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乏受害者
凡舉政變、獸人暴動、流言蜚語,受害者從不缺。此乃定論。
《草莽治國》小丑蘭得力克·哈羅肖血鳥之年刊行他停下腳步,腳下的刮擦之聲也隨之停下,周圍頓時只剩一片黑暗的寂靜。他孤身一人站在冰冷潮濕的石頭中央,陳年灰塵一絲絲盪進他的鼻孔。他知道,有人在黑暗裡看著他,等著他,空氣里緊緊地綳著不安感。
伊爾明斯特任隨那感覺慢慢生長擴張,他伸手握著石頭把手,面對黑暗中潛藏而清醒的莫名玄機,召喚出蜜斯特拉賜予他的一道神明之法。這道法術要求絕對的寧靜和全神貫注,時間耗費也頗長,是以他平時用得極少……但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感到時間和生命的流逝,就像河流奔騰向前,再也不會回頭。因為他的壽命,遠比費倫大陸上大多數生命體來得長久,這種時光飛馳的感覺,就越發明顯了。
他的知覺蔓延在等候而聆聽的黑暗中。不管對方是有生命之物,抑或是無生命之物,他都無法看到。然而,當他凝神貫注之時,魔法……所以,他敏銳地感覺到、辨認出法術所依存的表層,法力觸鬚伸出的波紋,甚至是更為微弱的、在漸漸衰退的防腐魔法,他知道,這防腐魔法已經失效。
所有這些東西都擺在他面前。微弱的魔法飄蕩在井底的每一處,然而沒有一個魔法足夠強大,能夠正好固定在原位。但它們漸漸勾勒出一個大洞,或者說開闊的空間。一個很好的藏匿之所——在這間大廳的地底(他無法準確地說出這裡到底是洞穴還是深坑),好幾個力量匯聚的節點——這回不是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小魔法,而是強大的魔法力——正不斷地跳動低語著。伊爾眨了眨眼睛。
不管是不是陷阱,他必須去看個究竟,等候在此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有這麼強的魔力。既然已經被帶到了這裡,而那團帶他來的旋轉體,正在看著他,自然也知道他的到訪。那麼又有什麼必要偷偷摸摸的呢?伊爾放出一道通探石術,掃描著前方的深坑和裂痕,接著在它放出的微弱藍光籠罩之下,他警惕地往前邁動步伐。
地面寬闊,全是洞穴中天然的石頭。而再往前走,石塊過渡到一塊巨石所鋪成的平滑地板,打磨得極為光滑平整,沒有一丁點的苔蘚弄髒它的表面。但白色的石鹽到處都是,那是古老的岩石風化所致。石鹽像手指一樣掃過整塊地板。
接著,伊爾明斯特看到一張王座,或稱為座椅出現在眼前,是由同樣的石材所製成。它上面沒有魔法,這可真出乎人意料。但當伊爾用魔法視覺觀察,王座上密密麻麻覆蓋著七個力之節點,放出的光芒幾乎讓人眼花繚亂。感謝諸神,椅子上沒坐人。
伊爾嘆了一口氣,稍稍低下頭,繼續往前走。七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魔力節點。不管怎麼說,要是他還是伊爾明斯特,就不可能對這樣強大的力量視若無睹。他微微一笑,有點可憐地搖搖頭,又往前邁了一步。
要是他不趕緊出去的話,他大概會喪身此地。
☆☆☆人類靠近了,更靠近了。
終身宿敵終於近在咫尺。
可他同時也靠近了那些古代銘文,那東西太強大了,根本不可能安全地接近。
太靠近了。
他也許只有一次機會,必須放出絕對致命的一擊,即使是這個被神碰觸的凡人法師也絕無可能倖存。等了這麼多年,再多等幾天,甚至多等幾個月,又有什麼關係呢。復仇的一擊終會爆發。
復仇的一擊會暴露他自己,也會立刻把那敵人置於死地。即使他僥倖不死,也會變成一個法力盡失的殘廢,只殘留一星半點的知覺,讓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那時,他就會慢慢下手,讓那仇人嘗嘗忍受漫長黑暗的滋味……何樂而不為呢?所以再多等一會,多等一會,就像個等在陰影之中,耐心十足的鬼魂。
在洞穴後面最陰暗的一條石縫之中,一雙深邃的眼睛,熊熊燃燒著復仇的黑色火焰,觀望著機警的人類術士,一步一步走上毀滅之路。
成年累月為復仇之痛所驅使,日日夜夜被那些念頭困擾和折磨……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將要做個了斷。
☆☆☆「凡讕慕,怎麼了?」恐怖術士也萊的聲音,光滑柔順得像一把絲綢,這是絕對的危險預兆。前往廢墟的漫長而又緊張的旅程(毫無疑問,強大的敵人肯定早已等候在那裡),絲毫沒有對他的壞脾氣有所改善。而要是他的一隻靴子正在陷進一個滿是泥漿的水坑,他更不可能有什麼好心情。再往前走了三步,另一隻靴子踩進第二個類似的洞。打從那時開始,他徹底失去耐性,再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爬山虎的刺角劃破了他的雙手和臉龐……而最重要的是,這一切,當然都被聖夜屋的高級女祭司們從遠處看得清清楚楚,她們一定在嘲笑他。而掌管黑夜的女神必定也對此瞭然於胸。
確切地兄容,凡讕慕是興奮得手舞足蹈,眼睛瞪得又大又圓。這位莎兒神的前哨術士身材瘦削,說話聲音素來柔和,對於自己的任務也極是盡忠職守。但他現在未免太過興奮了。也萊從沒見過他這樣。
「我的黑暗兄弟啊,」凡讕慕興奮地小聲說,「我發現了點東西。」「不可能。」也萊自言自語地說,皺眉道:「是真的嗎?你可真令我大出意料。」「一塊石頭,」凡讕慕繼續說,令人吃驚的是,他居然完全沒有察覺也萊聲音里濃濃的挖苦之意,要麼他就是突然擁有了不同尋常的敏捷反應,把自己的態度完完全全藏了起來,「石頭上寫著字。」「石頭上寫著字?寫著什麼字?」「啊,哈。事實上只寫著一個字母。但它足有一個人那麼高。一個『K』字。」「不可能!」非姆特嘲諷地大聲說,「那怎麼可能呢?」「我的兄弟,千真萬確,」凡讕慕確定地說,對於夥伴們的嘲笑,他看起來完完全全是沒聽出言外之意來。
「帶我們去看看。」也萊簡短地吩咐,接著稍稍抬高音量,「兄弟們,慢慢前進,保持距離,看著周圍樹叢的動靜。萬一有人從暗處偷襲,我可不希望大家擠成一堆。要是我們那麼做,一個大火球就能把我們都收拾乾淨。敵人肯定不會放棄如此大好機會的,明白了嗎?」「是的,」札魯佛低聲答道。而幾乎是與此同時,一個聲音,也萊沒來得及分辨出那到底是誰,嘟噥道:「我們的也萊兄弟,考慮可真周全。」不管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莎爾神的諸位術士一路平安地來到凡讕慕找到的那塊石板跟前。它平躺在兩大團苔蘚之中。多年來無人理會,它幾乎已完全覆蓋在落葉和腐葉之下,但那個大大的「K」字仍清晰可見。深深的字跡,足有一張神廟大椅般大小。而石板本身看起來,年月古老,亦體積龐大。
也萊往前靠著身子,完全顧不得掩飾自己飛速上升的興奮感。魔法。這肯定和魔法有關,強大的魔法……而魔法,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把它全挖出來,」他命令道,之後謹慎地站到後邊,看著他們把它挖出來。這塊石頭果然很長,比一個人伸直背躺下還長,而寬度更是長度的兩倍以上。而在地面沿著石板邊緣往下陷落的那一點上,更可看到它的厚度,足有一把短劍那般長短。
終於,石板完全呈現在眾人眼前。莎兒神的侍者們瞪著這塊厚重的巨石……而它則耐心地回看著他們。
它早就知道,先眨眼的肯定不會是它。
沉默讓人不舒服地蔓延開來,眾教士一起抬頭看著他們的帶頭人。也萊嘆了口氣,說:「札魯佛,你用用那種術士們常用的揭示法術。我看不出這裡有什麼機關——但這肯定該有一個機關。」札魯佛點點頭,照做了。眾人屏息凝氣,也萊也不例外。札魯佛終於抬起頭來,慢慢說道:「完全沒有任何魔法。石板上,周圍,都沒有。我的法術所及,只看到了我們隨身攜帶的魔法物品。」「不可能!」也萊打斷他的話。
札魯佛點點頭,「我也這麼想……但我的法術不會欺騙我的——難道它欺騙了我?」也萊緊緊盯著他。而其餘的莎爾神術士,都彷彿放鬆一般,長長吐了一口氣。他們一起朝前走了幾步,不約而同地站在石板上——就好像石板在召喚他們。
也萊轉過身,一聲警告從他嘴唇里衝出來。但他的叫聲很快就沒了後文。教士們按照他的命令,在石板上走來走去,使勁蹬腳,刮靴子後跟,然後瞪著周圍的樹木——也許石板是一個法術瞭望台,會引發什麼特別的陷阱。
但石頭上並沒爆出閃電球,把他們震飛上天;也沒有人發生了形體上的變化,更沒有人尖叫,甚至沒有誰的臉上露出什麼不同尋常的表情。
沒辦法,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聳起肩,陷入沉默,先互相大眼瞪小眼,接著全都瞪也萊。好在赫理格開了口,說出了他們都想說的話:「可這裡絕對有某種魔法,這石頭放在這裡必有目的。而且它絕不可能是一座墳墓的蓋子,否則——除非有一條龍,才能把它頂起來。」札魯佛揚眉道:「你以為我們沒辦法搞定龍,別人也都沒這個本事嗎?也許它本來就是專門修給龍用的儲藏室呢?那又該怎麼辦?」「在一座森林的中央?在這麼個開闊的低洼地上,周圍連岩石都沒有,你覺得會有龍?我承認,我對巨龍沒什麼太多了解,可我覺得這壓根不對。」非姆特搶白道:「不可能。我認為這塊石頭,是人類弄出來的;要麼就是替人類工作的矮人做的;還有可能是精於刻石的巨人所做。」「那你覺得,這個『K』字,指的是誰呢?是什麼東西?什麼人?」凡讕慕大聲喊叫:「是個國王?還是一個國家?」「或者是,一位神?」札魯佛平靜地回復,他聲音里潛藏的某種意味,讓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轉向了他。
「火神庫索斯?在森林裡?」赫理格不太確定地說。
「不,不,」凡讕慕興奮地說,「這應該是歷史上一個傳奇法師的名字,他公然違抗神命,偷了世間所有魔法,封號自己為萬法之王呢!叫、叫凱、凱什麼……是了,叫凱撒斯!」年輕人的嘴裡剛蹦出這個名字,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還來不及多喘一口氣。他在石板上站的地方,前後分別是非姆特和赫理格,他們本該能輕而易舉地拉住他的胳膊肘。可現在那裡空空如也。
這兩個勇敢堅定的教士一看情形有異,「蹭」一下就從石板上跳到地面,動作迅速得甚至讓人感到有點滑稽。
札魯佛臉色冷峻地點點頭,眼睛緊緊鎖在凡讕慕站的地方,而也萊則慢慢地不停說著,「好吧,好吧。」剩下的四個教士緊張地瞪著石板,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地位最高的恐怖術士柔聲吩咐道:「札魯佛,站到那個字母上去,然後念凡讕慕說的那個名字。」札魯佛飛快地看了也萊一眼,他的表情說明這是一個不容違反的命令,只好照著做了。非姆特和赫理格不自在地動著身子,一邊看著他們中間能力最強的同伴一瞬間中消失不見,喉嚨里再也壓抑不住恐懼,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這時,也萊又道:「你也照做,赫理格。」赫理格發著抖,站到石板上,牙齒哆嗦得連「凱撒斯」這幾個音節也說不太清楚。但他也和前兩個前輩一樣,迅速地沒了影子。非姆特聳聳肩,連命令也不等,直接上了石板,朝也萊看了一眼,後者正點頭朝他示意。他小心地把靴子挪到巨大的字母中央,轉眼間,又一個術士不見了。
現在只剩一個人了。
也萊看了看周圍的樹木,沒有任何動靜。他聳聳肩,照著其他教士的作法,站到石板之上。
遠在眾人跟精靈交火之前,遠在那個精靈易如反掌地殺掉艾霖玳爾之前,也萊就覺得,聖莎兒安排他們成為法師的整個計劃都出了錯,還錯得非常離譜。確實是些恐怖的法術。就算奇迹發生,這道遠程傳輸法並非一個巨大的陷阱,結果也無非是,他們找到了足夠的魔法,從而獲得黑暗夫人安佛娜的讚許,讓他們能活得更久些,享受魔法帶來的喜悅。僅此而已。
他為這個想法冷冷笑了笑,從容不迫地慢慢念道:「凱撒斯。」眼前的整個世界旋轉起來。
☆☆☆黑暗中亮起一團紅色的光環,照亮了眼前上百道金屬盔甲,以及數不盡的寶石。光芒是從地面發出的——他們走到哪裡,腳印處就會發光。
現在再讓大家保持警戒,當心守護魔法和守護生物,似乎是太遲了。凡讕慕已經跳下這齊膝高又變化無窮的奇境之中,伸出手使勁去拔動一副護手,那上面鑲嵌了成排的蘭寶石,從內到外都在放光。頓時,在這座地穴里,有數十個地方閃動起驚醒的魔法,此起彼伏地互相輝映,甚為險惡。
地穴的天花板十分低矮,但到處堆滿奇珍異寶,大多數寶貝人們從來也不曾見過。但從它們的外貌上揣測,這些珍寶都附有強大的魔法。
也萊好不容易才剋制住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但札魯佛仍來十分的一瞥。他知道,敬畏和錯愕一定分外清晰地寫在了他臉上。
年輕的恐怖術士可一點也沒浪費時間:赫理格從一具盔甲上使勁扭著它的護喉,看起來就像是在跳華爾茲。一排帶著外鞘的棍子叮噹地拍打著非姆特右腿,掛在他腰上系的一條表層全為珠寶的皮帶上,就像是為專為他所特製的,當然,他收緊了皮扣,以配合自己的腰圍。他眼神饑渴,正翻找著另外打眼的東西。凡讕慕也已經戴上了護手,眼睛早就落到別的寶物上了。
只有札魯佛雙手空空地站著,什麼也沒拿。他正舉著手,隨時準備放出禁止術,以防有哪個年輕的恐怖術士觸動什麼機關,牽連到所有人。
也萊打量著每個方向,沒有東西在移動。他同時也注意到,這間房間,牆壁全由大石砌成,沒有任何門、出口或是通路。於是他靜靜地說道:「噢!各位恐怖兄弟,有誰想過我們該怎麼從這裡出去嗎?」「還是『凱撒斯』,」赫理格清晰地說,護喉甲胄已成功地取在手裡。
什麼也沒有發生。而凡讕慕抬起手來,指著地穴遠處一個十分昏暗的牆角。「那邊的地板上,還有一個很清晰的『K』字,跟外面的一摸一樣。」他報告說,「那就是出口了。」「是的,那裡是有個『K』字,可那到底是會把我們帶出去,還是帶到另一個更深邃的不知名之地?」札魯佛問道。
「而且,要是我的話,如果我的地穴里出現了不請自來的小偷,肯定會在出口處布下一兩種防護法,或者守衛什麼的,保准盜賊跑不了。」也萊也贊同道,他站在自己出現的原地,一步也沒有動,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凱撒斯」。這一回眼前景色並沒旋轉飄飛,但對此結果,他顯得並不太吃驚。
凡讕慕繼續拉著各種金屬盔甲,也萊看了一陣,又看到非姆特把什麼東西藏進了袍子下,手指在被遮住的小口袋裡忙活著。
「無法帶走的東西可千萬別拿,」資格最老的恐怖術士警告道,「而且,見到黑暗夫人之後,一定要交出我們在這裡找到的所有魔法物品,不管是什麼,全都得上繳。各位對此事務必做好心理準備。條規必須遵守,此時此刻,直至永遠。」非姆特的手猛然停下,當他發現也萊的眼睛正盯著自己,臉「騰」地紅了。他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可札魯佛先他一步,大聲地問所有人:「有誰找到什麼法力特別明顯的東西嗎?」眾人全都擺手搖頭皺眉。也萊用靴子尖踢開一個小黑箱子,裡頭擺滿「成群結隊」的各種戒指,他的眉毛幾乎翹到天花板上去了,趕緊又把箱子蓋踢上,開始打量旁邊擺放的物什。
「札魯佛,」他朝腳下發光的神秘珠寶垂下頭,「來看看這個『小圓圈』,這個符號好像是『治療術』的意思呢?」札魯佛聞聽此言,撲了過來。也萊嘴裡的「小圓圈」,是一頂王冠,深重的黃金層貼在另外一種更持久的金屬上,上面刻著兩隻手,托舉著閃閃發光的太陽。「是的,是的,」他興奮地回答,連忙把它撿起來,拿給其餘人看,並道:「快多找點這類東西,暫時把其他的東西放下。」恐怖術士們照他吩咐,在珠寶堆里翻動著,一次一次地抬起身,嘴裡發出滿足的叫聲。札魯佛接過他們遞來的收穫——四頂王冠和一條束帶。也萊下令道:「夠了。所有人,帶上能夠隨身攜帶的東西,把劍啊盔甲什麼的暫時留下。那些東西可能會驚醒這裡的防衛,我們可不能冒這個風險。把東西都拴好,做好戰鬥準備,我可不希望看到有人抱著一捧珠寶,搖搖晃晃地站在隊伍里。」他彎下腰,一連打開了好些小箱子柜子。接著,他再三思量,又重新拿起最先那個黑色的珠寶箱,密密麻麻的戒指安全地藏在裡頭呢。
他花了些工夫,鬆開了腰間長長的皮帶,把節杖全掛在後腰,小珠寶箱子終於被藏進了他前腰的褲子里。也萊已經準備好了,於是精神勃勃地吩咐說:「凡讕慕,我深深相信所有的榮譽都將歸你。來,快帶我們離開此地。」最年輕的恐怖術士朝地穴後面的那個地方看了一眼,「K」字正無聲無息地等著他。他咽了一口口水,說:「您說過那裡也許會有衛兵……」也萊點點頭,「我深信,你有足夠的能力對付他們。」他聲音平淡地說,繼續等著凡讕慕有所行動。
最年輕的「教士轉職術士」很不情願地穿過擁擠的房間,放慢腳步走到地面的字母之前。四雙眼睛都在看著他,而眼睛的主人則一一放下手中未經確認的魔法物品。凡讕慕朝他們狠狠看了一眼,眼神里混合著氣憤與失望。他站直身體,念道:「凱撒斯。」一切都像第一次那樣,凡讕慕無聲無息地飛快消失不見。
這彷彿是一個信號,赫理格身旁的珠寶堆上突然有什麼東西動彈起來,在小東西往下掉落的咯拉咯拉聲中升起來,莎兒神教士趕忙往後退了幾步,無聲地發出警告。
「什麼也別做。」也萊趕忙道。在幾乎凝結成冰的無聲之中,四個人全都看到,一把閃光的劍升了起來,光滑而璀璨的劍刃對準了札魯佛和也萊之間的某個地方。它大概足有五六尺長,劍柄鑲嵌滿各種寶石,不斷閃動。在劍刃中部的藍色側翼,一道古文符號和字母連續變動閃爍。
「赫理格,」也萊下令,「跟著凡讕慕。小心點,彎下腰,趕快,趕快。」等第二個恐怖術士滿頭大汗地傳到別處,空中的劍如同蜻蜓的翅膀般扇動起來,但並沒有挪動。也萊看著它,又慢慢地說,「非姆特,該你了。」利劍仍停留在原地未動。這時地穴中只剩下札魯佛和也萊二人。高級恐怖術士朝自己最能幹的夥伴問道,「萬一這裡有什麼魔法阻止我們再回到此地,我們得找些最合適的東西帶走。你覺得我們該選什麼?」札魯佛聳聳肩,「要想把這裡的東西全檢查一遍,恐怕至少會花上幾年。而且就算檢查之後,我們也最多能了解每件東西很小一部分法力和用途。這些東西絕對令人……瘋狂。這裡的寶物如此之多,我想,即使上千個莎兒神的信徒聚集在此,也無法一一清點。如果我只能拿走一樣東西,那麼,就拿那邊的那束棍子吧。我猜那是四根棍子,我們差不多可以人手一根。而且我確定,那裡必定有我們所需要的魔法,尤其是在戰鬥當中,一定相當有用。要是我們能夠成功地喚醒它們,至少能令人信服地假扮一陣子大法師了。」「但願這『一陣子』,會是一段比較長的時間。」也萊同意道,「每人兩根如何?」他們又朝懸在空中的劍看了一眼,小心地從它身邊躲過。札魯佛用一隻手拿起兩根棍子,又用另一隻手抽出一根比較趁手的,緊緊握住。治療環鼓鼓囊囊地塞在他的行囊之中。
也萊看到札魯佛拿好棍子,抿嘴一笑,吟了句諺語道:「聖莎兒神之外,汝不敢信神。」他一邊說著,一邊也把手中的棍子舉起,好讓札魯佛看到。
「要是在傳輸過後碰到什麼危急時刻,我打算在那時再使用它,」札魯佛小心地說,「並不是為了——當前的危險!」他的聲音陡然一變,尖利地警告道:「小心那把劍!」也萊轉過身,卻發現劍仍像剛才那般懸挂著不動。不待他扭過頭,已聽見札魯佛鎮定地說道:「凱撒斯。」高級恐怖術士抓狂地閃到一邊,他潛意識地覺得札魯佛一定是剋制不住衝動,扣動了棍子的扳機。他往後一倒,仰面朝天地跌在一大堆魔法衣物上。他身體下壓的衣料頓時閃起光,而後背被一排尖利的東西頂住,痛得硬生生的。也萊顧不得這許多,趕忙站起身,匆匆又看了一眼劍,它還是懸著沒動。
他環顧整間房間,又往地上看了看,發光的腳印正褪成血跡暗紅暗紅的顏色,然後抬起眼看著一屋子沉默無聲的財寶,最後再一次把視線落在他跌倒的那堆衣服上。
那肯定是一件三角內衣,就跟那些傲慢貴婦人穿的一樣……他一件接著一件地拿起地上的外袍,強大魔力一陣賽一陣地衝擊著他的手指尖。這些都是正規的女士禮袍,束胸之下露出絲網狀的小洞眼。
也萊打量著一件衣服的肩寬,皺起眉毛沉思了一陣……接著,他聳聳肩,開始往下脫自己的衣服。他得趕快點,才來得及阻止那些傢伙的「惡作劇」,至少是不能讓他們離開他到處遊盪。他的眼睛一直放在那把懸空之劍上,四周似乎變得昏暗了些。
但願他們不會找來一面鏡子,免得照出他現在的樣子。也萊能夠想像,安佛娜要是看到他穿成這副模樣,會笑得多開心啊。他終於掙扎著穿上了這件怪模怪樣的女式外衣,站到地板上的「K」字上。他用一隻眼撇著劍,用幾乎是惡狠狠的口吻喚出了「凱撒斯」。
☆☆☆一棵蒼老粗壯的黃昏樹,現在只剩下殘缺的樹樁,悠悠冒著煙,無聲地見證了年輕恐怖術士手中武器的威力。也萊瞪著那棵樹,怒火漸漸在心底燃燒,但他還來不及說什麼,非姆特就興奮地朝他甩過來一枚戒指。
「黑暗兄弟,看看這個!這枚戒指,能讓佩戴者完全隱藏在魔法中,連札魯佛兄弟最棒的搜索術拿它沒奈何!戴上它的人,哪怕是去和眼魔作戰,也能大搖大擺地獲勝啊!」「這種大膽的計劃,大概只有在傳說中才會奏效。真實的世界里,你很難碰到如此好運。」也萊嚴肅地回答,「為了你自己著想,別再多說。」他用眼睛搜尋著札魯佛,看到他正從背袋裡小心地取出王冠,一頂接一頂。
「啊,」恐怖術士的頭目滿意地宣佈道,「這可真是個打發時間的好辦法。我們都來用用這些治療術,再花點時間檢查這些棍子棒子,之後就繼續前往廢墟吧。」之後的一段時間,又有好幾棵樹遭了殃。至於治療物品,則件件都功效強勁,使用過後,遠比普通治療法有用。有兩根棍子只能放出用於作戰的「魔法光彈」,而另外的則還能放出怒吼的火舌,以及威力強大的魔法爆裂術……還有兩根,似乎能吸取魔法物品的能量,甚至吸收揮舞者放出的法術,進而施展出最強大的攻擊。
「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凡讕慕大笑著,把一棵無辜的小樹苗炸成了粉末。
「運氣?不,黑暗兄弟,是聖莎兒引導我們來到此地。」也萊嚴厲地說——其實他只是在向那些從遠處觀望的女祭司們演戲罷了。「莎兒神永遠引領我們……請你千萬別忘記這一點。」「當然不會,」凡讕慕匆匆回答,接著又大笑起來,他手中的棍子再次呼嘯,另一可樹消失在翻滾的火焰中,樹葉落得滿地都是,一縷濃煙飄上天空。
「凡讕慕兄弟,」也萊厲聲道:「趕快停下這毫無意義的破壞!我可不希望方圓百里的法師都出現在我們面前,搶奪我們的戰利品;也不希望這片林子著火!難道你忘了艾霖玳爾的下場了?」
凡讕慕扮了個鬼臉,但仍無法剋制地把玩手中的棍子,就像是一個戰士得到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一般興奮。
「黑暗兄弟,請您原諒我,」他逐字逐句地說道,「我完全被它的力量所吸引。」他舔了舔嘴唇,堅定地握住棍子,彷彿是為了尋求讚許,又接著說:「您難道不知道嗎,毀掉面前所有的反對自己的東西,那是多麼令人無法抗拒的誘惑啊。」「不錯,凡讕慕,的確如此,我也一樣。」也萊回答,晃了晃手裡的棍子,並用棍尖指著凡讕慕的臉,在年輕人眼睛前輕輕搖動。凡讕慕見了,臉上頓時蒼然失色。高等恐怖術士繼續往下說:「但這世界上,誘惑有許多。毀滅只是其中之一。」也萊微微一笑,反手一轉,把棍子收回腰帶,「是的,」他朝著廢墟方向邁開步伐,又補充說:「只是,其中之一。」他在身後揮揮手,示意眾恐怖術士跟上他。眾人很不情願地照做了。凡讕慕停在原地,長久地回望著巨大的石板,還有後面的樹林。結果卻看到札魯佛舉起棍子,眼神冰冷地對他微笑著。札魯佛是負責殿後的。
凡讕慕勉強地裂開嘴,可惜札魯佛的眼睛並未因他的笑容而變得稍微溫暖一點。年輕的恐怖術士艱難地咽下吐沫,轉過頭,跟上其餘人,朝前方註定的厄運一步一步跋涉而去。
☆☆☆「現在,看看另外一隻手上,這片捲起的樹葉,告訴你這是……」墮落星在半中央打住話頭,突然伸直了背,幾步把頭撞在尤姆貝伽身上。人類法師匆匆往後退,差點跌倒在地,精靈一把手抓住了他。
但他雙手張開,全身仍有些發硬,這時月之精靈已經揚起頭,張開嘴,彷彿正在品嘗天空中落下的什麼東西。
尤姆貝伽一聲不吭,一直盯著這位像雕像般一動不動的朋友,過了好一會,才小心地問:「墮落星?怎麼了?」「你以為我停下不動,就會有別的什麼東西跳到我身體里嗎?」墮落星稍有些責備地回答,他重新低下頭,轉過脖子,再穩穩地一把抓住尤姆貝伽的胳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貫而不失優雅。精靈道:「難道有什麼攝身巫術,是我所不知道的嗎?」苗條的精靈熟練地拉著人類,朝樹林之間走去,暗綠色的斗篷高高地飄揚在他背後。「我們要到哪裡去?」尤姆貝伽用發問代替了回答。
「去我們需要去的地方,而且得趕快。」墮落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拉著人類小跑起來。
「是什麼——」雖然是順著一面下降的草坡往下跑,尤姆貝伽也禁不住氣喘吁吁,「——地方呢?」「另一片如此古老的森林,只是要越過海洋,到對岸的一個海灣去。」墮落星的呼吸穩定,就像是在一片巨大的樹葉上閑逛,而非奔跑在森林中。他不斷地跳過倒塌的樹木和殘缺的樹根,在野生的植物之間匆忙奔走,同時分外鎮定地說:「那個地方,人類都差不多忘記了它的名字。」「可,可為什麼呢?」尤姆貝伽大聲問,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奔跑著,但他的身子離那纖細的精靈卻還是越來越遠。他實在無奈,被拖拽得幾乎要從精靈手裡抽回胳膊。
「樹林著火啦!」墮落星皺著眉對他解釋,「非常突然地著了火,就像是被閃電擊中似的。可那裡當時並沒有暴風閃電,能夠造成如此之大的傷害——好啦,我們到了!」他們一同跳進兩棵陰影樹之間,它們完美結合在一起,分開不到三尺遠。陰影之中旋起一陣藍色的薄霧,把兩人抓起,嗖地彈向遠方。
尤姆貝伽落地之時,腳已經踏在另一片森林的土地上。這片森林更乾燥,更空曠,沒有啾啾的鳥叫,也沒有跑動的小動物。他張大嘴巴,試圖往身後看。可這時,墮落星卻放開他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下巴。兩人的眼睛相距不到半寸,月之精靈低聲道:「不必要的話,千萬別發出聲響,不要叫喚任何你看到的人……哪怕那是你的老朋友,也不能打招呼。嗯,嗯,應該說,尤其是不能招呼你的老朋友——」「什麼?為什麼?」尤姆貝伽幾乎有些絕望地問——諸神啊,難道他除了「為什麼」這個詞之外,再不會說別的字了么?「為了讓你活得更久些,」墮落星回答,兩隻手指輕輕豎起,封住人類法師的嘴唇,「這就是原因。」☆☆☆不死鳥之塔,黑暗,陰冷,人跡罕至。
但頓坦·提阿罕姆斯回來之後,立刻在塔樓附近布滿厚厚的荊棘,參差不齊的碎石,還有足以使人掉下去摔斷脖子的深深大坑。這是他用魔法人偶挖成的,等所有的人偶完成任務后,全都自動解體,他這才稍感安全,覺得自己不會被膽大妄為的冒險者們所騷擾。不過要是真有冒險團來了,頓坦非得極擅長「逃匿」一道才可僥倖存活……否則,就只有……死掉。
很長時間以來,不死鳥之塔的大法師對「寂寞」二字的感情,早已並非厭倦可以形容。試想,有什麼人能忍受這樣的感覺:研習一本古老而倍加熟悉的魔法書,但其中的魔法,卻讓他一個也無法使用?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像墓地之鬼一樣,跑到地窖里,狼吞虎咽地吃蘑菇。這種事情讓他感到極度厭倦。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對於去任何地方,都感到極度厭倦,所以他從不離開這座塔樓。
這些時間以來,他所見到的費倫大陸,僅限於從城堡窗口裡望出去的景色。從破曉至黃昏,他從不敢輕易使用那八根好不容易找到的寶貴的蠟燭頭——他,頓坦·提阿罕姆斯,曾經是多麼習慣隨手召喚光芒,根本不需要思索。但現在不行。黑夜中的光芒會吸引冒險者的注意力,饑渴的野獸也會跑進這座塔里。兩天多以前,他才把所有的百葉窗插上了窗拴。而其餘的時間,他就蜷縮在窗口下,嘴唇因為恐懼而感到乾渴,傾聽一隻憤怒的半鹿鳥兇狠地拍打翅膀,用犄角使勁撞擊古老的木材。他只希望那木門能支撐更久一些。
如果這些敵人進入這座塔,那麼他該怎麼做?又能怎麼做呢?他並沒有任何特彆強力的武器,而他的法術又總是失敗——要不是他用那枚大獎牌封存住其中最寶貴的能量,每一次嘗試,都會讓它們越變越虛弱。
早些日子,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幾乎為此感到瘋狂,一次次頻繁地召喚出混亂的魔法,期待它只是暫時失效。但隨著時間過去,他只是陷在自己無邊的陰沉之中,坐在一旁乾等著魔法重新聽從他的使喚。如果在此之前,有人闖進這座不死鳥之塔,那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他。
每天早晨,頓坦·提阿罕姆斯都要到樓下的餐具室,施展一道他當時想得起的簡單法術,然後就板著臉等待,牆壁會變成紫色,要麼石頭融在一起,或是突然變成一大束瘋狂盛開的鮮花,或者是任何蜜斯特拉神突然想起的奇思怪想。
每天早晨,他都期待法術回復正常,那麼他就可以重新開始「不死鳥之塔大法師」的正常生活了。
但每一天,降臨地下餐具室的都只有「失望」而已。
每一天,他都綳著臉,爬回冰冷的廚房,煮熟點扁豆,從大理石蓋子蓋住的巨大環形乳酪上切出一小塊,接著爬上樓梯,回到高大的窗戶之前,重新研究施放錯誤的法術。
每一天,他都感到絕望感在日漸增長。
要是再這麼下去,也許總有一天他會下定決心,利用那塊大獎牌,遠遠地飛離此地,找一個遙遠的國家,沒人會認得他的臉,在那裡他能找一個抄寫員的工作,忘記他曾經是個大法師,能從其他世界召喚出猛獸。
啊哈,因為這個活見鬼的原因,他就得——隔壁房間有什麼東西打碎了,有點像是玻璃悅耳地打破,接著一打鈴鐺響起來。頓坦匆忙站起身,走出門,一瞅——啊!是他在混亂森林裡那道精靈樹門旁設置的信號術……也就是說,有人利用那道門,來到森林的南邊,就在星滿多附近。就是這個!他不能再忍受躲避和無所作為的日子了!「精靈出動了,」頓坦·提阿罕姆斯堂而皇之地對玻璃碎片說道,「我必須到那裡去,至少讓我看看他們會弄出多少混亂的法術來!」他用匕首狠狠切了一大塊乳酪,用一塊舊毯子胡亂地把它包裹起來,拿起自己的旅行魔法書,把所有東西扔進一個破舊的肩袋。他把劍收回鞘,從大獎牌上召喚出閃爍不定的法力,施展出他準備已久的那道法術。
「再見,老石頭們,」他對塔樓說道,又沖它看了最後一眼,「如果我能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過了一會,他站的地方突然空了。再過了一會,房間里又響起另外一聲信號,但已經沒人聽見了。
一位大法師的生命,大概也和這差不太多。
☆☆☆興奮的火苗在她身體中燃燒,在喉嚨末端快活地跳動著,這種感覺她已多年未曾體會。慢慢來,絲拉德,千萬別慌,你激動得就像個小女孩一樣,不,小女孩也沒有你這麼激動。
她像黑暗中的一縷煙霧,沿著洞穴后的一條細牆縫,回到上面的主廳。
她很久以前就在為這道法術做準備,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打亂她的籌劃。她一轉眼就把法術放出,灰色的煙霧停住不動,就像是一塊在井頂的千年頑石。任何人從地面看去,都會認為它是一層抬高的石地板,如此一來,井口就被完全擋住了。而她的獵物,從井底往上看,也會認定那是一塊堅硬的巨石,毫無疑問,他會陷在她的陷阱中脫身不得。
絲拉德心滿意足地出了一口氣,又撲回冰冷黑暗的石頭地板。現在,讓那救世主來拯救我吧……再讓他欣然地獻出自己,供我慢慢取食。
她向利箭一般射向洞穴;伊爾明斯特皺起眉,抬起頭,感覺到魔法形成的擾亂波。但他什麼也沒看到,過了很久,他再次懷疑地將通探術投入前方布滿灰塵的黑暗之中,小心地邁著步伐。而這段短短的時間,已足夠絲拉德偷空鑽進一道古文之下,讓它微弱地放起光。
伊爾明斯特停在古文之間,打量著那些完全陌生的曲線和交叉點。他一個符號也不認識。它們看起來太過負責,太過古老,絕對是耐色瑞爾時期的文字……至少也是在耐色瑞爾淪陷之後,所出現的數十個為時短暫的小王國時代之古迹。根據他所讀過的那些發黃的舊歷史書所記載(如果它們沒錯的話),那些小王國全都為自立為王的法師所統治。
但只有這一道銘文在發光。伊爾專心地注視著它,「這裡有魔法感應,」他自言自語地說,「可是誰的呢?」回答他的只有沉默。這位阿森蘭特人臉上露出一抹不易為人察覺的微笑,嘆了一口氣,放出一道解除術。
咒語的迴音靜靜地回蕩,從四周岩石鑄成的牆壁傳回他的耳朵。這時,古文的光芒中隱隱現出一顆頭顱和一副肩膀的影子。
那顆頭顱上的雙眼十分深邃,漆黑盪起波紋;長長的脖子從肩膀上伸出,頭髮如絲般垂及胸口——實在是令人驚訝的美貌女子。但看起來,伊爾的解除術無法將這神秘離奇的影子從古文牢牢的掌握中解救出來。
古銘文不斷脈衝放光,緊接著,從遙遠的某個地方,傳來「救救我」的虛弱叫聲,「願諸神在上,賜予您仁慈與善意,請將我從這裡放出去吧。」「您是誰?」伊爾靜靜地問,往後退了一步,跪下膝蓋,好更靠近地觀察那女人的臉龐,「這些古文又是什麼東西?」影子的嘴唇似乎在發抖和喘息,當她的聲音再次飄蕩在石穴之中,她抬高了音量,似是戰勝了肉體和精神上痛苦,「我叫做絲拉德……絲拉德·林娜,我被魔法禁錮在此地,時間太久,我無法記清,到底已過了多少年。」隨著這最後幾個字,影子變得黯淡下去,並縮回古文之中,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面。
「那麼,是誰將您禁錮在此的呢?」伊爾明斯特問道,飛快地轉過頭,看了看漆黑而空闊的四周。啊,為何會如此——他始終無法拜託那個被人監視的感覺……絕對不是這雙飄在他腳附近的眸子,不是這雙漆黑的光譜之眼,還有別的什麼人……「製造這些古文的那人,將我禁錮在這裡,」陰影低聲對他說,「我的精神和念力,就是這些魔法的本質,能夠維持它們法力恆久不變。」「可是,為什麼是您呢?為什麼那人選擇了您?」伊爾靜靜地問,瞪著那對漆黑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眼神之中,彷彿有無數閃光的星星,聚在一起祈求於他。
他聽到了她的回答,也許這聲音是他所聽過最最哀怨的嘆息,然而聲音所說的內容卻分外清晰明了:「凱撒斯總是如此殘忍的。」阿森蘭特人的眉毛揚了起來,他知道這個名字。人世間最傲慢的凡人法師,因為瘋狂和愚蠢,竟然妄圖竊取神屆的力量,自此遭受到恆久的厄運。
「凱撒斯」這個名字,對所有法師都意味著危險。伊爾明斯特的眼睛眯起來,立刻退後,毫不猶豫地放出一道魔法。依靠這道法術,他就會知道這位被禁錮的靈魂、不死之身、神奇之影、甚至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所說情況是真是假。自然,這位絲拉德·林娜被困在這裡,那她一定曾經是有所成就的女巫,也許是凱撒斯的對手,或者是徒弟。她應該知道他所放的是一道測謊術。
兩人的眼睛會意地交合在一起,伊爾明斯特聳聳肩。她的話這麼簡短,即使所說完全屬實,亦可能只是片面的真實。就像是決鬥之前的劍客,他們必定得好好掂量掂量對方所說的話,和劍術。他退後一步,朝身上召喚了一道魔法防護(在進入地穴之前他就應該這麼做),然後重新朝前走。
在防護放出的微弱光線之外,洞穴後方深深的黑暗當中,那雙一直注視的眼睛燃點起了新的怒火。
「如果您被施放出來,你會做什麼?你必須做的事情是什麼?」伊爾問那影子。
「繼續活下去,」她喘著氣說,「啊,人類,快些讓我重獲自由吧!」「解救您之後,你要對這些古文做什麼?」「將它們逐一喚醒,」影子呻吟著說,「然後它們很快就會耗盡能量。」「被喚醒的古文有何種能力?」「它們會召喚出凱撒斯的映像,指導觀者以魔法之道。藏在這裡的這些教程,凱撒斯本來是為他的克隆人所準備的。」「那克隆人發生了什麼事呢?為什麼他沒出現?」伊爾直截了當地發問,他加快了速度,因為測謊術馬上就快失效了。
那雙閃著星光的黑眼睛筆直地注視著他,「等我從這禁錮中清醒過來,我猜已經過了很長時間。那時,我發現克隆人坐在王座上,頭被砍下,身體變成一具乾屍。我不知道它是怎麼變成那樣的。」當倒數第二個字從影子的嘴唇里飄逸而出,伊爾的測謊術就失效了,但不知何故,他覺得這個影子值得信任。
「絲拉德,我該如何解救您呢?」他問道。
「要是您還有另一道釋放術,或者失效術,請對準我放出它……不是對著古文,對準我。」「那如果我沒有了這類法術怎麼辦?」那雙黑眼睛眨了眨,「站在我上面來,這樣您的防護就可以接觸到禁錮我的這道古文。接著對準這些古文字,放一枚魔法光彈。再接下來,您一切安然無恙,而我亦得自由。當然,請容我提前告訴您,這樣做會耗費掉您的防護。」「請您準備好,」伊爾明斯特對她說,站到她上面。
「噢,人類,為了這一刻,我已經等待多年。我早就準備好了。請別把您的靴子踩到這些銘文之上。」阿森蘭特人把腳從發光的記號上挪開,準確地放出光彈。藍白色的光芒衝擊著他,不斷地動蕩著,牽引著,腳下的古文閃爍著眩目耀眼的射線。他清楚地聽到絲拉德的喘息聲。
她的呼吸聲急促而粗糙,她洶湧著從銘文中衝出,站在伊爾身旁破碎的防護邊。伊爾倒退一步,正好看到她滿臉野性的狂喜。所有的魔法似乎都衝進她的身體,時間每過去一刻,她明顯地越來越凝結成固體化,具有了更真實的質感。她閃動著,鬼魂般的形體變得完整,身上還穿著一件暗色的長袍。她的肩膀在女人里顯得很寬,腰肢纖細,個頭甚至比伊爾還高;頭髮黑亮,披散著垂及腰部,如同是黑色的絲綢,雙眉彎彎如柳葉,暗綠暗綠的。至於她的臉,十分驕傲而且生動活躍——並且非常,非常地美麗。
「向您致敬,我的救命恩人。」她說,眼睛里充滿感激,與此同時,最後一波魔法火焰衝過她的身體。她說話的時候,一線火舌從她雙唇間逃逸出來。「絲拉德欠你一命。」她有些遲疑地,伸出一條細長的手臂,「請告訴我您的名字。」「人們叫我伊爾明斯特,」伊爾告訴她,小心地和她保持一步之遙的距離,站在她夠不著的地方。
「伊爾明斯特,」她眨著眼睛,「哦。——請接受我的謝意。」她反手抱了抱自己,彷彿還不太習慣自己重新變得完整,恢復了人的狀態。接著,她朝前走了一步,從銘文上挪開腳。她的腳上似乎穿著高跟鞋——確切地說,是高統的黑靴。
她剛一走下銘文,它就猛烈地爆發了。一條白色的火柱從上面衝出,足有一個人的兩倍身高,煙霧隨之噴向四面八方。
伊爾明斯特又往後退了一步,眯起眼睛。在黑暗的洞穴后牆,一個深深的牆縫裡,那雙神秘的眼睛怒火萬丈,似乎就要衝出來——但最後,它留在原地沒動。它所在的地方,離人類法師門戶大開的後背,也並不算太遠。
「好吧,絲拉德,」伊爾看著眼前衍變的魔法,問道:「這是什麼?」「銘文的魔法,」她微笑著回答他,「凱撒斯只是準備用它嚇唬嚇唬入侵者,它對人沒有傷害的,只是一列幻覺罷了。往下看吧。」她別過頭,抱起雙臂,看著那柱火焰,臉上帶著適度的關心。而這時,噴薄的煙霧似乎凝固起來,越變越厚重了。
發光銘文的拱道上,突然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將煙霧和空氣固化成為一道牆。它包圍著火焰柱,把它框在裡頭。而這堵牆,突然之間變得就像地穴四周的石牆一般堅硬。但它懸在光滑的地板上,大概一尺有餘。
這時,除了地板上彎曲扭動的銘文,所有東西都著起火來,甚至噼里啪啦放出閃電……升起的閃電不斷喚醒魔法,在牆壁與銘文之中持續涌動。
絲拉德站著,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而伊爾腦里則突然掠過一個念頭,他拉了拉她的手肘,指了指空空的王座,「女士,您需要坐下嗎?」絲拉德臉上露出一個耀眼的微笑,抬起手無聲地道過謝——沒有碰他,便坐到王座之上。從伊爾警覺的雙眼中看來,無論是王座,還是美麗的女人,在外表上——至少是在外表上,一點變化也沒有發生。嗯,那上面應該什麼也沒有。
絲拉德翹起腿,安然地靠在高大的石頭椅背上,火焰柱里現出一張臉,一張年輕的臉,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還有下巴上沒刮乾淨的短鬍子渣。唯有雙眼如同兩顆善良的黃金。這雙眼睛,死死地鎖在王座上,哪怕伊爾在旁邊用力地揮舞左臂,也沒有引起它們的額外注意。
洞穴里的空氣突然充滿緊張和不安。人像張開驕傲的嘴,聲若洪鐘,擊打著伊爾的意識,也同時鼓噪著整個地穴。「我乃凱撒斯!尊敬我,畏懼我,害怕我!我乃是法王之王,凡人之神,世間至高密士。所有魔法都歸我統轄,所有從事魔法而未得我之祝福者,必遭磨難。走開!爾可得生!若而停留,我之詛咒必降,吞噬汝之腦髓與魂靈,讓汝受盡折磨,所有記憶將殘存無幾,直至最後,汝之形體亦不再,只留一可鳴響之陰影。」這最後一句話,讓伊爾忍不住凌厲地盯著絲拉德,注視了好一陣。但她卻篤自鎮定地坐著觀看,火焰中的頭顱四周形成一圈閃電的光暈,沖向地上的銘文,那莊嚴的聲音繼續反覆回蕩在石穴中回蕩,直到完全減退無聲,而石牆動搖,灰塵不住落下。銘文爆發出大量火星,嗖嗖往下落,拱門和石牆的幻影亦隨之墮落。
那張臉上依然帶著殘忍的微笑,閉上眼睛,退回火焰柱之中,消失不見。過了一會,火焰則落回銘文里,閃爍著失去蹤影,石頭地板上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了無生命跡象。
「那道詛咒,它在折磨著您嗎?」伊爾明斯特詢問道,跨步繞了一圈,好讓自己能更仔細地看清絲拉德的表情。
她揚起美麗的嘴角,微笑道:「並非如此……它對任何人都沒有作用,只是一句吹牛的空話罷了。相信我,多年來我看過它許多次,每當我感到無比寂寞,想要聽聽另一個人類的聲音,我便會看看它。這只是個沒起作用的警告,僅此而已。」伊爾點點頭,心裡著急得幾乎要發抖,他剋制住自己的激動,問道:「我想知道,該如何能看到其他銘文中的景象呢?每個銘文中,又都藏著些什麼東西呢?」絲拉德伸手一指,「在旁邊的這道銘文中,放著兩道由凱撒斯設計的破壞魔法,它們威力強大,在凱撒斯之後,無人可達如此境界。還有一道力量防護法,和一道治療術。這些東西是為他的克隆人所準備的,以防他遇到什麼緊急情況,需要與人交戰。」她的手指挪動,「而這道銘文中,放著另外四道魔法,同樣是強大的戰鬥系法術,只是用法更為通俗,易於掌握。其中之一,可以創造一座懸空的房屋,用以作為法師的臨時要塞,他可以用更多魔法來強化它;另一道,能夠阻攔河流之水,讓施法者得以重新改變河流走向;還有一道,可使讓一片空間,永遠地對某一類魔法產生防護,或者用來鍛煉魔法施放的精準度。比方說,法師設定施法條件,讓閃電球能夠起作用,而連鎖閃電術則會失效。最後的那道魔法,則是一道移植術,取走或改變一個大活人本身的器官和肢體,同時讓他繼續活著。我還記得,凱撒斯很喜歡這道魔法,他常常給人手上安裝野獸的爪子,或是在腦門上添第三隻眼睛……他還給一些人移植了魚腮,好讓他們替他在水下工作。」絲拉德朝弧形的銘文上揮揮手,「其餘的銘文里放置的魔法,威力稍弱,但仍是每個銘文四組魔法。都由凱撒斯親自示範施法,解釋每道法術的弱點和細節,詳細地說明了有效的使用策略。」她偷偷瞅了一眼伊爾明斯特,人類臉上滿是亢奮和熱切。她壓抑著心中的快活,那種表情她以前可見過許多次了……看來,即使是個神選者,也會激動得像個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她耐心地等待下一個問題——她知道,那會是個什麼樣的問題。
伊爾明斯特只覺嘴唇突然發乾,不知不覺地用舌頭舔了舔,然後咽了口唾沫,靜靜地問:「夫人,我是在問,要如何才能喚醒這些銘文,看到裡面保存的畫面……而您並沒有回答我。這裡可是有什麼秘密和危險嗎?」絲拉德朝他露出一抹溫暖的微笑,「並沒有,先生。但因為您並非凱撒斯本人,無法用魔法使得這片樹林聽從召喚,所以,您必須要等待恰當的時間。當然,這也需要您的耐性。」伊爾好奇地揚起眉毛,她的微笑更深了,轉而,又滑進一絲憂鬱之色。
「只有我才能讓這些銘文活動起來,」王座上的女人柔聲道,「但每個月,我只能喚出一次它內含的力量。這是凱撒斯為我所設計的一道無名法術。我不知道該如何使出這道魔法,也無法將它傳授給他人。我能做的,唯有在恰當的時候把它召喚出來。據我猜測,也正是因為這道魔法,我才能如此長久地存在不滅。」伊爾明斯特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他的眼睛正熊熊燃燒著渴望的火焰。但絲拉德舉起一隻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你是在問有什麼風險嗎?是的,是的。我被禁錮在這裡之後,世上一定已過去不知多少年,而我的能量似乎也漸漸衰竭。我只能喚醒一道銘文,這就是我能力的極限。如果打開另外一道,我必將毀滅。而且存貯在這裡的所有魔法也將耗盡失散。倘若沒有我,它們根本無法繼續存在。」「也就是說,沒有別的辦法能看到凱撒斯存在此地的魔法了?最多只能看到一組四道?」「還有一個辦法,」絲拉德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如果你能使用方才我所講述的最後一道法術,當然,不是朝我嘴上安魚腮,也不是幫我多弄條尾巴,而是將魔法的力量過渡到我身上……比如治療術,恢復術,活力術,又或者是將有魔力之物體放入我的身體。通過這樣的方法,能幫助我重新蓄積力量。我想,這樣或許能行。」伊爾明斯特皺眉沉思道:「為了看到銘文中的法術,我們必須在這裡呆上一個月?」絲拉德攤開雙手,「您使得我重獲自由,並喚醒了第一道銘文。現在,我還可喚醒另外一道銘文,畢竟,我還欠您一命呢。您現在想看看我所說的那道移植術嗎,就是那道能讓我解開更多銘文的法術?那就讓我將那道銘文開啟吧。」「嗯,我很想看看。」伊爾朝前邁了一大步,迫切地說。
絲拉德從王座上站起來,伸出手警告道:「記住,」她表情很嚴肅,「您將看到凱撒斯的親身示範,如何施展這些魔法,同時,銘文亦將永久失效,它所存貯的法術也會隨之失去。這些法術,是您,和任何尚在人世的法師都無法施展的。」她緩緩地從伊爾明斯特身邊走開兩步,接著轉過頭對著他,用手指著地面的銘文,「要是您希望保護它的能量,希望以後能再次看到它,那麼,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但這需要您的信任,極度的信任。」伊爾明斯特的眉毛再次高高揚起,但他不動聲色地問道:「您但說不妨。」絲拉德攤開空空的雙手,做出一個古老的手勢,示意其中並無武器,接著輕聲說「您可以通過我,向銘文中傳遞能量。等我站到銘文上,碰觸我,並使您的魔法以銘文作為目標。凱撒斯設在我身上的法術,將使我免於傷害,並可將您的力量傳導於銘文之上。而要這麼做,必須用一道強力魔法……或是兩道較弱之法。」阿森蘭特人眯起眼睛,自言自語地說,「此乃蜜斯特拉所禁之事,似不可為。」他不太情願地舉起手。
「伊爾明斯特,」絲拉德懇切地說,「我欠您一命。我對您絕無加害之意。如果您願意,您可以綁住我,塞住我的嘴,遮住我的眼睛,任何使您覺得安全的方法,都可以。」她朝他伸出胳膊,手腕交叉,做出臣服的姿勢。「您無需害怕我。」慢慢地,伊爾明斯特走上前去,拉起她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