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方採薇見到憶瑋,微笑,卻帶了澀意:「憶瑋,真是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會弄得這麼……」
她又何嘗會好過?竟還有人知道她即將出版的一本詩集,於是自然而然的,人人都會說:「哦,又是一次炒作。」
出版社倒是樂得有人提前預熱,而方採薇本人鄭重提出了推遲出版的問題,甚至表示願意支付違約金,這件事弄得雙方合作極不愉快。而費鄴章在其中斡旋,幾乎日日焦頭爛額。
沒說什麼,可是她們的眼神還是晶晶亮著,如同純凈的水果布丁。輕輕交匯過去,誰都沒有讀到後悔,像是交心的純澈,又或者彼此許諾——她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用善惡分明的目光看這個世界,卻攪起了漫天的污水,而自己深陷其中。
方採薇拉住她:「下班有沒有空?我請你吃個飯。」
私家小菜,最近在這個城市紅的不得了。她們兩個人,恰好搶到最後一個座位,不用在門口的沙發上苦等。點菜的時候稍微起些爭執,就一個甜品的問題,難得像兩個小女生一樣爭執良久。最後忍不住一起笑了,黎憶瑋豪爽的說:「反正你請客,幹嘛要替你省錢?」
沒喝酒,最多不過點了份醉蝦,可是兩人好像都有喝醉的感覺,酒後吐的是真言,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情感卻莫過於最大的秘密。
方採薇拿筷子無意識的點著那份菜,然後說:「我對你講過我和費鄴章的事沒有?」
憶瑋興緻勃勃的聽著。
「我們以前一起讀的大學。嗯……一見鍾情,彼此欣賞?反正就是那個意思。」
方採薇歡快的講起往事,彷彿倏然重現當年那生如夏花的美麗動人。
他不知道她出身書香門第,她也不知道他家世不凡。都是活得自我的人,沒人願意拿身份拘束了自己。最初的愛情如煙花絢爛生彩,彼此都很投入,彷彿一生盡於此刻也是甘願。可是慢慢開始爭執,因為都是才華橫溢的兩個人,會因為簡單的一場辯論賽的輸贏,彼此冷戰長久。
他本就不願意主動低下臉面去尋她,她更是,將一份淑女的顏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其實說到這裡,故事已經不大愉悅了,偏偏方採薇嘴角含笑,十分溫柔,五分淡然,最後甚至還有一份執著說完的勇氣。
「你知道么?有一次我們選了同一個題目,不同的切入點交作業。我拿了兩篇文章去給我伯伯看,他看完,只說他的文章好。我暗地裡就生了氣,半個星期沒理他。是不是有些小心眼?」
可憶瑋知道那不是小心眼,只是沒有被認同后的失落。就像剛剛畢業那一陣,她不會羨慕同學找到了好的工作,卻只會在陸少儉以功成名就的姿態來教育自己的時候,鬱鬱寡歡。
「後來在回不回國的問題上,我們又吵,不可開交。我不願意回來,不是因為不愛國,只是單純喜歡那裡的環境,人人都很自我,誰也不必管誰。那時候年輕,覺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很高人一等。可他無論如何要回來,堅決得沒有商量的餘地。」
方採薇喝了一口橙汁,默然半響,才笑:「其實那時候他多對我說幾句,我也就回來了。可是他不說,我就犟著,寧願在國外呆著,也不會回來。」
真是令人驚訝的故事。憶瑋看看這個如今眼角眉梢儘是清風淡雲,又優雅淡然的女子,很難想象出,她也曾經這樣激烈而不願妥協的愛過一場。對象還是費鄴章,那個男人,從在論壇上接觸開始,始終覺得他謙謙風度,溫然如玉。
於是忍不住問:「那現在呢?你又回來了。」
方採薇低眉一笑:「現在回來,不是為了他。我自小和伯伯一起生活,他要落葉歸根,我自然也要回來。」
「那你們現在呢?」
方採薇的語氣無限悵然:「哦,現在?憶瑋,隔了那麼久,你會發現,一切都變了。即便我們都還單身,好像彼此還適合對方,可是互相之間,卻看不透了。」
大概就是這樣,他們都是一個人,好像特意留了位置,在一直等待對方。可是時間把每個人都磨得不復當初,於是失卻了那份心情,只是空落落的等待。
她們又細細碎碎的說了很多的事,直到深夜。
方採薇的最後一句話,是在買單之後,站在了室外,星空遼遠,涼意拂散。
她悠悠的說:「所以說,緣分這個事,真是好笑。性格不合的人,硬給湊到一塊,最後徒留傷心。」
這句話伴著輕起的夜風,鑽進憶瑋心底,身上忽然起了涼意。說的人是用自己的青蔥年月總結了教訓,可聽的人,彷彿見到了自己即將踏上的漫漫長途,坎坷非常,卻未必能抵達終點。
叫了計程車,剛報了地址,才想起來陸少儉的話,忙忙的改口。憶瑋怔怔的靠著,想起方採薇的眼神,如珠似玉的風采其實隱匿在這樣深的過往之後,真不知該叫人嘆惋,或者憐惜。只是不知道費鄴章如今是怎麼想的,總之深藏莫測。
估摸著陸少儉已經睡著了,憶瑋小心翼翼的開門。他如今睡得越來越早,像是精力不支,又似乎倦怠,總之不像以前那麼拚命。她有次也問了,然後陸少儉懶洋洋的撫著額頭說:「精力要花在刀刃上,我如今又不用通宵畫圖,幹麼不早睡?」
先替他把房門掩上,憶瑋開了客廳的大燈,才看見狼藉一片。水晶餅,柿餅,她沒見過的酒,還有小套小套的玩偶。雜七雜八在沙發上、桌上堆著,她幾乎可以想見某人皺著眉頭東挑西撿,然後拿不定主意輕皺著眉頭的模樣。
這麼用心……憶瑋忍不住躡步走到他的房間,在床頭坐下,然後扭開檯燈,微微調節了光亮,不至於太刺眼,卻看得清他的臉。
他伸手微微一遮,孩子氣的皺著眉,似乎不滿這點攪人清夢的光亮。
憶瑋忍不住,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輕輕移開,然後吻在他的額上,低聲說:「買了那麼多東西討好我爸媽?」
他懶懶的側了側頭,眼睛還閉著:「嗯。」
「明天我幫你挑。」
憶瑋心底很暖,她站起來,撥開那隻順勢滑在自己腰間的手,去浴室洗澡。
後天就是假期了,手上的工作也不急,完全可以帶回去處理。外面的世界風聲鶴唳且灰霧蒙蒙,沒有關係,她依然有摯友、有愛人,並且堅信一切終會過去,最後是非黑白,可以原原本本的還原。
或許是想著這些,憶瑋睡著的時候連唇角都帶著笑意,又因為窗外的月光淡淡照著而份外的柔美動人。其實陸少儉此刻已經醒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久久不願離開,想去觸摸她的微笑,可又怕弄醒她,最後也只能很緩的凝視,彷彿就是兩人的天長地久。
她知會了爸媽,又叮囑幾句:「也別太忙活了,我們住兩天就走。」因為害羞,也不好意思直說是帶了男朋友上門,含含糊糊的就說陸少儉也一起來——陸少儉在一旁抿出了絲笑意,任她扯到別的話題上,直到最後才給出致命一擊。
他一把拿過了電話,然後順水推舟的接話:「阿姨?我是小陸。」
「噢,對,我聽說叔叔他不能喝高度的酒?嗯,就怕帶了些他不稱心的。」
……
如此說完,然後氣定神閑的掛了電話,對她說:「好了,把你沒說完的話都補上了。」
剩下她一個人坐著,想象著遠在家裡父母的表情和可能的對話,臉都紅了。哪有人直接就對女朋友的爸媽說:「我想來請請憶瑋的親戚朋友,到時候還要訂些酒席。」偏偏老媽吃定了這一套,隔了一米遠就聽見她的笑聲從話機里遠遠傳來。
這人的臉皮,天生是鐵打銅鑄的。
遇人不淑,真是遇人不淑。
何止是家裡,連辦公室也鬧得人盡皆知。雖然因為王棋的事,這幾天同事之間氣氛沉鬱,心情不好,自然說話也少。可是到了臨行前一天,氣氛又熱烈開來,幾個老編輯拉住她:「小黎,回去結婚啦?怎麼都不告訴我們一聲?」
辦公室打著空調,很涼爽,可她臉一下變紅了,就像要中暑暈厥過去——這是哪跟哪?古人說「三人成虎」,真是貼切得緊啊!
她手忙腳亂的解釋,最後絕望的放棄,成為眾人眼中艷羨得「待嫁新婦」。唯一知道她要請假回家的,就是費鄴章。憶瑋暗地琢磨著,應該是他不小心露了口風,然後以訛傳訛,她就得「回家結婚」了。
不過現在憶瑋看著他,想起方採薇說的話,總是生出別樣的感覺。
偶爾見到他風度翩翩的走在走廊上,談吐處事神色不變,顯得悠閑爽宜,彷彿外界的干擾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波折。憶瑋總是想,原來人都有這麼多面。可能,隱藏起的,或被改變的,就是自己最天然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