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問
回到卧室,大個兒就像斷了根的大樹,一頭栽倒在床上。方非卻坐在一邊發獃。
簡真翻來覆去,把床板壓得嘎吱作響,忽然跳起來大叫:「我不考了,哼,現在就打包回家,跟我爹學吹花去!」
「別這麼說!」方非搖頭嘆氣,「你怎麼樣也比我好啊!」
「哼!」大個兒掐著指頭苦算,「鍊氣二百七十五,定式一百七十五,羽化九十,一共五百四十,唉,要是那八十分不丟……甭說了,就算六百五十分好了,我還得考一百一十分,天啦,我的天問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分。」
「天問是什麼東西?」方非忍不住問。
大個兒瞅他半晌,眼神古怪:「好吧,我就問你一個頂簡單的問題,敢問,飛劍是什麼造的?」
方非傻了眼。
「哼!」大個兒一撇嘴,「下一個問題,敢問支離邪的十件大功!」
方非額頭上滲出汗珠。
「敢問帝女玄霜的七種用法?」
「……」
「敢問紫液金能與哪些東西摶煉,至少列舉三種!」
「這我知道,山都的頭髮……」
「錯,是金犼的頭髮!」大個兒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睡覺吧,明天一過,就能回家了!」
方非躺在床上,接著發獃,符燈的光亮漸漸暗淡,簡真在黑暗裡翻來覆去,床板吱呀呀的叫著,比他的呼嚕還要吵鬧。
方非瞪著雙眼,盯著屋頂,心裡想起許多往事,不知不覺,天又亮了。
起床號一響,簡真就爬了起來,方非也跟著起來,兩人面面相對,活是一對烏眼雞。
吃完早飯,兩人硬著頭皮前往蓐收金苑。金苑在天試院的西邊,到了苑門,不巧撞上了禹笑笑,小姑娘華容憔悴,見了二人掉頭就走。兩人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冷颼颼的,比考試失敗還要難受。
不久開始進場,門前擺了一口木箱。進場的考生輪流在箱子里抽籤挑選考室。方非伸手進去,摸到一面金牌,上面寫著「八十一號樹」。簡真也摸到牌子,大個兒瞅了一眼,臉色刷地慘白,方非忙問「怎麼了?」探頭一瞧,金牌上寫著「一四八號樹」。
「兆頭不好!」大個兒的淚水也快飆了出來,「一四八,念起來像不像『要死吧』?」
「你太多心了!」方非極力安慰,「別忘了,玄冥可是轉了左眼的!」
「說得也是!」簡真勉強振作起來,「你見了水巨靈的哭臉都不怕,哼,我又怕什麼?」有了方非墊背,大個兒勇氣大增,甩手甩腳地走了。
方非挨了一記冷箭,胸口的熱血嘩嘩直流,出了好一會兒神,才想起去找考室。
所謂的考室,就是金苑裡的一顆顆金帳樹。這些老樹也不知活了多少年頭,有枝無葉,金黃髮亮,長長軟軟地學著柳枝,一夜春風千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條條下垂,結成一圈樹牆,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座座純金的大帳。
方非問過勤務,這才找到了八十一號樹。樹前已經聚了幾十號人,方非定眼一看,心又涼了半截。
冤家路窄,司守拙、鍾離燾也在裡面。
「哎喲!」鍾離燾眼尖,「喪家狗來了!」
司守拙聞聲掉頭:「呵,來得好,給少爺叫一個!」
方非一皺眉頭,迎上去說:「叫什麼?」
「學狗叫啊?」那兩人相識一笑,司守拙說,「喪家狗當然學狗叫啰!」
「好,我叫!」方非答得爽快,那兩人倒是一愣,鍾離燾拍手直笑:「好狗兒,說話算數,快叫快叫!」
「怎麼叫都行嗎?」
「當然!」
「好吧!」方非放開嗓子,「汪汪汪,我叫司守拙,汪汪汪,我叫鍾離燾——行了,叫完了!」
樹帳前靜了一下,隨即又爆發出一片鬨笑。兩個白虎人臉青眼白,氣得在那兒發抖,司守拙一掉頭,怒喝:「笑什麼笑,笑你爹嗎?」
考生們礙於兩人氣焰,不敢再笑,可是臉上不笑,眼裡的笑意卻是明明白白的。
「臭小子!」鍾離燾一步躥上,手指方非,「你活膩煩了?」
方非後退一步,抖出筆來:「你碰我一下試試?」他氣勢奪人,唬得鍾離燾腳下一頓,司守拙悶聲不吭,從右邊包抄上來,兩人一前一後,把方非夾在中間。
「呵!」這時有人發笑,「有意思,我倒要看看誰先動手!」三人掉頭一看,昨日監考的青衣男子從樹後轉了出來,沖著三人滿臉堆笑。
司守拙的胸口一陣起伏,垂下符筆,悶聲悶氣地說:「鍾離,別上當。這小子的『羽化』得了個零分,早就死了考試的心。哼,他是破罐子破摔,你可是要進八非學宮的。」
「對!」鍾離燾一咬牙:「人不與狗爭!」
「可惜哇!」青衣男子笑著搖頭,「本來想看看『定式』滿分的本領,這一下又泡湯啦!」
「定式滿分?」兩個白虎人同時變了臉色,望著方非,齊聲驚叫,「什麼,第三個滿分是他?」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晃晃悠悠地走開了。
司守拙目光閃爍,驚疑不定,鍾離燾也暗自慶幸,剛才如果貿然出手,未必佔得了便宜。其他的考生也議論紛紛,有人抽出紙箋,寫了這條消息,折成紙劍,嗖嗖發射出去,傳給好友同仁。
「白虎司守拙!」樹帳里突然有人尖叫。
白虎甲士遲疑了一下,掀開樹枝,鑽入樹帳,過了許久才走了出來,臉色十分陰沉,鍾離燾低聲問:「怎麼樣?」司守拙搖頭不語,大步離開,經過方非身邊,不忘狠狠瞪他一眼。
方非心裡好笑,知道這小子考得必不如意。這時樹帳里又叫其他人的名字,考生們一個個地進去,出來時全都一團喪氣。鍾離燾考完出來,愁眉苦臉,怏怏地很是無精打采。方非瞧他這副樣子,心頭真是其甜如蜜。
「蒼龍方非!」樹帳里一聲尖叫。
方非掀開金枝向里走去。垂枝密密層層,粗粗細細,掀開了一層又是一層,突然眼前一亮,出現了一座寬敞的樹廳。
樹廳里金碧輝煌,可是不見一個人影。方非正覺不解,忽聽有人尖聲高叫:「小呆瓜,往上看!」
方非一抬頭,橫著的枝椏上站了四隻大鸚鵡,從左往右,羽毛的顏色各不相同。打頭兒的一隻青綠羽毛,其次紅金羽毛,再次雪白羽毛,最後一隻羽毛烏黑油亮,像是在炭灰堆里打過滾兒。
撲翅連聲,鸚鵡們飛落下來,在方非頭上打著圈兒,輪番唱起歌來。青羽毛先唱:「我是青雲生!」
紅羽毛也唱:「我是紅花娘!」
白羽毛接著唱:「我是無塵子。」
烏鴉似的鸚鵡呱呱結尾:「我是黑鳳凰!」
青:「不聞強心花!」
紅:「也無不忘草!」
白:「沒有速記符?」
黑:「那個東西靠不住!」
青:「世界那麼大,人兒那麼笑。」
紅:「小小腦袋瓜,能夠知多少?」
白:「你我不沾親,他倆不帶故。」
黑:「四個之中去一個,還剩三個任你挑!」
唱完了歌,鸚鵡們又回到樹上,青雲生打量方非一眼,尖聲細氣地說:「這個小呆瓜,他一點兒也沒聽懂!」紅花娘也說:「太笨了,太笨了,你瞧他那副呆樣!」無塵子說:「我覺得他過不了關!」黑鳳凰呱呱地叫,「沒錯,沒錯!」
方非漲紅了臉,支吾說:「我……我第一次來考試,白色的那位鳥……鳥兄,我認識一隻鸚鵡,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少套近乎!」青雲生聲調嚴肅。
「沒錯兒,我們是考官!」紅花娘大聲說,「考官要鐵面無私!」
「我最鐵,我最鐵!」黑鳳凰扑打翅膀,「我是一個鐵匠!誰到我這兒來,都要淬淬火兒,挨兩下狠敲!」
無塵子落在最後,慢吞吞地開口說:「小呆瓜,你認識的那位叫什麼名字呀?」
「她叫雪衣女。」
「嗐,那是我表妹,那個小可憐兒,靠了一百多年才當上了沖霄車的車長,唉,結果……」
「出事的沖霄車嗎?」青雲生問。
「是呀!是呀!」無塵子心有餘悸,「太可怕了,我的表妹得了抑鬱症,天天悶在家裡!」
鸚鵡們齊聲高叫:「風巨靈太壞了,我們都討厭他!」
方非的心子砰砰亂跳,努力裝得若無其事:「無塵子,你的表妹住在哪兒?」
「你要去探望她嗎?別指望她跟你說話。」無塵子頓了頓,「地址是——朱明城仙禽大街五十四號一零六室。」方非默誦了兩遍,牢牢記在心裡。
「饒舌鬼們!」青雲生大聲說,「閑話說夠了嗎?考試啦,考試啦!」
「沒錯兒,考試考試!」紅花娘和無塵子同聲高叫。
「來吧來吧!」黑鳳凰叫道,「我是鐵匠,小呆瓜選我吧,讓我給你淬淬火!」
「看來他還不懂規矩,我得給他交代交代!」青雲生老氣橫秋,「這裡四隻鸚鵡,代表四大道種,青的蒼龍,紅的朱雀,白的白虎,黑的玄武。你是個蒼龍人,為了避嫌,我不能做你的主考官,其他的三個,你隨便挑一個。」
「我挑朱雀!」方非不假思索。
「好極了!」紅花娘得意洋洋,「他答得還真溜!」
「哼!」無塵子怒氣衝天,「他跟我套近乎,根本就是作弄人!」
「沒錯兒,他也不喜歡鐵匠!」黑鳳凰悻悻不已。
「考官定了!現在說明考試規則。」青雲生又說,「天問共有十八道考題,前十道是必答題,每一題非答不可。後面八道是選答題,可答可不答。前面十題,答對一道得十分,答錯一道扣二十分,從十一題開始,後面五題,答對一道得二十分,答錯一道扣三十分……」
方非聽得心驚肉跳:「這樣不是會扣出負分嗎?」
「當然!」紅花娘點頭。
「你的算術挺好!」黑鳳凰語帶譏嘲。
無塵子意味深長地說:「今天好幾個人得了負分吶!」
「司守拙和鍾離燾呢?」方非衝口而出。
「少管閑事!」青雲子眼珠亂轉,「我還沒說完呢!最後三題,前面兩道答對得三十分,最後一題四十分。不過,這三道題打錯一道,前面的分數統統扣光,如果已經是負分,那麼一道題再扣十分!」
「好毒辣的規則!」方非暗暗吃驚,可也沒有多麼懼怕,司守拙說得不錯,他的羽化得了個零分,考試通過無望,絕望之下,反而激起一股少有的傲氣。
「好小子,挺沉著!」無塵子嘖嘖讚許。
「我瞧他是裝模作樣!」黑鳳凰倒是慧眼如炬。
「我要吃果子啦!」紅花娘飛了起來,一直飛到樹帳頂上。方非這時才發現,金帳樹的枝椏上,掛了很多淡金色的果實,大如橡子,成堆成串。
紅花娘左瞧瞧,右看看,這也想吃,那也想吃,老是拿不定主意。青雲生忍不住叫喊:「快點兒吶,娘們兒就是婆婆媽媽!」
方非忍不住問:「她吃果子乾什麼?」
「皇天呀!」青雲生努眼撐睛地大喝,「你不知道提問果嗎?」
「提問果?」方非茫然搖頭。
「天啦!天啦!」無塵子扯著嗓門怪叫,「這個小呆瓜,肯定完蛋啦!」
黑鳳凰也說:「小呆瓜,你什麼都不知道,來找我們尋開心嗎?」
「我……我……」方非不勝尷尬。
「你們三個閑人,統統給我閉嘴!」紅花娘終於咽下了一顆果子,掃視眾鳥,一副目無下塵的神氣,「從現在開始,只有我能說話!」
三個「閑人」氣哼哼的,不清不願地把嘴閉上。
紅花娘的眼珠骨碌一轉,大聲說:「提問果化開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眾鳥顧不得封口令,齊聲問:「怎麼奇怪?」
「太難啦,太難啦!」紅花娘又叫。
「怎麼個難法?」三鳥焦躁不安,在樹枝上踱來踱去。
紅花娘不理他們,盯著方非說:「可以開始了嗎?」
「來吧!」方非微微苦笑。
「敢問!」紅花娘拖聲拖氣地說,「紅塵裡面,除了光線,什麼線最常見?」
這一問出乎意料,方非吃了一驚,還沒想好回答,眾鳥齊聲大喝:「呸,這是什麼問題?難得沒邊兒啦!」
近千年來,很少道者前往紅塵。應試的考生年幼識淺,去過紅塵的寥寥無幾,加上道者自詡高人一等,天生輕視裸蟲,大多漠不關心。震旦里的「紅塵通」極其少見,涉及紅塵的事情,多數道者一無所知,放到天問裡面,居然陳了大大的難題。
「快答,快答!」紅花娘連聲催促。
方非的心砰砰亂跳,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運氣,他虛心下氣地輕聲說:「電線吧?」
「答對了!十分!」紅花娘接著又問,「敢問紅塵裡面,什麼車的輪子最多?」
「火車!」
「答對了!二十分!」
「好厲害,好厲害!」其餘三鳥齊聲驚呼,「這麼難的題也答得出來?」
方非受了誇讚,滿心慚愧,這問題的確很「難」,紅塵里的一個小孩子也答得出來。
「敢問紅塵里,什麼箭飛得最快?」
「火箭!」
「答對了,三十分!敢問紅塵里,什麼腦比人腦更快?」
「電腦!」
「答對了,四十分!敢問紅塵里,什麼網最大?」
方非遲疑了一下,支吾說:「互聯網吧?」
「答對了,五十分!天啦,天啦!」紅花娘跳來跳去,嘖嘖稱讚。其餘的鳥紛紛叫嚷:「怎麼老是紅塵紅塵,太難了,換一下,換一下!」
方非聽了,又好笑又著急,只盼這問題繼續「難」下去。
紅花娘盯了方非一會兒,忽道:「敢問,紅塵里什麼船不走水路。」
「宇宙飛船!」方非張口就答。
「答對了,六十分!」
「敢問,紅塵里什麼鳥飛的最高!」
「高山禿鷲!」王主任的生物課可不是白學的。
「答對了,七十分。敢問,紅塵里什麼地方的冰最多?以裸蟲的稱呼為準!」
「太過分了!」其他的鸚鵡紛紛叫嚷,「還要以裸蟲的稱呼為準?誰出的題目,太過分啦!」
方非心花怒放,張口就來:「南極洲!」
「答對了,八十分!敢問,紅塵里什麼湖的水最深?」
「貝加爾湖!」
「答對了,九十分!」
「現在的洞天福地還剩幾個?」
方非想起了燕眉的話,說道:「十個!」
「太對了,太對了,十答十中,一百分!」紅花娘啪啪地扇動翅膀。方非心裡卻很迷惑,這十個問題,簡直就是量身定製,這其中到底藏了什麼玄機?
不容他細想,紅花娘又說:「現在進入選答題,下面五題,答中一題得二十分,答錯一題扣三十分,如果答不上來,你可以選擇跳過該題!好了,敢問,紅塵中飛機起飛的三種方式!」
「喲!喲!」鸚鵡們尖叫起來,可見這一題不太容易。
方非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垂直起飛,滑翔起飛,彈射起飛。」
「妙極了,一百二十分!」紅花娘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接下來,請說出無間小道的三條法則!」
「無間小道?」青雲子驚叫,「那是什麼鬼東西?」
紅花娘搖頭:「我也不知道,提問果就是這麼問的!」
方非的心裡微微失神,恍惚記起那晚的奇遇,白衣少女儼然還在身後,身邊縈繞著淡淡的幽香——這是他永久的記憶,無論過去多少歲月,那一個夜晚都是這麼清晰。
「小呆瓜,你可以選擇跳過!」紅花娘好心提醒。
「不!」方非神不守舍地說,「第一條法則,一旦入道,不可停止。」
「沒錯兒!」紅花娘大為驚奇,頻頻點頭。
「第二條法則,腳踏實地,不得飛行!」
「好!」
「第三條法則:曙光一現,道路消失!」
「咦,全答對了,一百四十分!」紅花娘飛了起來,在方非頭頂連連繞圈,「小呆瓜,我小看你了,你可真是個大天才!」方非不覺苦笑。
「敢問!」紅花娘回到樹上,瞅了方非一眼,「沒有金犼的准許,震旦里哪一類人可以進入山都森林?」
「度者!」
「你確定嗎?」
方非嘆氣說:「我確定!」
「呦,一百六十分到手了!下面的一題可真叫人心寒,敢問,魔道的黑壇是軟的還是硬的呢?或者說一半軟一半硬呢?」
「軟的!」
「你確定嗎?」
「我確定!」方非再也確定不過,他親手毀掉過一座黑壇。
「哈,一百八十分。了不起,截至目前為止,你一道題也沒打錯。換了是我,應該就此打住!你還要繼續回答嗎?如果這一題答錯了,可是要扣三十分。」
方非的心突突亂跳,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股勇氣,大聲說:「請提問!」
「好吧!」鸚鵡頓了頓,「敢問,震旦里有什麼法器能發現隱書?」
這一問十分陌生,方非一愣,不由後悔起來。
「請儘快回答!」鸚鵡催促。
方非拚命思索,腦子裡光亮一閃,衝口而出:「指隱針!」
「這個答案不錯,可是不全,提問果要求精確回答……」
「慢著,是……是南溟島燕家的指隱針!」
「你確定嗎?」
「我確定!」
「哈,湊了個整數兒,兩百分!」
方非鬆了口氣,雙腿一陣發軟。
「我……」方非一咬牙,「我回答!」
頭頂響起一陣歡呼,鸚鵡們紛紛叫嚷「太妙啦,太妙啦!」
紅花娘嘆了口氣:「那麼敢問——什麼東西能叫霓草變色?」
方非一時愣住,心中後悔莫及。這道題他問過阿含,可小山都裝模作樣,說是山都的秘密——慢著,當日自己是怎麼讓霓草變色的呢?
少年渾身發抖,腦子裡擰成一團。
「事到如今,你不能退出。不答與答錯都一個樣!」鸚鵡好心提醒。
方非臉熱心跳,極力回想那天的情形——到底是什麼讓霓草變了色,是什麼?天哪,是什麼?
「快點兒,我要倒數十下,過時不答,也算打錯。十、九、八、七……」紅花娘不動聲色,飛快數著,「……五、四、三、二……」
「眼淚!」方非突地跳了起來,「我的眼淚!」
「到底是眼淚,還是我的眼淚?」
「眼淚,就是眼淚!」
「你確定嗎?」
「我……」方非一咬牙,「確定!」
紅花娘轉著黃澄澄的眼珠,掃過三位同事,停頓了一會兒,高聲叫道:「我的老……老……老天爺呀,他居然答……對……了!」
「太妙了,太妙了!」鸚鵡們一陣歡騰,他們啪啪地拍著翅膀,發出鼓掌似的響聲。
方非兩腿發軟,揩一楷額頭,上面全是冷汗。
「二百三十分!」紅花娘用尖到不能再尖的聲音大叫,「蒼龍方非,你還要繼續回答嗎?」
方非茫然說:「我……我不知道。」
「要,還是不要,這是單選題!」
方非雙手撐地,站了起來。他已經湊滿了六百二十分,只差三十分,就有機會進入黃榜。只要、只要再答一題,可是,如果答錯了,這二百三十分都要作廢!要?還是不要?這可真是一道難題!
「請馬上決定!」鸚鵡催促。
方非攥緊拳頭,大聲說:「好吧,請繼續!」
「皇天呀,太刺激了……好小子,勇氣可嘉!」鸚鵡們又發出啪啪的鼓掌聲。
「好吧公這是你自找的,敢問……」紅花娘的聲音一變,低沉有力,如歌如吟,恍若天盡頭的雷聲,「用雷鳴電叱的雙眼看去,那團熱辣辣的光是從哪兒跳出來的?」
這個問題無頭無尾,可是方非聽在耳中,卻有一種奇怪的衝動,心裡又癢又麻,似有一縷髮絲在裡面撩撥,剎那間,一連串話語衝口而出——
「冰龍的巢穴就是炎龍的歸宿,冷者把它凍得發抖,熱者再來將它煨熱,熱者把它燒得通紅,冷者又來將它冷卻。天之巢啊天之巢,炎龍從那兒來,冰龍回那兒去,它們繞著大地轉著圈,一刻兒也不停止!」
方非說到這兒,但覺一陣氣短,不由停了下來,呼呼喘氣,他伸手摸去,雙頰十分滾燙,再一摸額頭,也像是一塊火炭。
樹廳里靜悄悄的,三個「閑人」都盯著紅花娘,晶亮的眸子無比茫然。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紅花娘喃喃自語,「我聽不懂他的話,可是我知道,這個答案——」她停了一下,大吼一聲,「完全正確!」
「皇天啊,皇天啊!」鸚鵡們一起大吼,翅膀拍得噼啪作響。青雲生飛了起來,在方非頭頂叫喊:「他聽得懂龍語,他是一個龍語者!」
方非聽了這話,腦海里靈光迸閃,沒錯,剛才那一段話正是龍語,難怪又洪亮、又低沉。自己答的自然也是龍語,所以才會那麼吃力,渾身虛脫的感覺,就跟那天和長牙交談一樣。
「嗐,小呆瓜!」紅花娘說,「你能告訴我,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嗎?」
「不是你問我的嗎?」方非大為驚奇。
「別忘了,我是一隻鸚鵡!」紅花娘口氣里透著無辜,「鸚鵡學舌,照本宣科,什麼話兒我們都能對付兩句。可話里的意思,我卻不見得明白。這是最古老的龍語,能聽懂!就是平常一點兒的龍,也未必都能聽懂!」
幾句話的工夫,剛才的答案,方非已忘記了小半,只好硬起頭皮、半猜半答:「這是一首詩歌。上句在問,從龍的眼裡看去,太陽從哪兒升起來的?」
「那還不簡單。」黑鳳凰聰明過人,搶著回答,「從東方升起來的。」
「那是從你的眼裡看!」無塵子冷冷說,「你這隻呆鳥,人家問的可是龍。」
黑鳳凰耷拉著腦袋,嘴裡嘟嘟囔囔。方非點頭說:「無塵子說得對,所以下面一句就回答,太陽是從一個叫做『天之巢』的地方升起來的。月亮也住在這個巢里,因為一個太熱,一個太冷,如果太陽佔得太久,就會把巢燒毀,如果月亮佔得太久,就會把巢凍壞。沒辦法,它們只好輪流佔有這巢,因為這個緣故,世間才有了晝與夜。」
「我知道了!」青雲生高聲說道,「這是《龍史》里的詩句,那是遠古時一位詩龍寫就的史詩!」
「太厲害了!太厲害了!」鸚鵡們尖叫,「他連這也背得下來?」
方非哭笑不得,真要他背,他一個字也背不出來,可在那個時候,這些句子就是衝口而出,攔也攔不住。
「最後一題!」還沒想明白,紅花娘又大聲說,「蒼龍方非,你還要回答最後一個問題嗎?」
到了這個地步,方非心滿意足!六百五十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還能要求什麼呢?難道為了逞強,把前面的一切統統葬送嗎,那不是蠢材,就是瘋子。他按捺心中激動,想也不想,大聲說:「不用了!」
「了」字出口,上方響起一連串爆鳴聲。金帳樹的枝椏上,迸開出無數朵銀燦燦的小花,樹身連連顫抖,千萬銀花如雨落下,將方非緊緊包圍起來。
這一下突如其來,少年還沒還過神來,鸚鵡們飛到空中,邊舞邊唱:「金樹開銀花,考得頂呱呱!蒼龍方非,恭喜你啦,這次天問,你得了一個滿分!」方非不由愣住。
「大能人,來,握個手!」四隻鸚鵡爭先恐後地擁上來,伸出爪子與他握手。
「我做了三百年的考官!」青雲子一面搖晃爪子,一面大呼小叫,「這次的天問是最難的一次!」
「可你得了個響噹噹的滿分!」無塵子激動得渾身發抖。
「強中自有強中手……」黑乎乎的鐵匠尖聲怪叫,「哎喲!當心,我的嫩爪子可沒你的小手硬哇!」
方非呆愣愣地任由擺弄,輪到與紅花娘握手時,他再也忍耐不住:「紅花娘,弄錯了吧?我不是沒答最後一題嗎?」
「不,你答了!」紅鸚鵡咯咯尖笑,「最後一個問題就是——蒼龍方非,你還要回答最後一個問題嗎?」
「什麼?答案是……」
「答案就是一一不用了!」
進入樹帳以來,方非頭一回失聲驚叫:「這叫什麼鬼問題?」
「小子!」青雲生伸出翅膀,拍拍他的後腦勺,「這就是『天問』呀!天意高難問,你永遠猜不到下一問是什麼?」
方非出了一身冷汗,後背涼颼颼的。如果剛才稍微逞強一點兒,答上一個「是」字,那麼,一切都將化為泡影,四天的考試,也會毀在一念之間。
好險!好險!
方非好似喝足了老酒,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出樹帳,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四周的一切都很新鮮。他渾身沾滿銀花,不管走到哪兒,都會惹來無數目光。考生們指指點點,一臉的驚訝好奇,一臉的不可思議。
天問滿分,這是怎麼回事——走在人群里,方非好像變成了一隻氣球,飄飄忽忽,渾身發輕,一切太過圓滿,幾乎不像真的!
不知不覺,走到苑門。
「方非!」簡真一陣風跑過來,一把將他揪住,又推又搡,搡得他頭昏腦漲,「你說得對,玄冥真是轉了左眼哇!」
「玄冥?左眼?」方非盯著同伴一臉茫然。
「我轉運了!」簡真大吼大叫,「我得了一百七十分!」
「真的嗎?」方非又驚又喜,比起自己得了滿分還要高興。
「方非,我得謝謝你哇!」簡真咧嘴一笑,「這次兩道選答題都跟『點化』有關,因為你的緣故,我湊巧看了一下書。現在我七百二十分,進黃榜,哼,輕輕鬆鬆。」
大個兒歡喜得蹦蹦跳跳,眼看方非滿身銀花,心腸一熱,笑著說:「你從哪兒惹的髒東西?來,我給你吹吹!」他後退兩步,鼓起兩腮,呼地吹出一口氣。
方非只覺勁風撲面,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彷彿挨了大象一踢,騰地飛了出去,耳邊風聲呼呼,夾雜著簡真的驚叫。
牆壁拍面撞來,方想心頭一緊,這時青芒閃動,他的身子被扯了一下,停在半空,距離牆壁不過一寸。
方非輕飄飄落地,回頭看去,大吃一驚——天素冷臉冷麵,提筆站在不遠。
「錯了,錯了!」簡真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方非,我想給你吹吹塵,一不小心,居然變成了吹石。」
一不小心?說得還真輕鬆!方非怒視簡真,恨不得給他兩拳。
「吹塵變吹石?」天素冷不丁說,「這也會錯嗎?」
「這個嘛……」大個兒眨巴小眼,搓著手狡辯,「野馬之吹么!馬也有失蹄的時候,何況是人呢?」
「有道理!」天素一掉頭,一口氣吹在簡真身上。大個兒驚叫一聲,閃電般橫飛出去,砰地撞上門框,痛得齜牙咧嘴。
「對不起!」天素淡淡地說,「我的馬也失蹄了!」
簡真瞪著少女,張口結舌,一時連哀號也忘了。
天素又轉向方非,鼓起雪白兩腮,嚇得方非倉皇後退。少女皺了皺眉,這口氣還是吹了出來!方非只覺微風拂面,風中含著一股冷香。
吹完這口氣,少女一言不發地走出大門。方非呆了呆,低頭一看,身上的銀花全都消失了。
簡真一瘸一拐地走上來,嘴裡咋咋呼呼:「方非,她對我用吹石,對你卻用吹塵,好溫柔、好體貼哇。」
「少廢話!」方非漲紅了臉,「你差點兒把我吹死!」
「這個……」大個兒苦了一張臉,「早說了嘛,我對吹塵不在行!」
「不在行你還吹?」
「呃!」
「各位考生!」空中傳來滾雷似的巨響,「黃榜已經發布,請速往四象殿查看!」
兩人聽了這話,顧不上鬥嘴,並肩向四象殿跑去。趕到殿中,只見人頭攢動,向南的粉壁上,出現了許多明黃色的大字。
壓頭是「天試黃榜」四字,再往下看,兩個名字並駕齊驅——
白虎皇秦,一千二百分;蒼龍天素,一千二百分。
兩大奇才,打了個平手!
分數儘管相當,可是論私心,方非仍覺天素高出一籌。羽化考試,「心蓮火輪」是絕品寶輪,得了滿分不足為奇;「小黃精劍」卻是小孩子的玩具,人所不齒,用這樣的劍飛出十甲,那才是真正的厲害。
簡真一門心思看榜,他瞪起小眼,狠命掃了一通,忽地渾身一顫,似被閃電劈中,他獃獃地站在那兒,流下了兩行淚水。
「怎麼?」方非只覺不妙。大個兒默默轉身,給了他一個熊抱,抽抽搭搭地說:「方非,我上榜了!」
敢情他喜極而泣,眼裡流著熱淚,心裡卻是滿足無比。這隻飽經風霜的老鳥,幾經磨難,終於跳上了高枝,回想這三年的痛苦,就如同做了一場凄凄慘慘的大夢。
「方非、簡真!」禹笑笑從人群里鑽了出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簡真羞了個大紅臉,抹了淚大聲說:「笑笑,我上榜啦……」
「我看到了!」禹笑笑笑個不停,「我也上榜了……」
「嗐!」簡真大咧咧地說,「你不上榜,那就沒天理了!」
禹笑笑目光一轉,面露微笑,「可我沒料到,方非也上榜了!」
「什麼?」簡真托地一跳,「開什麼玩笑?」
「好奇怪么?你能上榜,別人就不能嗎?」
「這個笑話不好笑!」簡真一甩手,「他上什麼榜?他沒得零分就不錯了!」
「你睜眼瞧瞧。」禹笑笑將手一指,「那兒寫的誰?」簡真抬眼望去,黃榜的末尾,清清楚楚地寫著:「蒼龍方非,六百九十分。」
「不可能!」大個兒連連揉眼,「定是寫錯了,嗐,八非學宮的道師,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其心可誅!」禹笑笑恨恨地說,「朋友上了榜,你倒是最生氣的一個!」
簡真臉漲得通紅,他向來自覺高出方非一截,如今方非也上了黃榜,叫他這優越感打了個對摺。大個兒有點兒氣餒,訕訕說:「方非,這是怎麼回事?」
「對呀!」禹笑笑十分好奇,「我也想問呢!」
方非知道瞞不住,只好說:「我的定式跟天問都得了滿分!」
「什麼!」兩人齊齊一跳,一個叫喊:「第三個定式滿分是你?」另一個叫:「那些小銀片兒,都是天女花嗎?」
「天女花?」
「一種銀色的小花。」簡真悻悻說,「如果天問得了滿分,金帳樹就會開出天女花。天問滿分不常有,天女花也不常開。唉,早知道我就拿兩朵,也好做個紀念!」說到這兒,他瞅了方非一眼,「你這個人,真不夠意思!」
「是呀,得了兩個滿分,也不告訴我們!」笑笑也大聲抱怨。
「我也是糊裡糊塗的,唉,就考成這樣了?」
大個兒嘆了口氣,勾著他的脖子說:「糊裡糊塗也能考滿分,我倒也想糊塗一把!」他的心眼兒又粗又少,震驚一過,倒也懶得多想,禹笑笑卻知道這裡面必有古怪,可她知情識趣,方非不提,她也不問。
方非打量自己的名字,皺眉說:「不是說六百五十分上黃榜么?我怎麼還是最後一個?」
聽他一說,簡真也醒悟過來,瞪著黃榜驚叫:「老天爺,今年的分數線這麼高?」
「高得離譜!」禹笑笑嘆了口氣,「比去年足足高出四十分。哼,你還沒看見高分呢,九百分以上的一大摞,千分以上的也有好些個,唉,瞧了真是叫人寒心!」
大個兒抬頭細數,忽又大聲慘叫:「二百八十九名!我是二百八十九名?以往七百二十分,都能進二百名呀!」
「誰叫你羽化丟了八十分!」禹笑笑沖著他的傷口撒鹽。
簡真哭喪臉兒,有點茫然失措:「笑笑,你多少分?多少名?」
「九百六十八分,五十六名!」
「天哪,天哪!」簡真雙手捂臉,「九百六十八才五十六名!」
「今年不太妙!」禹笑笑臉色沉重。
方非出了一身冷汗,心裡不勝后怕,如果不答最後一題,必定名落孫山,雖說誤打誤撞,到底上了黃榜,可也驚險百出,全賴老天保佑。
他閉上兩眼,心裡求神拜佛,還沒張眼,一個熟悉的聲音悠悠傳來:「死肥豬,喪家狗,喲,你們倆也能上榜?」司守拙陰魂不散地飄移過來,手下的走狗大幅縮水,料想許多人沒能上榜,自顧自傷心去了。
「簡真……二百八十九名,方,……三百名,好一個整數兒!」司守拙咧嘴一笑,「不過,你們頂多高興一天一夜,明晚一拜斗,還是要灰溜溜地滾蛋!」
「你又考了多少?」簡真虛弱地反擊。
「對不起。」司守拙揚起眉毛,「本少爺考了一千零三分,暫列第八名!就算不拜斗,照樣進得了八非學宮。」簡真應聲矮了半截,耷拉腦袋,無話可說。
「禹笑笑是吧?」司守拙轉過臉,「五十六名,考得不壞,拜斗時加把勁兒,哈,我還等著你做我的候補女伴兒呢!」
禹笑笑再也按捺不住,刷地抽出符筆。這時一隻手從旁伸來,輕輕搭上了她的手背。
那隻手素白纖柔,禹笑笑轉眼一看,來人竟是天素。司守拙見了她,面孔頓時板了起來。
「司守拙!」天素一看牆上,語氣冰冷,「原來你考得這麼爛呀?一千零三分,丟光了你老爹的臉。這些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這麼簡單的考試,還要丟一百多分,換了我是你,與其丟人現眼,還不如找根繩子弔死!」
司守拙一張臉紫黑髮亮,兩隻眼睛好似一對火焰噴槍,胸膛里怒氣鼓盪,幾乎要把嗓子衝破。天素是黃榜頭名,四大滿分的天才,換了別人,司守拙還可反駁一下,遇上這個少女,竟給踩得死死的,連翻身的機會也沒有。
氣歸氣,可也沒法子。司守拙一跺腳,恨恨離開,其餘的白虎人跟在後面,一個個縮手縮腳、垂頭喪氣。
禹笑笑心花怒放,正想稱謝。可是還沒出口,天素一陣風走了。禹笑笑望著她的背影,不覺微微出神。
「上榜的考生!」滾雷般的聲音又響起來,「明晚子時,在渾天城的絢素宮舉行拜斗儀式,務必準時到達,遲到者以棄權論處!」
禹笑笑聽完這話,長長呼出一口氣,沖著二人露出笑容:「簡真、方非,我們可以回家了!」
出了天試院,廣場上的家長比學生還多,可是歡喜的少、沮喪的多,有的沉不住氣,還當場流了淚、發了火。
三人走在人群中間,忽聽有人叫喚,一掉頭,親屬們全跑上來,圍住三人,急切切地問長問短。
得知三人上榜,眾人驚喜交集。申田田摟住簡真,娘兒倆抱頭痛哭;禹封城也望著女兒,眼角閃動淚光;倒是簡懷魯沉得住氣,叼著煙斗點頭微笑,只有簡容心生失落,兄長上了黃榜,再也不能嘲笑他了。
不過方非上榜,最叫大家意想不到。三個老的心知肚明,這裡面必有古怪。可是老江湖慣經世事,並不刻意挑破,反倒把他誇讚了一番。申田田大聲說:「好小子,嗐,阿姨有眼不識金鑲玉,倒沒把你看出來。」
方非小聲說:「我運氣好,差一點兒就上不了榜!」
「上了黃榜,就有希望!」禹封城伸出大手,拍得方非東倒西歪,「最後一關是天選,三中選一,全憑運氣。往些年,倒數幾名上青榜的不是沒有,黃榜上打頭兒的高分,也有叫拜斗刷下來的。」
「拜斗很難嗎?」方非忍不住問。
老道者對視一眼,心裡都起了頑皮念頭,存心要瞧瞧,這個一竅不通的小度者,怎麼混進八非學宮。
「說難也不難。」簡懷魯笑了笑,「現在休整一天,我們正好惡補一下。」
一群人說說笑笑,回到玄武會館。四科下來,會館里冷冷清清,住客少了一大半。
進了卧室產簡懷魯抽出筆來,在地上畫了九個腳印,七個腳印形似勺子,兩個腳印左右相伴。
方非看這九個腳印,只覺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這九個腳印,應對北斗九星。」簡懷魯指點說,「這是陽明,這是陰精,這是真人,這是玄冥,這是丹元,這是北極,這是天關……」他指完勺子狀的七星,又指那兩個散落的腳印,「這是輔星,這是弼星。」
方非聽到這裡,腦海一亮,想起那天進入三劫門,曾在星空里見過這九顆大星。雖說星海汪洋,可是在那一瞬,這九顆星子亮得不同尋常。
「北斗九星,也叫北斗九門。相傳是鴻蒙神宮的門戶。道祖支離邪入道的時候,九顆星斗曾經大放異彩。後人傳說,這是鴻蒙開啟了道者的靈竅。從那以後,拜鬥成了一個儀式,進入八非學宮,這個儀式必不可少。拜斗者必須腳踏斗步,向天祈禱,有的人能拜亮三星、四星,有的人能拜亮五星、六星,也有人時運不濟,一場拜斗下來,一顆星也不會亮。但如果能拜到七星齊輝、八星同光,那就很了不得了。」
「九顆星全亮呢?」方非忍不住問。
「你說九星共曜?」吹花郎搖了搖頭,「那可是件玄虛事兒,一千個甲子以來,只有兩個人辦到過!」
「更玄虛的是,這兩個人還是八非學宮的同年同學!」申田田一邊插嘴道。
方非心頭一動:「有那個白王嗎?」
「皇師利?」簡懷魯搖頭說,「他只拜亮了八星。」
「那兩個人到底是誰?」方非心癢難忍。
「一個是『天龍』伏太因,還有一個……」簡懷魯說到這兒,面色一沉,「那就是……」
「夠了!」禹封城揚聲說,「吹花郎,那個名字我不想聽!」
「我也不想聽!」申田田面色蒼白,喃喃自語。
簡懷魯沉默一下:「也罷,我們先說拜斗的規矩。拜斗要走斗步,紅塵里這步子叫做禹步,跟老甲魚的老祖宗有點兒關係……」
「胡扯!」禹封城努起兩眼,「那個禹是謫仙,我可是正正經經的道者!」
吹花郎笑了笑又說:「至於斗步的口訣,方非,你可要記住了。」說到這兒,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
「一閉氣,左陽明;息貫通,右陰精;二閉氣,左北極;右真人,雙腳並;息再通,至丹元;三閉氣,左玄冥;息三通,右弼星;四閉氣,左輔星;回天關,息四通;陰陽合,九星盡!」
「這一篇口訣,左右指的是左腳右腳,閉氣是屏住呼吸,通息是可以呼吸。一趟斗步走下來,前後呼吸四次,閉氣四次……嗐,光聽口訣不容易明白,小真,你來示範一下!」
「為什麼是我?」大個兒不情不願,「笑笑不也會嗎?」
「喲,上個黃榜就抖起來了?」申田田變了臉色,「笑笑那是萬無一失的,你可就說不準了,難保到了時候,不會走錯步子。哼,說示範是抬舉你了,其實呢,根本就是複習功課!」
簡真氣哼哼站著不動,禹笑笑心裡好笑,說道:「申阿姨,還是我來吧!」
「不行,非他不可!」申田田板起面孔,死盯著簡真不放,「我就不信了。哼,這麼下去,將來上了青榜,他還不認我這個媽了呢!」
大個兒無法可施,只好撅起嘴巴,走到腳印上,一頓亂跳。
「停!」申田田滿臉怒氣:「你是跳蚤嗎?給我一步一步地來,閉氣、呼吸都要做足全套。」
簡真只好重來,斗步本來不難,可是簡懷魯有意挫折兒子的傲氣,每走一步,都要叫停。重走一遍算好的,更有甚者,忽然把他丟在一邊,自己跟方非胡扯什麼星相學的大道理。
「這個玄冥星哇,為天之游擊,主伐逆……嗐,站那兒別動,我還沒說完吶……這個玄冥星哇,星有三門,門有四光芒……咦,小真,站穩了,要一隻腳,你這可是示範呀,搖搖晃晃的,叫什麼示範呀……這個玄冥星哇,酉卯兩個時辰生的人都歸它管……喂,你用右腳撓左腿幹嗎,斗步里可沒這一招哇……」
這麼折騰來,折騰去,簡真一趟斗步走下來,只覺腰酸酸,腿軟軟,出了一身臭汗。
比起其餘的道術,這步子十分容易,方非學著走了幾遍,漸漸能夠應付自如。
簡懷魯見他走熟,又說:「斗步走完,若與斗星生出感應,一定會說幾句咒語。這些咒語有長有必短,到時候你拿出符筆,把咒語寫在天上,這趟拜斗就算完了。」
「說什麼咒語?」方非好奇問道。
「每個人都不一樣,只要和斗星起了感應,心裡自然有話要說!」
「要是沒話說呢?」
「沒話說?」簡真冷哼一聲,「那你就完蛋了!」
「對!」簡懷魯的臉色嚴肅起來,「如果無話可說,那就是你和斗星不起感應。這次拜斗,算是徹徹底底地失敗了!」他頓了頓,「至於拜斗的計分,拜亮一星為十分,拜亮二星為十分加上二十分,即是三十分;這麼類推下去,三星六十分,四星一百分,直到九星,共是四百五十分……」
「吹花郎!」禹封城冷不丁說,「還有一條規矩你沒說!」
簡懷魯搖頭說:「我以為,還是不說為好!」
「早說早了,你不說,難保哪一天他不突發奇想!」
沉默一下,簡懷魯說道:「方非,你要記住,這斗步切忌反著走,比方說,該左腳的時候走右腳,該右腳的時候動左腳,閉氣的時候呼吸,呼吸的時候閉氣,這些是拜斗的大忌,絕對不能亂來!」
「為什麼?」
「那是反斗步!」簡懷魯看了方非一眼,「魔徒拜斗,就是這麼走的!」
方非心頭一動,衝口而出:「如果走了呢?」
其他人都變了臉色,簡懷魯皺眉說:「一次兩次或許沒有什麼,可是次數一多,你的心性會起變化。如果你還沒打算進入魔道,我以為,你還是別走反斗步的好。」
方非訕訕說:「我只是問問,我和斗星根本就沒有感應!」
「你怎麼知道?」簡懷魯一愣。
「我剛剛走完斗步,也沒想說話呀!」
眾人全笑起來,簡真狠狠挖苦:「大笨蛋,星星都沒出來,又拜什麼斗呀?」方非恍然大悟,如今沒到晚上,看不見星星、拜斗根本無效。
為了表示慶賀,當晚禹封城做東,請大家品嘗河鮮。簡真聽了消息,心中大大犯難,他也想要節食,肚子卻不答應,所以一進館子,大個兒輕輕鬆鬆,先收拾了十碗魚面,接下來隻身與三十隻大螃蟹搏鬥,胳膊肘左右亂飛,堅決不讓其他人插手。要不是申田田擰著耳朵把他揪下桌子,再加上三十隻螃蟹,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
吹花郎酒逢知己,與老友喝得興興頭頭。兩個道者都不得意,喝到半醉,就開始胡亂貶低時政。他們都有一門絕活一一輪流翻起左右眼珠。說起斗廷,他們翻左眼,說到至人院,他們翻右眼,說到白王皇師利,兩人兩眼齊翻,照腳前吐一泡口水,鼻間再來哼哼兩聲。
這一頓酒下來,兩個人喝得爛醉,到了第二天,雙雙病酒在床,兩個女的只好守在一邊照應。
方非另有念頭,一早起來就問簡真:「去朱明城怎麼走?」
大個兒昨晚沒能盡興,心頭正覺煩悶:「你問這個幹嗎?」
「我想去找一個人!不,一隻鳥!」
「鳥?」簡真瞪大眼睛,「什麼鳥!」
方非說了雪衣女的事,又說:「它也許知道我的點化人在哪兒?」
簡真兩眼放光:「你打算走路去嗎?」方非點頭。
「如果走路,從玄武會館到仙禽大街,三天兩夜也走不到。坐龍馬車就方便多了,三刻鐘就到!」
「那個……」方非面露羞慚,「我沒錢!」
「我有哇!」大個兒變戲法兒似的,手裡冒出一枚金管,「我上了黃榜,老媽給的獎勵,呵,一點金,小意思。」
「叫你破費……」
「什麼話?」大個兒笑眯眯地勾住方非的脖子,「好兄弟就別說兩家話。我聽說朱明城有一家頂有名的山珍館,我早就想去嘗嘗鮮……」他說到這兒,又覺露骨,趕忙補上一句,「我一個人去,用神形甲就夠了,嗐,花錢坐車,不都是為了你嗎?」簡真一邊說,一邊大吞口水,他怕人多粥少,千叮萬囑,不許驚動弟弟。
兩個人輕手輕腳地出了會館,幾輛龍馬車停在路邊。兩人剛一出門,一輛車猛衝過來,啪地打開車門。
車夫是個玄武人,除他以外,車裡還有一人,戴著斗篷在那兒抽煙。大個兒一見,大聲說:「我可不跟人拼車!」邊說邊向外走,車夫慌忙攔住他說:「這是換手的車夫,我身體不好,有時讓他頂項班!」
「這樣嗎?」大個兒遲疑一下,大刺刺坐下,「上朱明城……那個什麼地方?」
「朱明城仙禽大街五十四號!」
「沒錯!」簡真蹺起二郎腿,「就是那兒!」
「兩粒金!」車夫說。
「行!」大個兒一口答應。
車夫呵呵一笑,趕起車來。才跑幾步,簡真又叫:「趕車的,你的觀物鏡怎麼不亮?」方非一瞧,四面觀物鏡,除了向首的一面,其他的三面都是暗沉沉的。
「壞啦!」車夫笑說,「生意不好,沒錢修!要不然,我給你打個對摺,只收您半粒金行不行?」
「算了!」大個兒把手一揮,沖方非拋了個眼風,那意思分明是說:「我是誰?哼,這幾個小錢算什麼!」
車子搖來晃去,飛快向前。簡真在那兒閉目養神,方非坐在一旁,不知怎的,心底隱隱不安,可是怎麼不安,卻又說不上來。也許燕眉有了下落,心裡生出了希望,可是希望越大,越是害怕,害怕見了鸚鵡,仍是一無所獲。
龍馬車盡情奔跑,過了一個時辰,車夫叫聲:「到了。」大個兒睜眼下車,一出車門就叫了起來:「趕車的,你走錯路了!」
方非跟著下車,一眼望去,前方殘垣斷壁,一片荒涼,不承想,壯麗輝煌的玉京,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沒走錯啊,就是這兒!」車夫也踱下車,臉上笑嘻嘻的,符筆輕輕提在手裡。
「你騙鬼!」簡真破口大罵,「仙禽大街我去過,哪兒是這個破樣兒?你走錯路了,哼,我一個子兒也不給你!」
「不給錢,也好辦!」車夫笑了笑,牙縫裡迸出字來,「留下你的小命也行啊——」
大個兒一愣,匆忙掉頭,忽見三個蒙臉男子,從斷牆後面走了出來。簡真心子狂跳,捉筆在手,忽聽車夫一聲斷喝:「放下筆,少耍滑頭!」
簡真一轉眼,車夫符筆直指,筆鋒烏光閃動,只要輕輕一揮,就能叫他腦袋搬家。穿斗篷的男子也下了車,一言不發,站到方非身後。
「你們……你們幹嗎?」幾牙簡真乖乖放下烏毫,說話結結巴巴。
「別害怕!」車夫笑嘻嘻地說,「我們主人想跟你們說說話!」
「他在哪兒?」大個兒抖索索望去,三個蒙面人站在遠處,沉默不語,三個人裝束一樣,看不出地位高低。
「我在這兒!」斷牆後面響起一個聲音,「玄武簡真、蒼龍方非,對不對?」聲音沉著冷峻,透著一股威嚴。
簡真心子一跳,想要矢口否認,誰知方非先開了口:「沒錯,我們就是!」大個兒氣得發昏,恨不得揪住方非,把剛才的話硬塞回去。
「幸會,幸會!」那人吃吃發笑。
「你找我們做什麼?」方非努力保持鎮定。
那人輕笑一聲,說道:「想跟你們說兩句話。」
「有憊思!」方非皺了皺眉,「躲在牆後面說話?」
「呵!」那人吃吃一笑,「誰說我躲在牆後面?」這最後一句,竟是從方非的身後響起來,少年嚇了一跳,慌忙掉頭,身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我在你面前吶?」聲音又轉到身前,方非倉皇轉身,還是不見人影,不由心想:「見了鬼嗎?」
「他是個隱身者!」簡真的嗓音一陣顫抖,「隱身術,可是很高明的法術!」
「高明?不敢當!」那人的笑聲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完全叫人捉摸不透。
方非心頭一動,輕聲說:「簡真,你會不會隱身?」
「我?」大個兒苦了臉,「我會一點兒,只能,只能……」
「只能怎樣?」
「唉,只能隱几根頭髮!」
隱身人哈哈大笑,其他人也發出呵呵的笑聲。
「放心,我不想傷害你們!」隱身人又說,「我用隱身術,只是不想叫人看見!」
「你想怎麼樣?」方非忍不住問。
「對你們,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什麼要求?」
那人沉默一下,慢吞吞地說:「今年,你們不要參加拜斗!」
「這還是小要求?」簡真跳了起來。車夫大喝,「別動!」大個兒臉色漲紫,張大鼻孔,直喘粗氣。
「我知道!」隱身人語氣柔和,「簡真,你明年就過十六歲了,再也考不成八非天試了……」
「知道你還說!」簡真扯起嗓子大吼一聲。
「別著急,等我把話說完!」那人不慌不忙,「你們如果放棄拜斗,我會大大地補償你們。」
「怎麼補償?」
「我給你們每人五千點金。」那人呵呵一笑,「這筆錢,可夠你們過下半輩子了!」
「五千點金?」大個兒的嘴巴張得又大又圓。
「怎麼樣?只要你們放棄拜斗,這筆錢馬上到手!」
簡真一陣心動,可又覺得有些不妥,他呆在那兒,一時拿不定主意。
「怎麼?嫌少?」那人說,「好吧,我再加一倍,每人一萬點金!」
「一萬點金?」簡真大叫一聲,胖臉漲紅髮光。
「有了這一萬點金,你們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你們可以買最好的法器,就算進不了八非學宮,也跟進去的人一樣厲害。」
「這個……」大個兒瞪著小眼,心裡覆雨翻雲,不知說什麼才好。
「隱身者!」方非冷不丁說,「你也有孩子參加拜斗吧?」
「沒錯。」那人答得爽快,「拜斗三中選一,少兩個對手,他就多一個機會!」
「為什麼是我們?」
「因為你最笨,不肯老老實實呆在家裡!」
簡真不無幽怨地瞅了方非一眼,像是在說:「看吧,都怪你!」方非回瞪他一眼,心想:「你自己要去吃山珍,關我什麼事?」
「本來我不必給你們錢!」那人淡淡說道,「我只要將你們扣留一夜,過了今晚子時,你們去不了絢素宮,照樣算是棄權!」
「對呀!」簡真大大發愁。
「不過,我也有孩子,知道你們多年苦學,並不容易。一萬點金!呵,青榜的名額,值得了這個價錢!」
方非心頭一動:「隱身者,你這麼有錢,又怕人看見,應該是玉京里的名人吧?」
「嘿!」那人不置可否。
「你那麼多錢,幹嗎不給你的孩子買最好的法器?這麼一來,他進不進八非學宮,還不是一樣的嗎?」
「好小子,你挺嘴硬!」隱身人冷笑一聲,「沒錯,我的孩子不進八非學宮,那也照樣了得。對於你們這些窮小子,進入八非學宮,只不過是晉身之階;可對於我們來說,這是自古相傳的榮耀!」
「榮耀?」方非心裡熱血一涌,「為了你們的榮耀,就不惜毀掉他人的前途?」
「小子!別來氣。」那人不急不惱,「一萬點金,多少道者一輩子也掙不來啊。不管怎麼說,我都講究公平。我用足夠的代價,來買你們的前途!」
「方非……」簡真小聲說,「一萬點金啊!」大個兒居然動了心。
「來吧!一句話,我的條件,你們答不答應?」隱身人自信十足,這麼軟硬兼施,兩個窮困小子,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方非……」簡真又在一邊耳語,「你可欠了高利貸啊,拿到了錢,你馬上就能還債!」
「沒錯。」方非看了他一眼,「也夠你胡吃海塞,吃一輩子!」
「嗐!別說得這麼難聽呀!」
「呵呵呵!」隱身人聽得有趣,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
「可我就是不答應!」方非抬起頭來,聲音十分響亮。
「什麼?」簡真的眼珠子凸了出來,打手堆里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方非!」隱身人不勝意外,「你可要三思而後行啊!」
「我一定要考進八非學宮。」方非舉頭望天,長長呼出一口氣,「我有非進不可的理由!」
「什麼理由?」
「你不必知道!」
「哼!」隱身人惱羞成怒,「簡真,你呢?」
「我?」簡真看了看方非,躊躇一下,哀哀大叫,「算了,方非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什麼?」隱身人失聲咆哮。
「我愛吃愛喝沒錯!」簡真撇一撇嘴,「可是絕不出賣朋友!」
方非瞪著簡真,只覺難以置信,大個兒卻是垂頭喪氣,為了剛才一番話,心裡懊悔得要命,可是話已出口,也只好隨它去了。
「兩個蠢貨!」隱身人沉默一下,冷冷說,「這可是你們自找的!」
咻,烏光一閃,簡真筆沒揀起來,人已飛了出去。一道青光也擊中了方非,少年向前一躥,可是沒有摔倒。
「咦!」斗篷人輕叫一聲,忽見方非一轉身,舉起符筆,斗篷人不知底細,慌忙閃開。
方非舉著符筆,卻不知寫什麼才好,一愣神,三個蒙面人揚起筆來,三道白光同時擊在他的身上。方非跌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他的身子隱隱作痛,尺木也摔在一邊,靜靜地飄浮起來。
「不行,我得逃出去!」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方非雙手一撐,尺木到了身前。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識摟住了那根青木,剎那間,一股力量自下湧來,方非身不由己,忽地向前衝去。
狂風拍面吹來,方非口鼻窒息,眼前迷迷糊糊,下面傳來幾聲驚叫。他的心裡只覺詫異,瞬眼向下一望,沒錯,他飛起來了,他在天上!這一切突如其來,可又順理成章,在他的心裡、夢裡,這情形不知出現過多少次,飛行的念頭就像流淌的河水,不斷匯聚高漲,直到此時此刻,終於漫過了河堤、突破了心防。
元氣透過身子,源源流入尺木,兩者血乳交融,活似嬰兒的臍帶連上了母親的子宮。尺木呼嘯生風,頃刻來到雲層,白雲勢如馬群,不住奔走起伏,四面雲峰飄渺,恍若淺海邊游弋的水母。一轉眼,方非衝破雲層,萬里長空無遮無攔,自由的感覺分外強烈。
他想要放聲長嘯,可又感覺中氣不足,越往上飛,越覺吃力,起飛的快感很快消失,一股疲倦涌了上來。尺木好似一個強力的水泵,不住抽取體內的元氣,元氣供給不上,尺木漸漸遲緩。
飛行的感覺和夢中完全不同,飛行的姿勢更是無比可笑,他的雙手緊攥尺木,兩腿纏住木身,全身心趴在木棒上面,就像嫩樹枝上的一條毛蟲。
嘯響聲從後傳來,方非回頭看去,四道遁光神速逼近,三道團團發白,另一道細細長長,透著一股子凌厲的青氣。
蒙面人馭輪,斗篷人使劍,四人藏身遁光,本來無從得見。可是不知怎的,方非偏偏看得清楚,不是通過雙眼,而是透過尺木。
這時人木合一,他的一切感官都與尺木相通,不但能看,而且能聽,一陣話語遠遠飄來,透過尺木,方非聽得一清二楚——
「誰說他不能飛?」一個蒙面人大聲抱怨。
「可是……」另一個蒙面人嘀嘀咕咕,「他的羽化得了零分!」
「見你的鬼!」第三個蒙面人罵罵咧咧,「什麼破消息?」
「少廢話!」斗篷人冷冷說,「抓住他就行!」
方非越聽越驚,因為人木合一,人心一亂,木心也亂,尺木失去控制,突然向下一沉。他還來不及穩住勢頭,頭頂狂風大作,斗篷人乘著飛劍,從上方掠了過去。一撲落空,那人深感意外,他本來勢在必得,萬不料緊要關頭,這個小東西居然下降。他掉過頭來,只見方非顛三倒四地掉入雲層,三個蒙面人散成半圓,正在那兒守株待兔。
到嘴的鴨子飛了,斗篷人心有不甘,揚起符筆,疾喝一聲「冰凝雪箭」。
空氣中凝結出千冰萬箭,一近方非身子,龍蛛羽衣鼓盪起來,恍若煙雲一片,將冰箭紛紛彈開。蒙面人沒有這樣的羽衣,眼看冰箭射來,紛紛叫罵躲開。
「哎呀抱歉!」斗篷人假惺惺地高叫,「這道符使過頭了!」他一邊叫喊,一邊挾著劍光猛衝,一眨眼就到了方非的頭頂。
方非一路下墜,眼看對手迫近,偏偏毫無辦法。斗篷人成心顯露本領,逼近方非,輕舒長臂,想要來個生擒活捉。
眼看對方爪子伸來,方非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只想躲閃,這念頭一起,身下的尺木又生出力量,向前狠狠一扯,哧溜一聲,又把他拉了上去。
斗篷人一不留神,居然再次撈空。他接連失手,直覺受了戲弄,發出一聲號叫,氣咻咻追趕上去,他自負飛行神速,就算遲了一步,也能趕上尺木。
人與木再次合體,方非還沒來得及高興,呼呼呼,三個火球劈頭砸來。他嚇了一跳,正愁怎麼對付,火球卻似長了眼睛,紛紛將他繞過,轟然向下滾去。斗篷人逆天而上,正與火球拍面撞上。
斗篷人怪叫一聲,翻身躲避火球,忽聽三個蒙面人齊聲高叫:「哎呀抱歉,這道符使過頭了!」
蒙面人來自白虎,斗篷人出身蒼龍,勉強同事一主,其實矛盾很深。斗篷人聽見叫聲,氣得七竅生煙,可他作弊在先,這時也怪不了別人。
蒙面人使奸擋下同夥,一齊催動寶輪,兵分三路,撲向方非。
吃了火球一嚇,方非心慌意亂,尺木忽又不聽使喚,百丈高處一腳踏空,連人帶木向下墜落。東邊來的蒙面人料想不及,一撲落空,幾乎撞上了西邊來的同夥。兩個人忙著錯車,各自嚇出了一身冷汗。南邊來的蒙面人旋風轉身,一招老鷹撲兔,惡狠狠地撲向方非。
方非心急如焚,腦子一片空白,不妨尺木向上一抬,忽又升了起來,這時蒙面人已經撲到,他來不及躲閃,一咬牙,索性迎面衝去。蒙面人吃了一驚,下意識向左一閃,一陣眼花繚亂,兩人擦肩而過。
狹路相逢,蒙面人本事佔優,勇氣卻大落下風,他又羞又怒,正想轉身追趕,橫空飄來了一片怪霧,又濃又稠,白茫茫一片。他慌手慌腳,忙寫一道「驅霧符」,白光閃過,霧氣洞開,透過濃霧間隙,忽見斗篷人興沖沖趕到方非身邊,揚起爪子就要抓人。
一股邪火直衝腦門,蒙面人一揚筆,一道「閃電符」落下。斗篷人直覺不妙,往後一縮,電光擦肩掠過,半個身子失去知覺,斗篷人又驚又怒,尖聲怪叫:「白虎佬,這下子還有什麼好說的?」
蒙面人悶聲不吭,揚起筆來,兩道符光同時亮起,兩人撕破臉皮,當空大打出手。
敵人互相火併,方非得到了喘息機會,眼看對手都在高處,他摟住尺木,反向下面衝去。
一轉眼衝破雲層,方非低頭望去,大吃一驚。雲層下面的情形,放在紅塵里也很少見,這是一幅末日的圖景,凄惶破敗的樣子,滿是刻骨的絕望——
房屋缺頂少牆、八面來風;高大的石像齊腰而斷,一半面目全非;另一半躺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可怕的深坑;石塊壘成的圍牆,活似巨怪踢過,石條散落一地;疊成奇形怪狀。那怪物肆虐成性,踢倒了牆壁不說,還將牆內的屋頂踩了一個窟窿,從上望去,活是一張黑乎乎的大嘴,衝天發出無聲的哀號。
一切道路房屋,都是一片蒼涼的褐色,像是干透的鮮血,又如斑斑的鐵鏽。幾個窩棚藏在廢墟中間,偶爾走出一個道者,也是愁眉苦臉,身形佝僂。他們埋頭走路,瞧也不瞧天上一眼。
這一片廢墟綿延極廣,橫在朱明、蓐收兩城之間,比起明麗照人的都市,活似美人身上的疤痕。它是玉京的影子,古老、灰暗、藏垢納污、破破爛爛,它是震旦的恥辱,更是罪惡的淵藪,它堂而皇之地躺在那兒,大多數的道者,卻寧可將它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