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忘墟
飛輪的尖嘯聲傳來。方非回頭望去,兩個蒙面人從天落下,來勢驚人。他來不及多想,按住尺木,筆直衝向廢墟。
尖嘯聲越來越急,剎那間,一幢危樓迎面撲來,它的上半截還算完好,下半截卻垮了一半,就像一根火柴撐起了火柴盒子,搖搖晃晃,驚驚古怪。
危樓的窗戶幽幽沉沉,活似一隻只死人的眼睛,窗欞精巧鏤空,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采。
門窗拍面撞來,方非躲閃不開,下意識摟住尺木,嗖地一下,從一扇窗戶間鑽了進去。
他的心子咚咚亂跳,回頭看去,窗戶又亮又窄,瞧了只覺后怕。
白光閃動,一個蒙面人也鑽了進來,筆尖飛起一團大火,照得四面亮如火海。方非好似一隻飛蛾,在火里胡飛亂撞。他隱約感覺,有什麼東西接連打在身上,又痛又沉,忽冷忽熱,於是向前一躥,前方光亮撲眼,嗖,他又從另一扇窗戶鑽了出去。
方非並不知道,剛才在屋裡,他挨了不止一道符法,好在龍蛛羽衣護身,抵消了一大半的威力。
剛剛見光,頭頂一陣風響,另一個蒙面人猛撲下來。兩人相距很近,方非幾乎看得見對方的眼神——狂怒、暴戾,還有一絲洋洋得意。
他一轉身,向下衝去,黑乎乎的大地轉眼逼近,窒息的感覺撲面壓來。
眼看撞上地面,方非下意識儘力一拉,尺木貼著地面,水平向前滑出。
蒙面人不料對手這樣了得,收勢不住,幾乎撞到地面。他極力扭轉身子,一陣噪音叫人牙酸,飛輪貼地滾過,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蒙面人又驚又怒,抬頭望去,同伴從危樓里飛了出來,正在那兒東張西望,方非卻如一道流分又從危樓的下方鑽了進去。
「裡面!」蒙面人氣急敗壞,「他在裡面!」
同夥一愣,反身衝進樓里;蒙面人也跟著方非,一股腦兒鑽進了危樓。
樓梯密密層層,絕似一個大大的迷宮。蒙面人好容易鑽出迷宮,忽覺身後風起,他轉身揮筆,可一照面,那團白光十分眼熟,情急中筆尖一歪,火光射中牆壁,炸出了一個大洞,陽光直透進來,白亮亮恍若一根圓柱。
對面的同夥幾乎中招,瞪大眼睛一陣發懵。蒙面人不由大喝:「愣什麼?還不快追!」
「他在哪兒?」同夥眨巴兩眼,不勝迷惑。
「在那兒!」蒙面人一指炸出的大洞,同夥回頭看去,透過洞口,方非的身影越來越小。
「好姦猾的小子!」兩人齊聲咒罵。
借著殘垣斷壁,三個人前前後後地捉起了迷藏。方非飛得較慢,可到了這個障礙疊起、意外不窮的地方,原本的劣勢,轉變成了若干優勢。因為比較慢,可以後發制人。
幾番死裡逃生,方非得出了若干經驗——敵快我慢,敵慢我快;敵上我下,敵下我上;敵人轉彎,我就直行,敵人直行,我就轉彎;敵人出屋,我就進屋,敵月進屋,我就出屋。反正處處跟蒙面人大唱反調,反得越徹底,脫身越容易。
他是逃命者,對手是追捕者,他是主動一方,對手相對被動。兩個蒙面人論道法,不過三流貨色,論機智,更是七八九流。好似一對老牛,空有一身使不完的蠻勁,卻叫一根繩子拴住了鼻孔。
兩隻大蠻牛萬料不到,這個趴著飛的小子滑溜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圍追堵截,始終無法得手,只氣得眼冒火光,咆哮如雷,恨不得撐開彎角,將他紮上幾十個窟窿。
方非死裡逃生,可也並不輕鬆,尺木需要元氣推動,他的元氣微弱,漸漸氣息粗重,身子發軟,元氣斷斷續續,幾乎連接不上。可是反觀對手,寶輪光華明亮,幾乎沒有衰竭的跡象。
方非心中著急,他想反擊對手,可又沒有合適的手段。符法他得了滿分,可那全是抄自隱書,抄過就忘,全無印象。真正有用的符法,方非只會三道一一收筆符、梳頭理髮符、吃吃喝喝符。
這三道符都是日常使用,沒有一道可以攻擊敵人。總不能生死關頭,給對手理理頭髮,也不能使一道吃吃喝喝符,把敵人招過來吃掉。
他心中慌亂,尺木頓也起伏不定,稍一遲慢,險些又被對手趕上。他提心弔膽地飛了一陣,繞過一面高高的斷牆,忽見前方路上,幾個道者背對自己,正在那兒商議什麼。這群人看上去衣冠楚楚,跟廢墟里的道者不太一樣,其中的一個還幻了頭髮,花花綠綠的長發彎曲成弧,好似一道彩虹,飄飄桂在頭上。
彩虹幻發!方非心頭一動,但覺後面風起,兩條蠻牛又趕了上來,於是一手攥住尺術,騰出一手,抽出符筆,喝一聲「理千萬泥丸玄華」,筆鋒一抖,一縷淡淡的青光,射向幻發的道者。
這一道符他練得十分順手,幾乎可說百發百中。噗,彩虹應聲垮塌,頭髮一根根垂落下去。
那人忽遭毒手,愣了一下,等到伸手一摸,登時七竅生煙。他抬眼看去,方非早已藏好符筆,不等他發問,馬上說:「後面人乾的!」
兩個蒙面人正巧飛來,符筆直指前方。這一下落到下面眾人眼裡,無異於罪證確鑿。這幾個人本來就不是好貨,無風還起三尺浪,更別說有人惹到了自己頭上。
他們齊聲高叫,架起劍光飛輪,撲向了兩個倒霉蛋。雙方雞飛狗跳,鬥成了一團。
方非擺脫追兵,正想緩一口氣,身後風聲又起,掉頭一看,一個蒙面人駕著飛輪,向他惡狠狠衝來。
這時說他蒙面,倒也不太確切——蒙面巾已被扯下,麵皮上掛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他看上去三十齣頭,因為太過憤怒顯得鼻歪嘴斜,加上一臉血污,越發猙獰可怖。
另一個人卻失了蹤,想必落到了那群道者手裡。傷疤臉一半想著立功,一半又氣得發瘋,不顧江湖道義,丟下同夥獨自趕來。他死死咬住方非,連符筆也收了起來,看他氣勢洶洶,恨不得要把少年活活撞死。
方非強打精神,跟他周旋。兩人曲曲折折地飛了一陣,忽然嗅見一股香氣。掠過一道走廊,可見一個院落,院子中央支起一口大鍋,下面火苗亂竄,紅艷艷舔著鍋底。鍋里不知煮了什麼,突突翻滾,油光閃爍。
鍋邊一個白髮道者,渾身髒兮兮的,躺在那兒呼呼大睡。
方非有了主意,他繞著院子飛了一圈,停在大鍋上方,筆尖連連抖動。蒙面人沖了上來,一眨眼,兩人相距不過一米,蒙面人一伸手,抓住了方非的胳膊。
方非忽地向後一縮,身子蜷成一團。蒙面人抓住了仇敵,還沒來得及歡喜,一股熱浪撲面衝來,他一抬頭,連鍋帶湯兜頭淋下。
他有羽衣護身,擋下了若干沸湯,可是面部全無遮擋,雙手又在外面。這一下只來得及閉上眼睛,一股鑽心的灼痛順著頭臉脖子,一股腦兒流進了懷裡。
「哇呀呀!」蒙面人發出了一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收回雙手,捂住面孔,好似折了翼的鳥兒,顛三倒四地摔在地上,寶輪當嘟一下,彈出十米多遠。
大鍋跟著落地,一聲巨響,驚醒了睡夢中人。老道者睜眼一看,怒氣衝天,他當天的飯菜一大半都在蒙面人的身上。老人一聲怪叫,撲了上去,揪住那個摟頭抱臉的傢伙,又捶又打,又踢又罵,嘴裡還一迭聲吆喝:「死賤種,你害得我還不夠慘嗎?打破我的鍋,想把我活活餓死嗎,死賤種,我跟你同歸於盡……」
老頭兒眼裡出火,半瘋半傻。蒙面人屋漏又逢連夜雨,燙了一臉水泡不說,又遇上一個傷心失意的老瘋癲。他癱在地上,發出含混的叫聲,任由對方痛打,心裡悲苦萬分。如果他知道打倒他的是一道「吃吃喝喝符」,心裡的滋味只怕還要難受一倍。
這一道符法,方非寫得不算到家,但憑他大鬧飯桌的手段,召來那鍋沸湯還是輕輕鬆鬆。他故意停下,把自己當成誘餌,引誘對手來捉,蒙面人手到身上,他也完成了符法。經過一番追逐,他知道了龍蛛羽衣的妙用,事先蜷起身子,任由沸湯澆在了背上。
方非冒險得手,長長鬆了一口氣,他低頭審視自身,那羽衣實在神妙,沸湯淋在上面,不灼不熱,滴油不沾,受了外力的激發,迸發出奪目的光芒。
正想覓地落下,忽又心生警兆。他屏住呼吸,向後一看,這一下險些叫出聲來。斗篷人無聲無息地逼到近前,斗篷下面,兩點目光幽幽發冷。
躲避無望,方非一咬牙,揚筆大喝:「雷槍電斧——」斗篷人一驚,閃身後退。
筆尖靜悄悄的,既無光亮,也無聲息,斗篷人不覺楞了一下,忽見方非收了符筆,轉身就逃。
斗篷人才知上了惡當,一縱劍,搶到方非身後。
方非這一下純屬本能,他多次見人使出「雷槍電斧」,對那一道長長的電光印象深刻,無意中也把符咒銘記在心,儘管沒有練過,可是生死關頭,想也沒想,衝口而出,沒想到一舉奏效,居然嚇退了敵人。
對手再次逼近,一方非急中生智,一轉身,又叫一聲「雷槍電斧」手裡胡寫亂畫,元氣注入星拂,噴出天青符光。
斗篷人打敗了那群人趕來,碰巧看見蒙面人落地,他的心中十分震驚,對方非起了忌憚,一見符光,下意識又是一閃,誰知電光遲遲不出,星拂上的符光噗的一聲又熄滅了。
方非慌頭慌腦,狼狽收回符筆。斗篷人又好氣又好笑,他終於明白,這小子根本不會這道符法,當下心神一定,追趕上去,眼看逼近,方非又一旋身,再叫:「雷槍……」
「雷你姥姥!」斗篷人氣憤難當,忍不住破口大罵。
「槍」字還沒寫完,他出手如風,揪住了方非的衣襟。兩人打了個照面,味溜,一道粗粗長長的電光噴薄而出,一絲不落,全都落在了斗篷人身上。
斗篷人先已存了輕敵的心思,認定方非不會符法,這時只覺一股痛麻穿胸而過,嘴裡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吼叫。他放開方非,整個人車輪似的向後翻滾,到了半途,狠狠磕中了一面斷牆,接著再叫一聲,一個跟斗消失在了斷牆後面。
遠處風雲漫卷,廢墟蒼茫一片,方非呆了呆,掉頭望去,四周一片陌生,根本不知身在哪裡。他的喉嚨發乾,身子乏力,元氣越來越弱,尺木也暗淡下去。飛木起伏兩下,冉冉落向地面,到了離地半米,靜悄悄地停了下來。
元氣耗盡了,方非只好翻身落地,將尺木抄在手中。
四面殘垣斷壁,沉寂無聲,不知怎麼的,越安靜,他越不安,一絲詭秘氣氛無端瀰漫開來。
方非閉上雙眼,心中恍惚不定。簡真的影子反覆閃現,大個兒默默地望著他,眼裡又恐懼又絕望。
他的鼻子也微微發酸,可是不知為什麼,兩眼又干又澀,就是哭不出來。迷茫中,四周窸窸窣窣,似有蟲豸爬行,方非心頭一緊,張眼望去,前方的斷牆上,拖過一條長長的黑影,方非身子一顫,脫口叫道:「誰?」
一陣嘎嘎怪笑,剎那間,廢墟中冒出來十多個怪人,有男有女,衣衫檻褸,有的缺了左臂,有目少了右腿,還有的麵皮潰爛,露出亂糟糟的牙床。
這些人四體不全,面目可憎,咧開枯黑的嘴巴,發出嘶啞的怪笑。
一眨眼,方非已被團團包圍,他的背脊爬過-股寒意,一手握緊尺木,一手揚起星拂。
「他的羽衣真不錯,一定要值不少錢!」一個獨腳漢蹦跳上來,嘖嘖連聲。
「他的筆也不錯!」一個斷手佬悶聲悶氣地說,「是星拂筆的贗品嗎?」
「好鷹品!」一個獨眼女人尖聲怪笑,「我喜歡!」
「我喜歡他本人!」麵皮潰爛的怪人咧嘴一笑,「他的皮肉一定很嫩……」
怪人們越逼越近,方非舉起符筆,大喝一聲:「雷槍電斧——」
怪人慌忙跳開。方非筆鋒遊走,虛空畫了兩筆,可是一絲光亮也沒出現,指尖空落落的,元氣注入筆管的感覺消失了。
「他沒有氣!」獨眼女人亢奮大叫,「他的元氣用光了!」
「上吧!」爛臉人黃乎乎的牙床一開一合,「給他一點兒厲害嘗嘗!」
方非冷汗迸出,收起符筆,雙手緊緊握住尺木。
獨腳漢一彎腰衝上前來,方非一棒揮出,打了他個趔趄,可還來不及收棒,左手一緊,又叫一個癲頭人死死擰住。方非反手一棒,狠狠捅上了他的癲頭,膿漿黃黃白白,撲地濺起老高。
癲頭人發出一聲哀號,鬆開雙手,抱頭狂跳。
呼,空中黑影一閃,撞在方非身上,少年仰天栽倒,滑出三米多遠。
方非幾乎昏了過去,還沒來得及爬起,身子一沉,爛臉人騎了上來,怪眼一閃一閃,潰爛的牙床發出一股惡臭。他的大手扣住了方非的脖子,少年揚起尺木,抽中他的肩頭,可是軟弱無力,爛臉人只一晃,手上的力道更強。
「殺了他,殺了他!」癩頭人受了重創,在一邊咆哮嘶吼。
「我要死了嗎?」方非的脖子劇痛,眼前一陣發黑。
咻,青光迸閃,爛臉人發出了一聲悶哼,跟著方非的脖子一松,眼前黑影晃動,爛臉人手舞足蹈地飛了出去。
少年一定神,只聽砰的一聲,爛臉人撞上了一面斷牆,軟綿綿癱倒在地。
青光再閃,怪人又倒了兩個,可是更多的人撲了上來。
求生的意念回到了腦海。方非掙紮起身,忽覺右臂一緊,給人牢牢扣住,他揮棒要打,來人一聲銳叫:「別動!」
聲音清冷熟悉,方非只一呆,連人帶木飛了起來。斷手佬號叫一聲,躥起老高,張開五指狠狠抓來。一剎那,他抓住了方非的衣角,可那羽衣如煙似霧,從他的指間無聲溜走。斷手佬撈了個空,身子失去平衡,砰地摔在地上。
方非身子懸空,低頭望去,下面的怪人蹦著跳著,怪叫連連,叫聲凄厲悠長,叫人不寒而慄。他不由別過頭來,一道劍光跳入眼帘,又短又小,暗淡昏黃。
小黃精劍!方非心頭一動,明白是誰到了!
廢墟有如一排濁浪,飛似的往後奔涌。不一會兒,銹色漸漸褪去,光彩一涌而出,一條曲曲折折的長壕,分開了玉京和廢墟,二者的界限分明,恍如光明與黑暗。
兩人落在了光明的一側,天素放下方非,面孔微微泛紅,方非儘力爬起,渾身說不出的睏倦酸痛。
「你來忘墟幹什麼?」天素冷冷看他一眼。
「忘墟?」方非一呆。
「哼!」少女臉上的紅暈褪去,肌膚冷如冰雪,她一指身後,「就在那邊!」
方非望著廢墟,回想剛才的兇險,渾身打了一個寒戰,他本想說明原因,可是一瞧天素臉色,到嘴的話又收了回去,反問說:「你呢?你去忘墟做什麼?」
天素一怔,臉漲得通紅:「我上哪兒去,關你什麼事?」
「是啊!」方非故作心平氣和,「我上哪兒,跟你也沒有關係!」
「咦!」天素認真打量方非一眼,皺了皺眉,冷冷地說,「不錯,這樣很公平!」她一甩手,轉身要走。
「請留步!」方非忍不住叫了出來。
「還有什麼?」天素揚起眉毛,很不耐煩。
「這個!」方非小聲說,「借我點兒錢好嗎?」
「要錢做什麼?」
「我飛不起來了,我趕著坐車回家,錢……晚上拜斗的時候還你!」
天素看他一眼,皺眉說:「你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我趕著回家!」方非的臉色紅里透紫,羞得快要抬不起頭來。
「我的意思是,坐車還要用錢嗎?」
「龍馬車……」
「龍馬車?真奢侈!」天素的眼裡閃過一絲鄙,「你不知道嗎?玉京里有種車是不花錢的!」方非茫然搖頭。
「跟我來!」天素轉身就走。
穿過一條長街,兩人在十字街口停下。街頭豎起一根透明的圓柱,柱身彎彎曲曲,兩邊觸鬚橫生,活是一條巨大的蜈蚣。
圓柱兩邊,幾條無腿長椅飄在半空。椅子上坐滿了年輕男女,頭髮幻得花花綠綠,臉上描畫心情文身。有人吃著零食,有人捧著書看,還有的人正在通靈。
街上車流如織,飛劍來來去去,方非站在那兒,只覺不勝迷茫。他的腦門隱隱作痛,思緒亂成一團。下一步該做什麼——他捫心自問,可是全無答案。
忽覺有人拍肩,一回頭,天素冷冷地說:「車子到了!」方非團團亂轉,不見有車,只見蜈蚣形的圓柱化為了明亮的紅色。
「往後看。」天素十分不耐。
方非一回頭,後面危牆高聳,掛了一條巨大的蜈蚣。蜈蚣百手干足,通身透明,肚腹的中間,隱約可見人頭人臉。
「啪」,蜈蚣脊背裂開,露出來一排排坐椅。坐椅上緊巴巴的,擠滿了不少乘客。這時有人起身,踏著背殼走了出來,他們走在垂直的牆面上,就像上街閑逛一樣隨意。
方非恍然明白,這條「蜈蚣」是一輛車,而這一面牆,正是任意顛倒牆。
候車的道者紛紛起身,快步走到車裡。天素一心急,扯住方非的衣袖,飛似的跑到了牆上。
世界顛倒過來,一條大街落到了身後,另一條好似瀑布倒掛,落在了斜左前方。
趕到時車廂已滿,天素怒道:「這下好了,磨磨蹭蹭的,你活該站著回家!」
「天素!」方非沉默一下,輕聲說,「謝謝你!」
「你住哪兒?」少女好似沒有聽見。
「玄武會館!」
「記得在伏羲大街下車,哼,別又忘了!」
方非一點頭,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望著天素,他的心中亂如麻,咽了一口唾沫說:「那麼,晚上見?」
天素看著他,目光冷冷淡淡。方非的心收縮了一下,默默走進車廂,身後的背殼輕輕合攏,這時間,一個清冷的聲音幽幽傳來:「晚上見!」
聲音輕不可聞,方非應聲回頭,天素俏立車前,身影若隱若現,仿若窗外的冰花,美麗而又飄忽,時刻都會融化。
一剎那,方非的心裡湧起了一股悔恨,恨不得馬上沖了出去,向天素坦白一切,求她救救簡真——可是已經晚了,車身晃動起來,大蜈蚣百足齊揮,一眨眼,少女就消失了!
世界開始顛來倒去,蜈蚣車無聲向前,它巧妙地扭動身子,緊貼住一面高牆。這也許不該叫牆,而是應該叫路,這一條任意顛倒路,隱約藏在玉京的深處。
越過高高的圍牆,躥上危樓的尖頂,大蜈蚣搖頭擺尾,順著陡峭的牆壁向下滑行。那面峭壁光光溜溜,也是一塊巨大的通靈鏡。鏡子裡面,水光光眉飛色舞,有說有笑,渾不知大蜈蚣鑽過她的耳朵,爬過她的雙眼,順著鼻子往下,在她的嘴邊滑了-跤,跟著一頭扎到了下方的屋頂。
方非身邊的座位空了滿,滿了空,眼前忽明忽暗,掠過一片青茫茫的文字,每個字都如一根尖刺,扎得他兩眼生痛——
「想見到雷車後面的人嗎?那就來考八非學宮吧!」
拜鬥成功,就能進入八非學宮,進了八非學宮,就能見到燕眉——一換在以往,為了見到少女,哪怕只是一眼,他也甘願付出一切。可現在,簡真也許再也拜不了斗、再也進不了八非學宮,往壞處想,還會丟掉小命。拋下他去拜斗,自己又算什麼?忘恩負義?還是賣友求榮?簡真不肯出賣朋友,才會落到這樣的境地,他呢,他又該怎麼做?
「下一站,伏羲大街!」一隻大黃鸚鵡尖聲報站,蜈蚣車滑行一段,緩悠悠停了下來!
方非恍惚下車,呆了呆,一握拳頭,向著會館跑去。
趕到住所,兩個男人已經醒了,各叼一隻煙斗,正在那兒吞雲吐霧。兩個女子並肩坐著說話,只有簡容無事可做,呆在一邊悶悶不樂。
看見方非,眾人全都吃了一驚。申田田叫到:「小傢伙,你的臉膛怎麼比鍋底還黑?」
方非一摸臉,黑乎乎儘是泥灰,他喘息兩下,大聲說:「簡真、簡真被人抓走了!」
這消息突如其來,眾人齊刷刷站了起來。少年上氣不接下氣,把經過講了一遍。
方非說完,簡懷魯嘿地出聲,敲滅煙斗,冷笑說:「好傢夥!還有這一手?」
「誰這麼缺德,出這種陰招?」申田田眉眼泛紅,幾乎快要落淚。
「怪不得別人!」簡懷魯狠狠一皺眉頭,「只怪我們防範不周。」
「怎麼辦?怎麼辦?」申田田活似一隻大鵝,上了燒紅的鐵板,踱來踱去,方寸全亂。
「唉!」禹封城伸了個懶腰,「也沒什麼大不了,把人奪回來不就得了?」
「你說得輕鬆!」申田田氣恨恨地盯著他,「玉京這麼大,上哪兒去找人?」
「是啊!」簡懷魯臉色陰沉,「但願他們只抓人,不滅口!」
禹封城哼了一聲,揚聲說:「笑笑,那東西我帶來了,就在壁櫥裡面。」禹笑笑轉身拎出一個籠子。籠子里的東西受了驚動,撲啦啦響個不停。
「什麼?什麼?」簡容兩眼放光。
禹封城一擺手:「關上門窗,不要透光!」
關了門,拉上窗帘,屋子一團漆黑。禹笑笑抽出符筆,一指籠子,上方的黑布飄了起來。
「蠻!」籠子里發出一聲怪叫,黑暗中燃起熒熒的綠光,光亮幽淡柔和,籠罩著一隻古怪的大鳥。
「蠻蠻鳥!」吹花郎瞪大雙眼。
怪鳥一身綠毛,發出熒光,仔細看去,它兩頭兩身,兩隻眼睛,一對翅膀,六隻爪子——兩隻長在背上,兩隻長在腹部,四爪相扣,將兩個身子抱成一團。剩下兩隻爪子,一邊一隻,與尋常的鳥兒無異。
這怪鳥是一隻,還是兩隻?方非看來看去,不禁糊塗起來。
「吹花郎,好見識!」禹封城挑起大拇指,「許多道者見了它,只怕都要發獃!」
「我以為……」簡懷魯驚疑不定,「我以為它已經滅絕了!」
「這鳥兒雄不離雌,雌不離雄,一旦分開,必死無疑!況且又是夜間出沒,太陽一照,就能把它活活燒死。它飛得又慢,膽子又小,天敵數也數不清,這樣的鳥兒能夠活下來,真是一個天大的奇迹!」
「什麼是蠻蠻鳥?」簡容想要伸手入籠,將那鳥兒揪出來瞧個究竟。
「別動!」簡懷魯攔住兒子,「這蠻蠻之鳥,相傳是遠古一對怨侶化成的。這一對男女,生前極其相愛,可是機緣不巧,終生無法結合。那一股哀怨之氣鬱結在三魂七魄中間,死後精魂不散,化為了一對怪鳥。小容你看,蠻蠻鳥不是一隻,而是一對,雌鳥和雄鳥共享一對翅膀。一對眼睛,只要分開,它就飛不起來,剩下的一隻眼睛也看不見另一邊的敵人!」
「那它不是死定啦!」簡容大叫。
「對啊!」吹花郎輕輕嘆氣,「它們弱得可憐,很難存活下來!」
「是笑笑救了它們!」禹封城一臉得意,「當時一隻三眼雕追趕這鳥,已將雌鳥抓住,雄鳥掉在地上,摔壞了翅膀,在那兒使勁地哀叫。笑笑聽到了叫聲,從三眼雕的爪子下面把雌鳥活活奪了回來。兩隻鳥都受了重傷,奄奄一息,我也只當活不成了,可笑笑不信邪,治了一個半月,竟又活過來了。」
眾人聽了這話,望著禹笑笑,對這少女好生佩服。
鳥籠里有兩隻小碗,各放食物清水,雄鳥啜了水,來喂雌鳥,雌鳥囁了食兒,又喂雄鳥。兩隻鳥兒親親熱熱,相依為命,眾人看在眼裡,都是莫名感動。
簡容小孩心性,不懂什麼男歡女愛,更不知什麼相濡以沫的大道理。只覺這鳥兒長得雖怪,可是本領太弱,忍不住小嘴一扁:「它有什麼了不起?哼,連三眼雕者都打不過,還能去救哥哥嗎?」
「你可不要小瞧它!」簡懷魯輕輕搖頭,「百短之物,必有一長,百弱之人,必有一強。古時候道者里有這麼一句話:『山都眼,不可掩;蠻蠻鼻,不可瞞;神稱六耳,千里聽風,天生混沌,帝江六通!』」
「什麼意思?」簡容好奇又問。
「這話是說,什麼雲里霧裡,都騙不過山都的眼睛;蠻蠻的鼻子,是震旦裡面最靈的;神獼的六個耳朵,聽得到千里以外的風聲。可他們都比不上妖王帝江,老帝江一樣感官都沒有,照樣兼有前面三者的本事。」
禹笑笑和方非都領教過帝江的厲害,聽了不由對望一眼。
「哼!」簡容瞪著蠻蠻鳥,「難道它的鼻子比犬妖還靈嗎?」
「只嗅氣味,雙方不分高下。可是,蠻蠻鳥有一種本事,別說犬妖比不上,就是妖王帝江也讓它三分!」
「什麼本事?」
「它能嗅見道者的元氣,再微弱的元氣,也瞞不過蠻蠻鳥的鼻子!」
簡容眨巴眼睛,心想這算什麼本事?禹封城卻嘆了一口氣,苦笑說:「可惜這鳥兒白天出不去!」
簡懷魯揚了揚眉毛:「那就等到太陽落山!」
「我怕來不及啊!」禹封城意味深長,看了吹花郎一眼。
簡懷魯閉上眼睛,不再做聲。
光陰流逝,漫得出奇,彷彿一把銼子,來回打磨人心。
申田田緊緊摟住簡容,就如溺水的人兒,抱著漂浮的圓木。氣氛又悶又沉,山嶽一樣壓在心頭,女道者不勝煎熬,忍不住茫然四顧——
丈夫低眉靜坐,恍若一根柱石,支撐著她心中的天地;禹笑笑盯著蠻蠻鳥發獃,雄鳥啄她指尖,她也恍然不覺;禹封城玩弄著手裡的煙斗,嘴角叼著一絲狠笑;方非卻背靠大門,兩眼發直,臉色白里透灰,像是一尊沒有生氣的石雕。
「什麼時候了?」吹花郎忽地張眼。
「酉時五刻!」禹封城拿出羅盤瞧了瞧。
禹笑笑蓋上籠子,徐徐拉開窗帘。窗外昏黃無限,一片落日餘燼,映照得玉京如火如金。
「蠻——蠻——」籠中的隆鳥,發出凄厲的叫聲。
「有小真常用的東西嗎?」禹封城說,「手套、靴子最好。這兩樣東西,沾染元氣最多!」
「我去找!」方非轉身進了隔壁,拖出簡真換下的短靴。一股惡臭撲鼻湧來,幾乎把他熏個半死。
方非一手提靴,一手捏鼻。靴子一進屋子,所有人臉色大變。禹笑笑捂著鼻子悶叫:「快、快放籠子邊上去!」
方非望著鳥兒,遲疑了一下,到底狠下心腸,把靴子湊到籠子旁邊。
「蠻——」鳥兒就似挨了一槍,仰頭便倒,兩眼上翻,竟給活活熏昏過去。
「夠了!夠了!」禹笑笑連聲叫嚷,「拿回去拿回去!」
方非狼狽躥出,把靴子丟回床下,又洗了一遍手,回到房裡,蠻蠻鳥已經醒了,藏在陰影深處,發出「蠻、蠻」的呻吟。
「蠻蠻只聽我的!」禹笑笑說,「我得親自去一趟!」
「上陣父女兵!那也少不了我!」禹封城微微一笑。
簡懷餐想了想說:「管家婆,你留下!」
「憑什麼?」申田田氣沖沖跳了起來,「他可是我兒子!」
「你看著小容!」吹花郎苦笑一下,「我要去了天獄,你得把孩子養大成人!」
「什麼……」申田田好似挨了一拳,臉色慘白如死,「你要違犯禁飛令?」
「嗐!」禹封城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吹花郎,我可是天獄的老房客,那兒我比你熟得多!」
「爸爸!」禹笑笑驚叫起來,「你也要……」
「非犯不可……」禹封城撓了撓頭,「那也沒法子!」
「老禹!」簡懷魯嘆了口氣,「你沒那個必要!」
「這話我可不愛聽!」禹封城伸出小指,掏出來一坨耳屎。
「蠢材!」申田田發怒,「你進去了,笑笑怎麼辦?」
「女狼神!」禹封城笑著瞅她一眼,「那就看你的咯!」申田田一愣,不由默默點頭。
三人曾經並肩作戰、生死早已看破,但憑隻言片語,就能心領神會。申田田明白,這兩個男人一個交代後事,一個託付女兒,都已決心孤注一擲。這決心一下,任憑天崩地裂,也不會動搖半分。
「簡伯伯!」方非大聲說,「我也去!」
簡懷魯看他一眼,搖頭說:「不行,你呆在這兒,到了時間,我們不回來,你就自己去拜斗!」
「不!我非去不可,簡伯伯,我已經飛起來了,我……」
「聽著方非!」簡懷魯伸出一手,按住他的肩頭,「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一個度者,你的命不止屬於你。」他深深看著少年,露出一絲笑意,「你飛起來了,我還沒恭喜你吶,蒼龍方非!我始終認為,假以時日,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道者。只不過,決不是今天晚上!」
「來日方長!」禹封城吹了一聲口哨。
「簡伯伯!」方非的眼淚流了下來,「我一定要去,簡真是我的朋友!」他指了指簡懷魯,又指一指禹封城,「就跟你們兩個一樣!」
兩個男人微微動容。
「沒有簡真,我已經死了!我不會一個人拜斗,我要跟簡真一起去!」方非說得很慢,可是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力氣。房內一片沉寂,就連蠻蠻鳥也止住了啼聲,兩隻綠慘慘的眼睛,在方非的身上溜來溜去。
「好吧!」吹花郎呼出了一口氣,「你已經長大了,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死酒鬼……」申田田忍不住大叫一聲。
簡懷魯一擺手,掉頭走出門外,一掃素日情懶,步子沉著有力。其餘的人跟在後面,再往後,卻是落日餘暉,昏昏黃黃,眼看著暗淡下去。
出門時天已黑盡,打開籠子,蠻蠻鳥跌跌撞撞地飛了出來。禹笑笑縱起劍光,一邊守護。她的劍名「佛青」,長約四尺,顏色淡金,青融融的遁光籠罩劍身,恍若佛前的青燈,含著金色的心焰。
方非抱住尺木,慢慢飛上天去,一回頭,兩個男人恍若兩點輕煙,忽聚忽散,貼地穿行,神速驚人,並不落下太遠。
方非心中驚訝,一縱飛木,趕上少女。
「你趴著飛呀!」禹笑笑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姿勢真有趣!」
「我,我……」方非一臉尷尬。
「馭劍最難的是開始!」禹笑笑目光熱切,「只要飛了起來,後面就好辦。你別怕,站起來,雙手雙腳都是元氣的出口,用手寫符,用腳馭劍,比起任何地方都要容易!」
少女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臂,眼裡充滿鼓勵,方非心驚肉跳,扶著她的手臂慢慢站起,剛一踩上尺木,木心生出一股吸力,將他的腳心牢牢吸住。元氣從腳心湧入尺木,一股熱流又從尺木倒灌回腳心,此來彼去,循環不已。
「不錯!」禹笑笑放開手,方非儘管歪歪斜斜,卻能勉強站穩,少女點了點頭,「羽化時能有這樣,怎麼也不會只得零分!」
方非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劇烈的心跳,飛了一段,只覺用腳駕馭尺木,果然靈活不少。兩人默不作聲,又飛一段,方非忍不住問:「笑笑,什麼是禁飛令?」
禹笑笑臉色一沉,眼望前方,微微出神,過了一會兒才說:「那是皇師利讓斗廷下的禁令。爸爸和簡伯伯的名字都在禁令裡面,如果違反禁令,將會打入天獄,囚禁終生!」
「又是皇師利!」方非忿忿不平,「他憑什麼這樣做?」
「就憑他是皇師利!」禹笑笑苦笑一下,「第八次道者戰爭,白虎人是唯一的勝利者。魔徒戰敗了,朱雀人袖手旁觀,蒼龍和玄武……」少女的臉上流露出一抹慘痛,「全都亡了國!」
天色如墨,蠻蠻鳥羽毛飄灑,拖出來一道慘淡的綠影;四面符燈起落、時遠時近;天際的遁光明滅閃爍,恍若天地碰撞的火星,點點飛濺,散落四方。
夜神眼初初冒頭,清澈的光芒,給四神山勾上了一道如水的銀邊;浮羽山卻是漆黑一團,支離邪藏在幽寂深處,似乎正在沉思默想。
玉京明亮起來,樓宇重重相連,或如一團火,或似一塊冰,或是棲霞幻彩,或是水凈空明,或是光芒萬丈,恨不得填滿夜空,或是遺世獨立,只燃起幽明的冷焰。
方非再次回頭,不見了兩個大人,他心頭一沉,不由四處張望。
「他們在那兒!」少女伸手一指,方非一掉頭,左側的房頂上,兩個人影飛星擲丸、一縱十米。
「哎!」方非輕輕叫了一聲。
「那是陸地神行法!」禹笑一笑,「他們走的任意顛倒牆!」
說話的工夫,那兩人蹬著牆壁,與一輛蜈蚣車擦身而過,奔上了一座鱗甲浮凸的龍形高塔。他們跳上塔尖,仿若兩尊挺拔的雕塑,在明月下凝佇時許,未叫月色染透,飄身一縱,忽又消失,再次出現,己是遠方的屋頂。
「笑笑!」方非指著娛蛤車,「那是什麼車?」
「你說蚣明車嗎?那是道者的公車,可以免費乘坐,只是停停走走,實在慢得不行!」
「坐車的人還挺多!」
「飛行可是一件苦差!」禹笑笑看了方非一眼,「你慢慢地就會明白!」
方非深有體會,白天損耗的元氣還沒復原,尺木閃閃爍爍,好比行將熄滅的燈火。
現如今,他與尺木漸漸融合,飛木的脾性,方非多少也有了解。尺木的狀態不穩,其實不為別的,只因它來自長牙。長牙龍臨死以前,把祂的精魄和氣魄注入了木心,木心就是龍心,尺木就是長牙。
長牙龍英勇無畏,任何軟弱念頭,祂都無法容忍。方非以前試飛,總帶了怕這怕那的心思,所以尺木不聽使喚。而當他逼入絕境,渾然忘我,反而契合了長牙的性情,人木合一,迸發出驚人的威力。
光亮漸漸淡去,黑暗破空壓來,玉京的燈光就似一支起伏跌宕的曲子,到了這兒,戛然休止。兩人不覺按住遁光,身後是輝煌璀璨的光亮,前面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一條長壕為界,一邊是天堂,另一邊卻如地獄。
「忘墟!」禹笑笑呼出了一口長氣。
她招呼鳥兒,徐徐下落,方非懵懂跟隨,到了地面才發現,兩個老的已經到了。
兩人站在長壕邊上,身子半明半暗,眺望對面的廢墟,神色都很凝重。
「蠻蠻鳥怎麼說?」禹封城問道。
「它說,簡真就在忘墟裡面!」
「夜遊忘墟?這樂子可大了!」簡懷公看了方非一眼,「孩子,我真後悔帶你來!」
「我已經來了!」方非死死盯著道者。
「後悔葯沒得吃啊!」吹花郎自嘲一笑,「方非,笑笑,你們盡量留在天上,萬不得已,不要落地!」
「你們呢?」方非想起日間所遇的怪人,那微微打了一個哆嗦。
「呵!」禹封城咧嘴一笑,「好久沒有活動筋骨啦,這把老骨頭也快生鏽了!」
「老骨頭?」吹花郎哼了一聲,「那就讓他們拆拆看!」
兩人一起晃身,消失在壕溝深處,跟著人影閃動,已在壕溝對岸。禹封城揚起右臂,沖這邊揮了一揮。
「蠻、蠻!」蠻蠻鳥飛了起來。
月亮升起來了,廢墟的輪廓漸次清晰,破樓敗屋,奇形怪狀,活是沉睡的怪獸,靜悄悄躺在那兒,似乎輕輕一碰,就會突然驚醒。
「這裡發生了什麼?」這念頭困擾了方非許久,這時終於忍不住詢問少女。
「這兒受了詛咒!」禹笑笑長長嘆了口氣,「是那一個百頭百身的妖王……」
兩人並肩向前,晚風輕輕吹來,禹笑笑的聲音又飄忽,又迷離——
第三次道者戰爭中,這裡發生過一場決戰。妖怪大舉進犯,攻入了道者的王城。可是到了這兒,它們已是強弩之末,遭到了迎頭痛擊。一隻百頭百身的大妖怪戰死沙場,臨死前,它用自己的魂魄下了一個死咒。從那以後,只要是妖血沾染的地方,再也建不起一幢房屋,就算勉強建成,也會很快毀壞。這裡也長不出一棵樹,生不了一根草,就連黃乎乎的苔蘚也沒有一片。
後來的道者試圖解開詛咒。可是歷經上百萬年,也無一人可以成功。道者無可奈何,只好自我安慰——如果支離邪還活著,也許解得開這個死咒。
這是玉京的瘡疤,也是道者的恥辱,更斬斷了他們根絕妖怪的念頭。從那以後,道者與妖怪,開啟了長久的和平。可是面對這個地方,歷代的道者耿耿於懷,他們用憂傷的口吻,把它稱作了「忘墟」!
多少年來,滄海桑田,忘墟的樣子卻幾乎沒變。比起其餘的地方,這兒的一切更加接近永恆一一道者想要將它忘記,它卻差不多叫時間遺忘了。
許多失意的道者來到這兒。有人搭起窩棚,暫且棲身,簡陋的棚子維持不了多久,也就無所謂倒塌破敗;有人則待在半傾半倒的屋子裡,受著日晒雨淋,凄凄慘慘地度盡殘生。
這兒是玉京的貧民窟,悲慘的事情數也數不清;這裡也是犯禁者的樂土,見不得人的交易每天都在發生。正經的道者,決不會來到這兒;魔徒來到玉京,這裡卻是必經之地。只因為,呆在忘墟的道者,就是叫人食了魂兒,也決不會有人發現他們。
「可是……」又一個疑團浮上心頭,方非沐浴在月光下面,不覺痴痴發獃——
「天素又為什麼來呢?」
一聲哀號衝天而起,地面符光閃動,照出憧憧的黑影。
「出事了!」禹笑笑低叫一聲,按住遁光。
「閨女!把鳥兒看好。」禹封城的聲音輕鬆自在,「幾個小毛賊,我還應付得了。」
「權當熱熱身!」簡懷魯語中帶笑。
聽這口氣,禹笑笑放下心來。這時蠻蠻鳥尖叫一聲,忽地向下衝去。
少女目光一亮,緊跟在怪鳥身後,飄飄然落入一片廢墟。
蠻蠻鳥站在少女肩頭,雌雄二鳥交相發出「蠻、蠻」的叫聲。禹笑笑舉起符筆,一道火光飛過,照得前面煌煌通明——
一座廢塔孤獨地聳立!昔日輝煌的塔尖,已被歲月無情地抹去,只剩下偌大的底座,經受住了詛咒的侵蝕。
寥寥三層塔樓,頑固地矗在那裡,一個巨大的破洞貫通塔身,月光勢如瀑水,從洞口傾瀉而出,滔滔滾滾,流過四人腳前。
吹花郎和老甲魚也到了!
「就是這兒!」禹笑笑的口氣不勝歡喜,「蠻蠻說,簡真還活著!」
「是嗎?」簡懷魯揚起臉來,目光凜凜如電,射向那個大洞。空空的洞口間,出現了一個斧劈似的人影。
禹笑笑一聲銳叫,縱劍沖了過去,她去勢如風,其餘人都來不及阻止。
白光進閃,茫茫夜空為之一亮,禹笑笑連人帶劍摔了回來。禹封城向前一縱,將女兒輕輕接住,佛青劍卻風車般一輪,嗆地插入地面,劍身死氣沉沉,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佛青!」禹笑笑驚叫起來。
簡懷魯拔出長劍,默默看了一眼,一伸手,沖著空氣輕輕掃去,指尖閃過一溜白光,噼噼啪啪,似有細微的閃電。
「怎麼回事?」禹笑笑跳下地來,一臉迷茫。
「庚金折翼陣!」簡懷魯雙眉一挑,看向洞口的人影,那人沖他招了招手,一閃身就不見了。
「好傢夥!」禹封城慢悠悠開口,「他在叫陣呢!」
「佛青怎麼啦?」禹笑笑盯著飛劍,急得淚光亂閃。
「它失靈了!」簡懷魯苦笑說,「庚金折翼陣,本領稍弱一點兒,到了陣里,飛劍都要失靈。你的劍沒什麼大礙,到了白天,就能重新開光了。」禹笑笑鬆了一口氣,伸手接過廢劍,心中悵然若失。
「吹花郎!」禹封城沉吟說,「這個陣破得了嗎?」
「破得了!可要半個時辰!」
「來不及了!」老甲魚再瞅羅盤,「亥時一刻!還有三刻,就是子時!」
「不破更好!」簡懷魯冷冷地說,「一旦入了陣,不論敵我,大伙兒全都飛不起來。」
「這人還真體貼!」禹封城努了努嘴,「這一下,咱們可不用逛天獄了!」
「天獄是去不成了,地獄的大門還開著呢!」吹花郎眯起兩眼,望著塔上的空洞,「那裡面,少說有一個至道者!」
「管他幾個!」老甲魚哈哈大笑,「我這就進去,揍他娘個稀里嘩啦!」說到這兒,他目光一轉,聲音變得柔和,「笑笑,你留在外面吧!」
「不!」禹笑笑大叫一聲,眼裡閃過一抹淚光,「爸爸,你丟下了我兩次。這一次,你再丟下我,我會恨你一輩子!」
「你這孩子,說什麼話?」老甲魚氣得渾身發抖。
這漢子面對任何強敵,都是意氣風發,唯獨遇上這個女兒,馬上慌頭慌腦,就連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
父女倆勢成僵持。小的直眉瞪眼,明顯佔了上風;老的心虛膽怯,兩道目光飄來飄去,望著老友,霹出哀求神氣。
「呵!」吹花郎咧嘴一笑,「老甲魚,笑笑在黃榜上的名次,可比你當年要高啊!」
「考試歸考試,現在可是玩真的!」禹封城急了眼。
「老甲魚!」簡懷魯嘆了口氣,「你能讓她玩一輩子假的?」
禹封城一愣,簡懷魯又瞅方非:「孩子,你呢?」
「我也進去!」少年不假思索。
簡懷魯沉默一下,點頭說:「好,進了這座塔,生死榮辱,一切自負!」
「喂!」禹封城失聲哀叫,「簡懷魯,你瘋了嗎?」
「我信得過這兩個孩子!」吹花郎大步走向斷塔,「這世界紛紛擾擾,可是少年人的勇氣,永遠都能創造奇迹!」
方非和禹笑笑對視一眼,心中熱血翻湧,雙雙趕了上去。
老甲魚在那兒使勁兒撓頭,忽地大叫一聲:「吹花郎,笑笑有個閃失,我要跟你拚命!」飛步越過簡懷魯,一頭闖進了那座廢塔。
塔門早已坍塌,兩根巨柱構成一個夾角,透過夾角看去,黑洞洞一望無際,綽約可見若干鋼柱,每根數人合抱,柱上褐跡斑斑,散發鐵鏽氣息。
牆壁破破爛爛,布滿大小孔洞,清冷冷的月光洶湧灌入,粗粗細細,長長短短,好似數九寒天、屋檐下面垂落的冰凌。
塔中一片沉寂,禹封城站在那兒,除了穿塔而過的風聲,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嗚,一道黑影閃電撲來。
縱身,躍起,黑影掠過腳下,就似一個活物,嗆啷回頭,滴溜溜又向甲士撞來。
禹封城將腰一擰,腳尖在黑影上一點,身子輕輕巧巧,飄然向後退去。
黑影渾身一顫,彷彿受了重擊,軟軟一個踉蹌,噹啷撞上了一根鋼柱。
聽聲音,這東西是鐵的!
黑暗中響起一聲咆哮,寒光電閃,落向甲士頭頂。禹封城身子略偏,閃電從他肩頭掠過,叮地擊中地面,距離他的腳尖不過一尺多遠。
這是一口大刀,長短約有十米,映照冷冷月色,彷彿一段冰雪。
老甲魚一瞥刀鋒,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毛。
「喝!」聲如響雷,大刀電縮了回去,黑暗裡咚咚巨響,活是來了一群大象。
「喝!」又是一聲狂叫,黑暗裡冒出一個龐然大物,四米多高,渾身是毛,左手拿了一顆流星巨錘,右手握著那口大刀,身上披滿愷甲,毛臉里的兩隻眼睛閃閃發光,瞧他的臉龐,削額塌鼻,凸嘴縮腮,三分像人,七分像是猴子。
「喝!」巨怪張開血盆大嘴,沖著禹封城一陣咆哮,「你沒有甲,你沒有甲!」
禹封城連連後退,退得雖快,仍叫口水濺上了腳背。
「哎喲,一隻猿妖!」少女的驚呼聲從門口傳來。巨怪聞聲,信手一掄,流星錘呼地一下,直奔禹笑笑掃去。
簡懷魯一個箭步,攔在前面,不料人影一晃,禹封城搶先一步,嗡的一聲,將那鐵鎚捉在手裡。
他身子一晃,腳下的地板紛紛開裂。
「老猴子!」禹封城聲冷如冰,「你弄髒了我的鞋!」
「你沒有甲……」猿妖大吼大叫,右手用力一扯,流星錘紋絲不動,錘上的鋼刺一根根彎曲下去,老甲魚的五指硬過鋼鐵,深深陷進鐵球裡面。
「你沒有甲!」老猴子大刀一揮,狠狠劈落。
當,大刀劈在流星錘上,禹封城紋風不動,猿妖卻是虎口發麻。它暴跳如雷,又是一刀,禹封城仍是舉錘相迎,刀錘相交,火星四濺,老甲魚卻矮了一截,雙腳深深陷進地里。
「爸爸!」禹笑笑臉色發白。
「呵!」簡懷魯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說,「老甲魚,這猴子就交給你啦!」
「喂,吹花郎,你還真會撂挑子!」老甲魚哇哇大叫,舉著鐵鎚左遮右攔,老猿妖就像一個鐵匠,舉起大刀賣力敲打,嘴裡發出連聲狂呼「你沒有甲,你沒有甲……」
簡懷魯呵呵一笑,轉身上樓。禹笑笑跟在後面心驚肉跳,她不時回頭張望,幾句話的工夫,地板已經沒到了父親的胸膛!
少女不勝擔憂,但見吹花郎鎮定自若,又不覺緊跟上去,樓梯破破爛爛,千瘡百孔,許多地方只剩了一線石樑。
身後轟隆連聲,叫人心驚膽戰,禹笑笑忍不住回頭再瞧,卻給樓梯擋住了視線,只見猿妖的大身子晃來晃去,可是看不見父親的影子,老猴子的吼叫一聲大過一聲,老甲魚卻始終一聲不吭。
方非也覺心驚,忍不住問:「簡伯伯,這猴子幹嗎老說『你沒有甲』?」
「它還沒成氣候,只會說這一句人話!」吹花郎話音未落,一個東西直躥上來,活似一發炮彈,轟隆撞穿樓梯。眾人低頭看去,那東西灰頭土臉,不是禹封城是誰?他橫在那兒,身上兩道鐵索,綁得嚴嚴實實。
「爸爸!」禹笑笑失聲尖叫。
「閨女哇……」可憐人叫聲凄慘,臉上卻是笑嘻嘻的,叫完這句,還衝女兒吐了吐舌頭。
少女不覺發獃,這時一股大力從下扯來,樓梯轟然垮塌。禹封城夾在石塊中間,頃刻不見蹤影,只聽老猿妖大聲咆哮:「你沒有甲,你沒有甲……」
「爸爸!」禹笑笑白了臉,不顧樓梯坍塌,奮身就往下跳。簡懷魯一把將她扯住,搖頭說:「笑笑,別理他,你老爹的臭毛病又犯了,正在那兒耍猴玩兒呢!」
少女一聽這話,恍然想起老爹平日的作為,心頭若有所悟,可是聽著下面乒乒乓乓,仍覺有些心神不寧。
轉眼上了二樓。這一層通透明亮,兩個空洞遙遙相對,好似一對宏偉的圓窗,窗外明月半缺,浮在虛無夜空,縹緲如一片落葉。
月光下,盤膝坐了一人,夜風冷冷,傳來琅嬛草的清香。
那人拿著煙桿,慢慢地吸著。他的頭髮很長,頭垂很低,面孔若明若暗,藏在陰影下方,羽衣白里透青,月色穿身而過,拖出一條細細長長的影子。
「吹花郎!」那人悠悠開口,「好久不見了!」
「呵!」簡懷魯似乎在笑,又似發出嘆息,「葉幻士,真的是你!」
「看見了么?」那人悵然說,「月亮總是亘古不變!」
「月下的人卻已經變了!」簡懷魯輕輕嘆氣。
「大江大河也無時無變!」
「大山大嶺卻是不動的!」
「吹花郎,你早知道是我吧?」
「布下庚金折翼陣的不是你么?」
「那又怎麼樣?」
「你布下那樣的陣,只因你自己也飛不起來!」
葉幻士猛地抬頭,兩道目光勢如電閃。他國字臉膛,麵皮蒼白,眉毛稀稀拉拉,一個獅子樣的鼻子,壓在薄而長的嘴唇上。
「別那麼看我。」簡懷魯笑眯眯取出煙斗,撒上一撮香草,「大伙兒半斤八兩,都是禁飛令中的閑人!」
「這些年你一定過的窮巴巴的!」葉幻士冷冷地說,「就連琅嬛草,抽的也是最次的!」
「我是窮了一點兒,可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笑話,窮人也能堂堂正正?」
「說得好!」簡懷魯呼出一口煙氣,「人窮了,連富人家的狗也不如啊!」
「吹花郎!」葉幻士略一沉默,「你可真是活膩煩了!」
「好哇,葉幻士,我這把賤骨頭,就等著你來超度吶!」
葉幻士哼了一聲,鼻子里噴出兩道煙霧,裊裊繞繞,當空一合,忽聽一聲吼叫,煙氣暴漲,化為了一條搖頭擺尾的活龍,龍睛閃閃,血口怒張,呼地噴出熊熊烈焰。
火焰大得出奇,籠罩整層塔樓,方非眼前紅光一片,熱浪滾滾而來,一時毛髮枯卷、皮肉灼痛,鼻間嗅到了一股焦臭。
那火撲上身來,不知怎的,忽然停在身前,老大一團火光,燒得轟轟烈烈、嗶嗶啵啵。
方非不勝驚奇,定眼一看,簡懷魯揚著臉兒,吐出裊裊青煙。這一縷不起眼的煙氣,竟把那團了不起的火焰托住,任它炎炎翻天,就是落不下來。
這種詭異情形,要不是親眼看到,方非說什麼也不肯相信——人兒那麼小,飛龍那麼大,就如一枚卵頂住了一座山,一根火柴把青天撐住。
巨龍死命吐火,吹花郎呼出的青煙卻越來越多,煙中似有什麼翻滾扭動,所過之處焰光熄滅、火勢萎縮。
青煙向外一涌,撲,好似蛋破鳥飛,衝出來一群黑色的飛蛇,細長矯捷,如真似幻,薄薄的雙翅,就如一把闊大的摺扇。
蛇群叫聲尖利,勢如一道濁流,湧入火焰深處,所到處火焰熄滅、只余點點火星。飛蛇彷彿以火焰為食,越變越多,好似一團黑雲,將火龍緊緊裹住。
火龍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它的爪子撕扯,尾巴亂抽,許多飛蛇四分五裂,可是蛇身斷裂,不但不死,殘軀凌空一滾,化為四條五條,攻勢更加猛烈。
對手越殺越多,火龍漸漸不支。不一會兒,飛蛇連拱帶咬地鑽進龍體,火龍痛苦翻滾,發出一聲長長的悲鳴,跟著煙飛雲散,化為了一團灰白的慘霧。
「哼!」葉幻士冷冷一笑,「吹花郎,你的煙靈有點兒意思!」
「馬馬虎虎,還過得去!」吹花郎笑吟吟地還沒說完,蛇群自霧裡鑽了出來,鋪天蓋地,又向葉幻士衝去。
葉幻士一抬頭,噴出一口輕煙,筆尖在煙中一繞,一溜青火飛過,煙氣變粗變濃,只聽一聲尖嘯,忽似煙花迸散,化為乾絲萬縷。
慘叫聲起,飛蛇一被煙絲射中,紛紛化為青煙,再也無法凝聚。
一眨眼,漫天飛蛇化為烏有,柔煙卻不散去,帶著絲絲尖嘯,向著簡懷魯射來。
吹花郎呵地一笑,吐出一團圓溜溜的煙球,筆尖一攪,煙球暴漲;砰的一聲,也如燃放焰火,進出了無數細小的煙珠。
煙珠與煙絲相撞,發出連珠似的爆響。煙光火氣,迷花人眼,聶、簡二人身影閃動,頃刻間就被煙霧吞沒了。
這一番鬥法新奇有趣,方非瞧得入神,一時目不轉睛。
叮叮叮,又是幾聲銳響,隨即火滅煙消,塔里一片寂靜。葉幻士直起身來,徐徐走出陰影,他的額角流下一縷鮮血,胸上的羽衣破了一塊,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方非不勝吃驚,再看自己一方,吹花郎滿頭大汗,從鼻到腮多了一條血淋淋的創口,左脅也有一溜血跡,深青色的袍子浸得發紫。
方非倒吸一口冷氣,這鬥法看似有趣,其實兇險無比,稍一不慎,就要送命。
兩人眼盯眼、筆對筆,腳下緩緩挪動,繞著大廳遊走,口中悠悠閑閑,一味吞雲吐霧,可是誰也不知道,下一次會吐出什麼,越是未知,越是叫人恐懼。
禹笑笑扯了方非一下,使個眼色,膘向不遠的樓梯。
方非心跳加劇,兩人對視一眼,齊步動身,直向樓梯跑去。
咻,身後破空有聲。禹笑笑一回頭,發出一溜青芒,撞上了一縷小指粗細的煙氣。撲,煙絲稍稍一頓,忽地漲大一倍,悍然又向前飛。
少女變了臉色,剛要躲閃,一顆煙珠擦肩飛過,與煙絲撞個正著。煙絲飄然一折,掠過二人身邊,叮地射中左近的牆壁。
一米厚的石牆射了個對穿,洞口約有手腕粗細,月光透牆而過,慘白如電,照在方非臉上,隱隱有些刺痛。
少女臉色發白,拽著他上了樓梯。到了轉角處,方非回頭看去,兩個道者已經換了個位置,簡懷魯站到了葉幻士坐過的地方,葉幻士卻到了二樓的入口。
煙起雲涌,兩人的身影又模糊起來。
倏忽又到三樓。這一層頭頂空空,無遮無蓋,月如寒霜,處處凝聚。四面橫七豎八,儘是圯牆頹柱,活是一片慘烈的屍體,死屍精魂不散,發出森森鬼氣。
「簡真……」禹笑笑忍不住叫了起來。
光芒乍閃,飛來一道閃電。禹笑笑翻身跳開,落到一塊石頭後面,揚手回敬了一道長長的烈焰。
火焰一閃而滅,黑暗中冷寂無聲。
少女滿心驚疑,探頭一看,方非不知去了哪裡。
她的心直往下落,忽地寒毛倒豎,生出一絲警兆,這時忽聽方非大叫一聲:「當心,他會隱身!」禹笑笑心神一震,正要抬筆,身邊傳來一聲輕笑她吃了一驚,揮筆大喝:「太白無鋒!」一溜白光掠過,身邊的石塊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切金斷玉符,好,好!」隱身人說話慢條斯理。
禹笑笑聽聲辨位,剛要抬筆,眼前白光一閃,手指忽地劇痛,符筆「蛾眉」打著旋兒飛了出去,落進亂石堆里,再也不見蹤影。
她來不及起身,就地一滾,還沒站起,眼前白光亂閃,這一擊正中胸口,禹笑笑飛出十米多遠,哼也沒哼,再不動彈。
「還剩一個!」虛空中,隱身人陰陰發笑。
方非躲在半截鐵柱後面,屏住呼吸,心跳如雷,他不知道禹笑笑的死活,可又不敢探頭去看,這感覺如琢如磨,真能把人活活憋死。
「呵!」隱身人輕輕一笑,「小子,你躲的地方還不錯!」
方非吃了一驚,下意識挪動身軀。對方本是使詐,少年一動,他就知覺,一溜白光飛來,正中方非后心。方非好似挨了一記重鎚,一個跟斗摔了出去,狠狠栽進了亂石堆里,腦袋磕中一塊石塊,他兩眼發黑,幾乎昏死過去。
「好羽衣!」那人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方非一掉頭,揮筆大喝「雷槍電斧……」符字一閃而過,可是沒有動靜。
方非心頭髮慌,又叫一聲:「雷槍電斧……」再寫符字,還是沒有動靜。
「雷槍……」他揮筆亂舞,喉嚨一陣嘶啞。
「有意思!」隱身人笑了起來,「好吧,你那麼喜歡,我就送你一道——雷、槍、電……啊」方非的眼前閃過一道電光,不是沖著他來,而是落向一邊,味溜,電火迸濺,似乎擊中什麼。緊跟著,隱身人發出一聲長長的號叫。
伴隨叫聲,飛出一道白光,嗡地撞上一塊巨石,石屑亂飛,啪啪裂成幾塊。
「誰?」隱身人厲聲尖叫,叫聲夾雜痛楚、惱怒,還有無盡的迷惑。
咻,一道火舌在虛空生成。隱身人又是一聲驚叫,跟著撲通一下,似乎有人摔倒。方非面頰一涼,一道金芒擦面掠過,擊中一根鋼柱,「當」,數抱粗的柱子斷成了兩截,斷口齊齊整整,似刀切豆腐。
方非出了一身冷汗,坐在那兒,彷彿身處一場噩夢,眼看符光迸閃、電火來回,可又偏偏看不見一個人影,活似兩團空氣,正在那兒死命扭打。
「該死的!」隱身人發出一聲尖叫,「你看得見我,你是……」
「是」字剛剛出口,一道銀虹劃過。隱身人慘哼一聲,似有什麼東西,從方非的身邊飛了過去。
咚的一聲悶響,遠處亂石滾動,厚厚的灰塵揚了起來,裊裊凝結成一個人體——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長發蒼黑,用一道青玉箍勒住,眉毛又粗又長,緊緊擰在一處;兩眼合攏,臉上的皮膚十分光白,足見平時養尊處優;高高的鼻樑下面,橫著兩撇八字鬍須;嘴唇緊緊抿著,狠狠歪到了一邊。
這張臉絕望憤怒、痛苦不甘,可這都不打緊,它的主人已經昏過去了。
人臉以後,接下來是胸,是腰,是腿,是腳一一隱身人整個兒現出了原形,活是無骨的蟲豸,軟趴趴地癱在那裡。
方非掙紮起來,想要弄清緣由,可是浮塵起落、月光凄冷,四周靜蕩蕩的,看不出一絲異樣。
他費力站起,搖晃著走到男子身邊。男子的符筆跌在一邊,方非怕他醒來作惡,收了符筆,又到禹笑笑身邊。少女閉著兩眼,一動不動,方非俯下身去,一探她的鼻息,熱乎乎的還有呼吸。
少女還活著!方非鬆了一口氣,叫喊兩聲,禹笑笑始終昏迷。他呆了呆,起身又叫:「簡真?簡真?」
叫聲在月光下回蕩,空洞而又凄惶。
正覺沮喪,忽聽「蠻、蠻」有聲。方非抬眼望去,那隻綠慘慘的怪鳥,正趴在一塊大石頭上面,扑打翅膀,連聲怪叫。
少年又驚又喜,奔上前去——石頭三米多長,兩米來厚,四周參差不齊。
方非疑惑起來。「蠻、蠻!」蠻蠻鳥又伸出爪子,使勁兒抓那石頭。
借著月光看去,石頭天生地長,挑不出一絲縫隙。方非想了想,雙手抓住下面,用力一掀,可是力氣太小,石條紋絲不動。
少年大為泄氣,這時眼角光亮一閃,似乎有人逼近,不由回頭大叫:「誰?」
身後空無一人,少年不由心頭打鼓,又叫一聲:「誰?」還是無人答應。
方非的雙腿一陣發軟,他瞪眼望著虛空,腦子熱烘烘的,掌心裡湧出一汪汗水。
「啪!」一聲脆響從後傳來。方非一掉頭,驚奇發現,石塊的側面,無中生有,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痕。
裂痕橫貫石條,方非恍然大悟一一這不是什麼石條,這是一塊精心偽裝過的石匣。
他摳住石縫,用力一掀,吱嘎,石匣的蓋子悠悠地開了。
這時間,方非只覺身邊微風掠過,似有什麼東西擦肩離開。可他捧著石蓋,無法回頭去看,也沒空伸手去撈。他直覺感到,這個東西無論是人是鬼,今晚都幫了自己的大忙,先是打垮了隱身人,現在又破了石匣的偽裝。他的心中感激,忍不住大叫:「那個誰,多謝了!」
還是無人答應,四面隱約傳來回聲。方非呆了呆,儘力掀開石匣,簡真躺在裡面,渾身僵直不動,好似一具屍體。
方非心頭一沉,凝目細看,大個兒的額頭上貼了一張黃紙,上面寫著若干青字。他不敢伸手去碰,拿出隱身人的符筆,輕輕挑開符紙。
符紙一去,簡真張大嘴巴,狠狠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眼,爬起身來,驚奇說:「我怎麼在這兒?」跟著一撓頭,「哎喲,我不是叫人抓了嗎?」
「是啊!」方非微微苦笑,「我們又把你救出來了。」
簡真喜不自勝,剛要起身,忽又哀哀叫喚:「好痛!誰來扶我一把?」
禹笑笑昏迷不醒,簡真看了,也是無計可施,又聽說昏迷男子就是隱身人,大個兒氣得連踢兩腳,方非慌忙攔住他說:「別亂來,他還有用。」
「什麼用?」大個兒一愣,忽聽樓下風嘯雷鳴,兩大道者鬥法更緊。方非來不及多說:「簡真,把隱身人和笑笑帶上!」
大個兒一手抱起禹笑笑,一手提起隱身人,緊隨方非趕到二樓,只見煙消霧散,兩道人影奔走如飛,手中符筆搖顫,恍若毒蛇吐信。
「葉幻士!」方非大叫一聲,「你看這是誰?」簡真舉起隱身人,向前晃了一下。
葉幻士應聲一瞥,心神震動,他一分心,胸口吃了一記狠招,不由悶哼一聲,橫跌出去。還沒站起身來,簡懷魯一晃上前,符筆指定他的額頭。
「葉幻士!」簡懷魯冷冷地說,「你輸了!」
兩人一站一跪,均是半身浴血。這一戰時間不長,可是驚險百出,呼吸生死,方非如果稍稍來晚,兩人中難保不倒下一個。
葉幻士盯著簡懷魯,沉默時許,眼裡透出古怪笑憊:「吹花郎,你怎麼不殺了我?」
「你我曾經並肩作戰!」簡懷魯的眼裡露出一絲苦澀,「我的筆只殺魔徒、不殺道友!」
「遷腐!」
「就算是吧!」
兩人對視椒半晌,簡懷魯收回符筆,葉幻士也徐徐起身,他看了隱身人一眼,冷冷地說:「有意思,這兩個小東西活捉了烈鳶?」
「什麼?」簡懷魯變了臉色,目光沖那隱身人一轉,「真的是他?」
「除了他,還有誰能支使我葉幻士?」葉幻士的神情間有點兒自負,可更多的卻是落寞。他抬起頭來,盯著簡懷魯,「吹花郎,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吹花郎沉默一下,苦笑說:「簡真,把人給他!」
「這個無賴!」簡真大叫起來,「他綁架我們!我要把他送到斗廷……」
「讓你給他!」簡懷魯沉喝一聲。
大個兒撅了撅嘴,將昏迷的男子拋了過去。
男子還沒落地,葉幻士隨手抄起,冷冷地說:「他的筆呢?」吹花郎看了方非一眼,少年不情不願地將筆拋了過去。
葉幻士接過筆,一指牆邊角落:「你們的東西都在那兒!」說著飛身一縱,就從那窟窿里跳了出去。
簡懷魯走近塔邊,只見一點黑影,飄飄搖搖,消逝在忘墟深處。
吹花郎後退兩步,扶住一根柱子,身子晃了兩下,苦笑道:「好個葉幻士,好個徒勞龍王!」
「什麼?」簡真驚聲大叫,「他是徒勞龍王!」簡懷魯默默點頭,做兒子看他一眼,抖索索上前問:「爸,您沒事吧?」
「還好!」簡懷魯看他一眼,微笑點頭。
「流了這麼多血……」
「都是皮肉傷呢!」
「啊!」簡真忽又大叫,「完了,人都跑了,我的甲和筆還在他們那兒呢!」
「你去那兒看看!」簡懷魯一指牆角。
大個兒趕過去,牆角亂七八糟,堆著烏號筆、火豕甲,他失而復得,慌忙穿戴起來。
「簡伯伯!你看看笑笑。」方非扶過少女,簡懷魯瞅了一眼:「這是『喪魂失魄符』,方非,你先閃開……」方非讓到一邊,吹花郎抖擻符筆,喝聲「靈光開悟」。
禹笑笑應聲一顫,徐徐張開雙眼,看見眾人,恍若做夢,但見簡真得救,又是笑逐顏開,由衷感到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