,原來他們都夠無聊的。
「那好吧,不過吃飯的地點由我來選。」她的笑容突然變得很友好。
「無所謂。你想吃什麼?」了不起狠K他一頓大餐,沒什麼大不了。
吃什麼都無所謂,關鍵是要去吃的地方。他身上的西裝看起來少說也萬把塊吧,她不找個偏僻點的環境把它給糟蹋糟蹋,怎麼對得起自己呢?
偏頭沉思,然後她燦爛地揚起臉笑道:「我想吃炒河粉。」
以前讀書學校前面的夜市裡就有。夜市裡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一趟走下來可以被擠得脫層皮。露天的大排檔,低頭吃飯,抬頭還可以順便賞賞月亮星星,多麼美好啊!不過,就不知道他有沒有膽去,有沒有那個耐心去坐在塑料方凳上一邊揮手擋灰一邊吃東西。
光想著他穿著名貴西裝坐在一米方圓的桌子邊吃東西,那畫面實在可以讓她痛快得三天睡不著。她期待死了。
果然,那男人似乎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不確定地問道:「或者你是指想吃義大利的通心粉?」
隨風斬釘截鐵公布正確答案:「不,我就是想吃炒河粉,而且非一處的口味不吃。我以前大學的前面有處夜市,我們就去那兒吧。」
她說完抓緊時間看他的反應。想必被嚇到了吧?她恭候著他對她說聲抱歉然後放她下車走人。
誰知羅新眼都沒眨一下,淡然一笑道:「沒問題,你帶路。」
居然給她來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