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植物園
吉卜賽人在第二天下午到達了,因為沒有碼頭,他們只得把船停在海上的某個地方,約翰。法阿、法德·科拉姆和船長同作為嚮導的塞拉芬娜·佩卡拉坐著汽艇上了岸。
瑪麗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穆爾法,於是等到吉卜賽人上岸來到寬闊的海灘上時,已經有一群奇特的生物在等著迎接他們。雙方當然都好奇地想了解對方,但是約翰·法阿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學會了很多禮節,養成了很好的耐心,他認為這些最奇怪的人從西方吉卜賽人的頭領那兒得到的應該是恩典和友誼。
所以他在炎熱的太陽底下站了一些時候,聽老扎利夫薩特馬克斯作歡迎辭,瑪麗盡其所能地翻譯過來,約翰·法阿致了答謝辭,給他們轉達了沼澤地帶居民的問候。
當他們開始穿過沼澤往村裡進發時,穆爾法看見法德·科拉姆步履是非常艱難,立即提出要載他,他感激地接受了,就這樣他們來到了聚會地,威爾和萊拉趕來迎接他們。
萊拉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些親愛的人啦!他們最後一次在一起說話還是在北極的雪地上,在他們前去從饕餮手裡營救那些孩子們的路上。她幾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猶疑地把手伸出來給他們握,但是約翰·法阿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吻了吻她的雙頰,法德·科拉姆也同樣如此,把她緊抱在胸前。
「她長大了,約翰。」他說,「記得我們帶去北地的那個小女孩嗎?現在瞧瞧她,唉!萊拉,親愛的,即使我有著天使的舌頭,我也無法告訴你再次見到你我是多麼的開心。」
但是他感覺她看上去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那麼脆弱,那麼疲倦。他和約翰·法阿都不會看不到她怎樣緊靠在威爾的身邊,那個眉毛又黑又直的男孩怎樣時刻留意她在哪兒,並確保自己不遠離她的左右。
老人們恭敬地向威爾打招呼,因為塞拉芬娜·佩卡拉告訴了他們威爾所做的一切。至於威爾,他羨慕法阿大人的風度所表現出的巨大威力,在彬彬有禮掩蓋下的威力,他認為等自己老了以後最好也有這樣的風度,約翰·法阿這兒是一個避難所和一個堅固的難民營。
「馬隆博士,」約翰·法阿說,「我們需要帶上一些新鮮水,以及你的朋友能賣給我們的任何可以充當食品的東西。另外,我們的人在船上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了,我們還打了幾仗,如果他們都能上岸走一走,以便呼吸一下這個世界的空氣,並且日後能給他們的家人講講他們所旅行到的世界,這會是一件幸事。」
「法阿大人,」瑪麗說,「穆爾法要我告訴你們,他們會提供你們所需要的一切,如果你們今晚能夠和他們一道共進晚餐,他們會很榮幸。」
「我們非常樂意。」約翰·法阿說。
於是那天晚上,來自三個世界的人們一起坐下來分享著麵包、肉、水果和酒。吉卜賽人送給主人們來自世界各個地方的禮物:日內瓦的罈子、海象牙雕、土耳其的絲綢掛毯、瑞典銀礦的銀杯、韓國的瓷釉碟子。
穆爾法高興地接受了這些禮物,也回贈了他們自己手工製作的東西:古節木製作的稀有的船隻、一段段最好的繩子和線、漆碗、堅固和輕巧得連住在英國沼澤地帶的吉卜賽人都從來沒見過的魚網。
分享完盛宴后,船長謝過主人們,離開去指揮船員將他們需要的儲備品和水運上船,因為他們天一亮就啟航。他們正這樣忙碌著時,老扎利夫說道:
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有一個事物表示著我們被賦予了一個責任,我們想讓你們看看這是什麼意思。
於是,約翰·法阿、法德。科拉姆、瑪麗和塞拉芬娜與他們一道來到死人世界被打開的那個地方,鬼魂們仍然在無休無止地從裡面走出來。穆爾法在她的周圍種植一個小樹林,因為他們說那是一個聖地,他們會把它永遠保存下去,它是快樂的源泉。
「唔,這是一個謎,」法德·科拉姆說,「很高興我能活著看到了這一天,進入死亡的黑暗是我們都害怕的事情,不管我們喜歡什麼樣的東西,對它我們都只有恐懼,但是如果這個我們不得不去的地方有一條出路的話,那我的心情就要輕鬆很多了。」
「你說得對,科拉姆。」約翰·法阿說,「我見過很多人死去,我自己就打發過不少人去到那黑暗之中,儘管這總是發生在戰爭的怒火中。知道在黑暗中度過一段時間后我們會重新出來,來到一個這麼美好的世界,像鳥兒一樣在天空白由翱翔,唔,那是任何人都希望得到的最美妙的承諾。」
「我們必須同萊拉談談這事,」法德·科拉姆說,「了解它是怎麼出現的,以及它是什麼意思。」
瑪麗覺得很難向阿塔爾和其他穆爾法道別,在她上船之前,他們給了它一件禮物:一個裝著一些輪子樹油的漆瓶,還有最為珍貴的一小袋種子。
它們也許無法在你的世界生長,阿塔爾說,不過如果真不能生長,你還可以用那瓶油。別忘了我們,瑪麗。
不會的,瑪麗說,永遠不會。即使我能和女巫一樣長壽,會忘記其他的一切,也永遠不會忘記你以及你的人民的友好。
於是,大家踏上了回家的旅途。風輕海靜,儘管他們不止一次看見那些巨大、閃光的雪白翅膀,但是那些鳥很謹慎,離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威爾和萊拉形影不離,對於他們來說兩周的航程過得像眨動眼皮那般快疾。
澤法妮亞曾經告訴塞拉芬娜·佩卡拉,當所有的切口都關閉后,各個世界就會恢復它們彼此間的正常關係,萊拉的牛津和威爾的世界又會重新彼此互為存在,像兩張膠捲上的透明的影像一樣,靠得越來越近,直到重合,但永遠不會真正接觸。
然而,此時,這兩個世界卻相距很遠——和她當時從她的牛津旅行到喜鵲城一樣遠。現在威爾的牛津就在這兒,只有一刀之割的距離。他們到達時是晚上,隨著錨嘩啦一聲落入水中,遲暮的太陽溫暖地照耀著綠色的山坡、赤土色的陶瓦屋頂、那四處飛濺的美麗的瀑布以及威爾和萊拉的小咖啡館上。船長用望遠鏡搜索了也沒有看到任何生命的跡象,但是約翰·法阿帶上半打武裝人員上岸以防萬一。他們不會礙事,但如果需要的時候他們會有所幫助。
迎著暮色的降臨,他們一起吃了最後一頓晚餐。威爾向船長和他的手下還有約翰·法阿和法德·科拉姆道別。他似乎還不太了解他們,他們對他卻看得更清: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強壯,但卻受到深深打擊的年輕人。
終於威爾和萊拉以及他們的精靈,還有瑪麗和塞拉芬娜·佩卡拉出發穿過那座空蕩蕩的城市。城市裡空無一人,惟一的腳步聲和影子都是他們自己的。萊拉和威爾手牽著手走在前面,去往他們不得不分手的地方,兩位女士隔著一段距離走在後面,像姐妹一樣交談著。
「萊拉想到我的牛津去稍微看看,」瑪麗說,「她腦子裡有些想法,她隨後就徑直回來。」
「你有什麼計劃,瑪麗?」
「我——當然是跟威爾一起走。今晚我們將去我的公寓——我的房子——然後明天找他母親在哪兒,看我們能做些什麼來幫助她康復一些。我的世界里有那麼多規章制度,塞拉芬娜,你必須讓那些權威人士滿意,回答上一千個問題才行;我將幫他處理法律方面、社會服務、住房和所有這類問題,讓他集中精力照顧他母親。他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我會幫助他的。另外,我也需要他。我已經沒工作了,銀行里也沒多少錢。如果警察在追捕我,我不會感到意外的……他將是我在我的世界里惟一能夠談論這一切的人。」
他們穿過寂靜的街道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個正方形的塔——塔的門廳那頭黑乎乎的,和一個桌子擺在人行道上的小咖啡館,來到一條中間長著一排棕櫚樹的寬闊的林蔭大道上。
「我當初就是從這兒過來的。」瑪麗說。
威爾當時在牛津寂靜的郊區大道上第一次看到的窗戶就開在這兒,在牛津那邊,有警察看守著——或者說是在瑪麗設計哄騙他們讓她穿過時被警察看守過。她看到威爾走到那個地方,雙手靈巧地在空氣中移動,窗戶消失了。
「他們下次再來看時會大吃一驚的。」她說。
萊拉想進入瑪麗的牛津,讓威爾看一樣東西,然後再同塞拉芬娜回來,顯然他們必須非常小心地尋找一個地方切過去,所以女士們跟在後面,穿過喜鵲城內月光照耀的街道。在他們的右邊,一片開闊漂亮的公用場地通向一幢大房子,房子那兒有一個古典的柱廊,在月光下明亮得彷彿冰糖一般。
「當你告訴我我的精靈是什麼形狀時,」瑪麗說,「你說過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你可以教我怎樣看見他……我希望我們有時間。」
「唔,我們是有時間,」塞拉芬娜說,「我們不是一直在說話嗎?我教了你一些巫師民謠,按照我的世界里的老方法,它是被禁止的,但是你要回到你的世界了,老方法已經改變了。我也從你那兒學到很多東西。你聽我說:當你在電腦上與陰影說話時,你必須保持一種特別的心態,對嗎?」
「對,正如萊拉用真理儀一樣,你的意思是要我試著用這種心態來看我的精靈嗎?」
「不只是這樣,你同時也得像平常一樣看,現在試一試。」
在瑪麗的世界里,有一種畫乍一看像隨意的色點,但是當你用某個方式看時,它就好像進入了三維空間:紙張上會是一棵樹,或者一張臉,或者某個以前根本不存在但此刻卻真實可見的東西。
現在塞拉芬娜教授瑪麗的與這個相似,她必須堅持她看事物的正常方式,而同時又要進入她能看見陰影的那個類似昏睡狀態下的夢境。她現在必須把兩種方式結合在一起,保持每一天的正常狀況,同時要處於一種睡眠狀態,正如要想在點子中看到那三維畫,你就得同時朝兩個方向看一樣。
正如看點子畫一樣,她突然看到了它。
「啊!」她叫道,伸手抓住塞拉芬娜的胳臂來穩住自己:在公用場地周圍的鐵圍欄上蹲著一隻鳥:黑油油的,有一雙紅腿和一張彎曲的黃嘴,那是一隻阿爾卑斯山紅嘴山鴉,正如塞拉芬娜描述的那樣。它——他——只有一二英尺遠,頭微微豎起望著她,彷彿覺得好笑。
但是她是那麼吃驚,以至於注意力分散了,他消失了。
「你已經成功了一次,下次會容易些。」塞拉芬娜說,「當你回到你的世界時,你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學會看見別人的精靈。不過,他們看不見你的或威爾的精靈,除非你像我教你一樣教會他們。」
「是的……噢,這太奇妙了。是的!」
瑪麗想:萊拉可以同她的精靈交談,不是嗎?那她能不能既看見又聽見這隻鳥呢?她繼續往前走,因為心懷期待而容光煥發。
威爾正在她們前面切一個口子,他和萊拉等著她倆以便重新將窗戶關上。
「你知道我們在哪兒嗎?」威爾說。
瑪麗環顧了一下四周,他們現在所在的是她的世界里的一條安靜的林蔭道,兩邊還有帶灌木花園的維多利亞式大房屋。
「在北牛津的某個地方,」瑪麗說,「事實上離我的公寓不遠,不過我不知道這具體是哪條路。」
「我想去植物園。」萊拉說。
「好吧,我想那大約要走15分鐘,這邊……」
瑪麗又嘗試了一下那種雙重視覺,她發現這次容易一些,那隻紅嘴山鴉與她一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他停在低垂在人行道上的一根樹枝上。她伸出手來看會發生什麼事情,他毫不猶豫地跨上她的手,她感覺到微微的重量,那爪子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指,她把他輕輕地移到肩上,他穩穩地安頓下來,彷彿自她有生以來他就一直待在那兒似的。
唔,他是的,她想到,繼續往前走。
High大街(牛津城早學院最多的一條街)上沒有多少車輛,當他們轉下瑪格達倫學院對面的階梯朝植物園的大門走去時,一路上只有他們幾個。植物園有一個華麗的進口,裡面有石凳,瑪麗和塞拉芬娜在那兒坐下來,威爾和萊拉則翻過鐵圍欄爬進了園,他們的精靈從欄杆中間溜過去,趕在他們前面進了園子。
「走這邊,」萊拉扯了扯威爾的手說。
她領著他經過一個池塘,池塘內有一個噴泉罩在一棵葉冠寬大的樹下;然後穿過苗床向左一拐走向一棵樹榦繁多的巨松。有一段高大的石牆,牆內有一個入口。在園子更深處,樹木要長的小一些,種植得也不那麼正式,萊拉帶著他幾乎走到了園子的盡頭,翻過一座小橋,來到一棵枝葉低矮、向四周鋪開的樹下的一個木凳旁。
「是的!」她說,「我抱著那麼大的希望,就是這兒,還是老樣子……威爾,過去每當我想獨處時,我常常來到我的牛津里的這個地方,坐在這同一個長凳上,只有我和潘。我想的是如果你——也許只要每年一次——如果我們能夠在同一時刻來到這兒,只要待一個小時左右,那麼我們可以想像我們又靠得很近——因為我們會很近,如果你坐在這兒,而我就坐在我的世界里的這個地方——」
「對,」他說,「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回來,無論我在世界的哪個地方,我都會回到這兒——」
「在施洗約翰節(6月24日,英國四結賬日之一)這天,」她說,「正午時分。只要我活著,只要我活著……」
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看她的神情,但是他任自己的熱淚奔流而下,只是把她緊緊抱住。
「如果我們——以後——」她顫抖地悄聲說——「如果我們遇見某個我們喜歡的人,如果我們與他們結婚,那麼我們必須對他們好,不要總是作比較並且幻想該結合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倆……但是得堅持每年到這兒來一次,只是一個小時,只是彼此在一起……」
他們緊緊地抱住對方,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旁邊河上的一隻水鳥被驚動了,叫喚起來,偶爾有車輛駛過瑪格達倫大橋。
終於,他們抽開身子。
「就這樣吧。」萊拉柔聲說。
此刻,她整個人都軟若無物,那是他後來最喜歡的記憶之一——她優雅中的那份緊張因為朦朧而柔嫩,她的眼睛和手,尤其是她的嘴唇柔軟無比,他一次又一次地吻著她,每一個吻都更接近最後那一吻。
他們懷著因為愛情帶來的那份溫柔而沉重的情緒,走回到大門口,瑪麗和塞拉芬娜在等著。
「萊拉——」威爾說,她說:「威爾。」
他切了一個進入喜鵲城的窗戶,那頭處在大房子周圍的公用場地深處,離森林邊緣不遠。他們最後一次跨過來,俯看著這座寂靜的城市,鋪著瓦的屋頂在月光下熠熠發光,塔在它們上方,那艘燈火通明的船在平靜的海面上等待著。
威爾轉向塞拉芬娜,儘可能平穩地說:「謝謝你,塞拉芬娜·佩卡拉,謝謝你在觀景樓救了我們,謝謝你所做的其他一切。請在萊拉的有生之年好好待她,我對她的愛是無人能比擬的。」
作為回答,女巫吻了吻他的雙頰。萊拉一直在同瑪麗說悄悄話,然後她們倆也擁抱了一下。首先是瑪麗,然後是威爾跨過那最後一個窗口,回到他們自己的世界,回到植物園那些樹木的陰影下。
從現在開始要開心起來,威爾這樣想著,但是這就像要把一隻想抓撓他的臉並且撕開他的喉嚨的斗狼囚制在他懷裡一樣艱難,然而,他這樣做了,他想沒有人能夠看出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他知道萊拉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她笑容中的那份緊張和疲憊說明了一切。
然而她笑了。
最後一個吻,急切和笨拙,以至於他們的顴骨碰到了一起,她眼裡的一顆淚珠滴落到他的臉上,他們的兩個精靈也吻別著,潘特萊蒙越過台階爬進萊拉的懷裡,然後威爾開始關閉窗戶。接著窗戶就合上了,通道關閉了,萊拉不見了。
「現在——」他說,努力裝出面對現實的口吻,但是身子還是不得不背著瑪麗——「我必須弄斷這把刀子。」
他用熟悉的方式在空中搜尋直到找到一個裂縫,努力去回憶以前發生的事情。當初他在洞里正準備切一條出路時,庫爾特太太突然不知為什麼讓他想起了他的母親,刀子就斷裂了,那時他覺得是它終於碰到了它切不了的東西,那就是他對母親的愛。
於是他現在也作著這樣的嘗試,在腦海中回想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時她在庫珀太太的小門廳里誠惶誠恐、心不在焉的樣子。
但是這沒有用,刀子輕易地切穿空氣,打開一個正風雨大作的世界:重重的雨珠扑打過來,把他們倆都嚇了一跳,他迅速地把它關起來,站在那兒發了一會兒呆。
他的精靈知道他應該怎麼做,乾脆地說:「萊拉。」
當然。他點點頭,然後右手握刀,用左手按住那滴仍然留在他臉頰上的淚珠。
這次,隨著咔嚓的扭斷聲,刀子碎了,刀片散落到地上,在被另一個宇宙的雨水淋濕的石頭上閃著光。
威爾跪下來把它們仔細揀起來,基里亞娃用她的貓眼睛幫著一片不漏地找回來。
瑪麗把帆布包背到肩上。
「嗯,」她說,「現在聽我說,威爾。我們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你和我……所以從很多方面來講我們還仍然是陌生人,但是塞拉芬娜·佩卡拉和我相互作出了承諾,我剛才對萊拉發了誓,即使我沒有許過別的任何承諾,我也會對你作出同樣的保證,那就是如果你容許的話,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朋友,我們倆都只能靠自己了,我想我們倆都可以對付那種……我的意思是說,除了你我以外,我們沒有別的人可以談論所有這一切……並且我們倆也都得習慣與我們的精靈相處……我們倆都有麻煩,如果這些都不能使我們有某些共同語言,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會。」
「你有麻煩?」威爾望著她說,她坦蕩、友好和聰明的臉直接回望著他。
「唔,我離開前在實驗室里砸碎了一些設備,並且偽造了一張身份證……那並不是我們不能對付的事情,而你的麻煩——我們也能夠對付。我們可以找到你母親給她一些適當的治療。如果你需要某個地方居住的話,晤,如果你不介意與我住在一起的話,如果我們能夠這樣安排的話,那麼你就不必進他們所謂的那種福利院。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必須編好一個說法,並且口徑一致,不過我們可以做到這一點,對不對?」
瑪麗是朋友,他有了一個朋友,這是真的,他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
「是的!」他說。
「唔,我們就這樣做吧。我的公寓離這兒有半英里,你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要的是什麼嗎?我想要一杯茶。來吧,讓我們去把茶壺放在火上。」
在萊拉看著威爾的手將他的世界永遠關上之後過了三個星期,她發現自己又重新坐在了她第一次中了庫爾特太太的符咒的約旦學院的餐桌旁。
這只是一個較小的聚會:只有她、院長和聖索非婭女子學院的院長漢娜·雷爾夫夫人。漢娜夫人當初也出席了那第一個晚宴,即便萊拉現在見到她很吃驚,她還是禮貌地跟她打了招呼,然後感覺自己的記憶力出了問題:因為這個漢娜夫人比她記憶中的那個愚蠢守舊的人聰明得多,並且更有趣,更慈祥。
萊拉離開期間,在約旦學院,在英國,在整個世界都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教會的權力好像極大地增強了,許多殘酷的法律得以頒布,不過這種威力消退的速度和它當時生長的速度一樣快:教權中的巨變推翻了那些狂熱者,將更多的自由力量帶進權力圈,總祭品委員會解散了,宗教紀律法庭混亂無主。
牛津大學經過一段短短的動蕩期后,正在重新恢復學術氣氛和禮儀。有些東西不見了:院長收藏的珍貴銀器被盜,有些大學僕人消失了,不過院長的男僕卡曾斯仍在;萊拉準備好用挑釁來迎戰他的敵意,因為自她記事起,他們就一直是敵人。可當他非常熱情地跟她打招呼並且用雙手跟她握手時,她簡直嚇了一跳:他聲音里流露出的是好感嗎?唔,他已經變了。
席間院長和漢娜夫人談論著萊拉不在期間發生的事情,她聽著,要麼沮喪、要麼悲傷,或驚奇。當他們撤到起居室去喝咖啡時,院長說道:
「現在,萊拉,我們幾乎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但是我知道你見識了不少事情,你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的經歷?」
「能,」她說,「但不是一次講得完,有些事情我還不明白,有些仍然會讓我戰慄和哭泣,但是我會告訴你們的,我發誓,能講多少講多少,只是你們也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院長望著那位膝頭上趴著一隻狨精靈的灰發夫人,一道笑意在他們之間閃過。
「那是什麼?」漢娜夫人說。
「你們得答應相信我,」萊拉認真地說,「我知道我並不總是講真話,在有些地方我只有靠講謊話和編故事才能生存下來,所以我知道自己過去是哪副德行,我知道你們清楚這一點,但是如果你們半信半疑的話,那我的真實故事就太重要了以至於我不能講。所以,只有你們答應相信它,我才會講實話。」
「唔,我答應。」漢娜夫人說,院長也說:「我也答應。」
「但是你們知道什麼東西是我最希望——最希望得到的嗎?我希望我沒有失去讀真理儀的方法。噢,太奇怪了,院長,它先是成為我的本領,然後又這麼離開!我曾經是那麼了解它一一我可以在各種符號意義之間自由穿梭,從一個符號跨到另一個符號,把所有的意義聯繫起來——它就像……」她笑著繼續說:「唔,就像一隻猴子在樹上,動作那麼迅疾,然後突然——什麼也沒有了,沒有一個有意義,我甚至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類似錨表示希望,骷髏頭表示死亡這些基本意思。」
「不過,它們並沒有丟失,萊拉。」漢娜夫人說,「那些書還在博德利圖書館里,研究它們的獎學金還可以拿並且很豐厚。」
漢娜夫人正對著院長坐在壁爐旁的兩張扶手椅中的一張里,院長椅子旁的燈是惟一的光源,但是它清楚地顯露出兩位老人的表情,萊拉發現自己在研究的是漢娜夫人的臉。萊拉覺得她的臉慈祥、機敏和睿智,但是除此之外,就像她讀真理儀一樣,她看不出那張臉更多的內容。
「唔,現在,」院長繼續說,「我們必須考慮考慮你的將來,萊拉。」
他的話使她戰慄,她打起精神,坐起身來。
「我離開的這段之間,」萊拉說,「我從來沒想過這個,我所想的只是當下,只是現在。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將來,現在……嗯,突然發現自己有一輩子的生命要過,但是根本不知道……但是根本不知道怎樣來度過,嗯,就像有真理儀,卻不知道怎樣讀一樣。我想我必須努力,但是具體幹什麼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大概很富有,但我敢打賭他們從來沒想過要為我存點錢,總之我認為他們現在一定已經用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把他們所有的錢都用光了,所以即使我有權繼承的話,也不名一文了。我不知道我的將來是什麼樣,院長。我回到約旦學院因為這兒曾經是我的家,而且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想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會讓我住在斯瓦爾巴特群島,塞拉芬娜·佩卡拉會讓我與她的女巫部落住在一起,但是我不是熊,也不是女巫,所以雖然我那麼愛他們,但是我不會真正適應那兒。也許吉卜賽人會收留我……但是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該做什麼。現在我是真的很迷茫。」
他們望著她:她的眼睛比平時更明亮,她的下巴揚得高高的,那神態是她無意識地從威爾那兒學來的。她看上去既迷茫又充滿挑戰性,漢娜夫人心想,並且為此而羨慕她;而院長還看出了一些別的東西——他發現這個孩子潛意識的孩子氣不見了,她為自己正在發育的身體而尷尬。但是他深愛著這個女孩,對即將出落成美麗的大姑娘的萊拉感到半是驕傲半是畏懼。
他說:「只要這所大學還在,你就永遠不會迷茫,萊拉。只要你需要,這兒就永遠是你的家。至於錢——你父親轉讓了一筆捐助基金,可以滿足你所有的需要,並且委託我為執行人,所以你不必為這個擔憂。」
事實上,阿斯里爾勛爵根本沒有這麼做過,但是約旦學院很富裕,院長自己也有錢,即使在經歷了最近的動蕩以後。
「不,」他接著說,「我在想有關學業的事。你還很年輕,到目前為止你的教育一直仰仗於……晤,非常坦白地說,仰仗於我們這裡受你威脅最少的學者,」他說,但他在笑著說。「而且一直毫無計劃。現在該到了接受恰當的課程,讓你順應你的天賦去發展的時候了——具體會是什麼,我們根本無法預測,但是如果你打算將真理儀作為你一生的研究課題,並且有意識地去學習你曾經通過本能所做到的事情——」
「是的。」萊拉肯定地說。
「——那把你交到我的好朋友漢娜夫人的手裡是再好不過的了,她在這一領域的學術成就是沒人比得上的。」
「讓我提一個建議吧。」夫人說,「你現在不必回答,考慮一會兒,現在我的學院沒有約旦學院這麼古老,你還太小,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研究生,但是幾年前我們在北牛津要了一棟大房子,我們決定成立一個寄宿學校。我想讓你去見見女校長,看你是否願意成為我們的學生。萊拉,你要知道,很快你將需要的是與你同齡的其他女孩的友誼,年輕時有些東西我們是相互學習的,我認為約旦學院不可能把所有一切都提供給你。女校長是一個聰明的年輕女人,精力充沛、富於想像力,善良仁慈。能擁有她是我們的幸運,你可以跟她談談,如果你喜歡這個安排的話,就來把聖索非婭學院當成你的學校,約旦學院作為你的家。如果你想系統地研究真理儀,你和我可以單獨上些課程。但是有時間,我親愛的,你有的是大量的時間。不用現在回答我,留到你準備好了再說。」
「謝謝你,」萊拉說,「謝謝你,漢娜夫人,我會的。」
院長給了萊拉開花園門的鑰匙,所以她可以隨意來去。那天晚上晚些時候,門房正在鎖門的時候,她和潘特萊蒙溜了出去,在黑暗的街道上穿行,聽著牛津城午夜的鐘聲。
他們一進入植物園,潘就跑過草地追著一隻老鼠朝圍牆而去,然後又把它放走,跳上附近的一棵巨松里。看著他能夠遠遠地在樹枝間跳躍,萊拉覺得很開心。但是有人看著時,他們得小心著不這樣做,這經歷了痛苦得到的女巫的那種人與精靈分離的能力絕不能讓外人知道。換作以前,她會很高興地向她的頑童朋友們炫耀,讓他們恐懼得瞪大眼睛,但是威爾已教會了她沉默和謹慎的可貴。
她坐在長凳上等潘來到她身邊,他喜歡給她驚喜,但是她通常能夠在他過來之前看到他,他那隱隱爍爍的身影沿著河堤移動。她望向另一邊,假裝沒有看見他,然後在他跳上長凳的時候突然抓住他。
「我差點就成功了。」他說。
「你得更好才行,我聽見你從大門那兒過來。」
他坐在椅背上,前爪搭在她的肩頭。
「我們怎麼跟她說?」他說。
「我們說行,」她說,「反正只是見見這位校長,不是去上學。」
「但我們會去的,是嗎?」
「是的,」她說,「有可能。」
「也許是件好事。」
萊拉不知道其他學生怎麼樣。她們也許比她更聰明,或者更世故,而且對那些和她的同齡女孩來說十分重要的所有知識一定比她知道得多得多,她不能夠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她們,她們肯定會認為她簡單無知的。
「你認為漢娜夫人真的會讀真理儀嗎?」潘特萊蒙說。
「有那些書,我敢肯定她會。我在想到底有多少書?我打賭我們可以把它們全部學會,然後拋開書本去讀真理儀。想想要帶著一堆書到處跑……潘?」
「什麼?」
「你會告訴我在我們分開時你和威爾的精靈做了些什麼嗎?」
「有一天會的,」他說,「有一天她也會告訴威爾,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說等那個時候來臨時,我們會知道的,但是在這之前我們不會告訴你們中任何一個。」
「好吧。」她平和地說。
她把一切告訴了潘特萊蒙,但是他有些秘密瞞著她是沒有錯的,畢竟是她拋棄過他。
想到她和威爾又有一件共同的事情,這讓她感受到一種安慰,她不知道此生是否還會有一刻不想念他,不在腦袋裡與他說話,不重溫他們在一起的每一時刻,不渴望他的聲音、他的手和他的愛。她做夢也沒想到過深愛著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在歷險過程中讓她震驚的所有事情中,那是使她最為震驚的。她認為她在它心裡留下的溫情就像一道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傷口,但是她會永遠地珍惜它。
潘溜到椅子上,蜷縮在她的膝頭。在黑暗中他們安全地在一起,她,她的精靈,以及他們的秘密。在這個沉睡的城市的某個地方,有那些會告訴她怎樣重新閱讀真理儀的書,和那個即將教授她的學識淵博的慈祥女人,還有學校里那些比她知道得多得多的女孩子們。
她想:她們還不知道這事,但她們即將成為我的朋友。
潘特萊蒙喃喃地說:「威爾說的那事……」
「什麼時候?」
「在海灘上,就在你試真理儀之前,他說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那是他父親告訴你們的,但是還有一個。」
「我記得,他指的是王國完了,天堂的王國,全都完了。我們不應該認為它比當前的生活、當前的世界更重要,因為我們所在的地方總是最重要的地方。」
「他說我們必須建設一個……」
「那就是我們為什麼需要好好活下去的原因,潘。我本來會跟威爾和基里亞娃走的,不是嗎?」
「是的,當然!他們本來會跟我們來這兒,但是——」
「但是那樣的話我們就建設不了它,誰也建設不了,如果他們把自己放在首位的話。我們必須經歷所有那些艱難的事情,如開心、仁慈、好奇、勇敢和耐心,我們得學習和思考,並且努力工作,我們所有人,在所有不同的世界里,到那時我們將建設……」
她的手歇在他光滑的毛髮上。
在花園的某個地方,一隻夜鶯在歌唱,一絲微風輕撫著她的頭髮,吹動頭頂上方的樹葉。城裡各種各樣的鐘敲響了。每個鐘都敲一下,這個高那個低,有些近有些遠,一個嘶啞暴躁,另一個莊重渾厚,但是全都以不同的聲音告知著同一時間,即使有些敲得比其他的稍微慢一點。
在她和威爾吻別的那另一個牛津里,鍾也會在敲響,夜鶯也會在歌唱,微風也會吹動植物園裡的樹葉。
「到那時,」她的精靈睡意蒙嚨地說,「建設什麼?」
「天堂共和國。」萊拉說。
全文完