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兄弟情深
夜已深,整個屯留城死一樣寂靜。空氣中還瀰漫著硝煙,土壤里還散發著血腥的味道。偶爾有幾隊巡城的士兵整齊地走過。
屯留將軍府的內殿里,柔和的紗燈發著淡淡的光暈。
成蟜身上多處骨折,已經昏迷了兩天。
嬴政衣不解帶地守候在成蟜身旁,親自督促御醫用藥,看著內侍給成蟜擦洗傷口。
寒芳輕輕走了過來,看著形容憔悴的嬴政,關心地說:「你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休息一會兒吧,這裡交給我!」
嬴政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不,我要在這裡陪著成蟜。天黑了,他怕黑,他醒來見不到我,會害怕。」他突然有些語無倫次。
「你去吧,我守在成蟜身邊,他醒了我立刻叫你。」寒芳輕輕勸道。
嬴政熬紅的雙眼望了望她,接著摸著弟弟深陷的臉頰,聲音有些哽咽:「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答應讓成蟜來這裡,我不該相信呂不韋和太后,我應該早點來救成蟜!」
寒芳的心快要碎了,深吸一口氣寬慰道:「這不怪你,是呂不韋處心積慮要除掉成蟜,你防不勝防。」
嬴政頹然搖頭。
寒芳望著成蟜蒼白如紙的臉,內心又是一陣絞痛。這哪裡是那個傻氣可愛的成蟜,這簡直就是一具瘦骨嶙峋的骷髏!
嬴政拉起寒芳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抬起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她說道:「芳,你知道嗎,我很怕失去成蟜,他是我唯一的兄弟,他就是我的手足。我……我看著他現在的樣子,我這裡很痛,像刀割一樣痛!」
「成蟜不會有事的,他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會醒過來!」寒芳重複著輕聲說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嬴政,還是在安慰自己。
嬴政繼而轉回頭去,一言不發地盯著成蟜,一動不動。
寒芳立在他的身旁,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她望著那張與浩然有七分相似的面龐,如今完全沒有血色,躺在床榻上動也不動,突然害怕極了。
成蟜突然輕微呻吟了兩聲,身體艱難地動了一下。
還沒等寒芳開口,嬴政已經跳了起來,他抓住成蟜的手喊道:「成蟜你醒了?!傳御醫!快傳御醫!」
成蟜又沒了動靜。
看著御醫搖了搖頭,嬴政揮手斥退了屋內所有的人,頹然坐到成蟜身邊,握住他枯如干枝的手喃喃道:「成蟜,我的好兄弟,你快點醒來,只要你醒來,要哥哥做什麼都可以,甚至是王位哥哥也可以給你,成蟜……」他痛苦地哽咽著說不下去。
寒芳在一旁暗自垂淚,心如刀絞。
第二日午時,成蟜悠悠醒來,嘴裡輕輕嚷著:「餓!餓!我餓!」
寒芳和嬴政驚喜萬分。
內侍呈來一碗精心熬制的粥,嬴政一勺一勺慢慢喂著。
寒芳抱著皮包骨頭的成蟜,感覺像抱了一副骨頭架,禁不住轉過臉悄悄落淚。
成蟜閉著眼睛吃了幾口,皺著眉痛苦地搖搖頭。
「成蟜,再吃一些,吃這一點怎麼行。」嬴政的聲音格外溫柔。
成蟜勉強睜開眼睛,見到嬴政又驚又喜,虛弱地喊:「哥!」
嬴政笑了。
「哥!我對不起你!」成蟜帶著哭音,「你還對我這麼好?」
「傻瓜,你是我弟弟。」嬴政抑制著自己的激動,「我已經全都查清楚了,不怪你,你被挾持了。」
成蟜回憶了一下,吃力地道:「我手下的將領呢?」
嬴政咬牙切齒地說:「那些叛賊挾上作亂,死有餘辜,押解回京后,行車裂之刑。」
成蟜痛苦地閉上眼睛:「哥,城內所有的士卒都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他們都埋怨我,說我無能。說這次出征是秦軍最窩囊的一次,說我只會領著眾將士坐著等死……哥!我們沒有吃的,連馬都吃了,甚至開始有人搶屍體吃!有些受傷的士卒,身上都長滿了蛆蟲,他們不但要忍受傷痛,還要防止被同伴殺掉吃了!」他越說越激動,不禁淚流滿面。
「成蟜,你不要說了,這些我都知道,哥都知道!」嬴政極力控制住自己說,「我回去,一定要找呂不韋算賬,替你好好出氣!」
成蟜露出孩子氣的微笑:「我就知道,哥一定會來救我的,所以我一直在等,我知道是呂不韋在搞鬼。哥,我答應過你,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不會背叛你!」
嬴政勉強擠出個笑容,說:「是哥不好,哥來晚了,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成蟜枯瘦的臉上,只顯出了他的一雙大眼睛。此時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笑得很天真很燦爛:「哥,我知道,從小到大我都不如你,我學東西沒有你快,我也不喜歡帝王之術,我覺得那樣勾心鬥角,太累!可是老師一講,你立刻就能明白,還能舉一反三。」
嬴政微微一笑,又餵了成蟜一勺粥。
成蟜眼中露出欽佩的目光,望著嬴政,「哥,你比我沒有大多少,可是從小到大,你都比我強。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這次,換成你,你肯定不會弄成這樣。」
「胡說!」嬴政愛憐地望著成蟜,心裡一陣刺痛,卻笑道,「換了我也一樣,不會比你好多少——不要說了,你好好休息,過一段時間,等你傷好了,我們一起回咸陽。」
成蟜本來已經虛弱地閉上眼睛,又突然睜開眼睛搖搖頭道:「哥,我不能回去,我知道你疼我、愛我。可是,就算你原諒我,我也不能回去。我是叛賊,那樣會讓你左右為難。」
嬴政輕斥道:「不!你不是!你不是叛賊!」
成蟜流下眼淚,哭道:「哥,我沒有搶你的王位,真的,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搶什麼,是眾將領以死來逼我,我不忍心看著他們自殺……真的!哥,我沒有……」他由於激動,連喘了幾口氣。
嬴政撫著成蟜的胸口,安慰道:「你說的,哥都相信。有什麼東西你喜歡,我都可以給你,甚至是王位,你喜歡,也可以拿去。」
成蟜目中波光一閃,臉上居然有了潮紅:「哥,我長這麼大從來沒和你搶過什麼,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曾經想過和你搶。」
嬴政笑著問:「是什麼?你不用和我搶,只要是你喜歡的,我都給你。我說了,即使是王位!你相信嗎?」
成蟜孩子氣般認真地點點頭:「我相信,從小到大,哥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臉上露出羞澀,「哥,我不要王位,我喜歡芳,我想娶她,我知道你也喜歡她。」
寒芳正專心聽二人對話,猛然聽成蟜提到自己,不禁一愣。
成蟜沒有發現寒芳摟著他,繼續說:「哥!可是芳不喜歡我!我不想勉強她。我看得出來她在宮裡不快樂,你也喜歡她,應該給她快樂,讓她快樂。」
嬴政被成蟜當著寒芳的面捅破心事,頗為尷尬,微微一怔,岔開話題道:「好了,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又笑著打趣,「你今天說的話多了,該休息了,別光想著娶妻妾的事。」
成蟜無奈地笑笑:「哥,我知道芳不喜歡我。」又認真地說,「哥,芳的性格不適合待在王宮,她也不會喜歡這裡,她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哥,成蟜……成蟜求你不要勉強她。」
寒芳心裡一顫,沒有想到成蟜如此了解自己
嬴政下意識望了一眼寒芳,對成蟜說道:「今天你說了太多話,有話我們回頭慢慢再說。」
「哥,我再說一句。」成蟜倔強地搖頭,天真無邪地說,「哥,我覺得你有時候會變成兩個人,一個是對兄弟友愛,對情人溫柔的嬴政,另一個是對近侍殘忍,對屬下嚴厲的大王。哥,你要是能兩者折中一下就好了。」
寒芳不禁偷瞟了嬴政一眼。嬴政低頭不語,似在思索成蟜的話。
「哥,我剛才夢見芳了,夢見她在跟我說話!」成蟜的臉因為發熱顯得紅潤,「她何時才能從巴蜀回來呀,我想她!」
「我已經回來了,我就在這兒!」寒芳終於忍不住輕輕說。
「芳!」成蟜仰起臉,驚喜地說,「你怎麼在這裡?」
寒芳微笑著說:「我和蚊子一起來了,只是你一直昏迷不醒,不知道。我也想早點見到你。」
成蟜開心地笑了,想起剛才自己的話,又難為情地低下頭:「我不是做夢吧?」
「不是,是真的!」寒芳笑著,握起成蟜枯瘦的手說,「等你好了,我們還一起比劍、堆雪人,玩皮影,好不好?」
成蟜嚮往地笑了,又皺著眉搖搖頭:「不!那樣你會不開心,我要你開心!」
「不,我很開心,真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開心,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等到下雪了我們一起堆上幾個雪人,全都做成笑臉的,好不好?」寒芳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嗯!」成蟜像個孩子一樣用力點頭,卻止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成蟜!」寒芳和嬴政二人同時呼喊,著急地問,「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成蟜嘆了口氣:「我可能回不了咸陽了。」他指著自己的心口,淚水像泉水一樣湧出,「我做出這等不義之事,如果不受到一點懲罰,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他痛苦地皺起眉,淚水不斷落下,「我已經沒有臉再活下去了,我知道哥哥愛我,芳喜歡我就足夠了……」
「不,你不要這樣說!」嬴政和寒芳同時微笑著回答。
成蟜望著二人凄涼地笑笑,沒有說話,突然「撲」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吐了嬴政一身。
二人大驚。「成蟜!成蟜!」嬴政大聲呼叫,「御醫!御醫!」
「哥!好黑!」成蟜嘶啞著嗓子,掙扎著,像兒時一樣驚惶地喊,「哥,好黑!我怕!我好痛,渾身都痛!我要死了,我怕!」
嬴政一把抱住成蟜:「成蟜,哥在,哥在,不怕,不怕!」
成蟜躲在嬴政懷抱里,緊緊抓住他的衣服,情緒有所緩和,凄楚地喃喃道:「哥,哥,你答應我一件事,我……求……你!」
「什麼事?你說!」嬴政含著眼淚。
成蟜的聲音變成了哀求:「饒恕這次的叛臣,不罪及他們的家人,因為……因為你也是叛臣的哥哥……」
「成蟜!」嬴政悲呼。
成蟜的呼吸已經停止,他永遠沉睡在敬愛的哥哥懷裡,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寒芳止不住淚如雨下。
傍晚,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寒芳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默默發獃。下雪了,可是成蟜再也不能和自己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她擦拭了一下模糊的淚眼,成蟜憨態可掬的笑臉老是在眼前晃動。
嬴政立在院外的雪地里,仰著臉,任憑雪花打在臉上。難道說上天註定要我孤獨寂寞?一般人夢寐以求的權勢、財富和女色,在帝王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東西,而我追求的不過是平常人不以為然的幸福。
寒芳看著嬴政的背影,暗想:這斷去手足的傷痛他該如何承受?誰說秦始皇殘酷無情?他也有普通人的感情,只是他高高在上的地位決定了他比別人承受更多,不能表現出來而已。
害死他親兄弟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生母親和那個說不清關係的人。連父母對他都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他心裡會是什麼樣的痛?
寒芳輕輕站起身來,緩緩踱出屋子,慢慢走到嬴政身邊,想要安慰幾句,還未開口,淚水已經流下,成蟜的死她除了揪心的疼痛就是不盡的後悔。
嬴政一抬手,把她擁進披風內,目光注視著遙遠的蒼穹,一個字也沒有說。
寒芳可以感覺到嬴政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她仰起臉望向嬴政。
嬴政的臉上已經結了兩行冰痕,那是他淚水的痕迹?
寒芳望著掛在他高高揚起的下巴上那晶瑩透亮的冰滴,突然想問,是否這冰滴也冰凍了他原本渴望溫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