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序章

葛藍多摩地區位於海豚之城德森赫投以東,首府內斯拉佴,現名為內斯拉。

故事第一部分始於失劍之年(759DR),前後持續近五年。

故事第二部分則發生在蘇醒之龍年(767DR)十六七天之間。

序陰影谷老法師伊爾明斯特一生中,一度於某段時期內陷於沉寂。故此,曾有賢明稱其為「伊爾明斯特死之年」。鑒於在下並未確見其人屍身,乃樂於喚其「沉寂之年」。為此推論,有人竟稱在下為「冥頑之類。然不管如何命名此時段,吾等皆同意一點:伊爾明斯特那些年裡所做之事,吾等所知近零。

安塔恩費倫法師編年史聖賢傳記付梓於大棒之年前後劍光一閃,意味死亡。

柔軟的矮樹叢發出「錚」地一聲,是鋒利的金屬砍上去的聲音。長滿毛刺的主幹噼啪地分到一旁,穿著靴子的腳似乎滑倒在地,緊跟著是沉重的撞擊聲。

三個冒險者一同緊張地屏住呼吸。周圍安靜得嚇人。

「阿曼頓?」一個女人把聲音壓得很低,可叫聲卻還是格外尖利,充滿擔憂。「阿曼頓?」這個名字回蕩在廢墟的高牆之間,又傳回了說話人的耳朵。此刻,就連牆壁也顯得分外警惕,似乎正等著馬上將發生的事。

三人手裡拔出劍,左顧右看地在碎石堆里繼續往前走。一條蛇從地面爬過,留下一道黑黑的濕漉漉的痕迹。

「阿曼頓?」這聲音又響了起來,只是這次更低沉一點,還震震顫顫的。每一處可能都有陷阱,一隻潛伏的怪獸,一個……「願諸神詛咒這些臭石頭爛草,和瘋狂的內斯拉佴建築工人!」這個說話人在前面一點,他用頭巾包著嘴,激怒地咆哮著。

前面的路漆黑一片。

「你這個瘋狂的盜賊,住嘴!」這是先前女人的聲音,她急躁地大聲回答,但又有些寬慰。

「親愛的奴莉莎,如果你願意,請叫我們『劫富濟貧者』。」阿曼頓有些不平地回答,手還在摸著破碎的亂石頭,想站起身來,「『賊』這個字眼,是個庸俗的字眼,而且太限制人的發展了。」「你是說它跟『白痴』的意思差不多?」第三個聲音粗聲粗氣地問,「或者你更喜歡『英雄』這個詞?」說話人嘲笑著,他脾氣有點壞,就像是用光滑的絲綢蒙著嘴發出的咆哮聲。

「亦萊堪勞納凡,」奴莉莎嚴厲地說,「我們已經談過這個話題了,不是么?嘲笑別人的話,等我們安全返回,坐在家裡的火爐邊再說不更好么?現在,我們可是在一個巫師的墳墓里,到處都是內斯拉佴人布置好的法術,和看更的鬼魂。諸神啊,拜託你!」「啊哈,這句話可真奇怪,」第四個聲音低沉地響起,伴隨著吃吃的笑聲,「我必須說,如今的鬼魂,威力可遠遠比不上我爹他在世的那些年頭。」「哼,哼,」奴莉莎辛辣地回答著,伸出一條曬得黑黑、肌肉結實的手,攙扶還在地上掙扎的阿曼頓,與此同時,她另一隻手裡握緊的鋒利巨劍卻絲毫沒有顫動。「聰明矮人的故事,我聽說過呢,」她一邊補充,一邊把劫富濟貧者像個背包一般輕輕鬆鬆拉起來,「——不過人死起來實在是太容易了。」「你打哪聽說的這種事情?」亦萊堪勞納凡諷刺的聲音裡帶有小小嫉妒,「我想我肯定去你說過的地方喝過一兩杯吧?」「亦萊堪!」她幫盜賊站穩身體,警告般地喝止道。

「啊哈,」阿曼頓興奮地說,使勁揮舞著戴著黑手套的手,「這個詞好!我們可以叫自己『聰明矮人團』!」「也許,」奴莉莎逆時針把劍揮起來,左手托起劍柄,警覺地往前看著。毫無疑問,這座地下室、陵墓——不管它叫什麼,前面的黑暗中定有危險。悄悄地偷了東西就走的機會已經一閃而逝,再也不會出現了。強壯的女戰士抬頭斜看了一眼太陽,估算著這天還剩下多少時間。她感到盔甲里很熱……相當熱。打從去年秋天以來,第一回遇到這樣熱的天氣。

實在是個不同尋常的五月天。這一年是失劍之年,四個冒險者在一片斷壁殘垣中攀爬著,衣服上沾滿厚厚的灰土,滿身冒著汗。

最矮最壯實的那人快活而小聲笑起來,聲音像個缺口的喇叭,「既然我義不容辭地擔當了做『矮人』的職責——因為我生下來就是個矮人,所以你們三個得負責起『聰明』來。諸神在上,你們的智慧能否達到要求,這一點我心裡可沒有底,完全沒法子保證。」「這不關我的事,」他身邊的精靈粗啞著嗓子(就像任何矮人天生的那樣)說:「這可不是我喜歡的名字,我不想頂著一個笑話般的稱號。想想看,我們怎麼可能為這麼個名字感到驕傲……」「你的意思是沒法子炫耀,」矮人輕聲道。

「我擔保這個笑話名字,還不到一個月我們就會感到厭倦。為什麼不起個更詩情畫意一點,更……」他揮著手,一副靈感正在噴薄而出的樣子,過了一會,果然來了,他滿臉笑容,道:「就像,鋼鐵玫瑰,如何?」眾人靜靜地考慮了一會,亦萊堪勞納凡幾乎認為這是自己勝利的前兆,直到費勞杉嗤笑著,問他:「你準備打造幾朵鐵花兒給我們戴上?還是皮帶扣?嗯,褲扣也行。」阿曼頓使勁揉著身上的瘀青,轉著脖子說,「羅桑,難道每件事你都能拿來開玩笑?說真的,我喜歡那個名字。」穿著戰甲的女戰士比他們都高半個頭以上,她慢慢說:「我可不這麼想,盜賊閣下。我還是個奴隸的時候,人們叫過我類似的名字。因為我違抗命令,他們就用帶刺的鐵皮鞭抽我——而我就是皮鞭下鮮血淋漓的紅玫瑰,哈。」快活的矮人聳聳肩,「可是啊,一隊大膽堅毅的冒險團,叫『鋼鐵玫瑰』也並無不可,和你的經歷也並不衝突么。」阿曼頓聽了這句評論,不屑地打了個鼾。

奴莉莎使勁抿起嘴,嘴唇變成一道薄薄的直線,其餘幾個人不禁住了口。「奴隸販子通常認為,奴隸身上的紅玫瑰,代表這個奴隸販子除了用鞭子出氣,就再沒別的辦法控制自己的脾氣。奴隸身上有了鞭痕,就不太值錢了。『稱職』的奴隸販子,有各種辦法讓奴隸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卻又不會留下任何傷痕。所以,如果叫這個名字的話,會讓人認為我們粗心而且缺乏自控力。」「呃,聽上去對我還挺合適,」矮人對靠在身邊的石柱小聲嘟噥了一句。石頭柱子卻突然碎成碎片,朝他砸下來。矮人嘴裡怒罵一聲,靈敏地往後跳了一大步,手裡慌慌張張地亮出武器。

靜默中,灰塵到處飛舞著,可除此之外,卻毫無其他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眾人只覺時間凝固在原地。奴莉莎壓低手中劍,貓著腰低聲吩咐說:「各位,就為了爭執叫個什麼名字好,我們浪費大把時間。這個問題以後再談罷。阿曼頓,你給大家找條安全的路,進入那個……」「那座墳墓,很像是早已等著我們呢……」費勞杉平和地小聲說,另外三雙深邃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他,他不禁有些羞怯地笑了笑。

一旁的盜賊,張開雙臂,保持平衡,無聲無息地開始往前挪動。他穿著軟底鞋,輕輕踏在碎石上,發出乾澀細小的響聲。十多步開外,立著一大堆散亂零落的大石頭塊,中間是黑乎乎的入口,像極了魔鬼張開的大嘴。從前這裡是一座華麗宮殿的中央,而今成了被遺棄的絕望之地,歪在一旁的石頭柱,孤獨地佇立在苔蘚叢生的廢墟之中。

亦萊堪勞納凡朝前走了幾步,仔細地盯著阿曼頓小心謹慎的前進。身形矮小纖細(跟個孩子差不多)的盜賊正停在廢墟牆外,緊張地朝裡頭看著。穿栗色長袍的精靈忍不住低聲說,「我有一個很壞的預感……」費勞杉使勁朝他揮揮手,示意他別再往下說,「每一件事你都有很壞的預感!噢,你這烏鴉嘴的精靈!」奴莉莎把兩人一推,讓他們都住了口。阿曼頓突然動了起來,朝前滑了出去,消失在眾人視線里。

剩下的三人靜靜地等待著,亦萊堪勞納凡極其小聲地清了清嗓子,但在這一刻,四周絕然地靜謐,他喉嚨里發出的聲音還是顯得太大聲了。廢墟之中,彷彿升起來一陣奇異怪誕的靜止術。遙遠的天際飛過一隻小鳥,可連它也沒有發出任何叫聲,只是扑打著翅膀盤旋,輕輕算計到底已經過去了多長的時間。

阿曼頓恐怕遇到不不測。

可是,竟然有如此寧謐的厄運么?他們什麼也沒聽到,只是緊張地喘著氣。時間往前慢慢移走,可仍然什麼也聽不到。

奴莉莎慢慢地朝阿曼頓消失的石洞走去,她的靴子踩在石頭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而方才盜賊走過的時候,弄出的聲音恐怕比樹葉落下還要小呢。她聳聳肩,掂量著手中的戰劍——偷偷摸摸可不是戰士的作風。

她就快走進石牆的陰影下,漆黑中有個蟄伏已久的東西朝她撲出來。奴莉莎揚起劍,身子敏捷地往後一退,正準備狠狠地朝那敵人一刀砍下,卻看清黑暗裡朝她裂著嘴笑的人,正是阿曼頓。

「我知道你擔心我,」盜賊斜瞟著她舉起的利劍,「但我實在已經夠矮的了,謝謝你。」他舉起大拇指,倒朝身後的黑洞一指,「那是一座老墳包,」他說,「非常古老,四周都銘刻著古代文字,大意是說,有個叫祖摩徘克薩培忒爾的耐色瑞爾法師,長眠於此地。不過閱讀那種聖賢體耐色瑞爾古文字——我想大概是這麼個叫法吧,亦萊堪恐怕比我更在行。」「有什麼守護者么?」奴莉莎連看也沒看阿曼頓身後的黑洞,直盯著他問。

「我沒有看見,裡面照明用的光,太黯淡了。」「如果點火把進去,你覺得安全嗎?」盜賊聳聳肩,「應該安全。這裡面所有東西都是用石頭做的,沒有易燃物。」奴莉莎沒作聲,張開手掌,朝身後的夥伴比了個手勢。過了幾分鐘,費勞杉拿來了一具點燃的火把。女戰士看著他,點點下巴,算是道謝,接著便將火把扔進黑洞里。

漆黑中,火焰「嗚嗚嗚嗚」作響,火把落地的時候,裂成了兩個岔口,很快又聚合在一起,再次快活地跳起舞來。奴莉莎上前一大步,用身體堵在洞口處,擋住後面的人,非常簡略地問道:「陷阱?」「至少入口附近沒有。」阿曼頓回答,「不過這個地方,我覺得沒什麼油水可撈。嗯……還有,我不喜歡那些銘文。你知道,銘文里什麼把戲都有!」「說得不錯,」矮人聲音低沉地同意道,「我說奴莉莎,你是打算一直擋在洞口前當一扇緊閉的大門呢?還是挪個步,好讓我們進去?」全副武裝的女人白了他一眼,無聲地站到一邊,做了個誇張的動作,示意他往洞里走。

費勞杉垂下頭,飛快地跑過她身邊,不太敢繼續大聲地說話。臉色通常很陰沉的精靈亦萊堪勞納凡跺了跺腳後跟,姿態優雅地小跑著,跟在矮人身後。他雙手把栗色長袍提得高高的,免得被跘倒——在那不知深淺的古墓里摔倒可不太好玩,天知道地上有什麼樣的陷阱,毒蛇?還是鬼魂?阿曼頓緊隨其後。奴莉莎有些惱怒地搖搖頭,看著他們魚貫地從自己身邊閃過。他們以為這是什麼?愉快的旅行么?她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看著洞口,以免它猛然合上,把一隊人都關在洞里。阿曼頓有可能忽視了一些陷阱,一些潛伏在不為人所知地帶的敵人……「天上地下的神啊,願你們各司其職,保佑塵世間的蟻民!」費勞杉在前頭某處喘著氣說。他的祈禱聲低沉,充滿了敬畏。一時間,整座黑暗大廳里都回蕩著他的聲音,直到寧靜再次吞沒了眾人的響動。

奴莉莎低下頭,從洞口看得見陽光的地方,完全邁進黑暗裡,戰劍牢牢地握在手裡。如果前面有任何危險,他們一定會大聲叫喊的。

墳墓大廳闊大而空曠,外牆高聳,到處都是灰塵,而且極為陰森。前面的人走到中央地帶,火把慢慢變得陰沉,一晃一晃的搖擺不定。地板上有一塊高台,呈圓弧形狀。圓圈邊緣,對稱地分佈立著四根光滑高聳的石柱,從地面一直伸展到視線不可及的墳墓頂端。

微弱的光線之下,僅僅幾步開外,便有一具棺材。通體皆用巨大的黑石砌成,體積分外龐大,棺身上鑲嵌著燦爛的翡翠石,四周是金色的古代銘文。在火把忽明忽暗的照射下,銘文也閃爍著。這棺材一定裝著什麼尊貴非凡的人,要麼就是一個巨人——它太大了。

高台邊緣的中間部分,有兩個空空的火盆,比女戰士還要高大。從那上面垂下兩截積滿灰塵的飄帶末端,看起來有點像窗帘,但厚厚的灰塵下面,誰也分辨不清它到底是什麼樣的布料。只看得見它無聲無息地掛在那裡,一動不動。

但此刻,壞脾氣的精靈,充滿敬畏之意的矮人,還有孩子氣的盜賊並不是在看那些布條。他們目不轉睛地瞪著別的東西——離他們更近的,懸在頭頂上的東西。奴莉莎先看了它一眼,接著環顧墳墓大廳四周,尋找著是否有其他入口,以及可能發生的危險。手裡的劍尖閃著光,但什麼也沒發生。這時,女戰士方轉過身,和其餘三人一起打量起來。

在他們頭頂,大概五十尺左右的空中,高高地懸著一具襤褸破爛的屍身,從外形上猜測,那東西應該是個人。屍體的兩條腿踩在空氣上,它全身上下是厚厚一層灰塵,從遠處看,簡直像是野獸的毛髮。屋頂和牆邊伸出兩道又粗又壯的蜘蛛網,足有繩索那樣結實。

「那東西是個人,從前是,我猜。」亦萊堪勞納凡低聲道,說出了眾人都在猜想的事情。

「啊,那麼,是什麼把他吊在半空了呢?」費勞杉問,「肯定不是那些蜘蛛網吧?可我什麼也沒看見啊,那裡明明是空白一片。」「那就一定是魔法,」奴莉莎不情願地回答道,其餘人慢慢地點著頭,肅穆地同意她的說法。

「你們說他是被陷阱害死的,還是死於法術決鬥?」阿曼頓靜悄悄地說,「要麼,它是個鬼魂守衛?它長年累月地等在這裡,平常只是熟睡著,等到類似我們這樣的人闖進來,就把我們……」他一邊說著,喉嚨里發出「咯」一聲響。

「這種事情我們可賭不起,」精靈有些粗暴地說,「他興許是個法師。可不管怎麼說,他現在掛在我們頭上,誰的舉動也逃不過他的眼睛。各位,我們往後退。」無名的冒險團分散到四個不同的方向,倒退著穿過房間,火把此刻已經更為黯淡。費勞杉反手伸進肩上抗的大口袋,摸索著別的火把頭。亦萊堪勞納凡舉起雙手,合成杯狀,輕聲念了一陣什麼咒語,接著攤開手。

兩手之間閃爍起跳動的小光斑,片刻之後立刻一閃,明亮地飛躍起來,攫取眾人的視線。但見它猶如一把閃光的長劍,破開漆黑的空間,掛在空中,卻碰上了什麼東西。一陣令人喘不過起來的灰塵之雨兇猛地落下。

土塊從高處,四面八方地砸在四個冒險者頭上,就像掛在樹枝上的冰雹突然打下的勁頭一樣。他們咳嗽著,用手在眼睛和鼻子邊使勁扇著風,搖著頭,情不自禁地往後退卻。

旁邊有什麼東西使勁閃動起來,而且不止一處,是好幾處。眾人在灰塵中緊緊皺起眉頭,眯縫著眼睛,觀察到兩件事情:一是那雙半空中的腳還懸在那裡沒動,其二,閃爍的光芒是從四根石頭柱子上發出來的,它們一閃一閃,上上下下飛快地動彈著。

「他動了!」亦萊堪勞納凡突然大叫道,指著高處,「他動了!我……」剩下的字眼被淹沒在巨大的噪音中,腳下的地板轟隆隆地響著。柱子上的亮光驟然大放光芒,照亮了四把緊張地舉起的武器。柱子壁上貼的瓷磚,開始一一往地上落下,柱身上下都露出空洞來。

很快,有東西就填滿了那些缺口,但光線熄滅,看不太清楚,只有地上火把殘餘的灰燼還亮著。費勞杉朝火把撲過去,使勁朝它吹著氣。他一使勁,灰塵就湧進他的鼻子和嘴,令他止不住地乾咳。他抽出新火把,就著先前熄滅的那支,把火苗引起來。

另外的人則好奇地看著柱子上那些新出現的通道,上面填滿了古怪的東西,慘白慘白的,像屍體上的蛆蟲一樣滾動翻騰,一拱一拱,有些地方是珍珠白,有些地方又是微褐泛灰。如果用個不恰當的形容,類似甜果醬上撒了幾顆米,卻又不小心掉在盤子之外。

新火把終於點燃了,伴隨著新生的火光,奴莉莎總算看了個究竟,大聲叫起來:「快快快,羅桑,趕快退出去,後退,後退,所有人!」她清楚地看到那慘白的肉體是什麼了——是灰綠色的眼睛!不止一隻,兩隻,三隻……諸神啊,是無數伸長的眼柄!這個世界上,她唯一聽說過的,有這麼多眼球長在眼柄上的怪物,就是眼魔——傳說中的致命暴君,死亡之眼。其他人當然也聽過這個傳說,飛也似地穿過灰塵,朝她身後的出口撲過去。所有關於戰利品啦,裝一堆財寶回去的念頭,在一瞬間被拋進九霄雲外。

冒險者手忙腳亂地往出口奔逃,奴莉莎仍然負責殿後,她看見那些眼睛眨動著,開始聚焦了。

「快!快!」她大吼大叫,呼進不少塵土,嗓音都變得嘶啞起來,「快點!要不就沒命了!」一隻眼睛灼亮起來,緊接著是另一隻。金色的光芒射出一條直線,穿過塵土,嗽地燒焦了匆匆往前跑的費勞杉的腳後跟,又擊中亦萊堪勞納凡身側的一面牆。阿曼頓一步竄到奴莉莎身後,心裡充滿恐懼。女戰士往後退,背往牆上靠,免得擋住另外兩位絕望夥伴的路。精靈和矮人先後衝過她身邊,嘴裡咿咿呀呀地怪叫,但奴莉莎的眼睛一直盯在柱子上。四根巨柱一齊蘇醒,警覺的眼球使勁瞪著她,聚焦的亮光圍在許多眼球之外。

「諸神啊,」她恐懼地喘著氣,但願這些怪物能被魔力鎖在原地,不會跟出來……一隻眼球里射出赤紅的光線,刺向奴莉莎,她猛然彎下腰,光芒掃過戰劍的鋒刃。一陣灼燙感頓時略過她的手掌心。但這時是多條各色的光線穿過塵土撲了出來,她匆忙把劍舉在頭頂,倒退著往出口奔。好一陣才轉過身,沒命地往前跑。身邊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巨響,石頭沒完沒了地砸下來。

☆☆☆站在半空中感覺真古怪。既不像踩在石板地上,也不像踏在青青的綠草地上。在一片乾燥的、塵土飛揚的黑暗裡……蜜斯特拉甜蜜的吻請賜福,他到底在什麼地方啊?記憶如海水般沖刷而來,長時間地激蕩著他,幾乎把他湮滅。那一瞬間,連他的記憶也無法幫他回想起身處何方。他四肢一陣刺痛,就在片刻之前,巨大的力量強有力地擊打著他。他身邊一定有法術……敵人就在這附近。

他轉動眼睛,但眼球太過乾澀,竟無法在眼眶裡靈活自如地旋轉;於是他轉而轉動自己的頭。但他的脖子又太過僵硬,動彈不得;於是他又轉而轉動自己的肩膀,掉轉整個身軀。牆壁慢慢地漂開,灰塵從他身體上落下。

牆壁在漂蕩……他往地上落,沉澱在空氣之中……他是被從什麼法術里給釋放出來的呢?有什麼東西把他定在這裡的——儘管他漂在半空,以免踩在陷阱里,躲開守衛的魔法。有什麼魔法仿若鐐銬一般,把他緊緊地鎖在空中,使他凝結在黑暗之中。

一定已經過了很長時間。

現在必定是有什麼東西破壞了魔法陷阱,把他喚醒。不管他心裡願意不願意,他都不是並不太孤獨——瞧瞧他面前的是什麼!那是什麼?品種奇怪的眼魔?不,不對,那一隻眼柄比周圍其他的都更粗,顏色更深,體格極壯……很好,是眼魔的眼柄,但卻是很多不同的眼魔聚在一起的。那些光芒,當然會對他造成傷害,當然!他仍舊感到奇怪……分離感。不真實,強烈的不真實。混亂的記憶在他腦海里反反覆復的出現,他漸漸回憶起自己的名字……叫……伊爾明斯特……蜜斯特拉,黑眼睛的神秘女神……他是她的……神選之人,至少是神選之一……銀色的火苗從她嘴裡噴湧出來,又以千鈞之力,帶著異常溫暖和透明的感覺,牢牢鎖定他的唇,貫穿進他身體的每一寸,每一分。力量在歡笑,在咆哮,它使他感到疼痛難忍,卻又爽快淋漓。很快,火焰的衝擊力從伊爾的鼻子,眼睛,和每一隻手指尖泄漏出去。

光線向四周擴展,他很快察覺到新一輪的痛感開始發作。他乾澀發苦的喉嚨掙扎地想吼叫,雙手無法控制地在空中亂抓,五臟六腑像是全被烈火熾烤,但同時,他也感到自己既輕盈,又極度自在。

他往下一看,發現銀色的火焰狂怒地在他全身濺射,瘋狂地撕扯著他的肚子,白乎乎血淋淋繩狀的東西從肌肉里翻了出來,除了他的腸子,還能是什麼呢!新的火繼續噴射著,灼熱的痛感在他身上噝噝作響,他能感到自己的頭髮都被燒光了,腦袋右邊的耳朵尖也被火燎傷。

伊爾頓時火冒三丈,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揮手,銀色的火焰便從他身上反彈出去,不可思議的衍射光逐一射中張牙舞爪蠕動著的眼柄。

眼睛頓時消融,翻著眼皮,流著眼淚,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時冒出一些跳動的小光點。伊爾沒時間仔細看它們是如何最後覆滅的,轉過頭對著另外一根柱子,用銀光從上到下掃射著伸展的眼柄。

雖然他並不太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法術操縱著這些眼魔,但蜜斯特拉的神秘火焰能撕碎所有魔法系生物,不管它們是活物還是不死系之怪。伊爾明斯特再度轉身,燒焦了另外一柱子憤怒的眼睛。他繼續往下降落,內臟沉甸甸地在身體前側晃蕩。伴隨著他發出的每一道銀色火光,柱子後面都有東西閃爍回應。眼柄放出死亡的魔光,急切地想摧毀他,卻都在蜜斯特拉的聖火之前黯然失色。大廳里噼啪聲亂響,各種被釋放的魔法,如同波濤一般起起伏伏地怒號著,就像是隆冬天氣漫天呼號的北風,搖晃著伊爾久未活動的四肢。

最後一柱眼球熄滅變黑,搖擺著朝地板無力地低垂。這時伊爾也感到全身乏力,渾身被汗水濕透。他用還冒著銀色火光的雙手,抓起自己掉在體外的腸子,把它們牢牢實實地塞回腹腔。雖有蜜斯特拉聖火護身,他還是為這行為感到止不住的噁心。這時,他的腳後跟終於踩到堅實的地面,卻一時無法保持平衡,在原地搖搖晃晃,幾乎栽到地上,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灰塵再次從他身上掉下來,碰上銀色火光,就噼里啪啦地大聲作響。火光映照下,柱子後面的巨大石棺和台階上,金色的銘文不斷地閃動著。

他使勁喘著氣,傷口劇痛,讓他難以繼續支持。只剩最後幾隻眼球了,伊爾已顧不上管它們,竭盡全力試圖治療腹部的巨大傷口。但願聖神的銀火能替他阻擋住怪物的攻擊。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跟灰土卷在一起,變做深黑色的一團,他只覺得整個人全變得空空蕩蕩,被扯成了兩半。阿森蘭特最強大的法師,此刻無聲地咆哮起來,下定決心。

不論如何,他得趕快把自己治好,趁著這股溫暖他全身的銀色火焰消退之前,闖出這個鬼地方。要是他多逗留一分鐘,以前那誘陷他的東西,不管是什麼玩意,都有可能再來上一次。更何況,只不過是一隻眼魔,就能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大的傷口,若還有什麼陷阱,他定會無法應付。他往前弓著腰,顫抖的手指在腹腔里摸索著,在銀火的幫助下,一一把內臟們擺回原位。同時,他沿著微弱的光線傳來的方向,踉踉蹌蹌,拖著疲弱無力的雙腿,往那邊走去。

眼柄射出掠奪之光,把他腳下每一寸土地都燒成了焦炭。伊爾好容易合上傷口的最後一道口子,這才轉過身揮出一道銀光,阻擋住眼柄的攻擊。

在他身後,同一瞬間內,所有殘留的眼柄突然變軟,跌落在地,而且熄了火。緊接著,棺材上的古代銘文放出強烈穩定的光芒。文字的金屬邊緣,閃著無數小光星,就像是好奇而興奮的蜘蛛,沿著銘文的紋路飛速地爬動。光點越變越強。

伊爾已經找到日光照射下的出口之路,陽光的照射像萬支利劍一般射在他身上,他眯縫著眼睛,使勁眨動。與此同時,洞口有四張驚訝的臉,隔著一堵斷牆,正瞪著他。

他正想呼喚對方,卻只發出一聲乾澀生硬的叫喊。伊爾咳嗽著,清著嗓子,又試了一次——這回發出的是一種抽泣聲。

牆后的精靈舉起一隻手,像是要施放魔法,但他身邊的矮人和女人類不約而同抵住他的腰,把那隻手扯到一旁。精靈使勁地掙扎,還發出抗議地叫聲。

伊爾的眼睛鎖定四個冒險家——女人正順著手裡鋒利的劍刃邊緣,警惕地打量著他。那劍刃上有許多嶄新的斷裂缺口,不知是被閃電還是其他什麼武器砍出來的。這時,他認為終於能開口說話了,大聲問道:「今年……是……什麼年份?」「失劍之年,五月初——」她回應道,很快,她看到對面的人表情困惑,似乎無法理解,便又補充道,「就是『開墾認可日』歷的759年。」伊爾點點頭,朝她揮手致謝,跌跌撞撞地靠在一根斷柱上,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他被困在這座古墓里——一百年之久?當年,他為了探求耐色瑞爾最強大的大法師,以何種姿態面對死亡,想不到,轉眼竟已經是一百年!整整一個世紀!困住他的魔法陷阱實在是太巧妙了,他根本沒法留意到它是什麼東西,又是怎樣把他困住的。他懸在墳墓頂端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從身上厚厚的塵土和蜘蛛網判斷,他變成了蜘蛛們極好的中轉站。

啊哈!諸神!他,伊爾明斯特,聖蜜斯特拉的神選之人,迷斯卓諾的亞穆瑟,阿森蘭特的王子,竟然被吊在半空中!真是個粗心大意的白痴。鷹鉤鼻子的法師忍不住心想,要是他能活個上千歲,失去知覺地被吊上一百年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嗯,不管怎麼說,他現在總算意識倒自己是個白痴。大多數術士都沒法認識到這最深刻的一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包著柱子繞了半圈,因為他看見那個精靈正瞪著他,並且再次舉起手。伊爾在腦里搜索了一圈,找到一個合適的法術——諸神啊,他白白失去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必須得重新跟上時代的變化!「請原諒我,蜜斯特拉,」他大聲叫道,並放出那道法術。

四周並無回應,但法術如他所願那樣奏了效,藍色的薄霧捲起來,銀色的泡沫翻動,將把他帶到別處去。

一瞬間,斷柱之後的人影消失了。

「我本來可以逮住他的!」亦萊堪勞納凡叫起來,「只要再給我幾秒鐘,我……」「你要是弄出一場法術大戰來,興許會把我們都害死的!就在這裡!」阿曼頓抱怨道,「難道我們不該趕快離開這裡嗎?我們發現的那個男人,現在蘇醒了;還有柱子上長出無數的眼睛……天知道還會又什麼東西出現!」費勞杉眼珠一轉,「什麼?我沒聽錯吧?一個盜賊,居然會從眼前的財寶邊逃跑?」劫富濟貧者轉過臉,冷冰冰地砍著他,「你再說一次,我就把你的頭塞進屁眼裡!」他回敬道,「古話說得好,『勇者擅見機行事,舍財寶取性命也。』」矮人抬起頭看著身邊靜默不語的女戰士,「你覺得呢,奴莉莎?」她長長地,頗感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又生機勃勃地說:「我們逃吧,有多快跑多快,踏著這片鬆散的碎石頭,能跑多遠跑多遠。現在!」她轉過身,被火焰燒得黑乎乎的盔甲顯得有些笨重,但她毫不遲疑地繞著斷柱和傾倒的牆往後退卻。

「可我們離那些強大的魔法有二十碼以上啦——說真的,那是我這幾十年見過最強的魔法了,」精靈法師抗議說,並伸出手指著漆黑的洞里。

奴莉莎轉過身,手叉著腰,尖刻地說,「我來告訴你我的看法——那玩意,不僅是你以前見過的最強大的魔法,也將是你這輩子見過的最強大的魔法!亦萊堪,要是你再耽擱時間,你這輩子就沒機會見到什麼強大魔法了!天黑之前,我們得離開這裡,趁著我們還有法子走路!」她再一次轉身往前走去。費勞杉和阿曼頓依依不捨地望了大廳一眼,跟在她後面。

栗色長袍的精靈低聲抱怨著,沿著斷牆朝洞穴大大地邁了一步,彷彿想一個人再闖進洞去。接著,他搖搖頭,轉過身跟上了同伴。但沒走幾步,他分外眼饞地朝後看了一眼。

他長嘆一口氣,繼續跟著夥伴們往前走,再也不去管那墓穴里還有什麼東西。

☆☆☆第二支火把熄滅了。

在近乎全然的黑暗中,棺材上的銘文閃爍著,如同祭壇上無數支點亮的蠟燭。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了有節奏的隆隆聲,像是遠方正在敲擊一面大鼓。光點明滅地閃動,在冰冷的石盒子邊上飛快地奔跑,巨大的石棺迅速沐浴在無數細密的光點之中。銘文邊緣冒出小火焰,在石頭上硬生生地燃燒著。小股煙霧從火旁邊冒出,隨著隆隆聲的響動,微弱的回聲仿若聖歌一般隱約地奏鳴。

銘文突然耀眼地亮起來——那是幾乎能讓人眼睛失明的耀眼光芒,突地又熄滅了——全然地熄滅。墓穴中只剩下黑暗,和寂靜。

火把的灰燼還有一絲光線透出。要是有人,此刻在這口墓穴中,那一點點的光線,足夠讓他看到大石棺的蓋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掀開到一邊,從棺材口裡,飄出古怪的東西,並在大廳里盤旋起來。

若要形容那到底是什麼東西,觀察者大概會說:它像一陣風,多過像生物的身體;它像一道影子,多過像一個實際的存在物。它像一陣寒流,有目的地朝著日光透進的缺口漂過去。

那些先前還在古墓里的生物們還在外面走著……他們沒能再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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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爾明斯特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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